摘要:《歸去來兮辭》中“載欣載奔”第一個“載”字用在形容詞前面,第二個“載”字用在動詞前面,課文依據“形容詞主要修飾動詞的狀態”,將其注釋為“高興地奔跑”。本文認為這個注釋是錯誤的,“載欣”“載奔”屬于動詞結構的并列式,是作者對《詩經》語言進行創造性仿用的結果,對后世影響深遠。結合“載A載B”式的結構意義和課文語勢和意脈,本文主張將此句翻譯成“心生欣喜,開始加快腳步奔跑”。
關鍵詞:載欣載奔;載A載B;結構;內容
課文《歸去來兮辭》中“載欣載奔”句的注釋是:“高興地奔跑。載,語氣助詞。”而課文《氓》“載笑載言”中“載”的注釋是:“助詞,用在句首或句中,起加強語氣的作用。”這兩處注釋都是將“載”字作為語氣助詞,并沒有賦予它任何具體的意義。顯然,“載A載B”中的“載”字不僅僅是一個語氣助詞,也是一個結構助詞,在不同的結構類型中具有不同的具體釋義,這是毋庸置疑的。安永紅認為“載欣載奔”句中第一個“載”字用在形容詞前面,第二個“載”字用在動詞前面,而“形容詞主要修飾動詞的狀態”,因此她將此句翻譯成“我欣喜(高興)地奔跑過去”,與課文的注釋基本相同。[1]這種觀點是有問題的,有待改進。
其實,“載欣載奔”之說顯然受到了《詩經》“載A載B”式結構的影響,是一種比較典雅和重要的句式。陶淵明采用這種仿古的語言結構,是對文學語言進行的一種積極性修辭。“這種句式,就其內部結構而言,‘A’‘B’的詞性相同,均為動詞或形容詞。詞義也是相互聯系的,‘載A’‘載B’為并列結構,一般可以逆置而語義不變。”[2]通過歷時研究來考鏡源流,辯證分析“載A載B”式結構一般性用法,借此來分析《歸去來兮辭》中“載欣載奔”句的注釋,這無疑是一種科學的研究方法。《詩經》中“載A載B”式的例子略舉如下:
(1)載玄載黃,我孔朱陽(《豳風·七月》)
(2)泛泛楊舟,載沉載浮。(《小雅·箐箐者我》)
(3)相彼泉水,載清載濁。(《小雅·四月》)
(4)念彼不跡,載起載行。(《小雅·沔水》)
(5)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大雅·生民》)
除此之外,《詩經》“載A載B”式結構還出現23次,無一例外都是并列結構且“A”“B”的詞性總是保持一致。在“無一例外”的情況下,唯獨將“載欣載奔”視為狀中結構且“A”“B”詞性不一致,難道不算孤證不立嗎?所以說,“高興地奔跑”這種翻譯將并列結構偷換成了狀中結構,實為不妥。
乍一看,“欣”是個形容詞,而“奔”卻是個動詞,“A”“B”的詞性似乎并沒有保持一致,這導致“載欣載奔”在“載A載B”式中似乎成了個“例外”,句意翻譯的難度隨之產生。然而,為此單獨劃分出“載A(adj)+載B(v)”這種結構類型純屬多此一舉,因為古漢語中普遍存在著形容詞作動詞的用法。在注釋《蘭亭集序》“欣其所遇”句時,課文的觀點是“對于所接觸的感到欣喜”。由此可見,“欣”字能活用為動詞,可以翻譯成“感到欣喜”。這樣一來,“載欣載奔”中“欣”字也可作動詞,“A”“B”的詞性依舊可以保持一致。總而言之,“載欣”“載奔”應該也是并列結構。值得注意的是,雖說“A”“B”一般可以逆置,但是例(4)和例(5)中的“載”字結構所關涉的動詞不可逆置,《歸去來兮辭》中的“載欣載奔”句亦是如此。這種類型中兩個詞表示的行為有先后之分,具有明顯的規定性,其位置不能相互交換。前一行為是后一行為發生的基礎,無前者即無后者。這種類型的“載A載B”相當于古代漢語中的“乃……乃……”和現代漢語中的“于是……于是……”。[3]也就是說,“載欣載奔”寫作“乃欣乃奔”也未嘗不可,只是與前文“乃瞻衡宇”的“乃”字犯重罷了。陳恭尹《梅子潭紀夢》“乃欣乃奔,乃蹶于門”之句即脫胎于此且不忌犯重,直接“載欣載奔”化用成了“乃欣乃奔”。可以看到,“感到欣喜”是一種內在的心理活動,是作者陶淵明情不自禁地產生的一種積極的情緒,這種情緒反映幾乎是在瞬間完成的;而“奔跑”是一種外化的動作行為,是作者特意加快了腳步,這種動作反應明顯存在著一個應激性轉變的過程。所以說,“載欣”在前“載奔”在后,這是符合事情發展的實際順序。基于情動于中而形于行的邏輯順序,先寫“載欣”后寫“載奔”也是一種合理的寫作策略。當然,作者之所以是“載奔”置于句尾,顯然也還是為了與后文的“門”“存”“樽”等字押韻。
