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義地理學視域下《邊城》的地方重造

摘 要：人文主義地理學關注人與地的關系，強調“地方感”與“地方認同”。沈從文下定“從文”決心寓居現代都市，帶給他的卻是“黑暗澗谷”式的“無地方感”。他通過文學創作逃避都市的擠壓與幽閉，筆下的“湘西世界”則重新探尋個人與地方復雜緊密的“本真性”關系。“內部性”認同以及“外部性”對“湘西——匪區”的偏見，促使他以文學的手段對湘西進行“地方重造”，由此《邊城》這一具有文化隱喻的“鄉土烏托邦”應運而生。湘西形象也借由沈從文的創作，從邊陲之地抵達現代文學史上永恒的“文學湘西”。

關鍵詞：人文主義地理學；《邊城》；鄉土烏托邦；地方重造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4-831X（2024）06-0099-06

段義孚、雷爾夫等學者重探“地方”這一概念，認為地理空間轉化為“地方”這一概念的過程，即為其賦予文化意義，“人化”的過程[1]9-13。“地方性”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核心，是區別一個地方與其他地方不同的關鍵。一個地區長期積累的文化，以及人們長期處于該地所培植的文化認同，使得該地區具有了“地方性”。人文主義地理學為研究沈從文及其湘西區域文化提供了新視角。

“湘西”這一地理概念在歷史上，因時而變。《鳳凰縣志》記載，1912年，鳳凰建立新政權，田應召任湘西鎮守使，這是“湘西”這一名詞首次出現[2]。這里的“湘西”涵蓋現屬貴州的松桃和湖南的乾城、永綏、鳳凰四廳。1957年進行民族認定，使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為現代行政區域意義上的“湘西”。該地區位于湖南省西北部，地處四省交界處，州內水系發達，有澧、沅、武、酉四大水系。歷史上，湘西作為四川、貴州客貨出轉湖南的要地。《常德的船》寫道：“要欣賞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戶是最有價值材料之一種。”[3]339而縱覽中國近現代文學史，讀者所熟稔的“湘西”這一概念，是沈從文以其獨特的筆觸，在其小說及散文中所刻畫的“湘西”，承載著“苗公苗婆戀愛、流淚、唱歌、殺人的故事”[4]150。《湘西·題記》中指認了他劃分的湘西，“我這本小書只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小識錄》……不過一般記載說起湘西時，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縣作主體，就是如地圖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縣一段路，和酉水各縣一段路”[3]327。沈從文的湘西是以鳳凰縣為核心，覆蓋沅水流域各縣的“大湘西”。他以“鄉下人”身份認同參與“大湘西”的地方重造。

重造思想是沈從文的思想核心，“地方重造”一詞首次出現在給李震一《湖南的西北角》的序中。“讀了我這本小書，必然還可得到一點點新生的憧憬，以及對于地方重造所抱的勇氣和信心！”[5]356地方重造的迫切源自兩方面，一是自古以來對湘西“匪區”的偏見——“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全體的羞辱”[3]331。二是返鄉所見湘西的積貧積弱，“湘西到今日，生產，建設，教育，文化，在比較之下，事事都顯得落后”[3]330。他強調“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虛心認識這些弱點，并有勇氣決心改善這些弱點”[3]331。以地方重造思想觀照沈從文創作，在這一序列的，還有展現苗族生存形態的小說《月下小景》《豹子、媚金與那羊》《龍朱》《神巫之愛》《邊城》等，以及兩次返鄉創作的《湘行散記》《湘西》《蕓廬紀事》等散文。《邊城》作為地方重造思想下藝術創作的集大成者，向讀者展示了一幅牧歌情調的民俗畫卷，遺存下永恒的“文學湘西”。

一、地方重造前緣：返鄉的“戀地情結”與寓居的“逃避主義”

