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華
(河南工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鄭州,450001)
兒童讀物是以兒童為閱讀對象的知識讀物和作品的總稱[1],它是文化教育的傳播媒介,更是兒童教育的重要工具。兒童讀物代表了一種強大機制,為孩子們了解世界、求得知識、啟發智德提供清晰的圖景:一方面,能夠喚起讀書趣味,激發兒童豐富的情智想象;另一方面,能夠涵養兒童的思想和心靈,培育道德,養成國民精神與人格。插圖是兒童讀物的重要元素和交流中心,作為圖像的插圖,影響著兒童如何去認知世界和看待生活,知曉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重要的。如果插圖粗糙或是低劣、觀念錯誤、忽略審美性、不符合兒童生活,將難以幫助其獲取理想的知識和道德處方,遑論美育養成與性情陶鑄。“瞬間效應”的傷害可能微不足道,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圖像對精神傷害的“累積效應”可能是巨大的。插圖的內容和方式都有可能顯著影響讀者的感知,并且這種影響可能是長期性的,讀者的想象可以超越圖像本身所代表的物質內容,并且這種想象的自由遠遠超過了圖像內容本身的“孕育”過程,也就是說,在圖像產生之后其圖像意義的影響可以是具有持續性的[2]。正是由于圖像的這種影響效力,觀照兒童讀物中插圖的倫理問題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美國教育學家阿蘭?布魯姆認為,所有關于教育的探究活動都代表著一種道德上的責任[3],從這個意義上說,兒童讀物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倫理問題,因為它涉及對兒童教育的理解和選擇。兒童教育必然要借助插圖這一形象化元素來進行,這是由兒童的生理、心理特征和接受能力決定的。插圖是兒童認知、探索世界的有效方式,也是兒童冒險和幻想的第一領域。兒童插圖的倫理研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話題,涉及的方面比較多,如果不借助插圖倫理研究體系,一些倫理失范現象就不易被充分理解。
兒童讀物中插圖的倫理問題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從圖像傳播的歷史來說,圖像倫理一直是視覺傳播中的重要議題,在廣泛的知識生產過程中,W.J.T.米歇爾將圖像總結為“一個特殊的摩擦和不適點”[4]。今天,人們處在一個圖像泛濫生產、流通和消費的時代,米歇爾說,21世紀的問題是形象(圖像)的問題,人們生活在一個被圖像拷貝、復制所控制的文化環境之中[5]。“圖像時代”的本質表現為“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特別是20世紀末以來,“表征危機”彌漫于哲學和文化的思考中[6]。兒童讀物中的插圖作為圖像的一個特殊類別,也被這種“表征危機”所裹挾。說到底,表征即指圖像,圖像同政治、經濟力量一樣,成為一種物質性的力量,反映和創造著這個世界,對視覺信息接收者的感知產生著重要影響。視覺圖像可能有助于溝通,或者經常如此,但也會造成混淆和模糊。當下,在海量圖像的包圍之下,人們似乎失去了對圖像生產的禁忌,資本、技術、權力的商談、妥協、合謀模糊了圖像傳播的邊界,有意或無意、主觀或客觀、可控與脫控,沖擊著圖像生產的原則、倫理。
