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我出生在一個鄉村中小學教師的家庭。我的父親是常州人,畢業于常州師范文史專科。在20 世紀50年代末,他和同學們從學校奔赴高淳鄉村支教。當時的高淳被稱為江蘇的“西伯利亞”,他在那里做語文教師一直到退休。我的母親是小學民辦教師,也教語文,后來民轉公成了公辦教師。
生長在教師家庭,最大的好處是有書可讀。那時,我家的書籍都被捆扎起來,放在閣樓上。我的少年時代,閣樓是我一個人的世界。閣樓上沒有窗,但屋頂上有一塊長方形的玻璃,稱為“明瓦”,也就兩塊瓦片加在一起的面積,它照亮了我的少年時光。我那時讀的書籍中,外國文學主要是俄羅斯文學: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還有一本厚厚的《日日夜夜》,作者是西蒙諾夫。中國的小說讀得多一點,我記得讀《紅樓夢》時,以捆扎的書做馬扎,讀了一天還沒讀完,又放不下,晚上帶回睡房。我和外公睡一張床,我睡床尾,怕被他發現,我早早上床,鉆進被窩里用手電筒照著讀。那時家里最重要的兩個電器,一個是收音機,另一個是手電筒??珊薜氖歉呻姵夭荒陀茫焯炝習r,手電筒就罷工了。手電筒按不亮,當然被家人發現了,好在他們認為是電池漏電了,沒找我的茬。閣樓上還有家里以前訂的《人民文學》雜志,我喜歡讀上面的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
1977 年,突然要恢復高考了,我當時讀高一,因為提前讀書,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學生。當時,我覺得這事與我沒有什么關系,但形勢真的變了,校園里人們談論的都是高考。厲害的是我母親學校里的一個代課教師是常州下放知青,我們稱他為小王老師,他一不小心,考了全省前幾名,被南京大學天文系錄取,《新華日報》用整整一版介紹他刻苦學習的事跡。大家開始重視教育,我們縣文教局組織了一次全縣中學生競賽,分兩個項目:作文競賽和數學競賽。我被所在的鄉下中學推薦去參加了作文競賽,忘記是什么作文題目了,我寫的是抗洪中一名村干部正在理發,忽然聽說堤壩漏水,他頂著剃了一半的陰陽頭上了抗洪一線。我的這篇作文居然得了全縣第三名,那是恢復高考后本縣組織的第一次中學生賽事,獲獎名單貼在縣政府大門邊上,大街上拉著跨街的大紅橫幅,祝賀獲獎同學。這極大地滿足了一個少年的虛榮心,我確立了自己的奮斗目標,立志成為一個作家。這在今天看來極其可笑,在當時我父母也覺得不夠現實。在他們的眼里,作家是天上的星星,遙不可及。而在當下很多人的眼里,作家都是“腦子進水”的人,只要能寫字,人人可以當作家,問題是有幾個從事專業創作的人能夠養活自己?