段義孚將人類對物質環境的情感紐帶定義為“戀地情結”，雷爾夫則稱之為“地方感”，其中包含地方依戀和地方認同[6]3。沈從文自離開鳳凰入京，來讀人生這本“大書”，寓居陌生城市，始終掙扎于窮苦與寂寞中。1923年初入北京，“酉西會館”是其最初的落腳點，在表弟的幫助下移居到“窄而霉”的沙灘公寓[7]1-19。“公寓中度著可憐的歲月。借著連續的憂郁，小孩子般大哭，昏昏的長睡，消磨了過去的每一天時間。”[8]351此即沈從文公寓生活的真實寫照。

如金介甫所言，寓居時期的沈從文作品表達一種強烈偏好：對湘西農村的眷戀和反城市的偏見。早期106篇作品中，22篇反映了北京生活的艱辛與荒唐，如《絕食以后》《公寓中》《棉鞋》《遙夜》等。49篇肯定鄉村的作品，如《入伍后》《劊子手》《連長》《哨兵》《臘八粥》等[9]94-103 。“生的苦悶”與“性的苦悶”構成沈從文早期都市書寫的主軸，“郁達夫式悲哀”隨處需要排遣[10]1-19。這種偏好則昭示地方重造的前奏。段義孚把都市文化歸為人類需要逃避的對象，并歸納了四種逃避途徑：空間移動、改造自然、建造物質世界、創造精神世界[11]30-35。人類逃避需要借助各種文化手段，所以“逃避”的過程也是文化創造的過程。沈從文抵抗都市文化侵襲的手段是“逃向自然”，早期文學作品體裁的有意選擇正是這一文化活動的結果。而段義孚認為，人們逃往的自然已然被賦予人文價值觀，人們希望逃向的地方已不是自然，而是“自然”這一迷人的概念[11]40-45。再讀早期沈從文有關鄉村的作品，對土匪生活的片段浪漫化介紹，對駐軍生活近乎田園牧歌式的描寫，其實質則是逃避都市生活的文化創造。這種創造在《邊城》中達到頂峰，沈從文展現了一幅牧歌世俗風景畫：茶峒依山傍水與自然融為一體；黃泥的墻，烏黑的瓦則儼然《桃花源記》的桃源盛景；人們在靜寂的酉水邊勞作。“妥帖”的環境更孕育相稱的人格：翠翠和老船夫于無數個風和日清的午日在大巖石上曬太陽；渡船時于溪水中吹竹管伴歌；老船夫隨身帶著茶葉與草煙贈與來客；即使妓女與水手來往也情感真摯，常常伴著眼淚與歡樂。

茶峒的人與自然融攝一體，卻恰恰反襯沈從文都市生活的窘迫與隔膜。“每一個在井中向群星望著的人”[12]18“我正同陷進一個無底心的黑暗澗谷一樣，只是往下墮，只是往下墮”[8]351。井、澗谷這樣深淵式的空間想象，是沈從文都市幽閉癥的具象化表現。因而他要一直寫湘西，寫人們的邊地善德、童年伙伴和回憶、行伍及軍營生活。《邊城》中多段從風景到人事，具體而細微地塑造桃源式的人文地理空間，這樣的空間傍依酉水，從集鎮到碼頭，從船總順順到妓女水手，是一種中國山水畫式的平鋪空間，自然與人于空間中融攝一體。孕育的是老船夫、順順這樣極具邊地善德的良民，是翠翠這樣具有靈性的“小獸物”。與沈從文筆下“井”“澗谷”等強調縱深、割裂的都市空間想象不同。《邊城》的書寫有助于緩解沈從文的“都市幽閉癥”。