透過西方圖像傳播的歷史,可以弄清圖像倫理的變遷,便于準確認知圖像倫理問題的本質。西方圖像傳播,經歷了宗教倫理、價值倫理和責任倫理的發展演變。(1)宗教倫理。圖像禁忌是一種古老的禁忌,在中國有“非禮勿視”的教化訓誡,在西方,圖像代表著原始宗教對視覺的約束。雷吉斯?德布雷在《圖像的生與死:西方觀圖史》中描述了西方圖像的源頭,認為圖像始于雕塑,是生者和死者、人與神之間的媒介,早期的圖像被賦予了死者的具身化的意義,是神圣、神秘的。一直到15世紀,圖像才從宗教禁忌走向世俗化,由神話思維主導轉向視覺主導,成為調動“天真文盲”的物質載體。這一時期,人們對圖像的使用難以擺脫宗教倫理的影響。(2)價值倫理。16世紀中期,視覺成為狂熱者和反對者倫理斗爭的焦點[7]。愛德華七世宗教改革時期,廣泛性的圖像實踐超越了傳統的宗教禁忌。17世紀,充滿活力的視覺文化在廉價印刷單頁上蓬勃發展。19世紀,一系列印刷和復制圖像的技術影響了知識的傳播和消費,視覺圖像成為一種強有力的社會化道具,從而擺脫了人們對其價值的質疑。插圖的印刷數量大幅增長,質量不斷提高,并在20世紀初迎來插圖的黃金時代:“從來沒有人對各種插圖有如此大的興趣”[8],視覺插圖確立了它在印刷商、出版商和讀者中的中心地位。插圖從文本敘事的“附件”成為文本的“重要方面”,成為書籍制作領域的一種關鍵資本形式。(3)責任倫理。1970年,米歇爾?福柯指出,一種親視覺的方式組織起了現代西方社會,以圖像符號為中心的視覺文化社會的到來,使得圖像成為人類交流和文化表達的重要方式,圖像成為當前文化的主要特征。視覺文化的表征空間中充滿了幻覺和表面風平浪靜而又驚心動魄的權力斗爭,對圖像的生產產生影響和作用[9]。愛德華?索亞在《第三空間》中將現實社會描述為一個亦真亦幻的空間。鮑德里亞認為,視覺文化中暴力和娛樂的兩面性,使圖像產生深重的、野性的誘惑,造成人們對圖像的邪惡般的貪戀,面對誘惑沉迷于中。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學者對圖像這種工業社會復制時代的產物進行了大量批判性的研究,剖析圖像泛濫帶來的種種問題,開始從“責任”視角反思什么是好的(或壞的)、什么是對的(或錯誤的)、什么是美好的(恰適的),以及應該做什么,而不僅是法律要求的必須做什么。
兒童讀物的問題插圖倫理研究根植于西方倫理思想,相關研究內容雜冗,學術話語分布廣而散。隨著國外理論倫理研究轉向應用倫理研究,插圖倫理相關研究逐步走向具體。以下結合國外代表性成果,從概念框架和問題的角度加以闡釋。
美國韋伯州立大學和印第安納大學的學者謝里?約瑟夫森、詹姆斯? D.凱利和肯?史密斯博士,基于麥克盧漢的媒體法則“四分法”,嘗試搭建了插圖倫理的概念框架[10],為插圖倫理研究提供了啟發性思路。插圖倫理主要涉及插圖及成像影響人們思考、感覺、行為、創造、使用和解釋意義的方式,插圖如何被創造出來用于與他人進行交流,以及理解自身與他者。研究顯示,插圖倫理是一個體現過程倫理學的系統,它被分為過程倫理和意義倫理兩大范疇。過程倫理指視覺是如何被制造、創造、構建和使用的,它從過程性關注插圖的制作和使用方式。過程倫理在視覺生態系統內被概念化,認為插圖成像的過程是合乎倫理或不倫理的,它關注成像系統產生意義的過程,包括上下文、過程、動作、行為,以及過程產生的效果,分析重點放在圖像本身、觀看環境、制作目的、視覺美感和需要審查的東西。意義倫理指視覺想傳達或交流的東西,即畫面是什么,畫面中有什么,它要表達、再現什么,它隱藏、遮蔽了什么,有何意義。意義倫理從要素、構圖、互動、意指、認知、事實、情感、功能等不同層次和維度審度圖像意義層面的倫理取向。圍繞過程倫理和意義倫理,插圖倫理劃分為四個可能的范疇,即過程倫理/意義倫理、過程不合倫理/意義倫理、過程倫理/意義不合倫理和過程不合倫理/意義不合倫理。過程缺乏倫理會產生不合乎倫理的信息,也會產生合乎倫理的信息;過程合乎倫理同樣會產生合乎倫理或不合倫理的信息。意義如果不合倫理,就會影響圖像生產的過程,導致過程的不道德。盡管有時劃分倫理并不容易,而且存在價值中立卻導致道德或不道德的信息產出的情形,但該理論框架為判斷插圖倫理提供了操作性指向。
