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其蕾
《象征的貧困》是當代法國著名左翼學者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2020)繼《技術與時間》后推出的又一系列重要作品。目前國內關于斯蒂格勒的研究呈現出兩個鮮明特點:一是對《技術與時間》研究較多,而對《象征的貧困》研究較少;二是對斯蒂格勒技術哲學研究較多,而對其政治美學思想研究較少。這在很大程度上跟斯蒂格勒著作在中國的翻譯出版情況有關。值得欣慰的是,《象征的貧困》第一卷和第二卷中文版分別在2021 年和2022 年出版,現已陸續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如果說《技術與時間》構成了斯蒂格勒技術哲學堅實的理論基石,那么《象征的貧困》則是立足于《技術與時間》的基礎,對超工業時代感性災難的深刻洞見,生動展現了斯蒂格勒技術批判思想中的政治美學。本文將以《象征的貧困》為核心文本進行考察,試圖揭示:第一,在技術的中介下,政治問題與美學問題何以相遇;第二,基于政治美學的視角,如何理解“象征的貧困”的具體癥候與表現;第三,面對“象征的貧困”,斯蒂格勒提供了何種可資借鑒的替代性方案。
按照流俗的見解,政治問題與美學問題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至少,提及政治,人們第一反應往往不會將其與美學聯系在一起;提及美學,人們首先想到的也不會是其與政治的聯系。政治與美學的距離仿佛相當遙遠。斯蒂格勒質疑這種占據主流地位的看法,認為無論是政治丟棄美學,還是美學丟棄政治,都是一場災難,提出要重新認識政治與美學的關系。對此,學術界已產生諸多共鳴。但非同尋常的是,作為技術哲學家的斯蒂格勒指出,政治問題、美學問題與技術問題是同一問題。由于技術的中介,政治與美學的相遇成為可能。
在政治問題上,斯蒂格勒強調對感覺要素的解蔽。他從普遍的意義來理解政治問題。首先,關于“何為政治”,斯蒂格勒認為,政治就是處理人與人的關系問題。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任何個體都不可避免地要妥善處理與他者的關系。只有不同的個體在關系的處理上超越沖突、和諧共處,一個共同體形成的基本要求才有可能達致。其次,他明確指出,共同體是一個感性整體,共處要求建立在特定的共同感覺上。離開特定的共同感覺,就談不上共處,更談不上共同體。最后,自然而然,政治問題作為處理人與人的關系的問題,在他那里,被視為一種感覺問題。這里需指出的是,盡管將政治問題理解為感覺問題,并非人們定義政治問題時通常采取的做法,同時這種做法也不免有將政治問題片面化和狹隘化的局限,但不可否認的是,誠如斯蒂格勒指出的那樣,政治問題包含感覺的要素;將這種被忽視的要素突出地揭示出來,從而強化對政治問題的理解具有突破性意義。
在美學問題上,斯蒂格勒重申對感覺要素的把握。他也從寬泛的意義來理解美學問題。斯蒂格勒一以貫之地申明,美學問題是“感覺(sentir)問題”,是“普遍意義上的感覺性(sensibilité)問題”。〔1〕人類在審美活動中生成的感覺,主要受以下三個維度共同影響:第一個維度是人的身體和生理組織,第二個維度是技術、物品、工具、器械和藝術等人造組織,第三個維度是從前兩者的結合中產生的社會組織。這三個維度彼此之間密不可分,相互關聯。具體表現在:“人類的心理器官總是與人造器官相聯系而存在,而這種聯系又總是被社會組織所規定著,同時社會組織本身又被同一人造器官及其與人類心理器官的安排所過度決定著”。〔2〕斯蒂格勒強調,只有通過設想這樣一門普通器官學,采用系譜學的路徑,研究這三者所產生的張力、創造力和強力,當代的審美流變才有可能得到全面的闡釋,人類審美活動的感覺才有可能得到通透的理解。