1934年《從文自傳》發表，張新穎將其視為沈從文“得其自”追溯生命來歷，發現自我的結果，預示其走出早期苦悶生活，達到“鄉下人”視角寫作的藝術純熟階段[13]15。《邊城》作為沈從文文學創作第一階段的代表，序言中即表達一種傾向：“對于兵士與農人，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在我的作品中隨處可以看到。”[14]57寫作《邊城》的動機則成了讓“他們”在“博學”與“生活經驗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14]58。讀書的無望與困居公寓生活是沈從文寓居北京 “無地方感”的直接原因。《致唯剛先生》一文將“我”與大學生之間做出了明顯區分：“我”是“于生活磨石齒輪掙扎下的人”，改良社會則是“最高學府未來學者的事情”[3]40。會館原作為同鄉入京赴試歇腳的地方，也是映射考試殘酷的歷史產物。據北京高等教育訪問社調查，1923年投考北大的兩千四百八十八名學生中，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七，這才有沈從文自嘲式的回復[7]1-19。

新型的地理建筑是沈從文感到“無地方感”的另一因素。20世紀30年代，一系列公共工程及文化空間的修建，使得北京城具有現代色彩。鐵路、電車、街道，北海公園、中山公園、東單西單等商業中心紛繁雜立[7]。現代小說中經典的“都市漫游者”形象在沈從文早期都市小說《到北海去》《怯漢》《一天是這樣度過的》《老實人》中隨處可見[7]1-19。一如人文主義地理學者們所批判，這樣的以便捷生活為基礎的都市景觀“趨同化”“標準化”“統一化”，是一種“平面的景觀”[6]77。文化與地理的均質化指向一種“反地方性”，它們不會為任何一座城市提供引起身份認同的事物。上述種種都市生活的“地方之苦”，讓沈從文面對的是身處異鄉的“無地方感”。而反觀《邊城》的地方景觀：“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14]61是茶峒的大景觀，渡船、河街、吊腳樓是內中的微縮景觀。人事與景觀緊密相連，與沈從文“都市漫游者”的形象不同，渡船上老船夫與來客的寒暄，河街中鄰里街坊的家長里短，吊腳樓上妓女與水手的繾綣情話，都將景觀賦予“人文性”，是沈從文創造與逃避的人文地理。《邊城》也著重表現儀式、習俗、神話，因為這些是棲居于此人們的地方經驗，地方認同由此誕生。只有通過小說創作，讓他重返故鄉，重新探尋人與土地之間本真性聯系，即所謂的“戀地情結”。

二、地方重造的在地書寫：鄉土烏托邦的建構

沈從文為《邊城》作了如下注腳：“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16]5《沈從文年譜》表明，《邊城》寫作時間是1934年，《湘行散記》《從文自傳》，文論《沫沫集》相繼誕生，標志著沈從文創作的完全成熟[16]5。感情上與張兆和結為伉儷，沈從文早期的苦悶陰影逐漸退散。因此才有《邊城》這一首“與生活不相黏附的詩”。

劉洪濤、夏志清對《邊城》牧歌情調的考察[17]72-93，汪曾祺對《邊城》文化象征的強調[18]134-149，趙學勇的悲劇詩學解讀[19]1-10及凌宇“桃源尋夢—夢斷桃源—桃源重構”的論斷[20]5-17，在筆者看來都可歸為是對鄉土烏托邦書寫的范疇的探討。烏托邦的文化話語實踐構成了人類文化史的一條重要脈絡，眾多世界文學可以窺見這一母題。“烏托邦”（utopia）一詞由“ou”（無）和“topos”（場所）兩個希臘語構成，本義即“沒有的地方”“無場所”，托馬斯·莫爾首先在其小說中使用[21]24。1895年，嚴復翻譯《天演論》，就指出“烏托邦者，猶言無是國也，僅為設想所存而已。然使后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將非由任天行之自然，而由盡力于人治，則斷然可識者也”[21]2。比較外國以烏托邦為母題的小說及中國“類烏托邦”小說，空間概念上的模糊指涉是共有特點。莫爾在《烏托邦》中寫道：“我們忘記問，他又忘記交代，烏托邦是位于新世界哪一部分。”[21]44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是航海家偶然抵達的海島，《基督城》是海難飄散的地點。陶淵明《桃花源記》則寫道“忽逢桃花林”，離開后再來尋找則是“遂迷，不復得路”。王禹偁筆下的“海人國”亦是忽逢大浪而漂泊。康與之筆下的《西京隱鄉》則從洞穴魚貫而入，離去則是“泥丸封閉穴口”再也難尋。烏托邦一詞本即“烏有之鄉”，“洞穴”“海上”等這類空間，指涉一種并不完全真實的社會。《邊城》中茶峒亦是如此。