近年來,我國兒童讀物的印刷數量快速增長,種類不斷增多,插圖無疑會對兒童讀物的質量產生重要影響。兒童讀物中插圖存在的問題是比較突出的,一些插圖問題甚至發展成為輿情事件,引發網絡熱議。兒童讀物中插圖存在的問題涉及面廣而復雜:插圖不健康,隱含超越兒童發展階段的性暗示,含有誘導自殺犯罪等內容;插圖不雅,內容恐怖、驚悚、殘酷,妨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插圖不美,畫風怪異、人物形象消極、不符合大眾審美;插圖水平不高,過分追求“眼球效應”;插圖科學性不高、圖文匹配度低、內容重復制作、脫離實際、圖像類型單一、過于動漫化等。
要準確把握兒童讀物中插圖倫理失范的現象,需要借助插圖倫理的概念框架和知識體系。古代哲學家認為,人類所有的追求都可歸為“對真理的追求”、“對善與權利的追求”和“對美的追求”。“真”在于追求事物的基本真實和存在;“善”關注什么是好的(壞的),什么是對的(錯的);“美” 代表著人們對外界事物的認知、判斷和評價,涉及事物的內容、精神、意義及形式、手法等技巧性因素,對于圖像,特別是兒童讀物插圖而言,還涉及兒童身心發展和內容適宜性的基本問題。圍繞過程倫理和意義倫理兩大范疇,又進一步帶來插圖倫理具有代表性的五類問題,可以為觀照兒童讀物插圖問題提供思考的依據。
甄別一幅插圖,首先要審視其圖像的操作問題,這是因為操作圖像不僅是現代人的一種直覺練習,更是使用邏輯推理對符號選擇編輯、解釋的結果。在“視覺”時代,人們的眼睛逐漸精于脫離物質實體,但見圖像不見事物,一切都走向虛構性。這就是讓?鮑德里亞和居伊?德波所言的一個“媒介仿真”世界,一個“景觀蒙蔽”的世界。現代制像技術的進步,更是抹殺了圖像的原始神圣特性,德布雷認為摹本是原型的孿生兄弟,圖像既然真相缺失,越迷人就越有害。插圖倫理失范現象的增多,與人們有意無意地對圖像的操作和輸出是相關聯的。
圖像操作包括原則確立、內容設置、技術修飾和結果輸出四個方面,這其中包含著過程倫理和意義倫理。原則既影響“過程”又影響“意義”,反過來,“意義”也預設著原則、內容和技術。原則通常有強制、尊重、欺騙和功利主義,比如欺騙,包含四個元素:肯定他人知道的不真實的東西、否定他人知道的真實的東西、肯定他人懷疑的、懷疑他人確定的。內容設置主要包含呈現元素和暗示元素,呈現元素指事物的物理特征,如圖像大小、顏色、形式等,暗示元素指觀者可能推斷出的概念、想法和主題。技術修飾的歷史比較長,如今計算機技術使視覺圖像的“無痕”修改成為可能,蓄意欺騙行為變得隱蔽。此外,制作者的目的、理念、立場、喜好也與過程倫理密切關聯。對于兒童讀物中的插圖,可以先從以上四個方面進行甄別,如操作原則,它決定了插圖的品位和格調。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兒童插圖家凱特?格林納威(Kate Greenaway)創作的著名插圖繪本《在窗下》為例,其畫風唯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和田園氣息,采用唯美主義手法描繪出美麗得體、天真優雅的兒童形象,綠草、花園、小路、房屋整潔古雅,營造出仙境般的場景。