等我參加頒獎后回家,小閣樓上的書籍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后來我發現,我在比賽作文中引用的人物事跡,居然是來自《人民文學》上的某篇報告文學,這算不算抄襲呢?雖然沒有人發現,但是我心中忐忑不安。不過,我也因此明白,文學期刊更貼近生活,與時代契合,閱讀文學期刊的習慣從那時便養成了。
我和父母有很長一個時期住在外公家,外公是大隊支書,外婆是大隊婦女主任,他們只有我母親一個孩子,所以母親有幸能讀書讀到初中,畢業后又讀了個衛生學校。外公的村莊兩千多人都姓葛,外公的輩分高,輩分高的原因是祖上世代貧窮,娶妻生子晚,村上比他年紀大的老頭喊他“爺爺”“叔叔”,他都應得坦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被培養做干部,除了他是貧農,輩分高也應該是一個原因。后來我長大一點,寒暑假跟著男勞力下田干活,才了解到外公更有別的能耐。他肯吃苦,干活是一把好手。春耕秋耕季節,他白天開會,夜里回生產隊犁田,生產隊的犟牛只認他扶犁。當然,在農村,沒有一點武功是鎮不住人的,外公人高馬大,是方圓十幾個村莊有名的拳師。外公兄弟五個,他排行第五,兄弟五人都有一把蠻力氣,傳說他的三哥力大無比,胃口永遠填不飽。他的四哥每次去山里砍柴,同去的人如果挑不動柴草,他就讓他們將柴草堆成垛,他一個人挑兩個柴草垛走十幾里地回村,村巷窄,柴垛要在村口拆分才能進巷。我親耳聽到的故事是我同學的父親說的,那個年代縣里喜歡開“三級”干部會議,“三級”干部是指縣級、公社、大隊三級的領導。一次,上千號人聚在筑圩工地開現場會,有人將籮筐裝滿泥塊,夯實堆尖,說有誰能挑得起這兩筐土,才有資格對大家發號施令。上去十幾個人,那籮筐都絲毫不動,結果外公上前,挑著兩筐土走了百十步,贏得所有人的贊嘆。在我的少年時代,我常常以我外公為驕傲。
那時,我整天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玩,摘棗偷瓜,抓魚逮蛙,和鄰村的小伙伴們開戰。開戰就是打群架,不過小伙伴們私下有不成文的規定,赤手空拳,不準使用任何工具。我打小就是個胖子,跟著外公練過幾年拳,打架是我的長項,可是我在小伙伴中卻當不了老大,原因是我不姓葛。我為什么不姓葛呢?這是一個令我長期困惑的問題。父親雖然是人民教師,但堅決捍衛他的姓氏,說如果我姓了葛,那等于是他被招了女婿?!澳惚仨毿沼?!”余老師斬釘截鐵地說。等我長大后,我偶然聽常州的親戚說,其實我本來應該姓白,因為我祖父是入贅到我祖母家的。那么,余老師是在捍衛什么呢?
每年的春節,父親會率領我們去祖母家團聚,父親有兄弟姐妹五個,除了父親,他們都算城市人,的二伯父一家還是上海人。不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見識,我們都與這一大家子格格不入。其實所有的家人都對我很好,不管是吃的穿的,每次回高淳我都是滿載而歸。但是我受不了他們憐憫的眼光,祖母看一眼最小的兒子,又看一眼我,總忍不住抹淚。那個年代,城鄉差距比較大,她為她生長在農村的孫子的前程擔憂。我很小就明白,我在這個家族里也屬另類,不論在農村還是城市,我都是個多余的人。
高考分數出來填報志愿,我的分數很尷尬,比重點大學錄取線高,但也只高了七八分。那年高考招生人數很少,本科加???,全縣只考上四十幾個人。我堅持報考中文系,但分數只夠得上師范專業的分數線,后來恰逢江蘇師范學院首次劃入重點大學招生,我順理成章地成為江蘇師院中文系的新生。那個年代成為一名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自我感覺挺好,蘇州的吃食也豐富,我一不小心就身心膨脹了。我覺得我終于獨立了,沒有人可以把我邊緣化。大一開設寫作課,我的文章常常成為老師口中的范文,于是我覺得當一個作家的夢想,并不遙遠。