李震一在《湖南的西北角》就將其形容為“閉塞山國”[23]49。“巖居穴處、蠻煙瘴雨”是古籍中對湘西環境的描述。常德、桃源、辰州、瀘溪、到保靖、茶峒、鳳凰，最后抵達苗鄉。劉洪濤將沈從文作品按沅水流域的地域排布分析，溯回上行，原始自然氣息越來越濃厚，現代文明種種表現漸漸減弱[24]10-14。苗鄉在此意義上作為抵御外來文明入侵的最后壁壘。“茶峒”一詞就指涉苗漢混居的邊地，既帶有“苗鄉”這一具有原始文化意味的因素，也意涵難覓的“烏托邦”空間。沈從文則將茶峒地理再次劃分為渡頭—碼頭—中寨，以及大景觀“由四川過湖南去有一條官路”[14]61的描述到微縮景觀渡頭、河街、中寨、吊腳樓的展現，旨在塑造一個可信的湘西邊地空間，而“苗鄉”的文化因素則賦予邊地空間人文意涵。“邊地善德”作為沈從文文學創作的核心被凸顯出來。

《烏托邦語境下的現代反思》一書中指出“烏托邦觀念根坻于傳統社會中的文化觀念，經常以浪漫主義的形式呈現”[22]5。共同愿景于浪漫主義而言即回到“伊甸園”狀態，用過去的社會模式重建今日社會理想。蒂里希稱之為“向后的烏托邦”。大多數烏托邦設計呈三段式：原初美好社會——墮落——復歸[23]8。沈從文《邊城》的寫作可看作一種“鄉土烏托邦”的復歸嘗試，《邊城》為代表的苗鄉邊地善德則昭示一種“鄉土烏托邦”復歸的愿景。莫爾《烏托邦》一書的另一大核心則是“真”與“金”兩大概念。《烏托邦》的原名即“關于共同體最佳狀態與烏托邦新島既有趣更有益的真金之書”。[22]19莫爾作為創烏托邦一詞的英國人，u在英語中發“優”的音，那么utopia一詞也可理解為Eutopia，即“美好的地方”[22]24-25。“金”在題目中指的是烏托邦人視金錢為糞土，只有未成年人及囚犯才會佩戴金飾。這與沈從文在《邊城》中所凸顯的邊地善德相一致：渡船是公家的，老船夫照例不肯收錢，文中甚至多次提到船夫、翠翠對于來客要付報酬“不領情”的態度，有時這種態度甚至會上升至惱怒，老船長更是自備煙草茶葉贈予需要的來客。吊腳樓邊的妓女也具有這種“渾厚”的品德，恩情相連，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順順作為地方鄉紳式人物，則是集良好的品行于一身，為受難者慷慨解囊，調解碼頭上的利益糾葛，正直公平，把信義看得比黃金還重。在端午節知曉祖孫倆相依為命，贈送鴨和三角粽，在白塔倒塌，老船夫死后，也是他第一時間組織喪葬儀式，乃至把翠翠看作自家兒媳。順順家的二老延續父親的善德，與船上的伙計們同甘共苦，也不仗勢欺人。在面對愛情時，則坦然相對，把感情置于至高地位，都不追求王團總家的“碾坊”，等等。凸顯的是湘西世界蠻荒原始初民的邊地善德，與金錢這一都市文明的最顯著特征保持距離。所有以烏托邦為母題的小說都暗含作者愿景，即把指涉某個世外桃源的空間地理轉化為與人及現實相關的未來圖景，作者筆下幻想的烏托邦即作者勾勒的現實藍圖。