格林納威描繪精致服飾和美麗花園,就是要通過對鄉愁和夢想的描繪,激發兒童最初的圖式感受,奉獻給孩子夢境般的美麗空間,這也是格林納威個人完整意義上的夢幻空間和自我空間[11]。插圖彰顯了格林納威的裝飾趣味和作圖原則,影響深遠。再如內容設置,以問題插圖《扁鵲治病》為例,其畫風曖昧,人物形貌、動作猥瑣,呈現元素有違倫理,因繪制內容兒童不宜招致社會批評。人民教育出版社數學教材插圖中存在的類似不良誘導的問題,如多幅插圖刻意突出男孩子的男性特征,這種暗示元素的累積應用,就牽涉過程倫理問題了。
(1) 測試時間——一般分兩個階段開展:第一階段跟隨AW3列車跑車測試,時間預計為1 d;第二階段跟隨AW0列車試運行高密度跑車測試,時間預計為1 d。同時,應在線路開通前滿足基本行車安全保障的各項要求。
道德性是衡量兒童讀物插圖的一把尺子。倫理學關注權利與善的實踐。何為善良的行為?什么是美好的?“我們似乎是以某種道德的方式或范疇來接觸世界”,給事物打上道德的印記,這是為何要關注倫理的原因。揚?阿姆斯?夸美紐斯(Johann Amos Comenius)指出,兒童與生俱來擁有“道德”的種子,兒童讀物擔負浸潤兒童思想、培育兒童心智、建構兒童世界觀的使命任務,其所使用的插圖的道德性問題始終是無法回避的,當然也是判定插圖質量或水平的一個重要方面。問題在于,從概念上來說道德具有不可公度性,這增大了對插圖道德性判定的難度。從過程倫理而言,插圖制作者的道德取決于其個體理性和經驗,康德認為個體通過理性為自己立法[12],道德是十分主觀的事,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法則,個體通過經驗選擇與社會標準保持平衡,通過感性的經驗修正自己的行為。文化碰撞、思想龐雜、認知變遷、歷史脫離、現實分割等因素也沖擊著道德的邊界。人們的核心美德是什么?插圖中的問題重不重要、嚴不嚴重?除非有鮮明的立場,清晰的標準尺度,否則難以甄判。
插圖的道德性難以用統一標準進行判斷,但按照評價層次高低可以劃分為一般標準、具體標準和終極標準。一般道德性標準代表著一個社會基本的原則和規范,可以從不同的視角對其進行審視。美國圣克拉拉大學馬庫拉應用倫理中心提出了權利、正義、功利主義、共同利益、美德和關懷六個審視道德的維度,通過提出以下問題來對插圖進行基本評估:插圖是否尊重兒童的權利?插圖是否公平對待兒童?插圖選擇是否關心平衡利益相關者的最大利益?插圖是否強調對共同利益的關注?插圖是否符合某些理想的美德?插圖是否考慮了兒童的關注點和感受?“血腥”“驚悚”“色情”“暴力”都是普遍不被允許的。如《兒童啟蒙》插圖中餐桌上的盤中食物是各種小動物,主體人物佩戴的耳墜是一個人的形象,極易引起讀者不適。對道德性的具體評判,難以有一勞永逸的現成尺度,因為道德判斷系統通常是動態而具體的,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價值標準和尺度不盡相同。目前國內對于教科書、教學材料的編寫已經有了指導性綱要和標準,如要求“插圖美觀”“生動活潑”“有助于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這為我們把關兒童讀物插圖提供了現實參考,但具體的標準仍有待細化。如勇敢、自信、毅力、熱情、善良、誠實、正直、愛心、忠誠、謹慎、熱愛和平、為別人著想都是美德的例子。終極標準反映一個社會的價值理想和價值關懷,反映社會的進步和人的全面發展,更能成為衡量的標準。終極標準的構建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參與和努力,以利于指導兒童讀物插圖的良性發展。這需要遵循主體性原則,按照杜威“教育即生長”的觀點,從生存、發展、完善的“兒童本位”出發去審視插圖;還要結合具體的國家制度和社會發展狀況,建立合規律、合規范、合人性的衡量尺度,融會中外、格調雅致,彰顯插圖的民族性、思想性和創新性。