“載欣”“載奔”是并列成分,但不可逆置。“載欣”“載奔”在“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句中是“乃瞻衡宇”的結果,整個句子是一個表因果關系的緊縮復句。“衡”指的是門楣,“宇”指的是屋檐,“瞻”有遠仰而望之意,正所謂“遠觀家舍,先見戶與宇也”[4]。而“‘乃’字是個副詞,有‘剛’‘才’之意”,表示的是動作或某種情況發生、出現不久。[5]也就是說,“剛看見了自家的房子”(課文注釋)就出現了“載欣”“載奔”這兩種狀況。雖說“載欣”在前“載奔”在后,但是由于這個反應過程本身極其短暫,所以說“載欣”“載奔”幾乎也算是在瞬息之間同時發生的。結果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瞬時性,這也在強調著因果之間關系的緊密性。當“載”字用于謂語動詞前,表示動作行為開始或情況開始出現,這是古代漢語學界的共識。也就是說,“載”字也有“開始”之意。在這個因果緊縮復句中,“載A載B”式四言句的采用再加上“乃”字的打頭,使得動作或情況出現所需的時間在主觀上進一步縮短,造成一種明快流暢的節奏。視角由仰而平,情狀由內而外,距離由遠而近,節奏也由慢而快,歸途的疲倦一掃而空,到家的喜悅油然而生……陶淵明用他高超的語言藝術將正式回歸時瞬間的巔峰體驗微妙地表現出了,真可謂是妙筆生花,不落言筌。
《詩經》“載A載B”式結構雖然常常可以翻譯成“一邊…一邊…”“一會兒…一會兒…”“又…又…”等意,但照搬照用到“載欣載奔”句的翻譯中是不可行的。學者們常常批判古籍注釋中存在“釋事而忘義”的現象,即過分拘泥于語源及典故的原始結構和意義,而未通察作者行文造語之用意。這無疑抹殺了作者可以去創造性仿用古語的可能性,是萬萬不可取的。陶淵明雖然仿用了《詩經》“載A載B”式結構,但是“載欣載奔”句的翻譯需要結合語境具體分析,需要解者承認作者可以去創造性仿用古語的可能性。畢竟,用不用“載A載B”式結構只是一個“用”的問題,而能否滿足內容的表達需求則觸及“體”這一根本。因此可以說,對“載欣載奔”句的解釋不僅需要考察“載A載B”式結構的一般性用法,還需要考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整句的語勢和意脈的需要。綜上所述,為了達到兼顧體用的目的,筆者主張以古為據,隨文賦意,將“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翻譯成“剛看見了自家的房子,于是我就開始心生欣喜起來,就開始加快腳步奔跑起來了”。
歐陽修嘗言:“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深遠影響力的經典之作,就連“載欣載奔”句也成了后世反復仿寫的重要語典:
(6)悠悠望蘧廬,我仆欣載奔。(宋·晁沖之《復至新鄉廨寄張稚》)
(7)寤寐在親所,得歸欣載奔。(宋·李綱《次韻和歸去來集字十首》其六)
(8)泥行從上下,歸近得欣奔。(宋·趙蕃《晨興次季承韻》)
(9)窮途慟哭誰哀阮,荒徑欣奔自擬陶。(明·尤侗《別長安五首》其三)
(10)袞袞公門難了事,欣奔何日定還家。(清·申暻《歧城雜詩》其五)
可以看到,在“乃欣乃奔,乃蹶于門”二句中,“載A載B”式結構只是被“乃A乃B”式結構等價替換了,完整的形式意義依舊存在;而在例(6)和例(7)中,“載A載B”式結構已經開始被分解,不再具有形式意義上的完整性;至于例(8)、(9)和(10),“載A載B”式結構已經完全消失,“載欣載奔”縮寫成了“欣奔”,已經被高度語典化了。也就是說,后人在學習熔鑄陶辭時,也被賦予進行模仿和創造的可能性。語典化的“載欣載奔”句在相對應的文本中意義相對自足,不再完全等同于“載欣載奔”句在《歸去來兮辭》中的原意了。因此,將例(8)、(9)和(10)中的“欣奔”字面意思解釋成“高興地奔跑”自然是比較合適的了,解釋成“就開始心生欣喜起來,就開始加快腳步奔跑起來了”反倒顯得有點拖沓了。
注釋:
[1]安永紅.例談“載~載~”的結構類型與具體釋義[J].語文教學之友,2022(02):48.
[2]李云貴.《詩經》“載……載……”式初步考察[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03):25.
[3]易通.《詩經》中“載×載×”句式淺析[J].株洲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0(02):27-28.
[4]渠正文撰著.中華歷代名篇品讀[M].北京:線裝書局,2014:195.
[5]劉恒友.《歸去來兮辭》注釋指瑕[J].語文教學研究,2013(06):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