在布洛赫看來，烏托邦精神是超越特定歷史時代的，具有永恒性價值的文化精神。尤其身處“物化”了的現代社會中，人更應尋回烏托邦精神，追溯人類自由的超越本性[22]219。布洛赫區分出“抽象的烏托邦”和“具體的烏托邦”，“抽象的烏托邦”即通常的“烏托邦主義”，是人們對未來社會理想化愿景的執著和渴望[22]218。從這一點來看，沈從文《邊城》的寫作即召喚一種強有力的“烏托邦精神”，刻畫順順、二老、翠翠等一系列人物凸顯邊地人民的強力，以此來超越被“物化”的都市生命。《邊城》對湘西的地方重造，則具有了都市生命以此復歸的“伊甸園”屬性。沈從文的文學湘西在讀者眼里不再是“匪區”“落后”的象征，而是具有超越屬性的詩性王國。

三、地方重造圖景：文學中的湘西世界

1980年沈從文在致信徐盈時告知，如要拍電影《邊城》，最好先讀讀《湘西》一書中的《常德的船》、《鳳凰》以及《沅陵的人》，這樣將加深對小說的理解[16]581。沈從文將《邊城》置于湘西地方重造序列中重要一環，也因而塑造了現代讀者熟稔的文學湘西。從《楚南苗志》所載的“苗人所居，皆溪山重阻之地。地高則風勁，谷深則氣寒。故暑月有雨則涼，冬間冷凍尤甚”[25]5、“判服靡常”、“嘯聚跳梁，旋服旋叛”的蠻荒之地變為沈從文的邊城圣境，文學湘西成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般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繞不開的區域文化書寫。沈從文在20世紀40年代寫下《湘人對于中國新文學運動》一文討論對新文化運動頗有貢獻的湖南人，并沒有區分湘西鄉下人與下江長沙人的界限，而是強調湖南作為整體對民族國家建構的貢獻，以及他們運用“文學重造”的手段[26]159-165。而與貢獻對應的則是湘西地區的貧瘠邊遠：“若把江南地方當全國中心，有人不憚遠，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霧特別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個地方。”[27]232這是沈從文首次描寫湘西區域的偏遠。

雷爾夫將“地方認同”區分為“內部性”和“外部性”[6]90。“內部性”表達一種完全歸屬于某地，完全與這個地方相認同的情感。以內部視角去歷經一個地方，成為地方的一部分。反之，“外部性”往往是一種游客的眼光，對于一個地方的體驗，則立足于粗淺的印象，或只是根據既存態度、大眾認同產生的偏見[6]100。

沈從文利用“文學工具”的地方重造立足的正是地方認同的兩方面。“我的教育從這地方開始，同時也從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礎”，“我不習慣都市生活，苦苦懷念我的家鄉。懷念我家鄉芬香的土地，延長千里的沅水和青翠逼人的山巒。尤其是那些同我生活二十年的人們，他們單純、素樸、正直、和平……我和他們的感情不可分。”[5]410-411“我現在正想如何來寫個較長的作品，對于他們做人可愛可敬處，也許讓人多知道些，對于他們悲慘處，也許在另一時多有些人來注意。”[3]171“我贊美我這故鄉的河，正因為它同都市相隔絕……生活形式皆有點原人意味，對于一個作者的教訓太好了。”[3]171-172懷著對湘西地方認同的“內部性”溫愛，讓沈從文不自主地在《邊城》中呈現一種田園視景的湘西生活。而“外部性”的偏見，則讓他有了重塑湘西形象的急切心理。“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集體的羞辱。每個人都有滌除這羞辱的義務。天時地利待湘西人并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虛心肯認識人的弱點，并有勇氣和決心改善這些弱點。”[3]331由此沈從文拿起“文學重造”的工具大刀闊斧地對湘西進行“地方重造”。在談及自己《湘西》一書時他說：“讀了我這本小書，必然還可得到一點點新生的憧憬，以及對地方重造所抱有的信心和勇氣！”[3]353解放初期，沈從文又強調“到云南后又寫過一本小冊子《湘西》，序言上即提及，地方待重造，要年青一代習于看遠景”[28]84-88。