康德說,美是道德的象征。《開明國語課本》的插圖師豐子愷認為,插圖蘊含著獨特的美育功能,所謂童心等同于美感[13],審美性問題,是進行兒童讀物插圖倫理甄別的另一個方面。審美是人精神上把握世界的根本性方式,富于審美性的插圖,使兒童獲得精神上的愉悅,盡管每個人對美的感受不一樣,但美的插圖不管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有著共同的品質,如激動人心、迷人、引人入勝、令人興奮等。如果忽視插圖在兒童讀物中的作用,就極易將插圖工具化,造成圖像質量不高,內容粗糙。如果忽視兒童閱圖的主體性,從成人的視角進行插圖生產,導致插圖審美的偏向,極易造成劣圖的泛濫。不適的、可憎的、無禮的、令人不安的、使人沮喪的、黑暗的、枯燥的、無聊的插圖,會損害兒童讀物的文化、思想、價值的意義,從而失去其育人的意義。
制作者的審美是一個動態的心理過程,貫穿圖像制作的全過程,從觀察事物、理性判斷、藝術想象到意象生成,每一個過程都可能與倫理經驗交融。日本著名插圖畫家竹久夢二在童畫創作中非常關注孩子的本源心性,通過插圖描繪純粹潔凈的兒童世界。他在創作上堅持“童心主義”,純真童趣、詩性繪畫是他的創作基調。他的插圖具有極強的裝飾性特征,但又不失典雅,構圖、造型、色彩、風格均衡統一,帶有獨特的美感。插圖之美除了形象、色彩、光影等要素,還包括審美的知覺、想象與情感等。豐子愷的插圖采用毛筆線條,使用中國傳統山水花鳥畫元素,貼近日常社會生活,以描繪兒童眾生相為主題,記錄平常人身邊事,俯就童心,以美育人、啟智、潤心。如《折荷圖》,充滿山水田園的東方詩意,充滿生活情趣,畫面簡潔明快、童意盎然,將觀看者帶入一個生機勃勃無限遐想的絕妙境地,油墨清香撲面而來。這些插圖的目的主要是教兒童去認識美、感受美,讓兒童在觀看時獲得美的啟發,引起內心的情感共鳴。
倫理學從個體的身體性出發,身體研究成為純粹倫理學的起點[14]。圖像中身體認知窄化的問題,主要是“身體”被操控的結果。身體不是虛擬之物,它是被視覺凝視和權力操控的實體,身體本身隱含著復雜的權力關系。圖像中身體的美與丑、形象的好與壞是社會規范和權力關系操縱的結果。兒童身體形象在視覺中的扭曲、窄化,是一個普遍現象,這與廣告中的女性身體形象的刻板印象類似,都是一種被掌控的結果。所不同的是,兒童處在個體認知的養成期,插圖中兒童身體形象對兒童的影響程度要遠超女性對廣告中身體形象的審視,特別是“丑陋”“怪異”的插圖,不利于兒童個體的自我認同,因為“我們談論美的時候,談論的不過是自己”。身體被權力支配,同時導致了“過程”上和“意義”上的倫理。貝爾廷認為現代圖像失去了指涉人的能力,其所說的人的圖像是指跟人的生命活動有關的圖像,包括物理圖像和心靈圖像兩部分。圖像不等于無生命的物品,按照貝爾廷的觀點,身體認知的窄化亦是對圖像中的“具身化”認識不足的體現,沒有把圖像當作“人”來感知。近年來,兒童讀物中動漫插圖的使用比例不斷增多,動漫插圖該如何表現“人”的形象是一個關鍵問題,對人物形象處理不當,不但影響審美,還可能帶來其他社會影響,2022年“有毒插圖”輿情事件中,插圖人物眼神呆滯、眼距過寬、形象丑陋,就是社會熱議的焦點之一。夸張和變形是動漫創作的基本手法,夸張和變形可以突出強調細節,增強插圖的鮮明特色,問題在于要把握夸張和變形的“度”,從兒童心理特點出發,滿足兒童的理解和接受能力,不能隨意甚至刻意過度處置,對人物形象和身體的處理要健康、積極、向上。