那時的我常常曠課,躲在圖書館或者宿舍里讀小說,對于與文學無關的科目一律采取敷衍的態度,六十分萬歲。我鄙視蘇州男人的溫文爾雅,也鄙視校園里那些死讀書和擅長積極表現的同學?,F在想來,我成長于村陌,拳頭是最簡潔的說話工具,其實是一種野蠻,而我的同學中有很多人已有多年工作閱歷,刻苦和表現是他們從社會中得到的生存本領。我在大學期間打架,受過兩次處分,心里卻無所謂,我一想到畢業后,將像我的父母一樣做一輩子中小學教師,就莫名恐懼,甚至覺得被開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在中文系,讓我對未來重獲樂觀的人是一位師姐——范小青。在讀大二時,她就在《上海文學》發表了小說,并一舉成名。今天的年輕人無法理解那個年代的文學狂熱,我們年級有一百位同學,就有一百位是文學青年,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不弄點文學算什么中文系學生?我覺得,努力寫作才是我人生的努力方向。那幾年,范伯群先生是系主任,他組織了好多文學活動,我印象深刻的是“陸文夫作品討論會”,大家云集,我的畢業論文就是評論陸前輩的小說《美食家》。到大四時,系里請來了當時《雨花》雜志的主編葉至誠先生,他給我們開文學講座,并鼓勵我們向《雨花》雜志投稿。我那時剛寫了一個七千字的短篇小說,于是找到《雨花》的郵政地址投了稿。不久,我收到了來自《雨花》的一個薄信封,拿在手,我的大腦“嗡”地一下,人就癲狂了。那時文學刊物講格局,發不發表都給作者回信,信封厚的就是退稿,信封薄的很可能是用稿通知。一看果然是用稿通知,還囑我寫一張手寫的姓名,發表時署名用手寫體。我將自己的姓名練了十幾遍,挑了一張寄過去,我寫的是橫排,小說發表時是豎排,那三個字就變得很丑?!妒斋@》一直是作者手寫署名,等到我的小說終于登上《收獲》頭條時,我特意查看了以往作者署名的版式,分別寫了橫排、豎排寄出,都是因處女作署名留下的遺憾而印象深刻。
我在同一屆中文系同學中,是最早發表小說的人。這堅定了我當作家的念頭。畢業前夕,同學們紛紛活動,盡管都是計劃分配,但單位之間差距巨大,而我只顧自己埋頭讀書寫字。后來,我們一幫年紀小的都分進了中學當老師,我分回老家高淳的磚墻中學。暑假后期,天涼快了,我出門旅游,等到我在祖國大地轉了一圈回來,已經開學一個禮拜了。我到校長室報到,當時想如果校長因此不要我,我干脆不上這個班了。結果,校長見到我很欣喜,說你能來就好。當時,本科畢業生做鄉村中學老師的還是很稀罕,校長留下了我。
這里曾是我的母校,我熟悉這里的環境,有的老師曾經教過我,很多老師和我的父母曾共過事,我覺得很安逸。我父親卻很生氣,他想不到兒子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四年大學白讀了。他跑到縣教育局拍了局長的桌子,說我為高淳鄉村教育奉獻了幾十年,你們憑什么還要我的兒子繼續在鄉下待一輩子?局長笑而不答。我父親大概忘了他當年做鄉村教師的光榮感。我勸慰父親,我在鄉下教書挺好的,你放心,你兒子將來要當作家,肯定不會一輩子待在鄉下,不會做一輩子中學老師。我父親對兒子沒有信心,但事實上我后來終于當上了作家,只是從來沒有脫離教師崗位。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我是全班同學中最怕當中學老師的人,但全班同學中把教師當到退休的只剩幾位,我竟然是其中一個。
在磚墻中學從教的五年中,我通讀了大學哲學和史學專業的教材。中學雖小,學什么專業的教師都有,各科教材都能借到。我寫下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黑魚湖》,寫下了我的第一個電影劇本。長篇投出去石沉大海,劇本收到了上?!峨娪半娨曃膶W》的回信,提出了幾項修改意見,我不認同,就沒有修改。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寫的東西發表不了,憋屈。那時,范小青已經留校當老師,非常感謝她,在我幾乎想放棄寫作時寫信鼓勵我,并推薦我的小說發表,讓我能在寫作道路上抬頭前行。

余一鳴:《慌張》