抗戰爆發后，沈從文對地方事務高度熱心，邀請“同鄉文武大佬”陳渠珍、龍云飛等懇談，《湘西》的寫作亦包含介入實踐的決心。比如他在《鳳凰》一文中詳述湘西人宗教信仰：“地方統治者分數種，天神是最上者，再次為執行巫術神的供奉者及村長。”[3]393破除苗蠱巫毒的謠言：“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義，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與巫，三者同源卻異流，都源自人神錯綜，一種情感被桎梏后的變態發展。”[3]395談起苗民問題，則站在民族國家的角度，為苗人“千百年的隱痛”呼喊，“對苗民問題……必須棄絕幾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應當以一律平等為根本原則。經濟、教育以及人事上的位置，應力求平等。去成見，去歧視，去因習慣而發生的一切苛擾”[3]409。散文《湘西》為主政者了解地方的歷史和現實、實行戰爭期間的“地方重造”提供了參考。再翻閱《湘西·題記》一文，我們可以清楚明晰這樣一條脈絡：“‘未來’湘西與‘過去’湘西密不可分，‘未來’湘西的重造依托對‘過去’湘西的認識。依個人看法，對于湘西各方面的知識，實在都十分需要。”[3]329

沈從文把“湘西”分為“未來”湘西和“過去”湘西。再論《邊城》的寫作目的時，他談道：“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到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青年人的血里或夢里。”[29]5《邊城》在這里被沈從文劃屬于 “過去”湘西。《邊城》所蘊含的“原鄉神話”精神以“過去”湘西為載體重返20世紀30年代，成為沈從文重造地方的指引，昭示其對湘西地區未來發展的愿景。“地方認同”培植的是一種以己觀物的“鄉下人”視角。“綠洲照我鄉下人的解釋，是河中生草的沙堆子。”[30]14“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下人。”[5]324“帶一把秤，一把尺”依鄉下人的價值判斷來度量普通社會，自然成了沈從文的生存之道[15]3-6。而“鄉下人”在這里不僅用以自指，也用于他指，沈從文將他筆下湘西世界的人物稱為“鄉下人”，如水手、纖夫、妓女、士兵、農民，等等。文學湘西的建構正是由一個“鄉下人”筆下的形形色色的鄉下人完成。

在沈從文看來，印象中的湘西是具有邊地善德的鄉下人棲居，而現實則是湘西的積貧積弱與他人的偏見。現實與想象的碰撞一次次促使他要為湘西仗義執言。他強調《邊城》世界鄉下人所代表的文化道德，將道德情感置于現代理性之上反思現代性造成的信仰危機和價值衰落。沈從文對“未來”湘西的構想實質乃是民族國家及人類生命存在的構想，企圖從精神文化層面介入地方重造、民族重造，正是《邊城》復議意涵的內在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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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cal Reconstruction of Border Tow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tic Geography

FENG Weifan， XU Junliu

（College of Literature，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00）

Abstract：Humanistic geography focuse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land， emphasizing “sense of place” and “local identity”. Shen Congwen made up his mind to live in the modern city， but brought him a “dark valley” style with “no sense of being in the place”. He escaped the squeeze and claustrophobia of the city through literary creation， and the “west Hunan world” in his works re-explores the complex and close “authen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places. The “internal” identity and “external” prejudice against “bandit west Hunan area” prompted him to reconstruct the local area by literary means. Thus Border Town， a “local utopia” with cultural metaphor came into being. Through the creation of Shen Congwen， the image of west Hunan reached the eternal “literary west Hunan”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terature from the frontier land.

Keywords：humanistic geography; Border Town; local utopia; local reconstruction

收稿日期：2024-09-25

基金項目：云南省高層次人才培養支持計劃“青年拔尖人才”項目（YNWR-QNBJ-2020-171）

作者簡介：馮偉凡（2000—），男，湖北宜昌人，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徐俊六（1982—），男，云南江川人，云南師范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族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