信息適恰,主要是針對兒童處理信息的能力而言的,即圖像、文字信息的易用性。有些插圖的信息處理要求較低,有些信息處理要求較高。要使兒童對某種事物發生興趣,如果不先用與該事物有關系的插圖去吸引,實在是困難的事。按照魯迅的兒童教育觀,首要原則和步驟是理解、把握兒童的天性,之后才是指導。兒童讀物中的插圖是引起興趣的原動力,要以美學的規則為依規,但插圖是兒童閱讀的,應當合乎兒童心理,合乎其經驗能力好惡,超出兒童的接受能力,就會產生信息適恰問題,降低插圖的易讀性。插圖制作過程對圖形、符號、圖像、畫面、大小、繁簡、題材等細節把握不準,研究不深刻,會導致過程上的倫理性問題。插圖內容對倫理的影響是意義層面的,內容是否超出兒童的年齡認知,是否過于成人化和劃一化,都是需要仔細考慮的。兒童喜歡的畫比較單純,不是呆滯死板的,而是富于想象、有感情色彩、用意新穎和接近日常的。然而不同年齡段的兒童的需求、經驗、認知能力不同,題材不同,如果插圖中的人、物、地方和自己的經驗認知相同,就會喜歡那種畫。文科讀物中的插圖偏于美的欣賞,自然科學讀物中的插圖重在明了實物。哪個階段的兒童喜歡攝影畫,哪個階段的兒童喜歡水彩、素描、鋼筆畫?這也是兒童插畫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兒童興趣的發生,隨著年齡的不同而呈現差異,如低齡兒童對運動的東西感興趣,靜止的插圖就要少用。制圖者如果沒有受眾分層思維,極易產出難以匹配需求的作品。
以《愛麗絲夢游奇境記》[15]為例,該書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兒童插畫圖書,講述的是一個荒誕而有趣的故事,好奇的愛麗絲跟隨一只兔子進入一個地下世界,在那里見到了很多奇特的人和動物。從故事和情節來說,該書超出了多數兒童對世界的認知,“信息適恰”問題顯現,借助插圖激發兒童想象力為充滿奇思妙想的作品提供了創作空間。《愛麗絲夢游奇境記》的插圖有多個版本,其中約翰? 坦尼爾繪制的版本別具特色,他在插圖設計上采用了超現實主義風格,把愛麗絲設計為頭披卷發身穿連衣裙和平底黑皮鞋的形象,這符合當時現實生活中女孩子的穿扮。作者根據寫實風格,對故事中的各類奇幻形象進行夸張處理,讓人感覺很怪誕,但又整體符合時代特征。兔子先生、毛毛蟲等動物形象搭配人的身體和服飾,每個形象都有獨特的“人格”。約翰?坦尼爾對動物形象的細節處理很到位,神態、表情、動作高度類人化,插圖高度還原文字內容細節,相互呼應,插圖設計影響深遠。
圖像的威力是巨大的,從意義上來說,圖像看似平常,卻可以產生影響或改變行為。視覺圖像可操控性的濫用,將會導致圖像的粗制濫造,造成視覺侵擾或暴力。很多情況下,圖像的影響是有長期和累積效應的,單從一幅圖上有時很難判斷其有害性,但其中包含的強加無意識是想象、認同與仿效的根源。因此,加強對兒童讀物中的插圖的倫理審視和管控,有利于規范圖像生產主體的行為,規避圖像之“惡”,維護兒童讀物的視覺環境。
愛美的好尚是人類的天性,這種現象在兒童時代尤為顯著,兒童在很小的時候就會對藝術的審美品質做出自然的反應。從世界范圍來看,兒童讀物最講究插圖的品質,因為插圖與兒童美育有重大關系。按照德布雷的觀點,圖像的邪惡,在于其所包含和暗示的空間、陰影和審度,圍繞插圖的審美品質,構建美育的準繩是規范和平衡“品位判斷”的有效措施。一方面,要審視插圖的美的標準,不帶利益考慮的、令人滿意的插圖謂之美。美既不是本質也不是實質,康德稱之為獨特判斷的相關物,他舉例說,一朵小花之所以美,在于它去除了利益和功用信條的功能性[18]。美的物品應該成為本身的目的,不夾雜外在功能的考慮。