摧毀我文學意志力的是西方文學思潮。在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壇打開了西方文學的窗口,作家們口必稱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文學期刊上今天流行意識流、明天流行魔幻流。我從鄉下坐三個小時長途公交車,到南京買了幾本西方小說代表作,回來后琢磨模仿,好不容易鼓搗出一篇小說,編輯退稿說過時了,現在流行新風格了。這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另一個打敗我的是生活,今天我可以說,生活的磨難成就了我的創作,但在當時,確實是充滿了艱辛。我結婚后,妻子在縣城,我也終于調進縣城的中學工作。在相當長一個階段,我幾乎放棄了文學,致力于學生高考。我被提拔為學校教務處副主任,主抓高考?;叵肫饋恚@是我一生中有過的最大的官職,我挺珍惜,一方面我痛恨中學語文教育,認為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生的天性發展,也片面割裂了文學本身;另一方面,我又必須帶學生用語文試卷盡可能地敲開高校的大門,各種刷題做試卷成為我生活的日常。我悲哀地發現,文學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在縣城生活了十幾年,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再待下去,我就是一個終身“小鎮做題家”。我想逃離,決定投奔省城。正巧全省排名第一的外國語學校招聘語文老師,我就悄悄地去應聘,人家還真的選擇了我。拖家帶口來到省城時,我并沒有欣喜的感覺。曾經以為,有一天我能進大城市,一定是以專業作家的身份,可惜,我是來省城了,卻依然是做一個中學語文教師。我應聘這所學校,并不是因為它的排名,而是因為這里的學生很少有人參加高考,絕大部分學生是走出國留學和保送的道路,我可以在課堂上講一點我想講的作家和作品,我也可以把刷高考題的課余時間用來讀書寫字。
然而,我把省城的生活想得太美好了,現實生活給了我當頭一棒。首先是住房,單位的福利房已錯過,只有去買商品房一條路。城市房子貴,我一個鄉下來的窮教師當然買不起,暫時只有租房??;其次,同事們對一個寫小說的語文老師不以為然,認為作家與教書走的不是一條道。這話說得沒錯,我自己也這樣認為。語文教師是遵守考試規則,小說家是天馬行空、創新突破。一個語文教師寫小說,確實比其他人更麻煩,他首先得忘掉語文老師的角色。但在教育教學上,我在五六年時間里發表了九十多篇教學論文,其中十幾篇是發在核心期刊上。我發表論文僅僅是證明,我不但能寫小說,我還會寫論文,只不過我寫論文不是為了評職稱,我從沒申報過特級教師之類,我心中的目標,就是當一個作家。
但我還是沒有精力重歸文學。看著妻子、女兒和我窩在出租屋里,作為一個男人我感到羞愧。我妻子為了跟我進城,放棄了公務員編制,我所在的學校學生,出國留學占大部分,我不能讓我的女兒落伍。怎么辦?只有經商,當時“下?!背娠L,我一邊上班,一邊在外面兼職。我做過船板、船用柴油機生意,也做過鋼材水泥等建材生意,甚至還做過包工頭。很多年后,我在《人民文學》發表的中篇小說《入流》和《不二》,就是來自那段生活的積累。那個年代,賺錢不算難事,等到我終于買了房,終于把女兒送去留學,我發現我已年近五旬。我對自己說,你可以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了。
我最早發表的“淘金三部曲”,得到了編輯和評論家們的認可,內容是我老家的三大產業:建筑業、造船運輸業和水產養殖業。當時打工題材盛行,我把目光對準了這些行業的老板們,我覺得這些陡富的人群,內心更加復雜、豐富。其后,我信心陡增。記得有一位評論家對我說:“老余,你接下來還能寫什么?”我沒回答,只是笑了笑。我那時已經教了三十年書,我的題材礦尚未開拓。我很快就發表了“教育三部曲”——《憤怒的小鳥》《種桃種李種春風》《飄洋過海來看你》,前兩部在《人民文學》,第三部在《北京文學》,都是頭條,都被轉載并獲文學獎項。當然,題材不能決定小說最終的命運,但是寫熟悉的生活總是能寫得好一點。后來,我又寫了十幾個教育題材的中篇小說,我覺得對我從事了幾十年的這個行業,能挖掘的還有更多。

余一鳴 :《無限好山都上心》
今年的2 月底,我退休了。我自嘲說,我終于熬成了一個拿退休金的作家。作為一個業余作家、一個體制外的作家,在文學邊緣化的年代,甘于寂寞、安心寫作,是一種健康的退休生活。現在空閑時,偶爾會想到那個閣樓上的讀書少年,想到那個發表了處女作的中文系大學生,我覺得作家夢會貫穿我的一生,小說是我回憶和思考自己一生的方式,當我老了,我的小說就是我的AI。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