插圖的美,就要不帶庸俗的欲望,不帶占有欲,沒有利害考慮。插圖的功用在于一種美育的結果,成為一種可靠的“滋養靈魂的寶物”。另一方面,要運用美的原理,使插圖成為普遍受喜愛的東西。美的東西在第一時間應該能夠取悅于人并得到認可、傳遞愉悅,柏拉圖的著作中有許多關于美和感知的討論,他提出美是純粹的快樂,這是作品的樂趣和吸引力所在,亞里士多德也認為作品的審美價值是其客體本身中所固有的[19]。然而,人們各有所好,審美也是很主觀的東西,如何才能賦予插圖普遍性之美呢?即它不僅能夠打動我,也有某種東西可以打動別人,獲得普遍性認同。事實上,從世界藝術發展史來看,一個積極的審美品質和美的概念,離不開對一系列美學原理的把握和運用,如對稱、黃金比例、三分之一法則、主體—背景、視覺流程、關鍵點等,這些都是插圖之美的品質判斷方式和依據。
眼睛是普世的器官,它讓我們超越經驗通過眼睛直達客體[20],進而形成觀感。眼睛是非理性的存在,它是認識性器官,同“吃”一樣,“看”是人的本能和日常行為。柏拉圖認為,視覺是人類最為有益的東西的源泉,如果我們沒有見過星星,沒有見過太陽和天空,就不可能有描述世界的語言。亞里士多德同樣認為,我們認識事物,五官之中得益于視覺者為多。看,是兒童認知世界的基本邏輯,年幼的孩子缺少心理操作的經驗,很難像大人一樣去看待這個世界,理解他們所理解的東西。兒童普遍缺少邏輯訓練,缺乏社會生活的各種專業知識,在這種情況下,“感知”成為理解、行動的必要條件,特別地,“在與不識字的人交流時,圖片是必不可少的”[21]。借助插圖,兒童讀物可以為兒童提供系統性的知識,以認知周圍的世界,幫助兒童學會如何看待周邊的人和事,感受父母兄弟姐妹之愛,感受同學朋友間的友愛,學習處理社會事務的能力,養成應對新奇、危險事項的機智,掌握關于健全人格和公民道德的知識,掌握關于家族和社會生活、自然現象及地理的常識,掌握衣食住行器用交通等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知識,并從中獲得純潔快樂,以接入世界。
顯然,視覺圖像是旨在溝通和說服的人工制品,圖像營造了一個再造的世界,梅洛-龐蒂說,與其說我們看的是圖像,不如說我們是根據圖像來看或隨著圖像來看[22]。美與丑、好與壞,是尊敬的還是荒唐的,是被欲望的還是厭惡的……圖像的世界是被個性化處理的結果,或者說是一種被建構的圖景。按照本雅明的觀點,圖像是“觀看結構的預設”,“結構之善”是基本的視覺倫理,透視插圖中的觀看結構,是推動視覺表意與視覺觀看的關鍵。兒童讀物中的插圖或者是對現實世界“原本”的呈現、表征,或者是對社會理念及想象的描摹、反映,兒童觀看的并不是直接的圖像,而是集幻象、鏡像與實存一體化的技術復刻,作為圖像,其本質在于“再現實踐”,甚至是特定的故意再現[23],是介于人與現實之間的社會建構的工具。那么,怎么才能把握圖像的“結構之善”呢?一種可行的方法就是解析圖像的可操作性的視覺要素。借助藝術史學家歐文?帕諾夫斯基的圖像學透視方法,可以將圖像分析分為三個層面,以考察風格、形式和意義之間的關系。第一個層面是“自然層面”,即“前圖像階段”,從視覺上分析插圖,如它的主題是什么,以何種角度切入主題的,如何構建觀圖方式的。追尋細節分析,關注插圖的視覺設計,如線條、節奏、質量、空間、光、背景、顏色等。第二個層面是約定俗成層面,利用一般的、文化的和其他傳統形式的知識,分析插圖涉及的內容和特殊含義,分辨其中的人、事、物、寓意,對插圖進行本體把握。第三個層次是本質層面,要義在于透析插圖更深層次的內在意義,抽取插圖的潛在觀念,分析插圖的象征性體現,從文化史的高度揭示基本立場和信念等。
人是根據自己的感官來獲取信息并以此來行動的,這是控制論之父諾伯特?維納留給我們的啟示。從控制論的角度,通過符號操縱、以活動支持的權力是“令人信服的權力”[24],圖像是兒童社會行動的原初媒介,也是意識形態的“主戰場”。這是因為圖像傳播被公認為具有天然的傳播優勢,所謂“一圖勝千言”“好的速寫勝過長篇大論”。德布雷就認為,圖像是最節約的,因為它縮短了示范、省略了解釋,比文字通常更有感染力,沒有圖像的畫本等于沒有實踐的理論和沒有郵局的信札。“圖像可以是任何文本交流的中心媒介,并提醒我們意識形態是存在的”,視覺交流總是編碼的,圖像看起來透明,只是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代碼了[25]。西方學者研究發現,“圖畫書是我們將幼兒融入我們的文化意識形態的一種重要手段”,它通過最有力的引導,讓兒童了解他們擁有的是誰的文化觀念[26]。帕諾夫斯基同樣說,圖像的本質含義揭示了一個民族、時期、階級的基本觀念[27]。那么,插圖的意識形態屬性從何而來呢?首先,插圖具有獨特的結構,讓兒童思考、行動和了解自身,形成與社會的互動,它是獨特的被感知、被接受的表象結構體系,是意識形態的一個物質性框架。其次,插圖處于兒童與現實之間,深入到兒童生活的許多方面,指引著兒童的認知,這種“視覺景觀”呈現出自身嶄新的話語秩序,能夠以非強制的方式影響兒童的無意識,對兒童的觀念認知產生促進作用。第三,視覺文化在消費經濟的誘導下,指涉物越來越偏離真實,圖像世界變成一個游戲的世界,圖像被刺激、娛樂、追求新異、吸引眼球、有賣點等要素牽引,很明顯,兒童觀看的插圖也難逃幻覺效應的糾纏,成為意識形態視覺塑造的對象。第四,圖像是藝術品,但其自身也構成一個獨特的場域,“誰能傳遞圖像,誰就能使天真無邪者馴服”,從西方觀圖史來看,圖像是各種力量滲透和支配的對象,如最早的神權政治就利用、濫用了對圖像的特殊權力。插圖,除了受到其內部規制的限制,還受社會禁忌、理性規范、法律、習俗、社會斗爭等外部因素的限制,更受經濟場、政治場、文化場等多元場域的影響。劣質、庸俗、惡俗、世俗化的插圖不僅侵蝕兒童的精神世界,還會造成核心觀念的懸置,在圖像傳播的碎片化、去中心化和消費化的現實邏輯下,筑牢主流意識形態的一元主導地位,才能克服插圖話語權旁落、傳播弱化的困境。
通常,插圖被當作一種視覺裝飾,《插圖研究》一書的作者戈德史密斯說,在英國、美國以及世界大多數國家的教育系統中,對插圖在教育方面的相關研究不僅數量不足,而且存在明顯矛盾[28]。插圖是兒童讀物中更有價值或有趣的組成部分,它是文本的獨特驅動要素和中心決定因素,而非簡單的“視覺掛件”。事實上,作為現實的摹本或者說類像,插圖是一個“圖像—現實—意識形態”三者一體的概念,在設計的皮囊中,常夾雜著多元化的消費符號、思想、欲望等各種目的性元素,作為中介的插圖難免被支配。如果不了解兒童對插圖的關注,就很難預測不良插圖的意外后果,因為有意義的插圖的靈魂在于對插圖設計對象的尊重,因為我們對兒童的研究以及對兒童視覺倫理的研究,根植于我們對兒童和童年時期的理解。兒童生活在一個高度復雜的視覺世界中,幫助兒童整理、識別和理解他們遇到的多種形式的視覺信息非常重要。麥克盧漢認為,人的全面發展有賴于各個方面感覺能力的充分發展,我們要加強對插圖產生的各種智力和情感反應的相關研究,加強插圖視覺倫理研究,為插圖規制提供研究支撐,畢竟僅僅以插圖是否合法為邊界是不合適的。對于13 歲以下的孩子而言,他們很難忽視閱讀中不相關的材料(包含插圖),這意味著一幅插圖如果不是一個積極的幫助,就可能會成為一種障礙。此外,不要忽視兒童視覺素養的提升,以此加強兒童對“毒圖”的閱讀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