在感覺要素上,斯蒂格勒強調技術座架的中介。盡管政治問題和美學問題都是感覺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可以不經任何中介而必然相通。同為感覺問題,只是為二者相遇提供可能。但是這種可能的實現,仍需訴諸連接二者的中介。為解決此困惑,斯蒂格勒回到他長年累月研究的技術議題,將技術理解為美學問題與政治問題的中介。他深諳技術是一張編織感覺世界的網。技術的功能,不僅表現在它掌管和宰制著人的感覺世界(包括政治層面的感覺世界與美學層面的感覺世界),而且更為重要地表現在:它既使美學介入政治,又使政治介入美學;它既使美學問題轉化為政治問題,又使政治問題轉化為美學問題。這種介入和轉化本身也可理解為技術的一種形式。在斯蒂格勒提供的解釋中,借助技術作為中介,政治問題與美學問題相遇了。由此,斯蒂格勒旗幟鮮明地指出,“政治問題是一個美學問題,反之亦然:美學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3〕
斯蒂格勒認為,感覺是能稱得上“真正的”政治美學戰爭所爭奪的內容。這場戰爭,借助技術作為武器,以技術控制感覺為手段,結果造成規模宏大、影響深遠的“象征的貧困”。現擬從經濟領域“市場營銷對意識的爭奪”、美學領域“審美經驗向美學制約條件轉變”、政治領域“友愛對話向不再相信對話轉變”三個維度來說明“象征的貧困”具體癥候與表現。
“象征的貧困”癥候之一,表現在經濟領域“市場營銷對意識的爭奪”。
斯蒂格勒恰如其分地認識到,問題的要害,不僅在于談論美學如何政治化,又抑或只是談論政治如何美學化。追根溯源,首要考慮的是借助技術作為中介,工業生產和市場的美學化,因為“美學與象征的生活從今以后以霸權方式服從于工業消費的利益,這一事實應該放到藝術與政治的實踐和思想的中心位置”。〔4〕
首先,斯蒂格勒特別注意到愛德華·巴尼提出的“市場營銷(marketing)”的概念及其應用。在開拓市場、獲取利潤的驅動下,市場營銷的技術自20世紀以來就被不斷地運用,并得到持續的強化。在市場營銷的升級過程中,一種為工業利益服務的美學應運而生。這種新發展起來的美學迎合工業發展的利益,引導和調適個體的審美品位,促使個體產生消費意愿和沖動,從而發生消費行為。因此,社會上絕大多數成員極其不幸地淪為游蕩于審美重災區的受難人員。由市場營銷的霸權統治所演變而來的美學戰爭造成了極具震撼力的破壞。
其次,在對市場的分析中,斯蒂格勒意識到意識的極端重要性。他認為,意識就是市場。一方面,從生產上看,意識構成了市場的原材料。起初,工業的生產,主要借助自然資源的開發,并以物質作為主要的原材料。但是,隨著工業的發展愈來愈依靠精神資源的開發,意識也成為重要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從消費上看,消費者本質上可以被視作一個具有精神性的意識。一件產品只有與消費者的意識相對接,才有可能銷售出去。意 識 因 此 是“元 市 場 (metamarket)”,是“通向所有其他市場的市場”。〔5〕意識成了市場開發和爭奪的對象。
最后,斯蒂格勒洞察到,通往意識、達致意識、改變意識、使意識共時化,是市場營銷發起意識爭奪的四部曲。市場營銷不只是要簡單通達消費者的意識,而且要根本改變消費者的意識,盡可能地使意識共時化。眾所周知,意識的共時化與意識的同質性強關聯,意識的歷時化與意識的異質性強關聯。然而,“意識從本質上說是自由的,也就是說它是歷時性的,或者說是特殊的、特別的”。〔6〕一旦意識的獨特性受到削弱,人的情感和認知受到控制,人類被奴役的命運就在劫難逃。隨即引發了下文論述的美學問題和政治問題。正如前文所述,在斯蒂格勒看來,它們是同一個問題。只是為了便于分析,在此我們將這個問題分解為以美學為重心和以政治為重心的兩個側面。
“象征的貧困”癥候之二,表現在美學領域“審美經驗向美學制約條件轉變”。
一方面,斯蒂格勒強調審美經驗(aesthetic experience)的個體性和獨特性。在審美經驗中,個體之所以成為個體,恰恰是因為個體具有“對獨特性和獨特物品的審美依戀能力”。〔7〕個體的獨特性,可以通過與個體發生審美關系的物品的獨特性得到展現。這也說明,審美經驗具有經驗性和主觀性。“作為鑒賞力的審美經驗把美的本質變成經驗性和主觀性,完全處在心理學的平面上,對美的分析訴諸知覺、想象和聯想等心理學程序”,正如張盾教授指出的那樣,“審美經驗有著心理學的自然基礎和鑒賞力理論的文化基礎,并因其符合啟蒙時代的時代精神而成為近代美學的主流理論”。〔8〕斯蒂格勒本人極其推崇審美經驗,肯定其在審美活動中的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斯蒂格勒獨辟蹊徑地從客觀維 度 用“美 學 制 約 條 件 (aesthetic conditioning)”揭示和強調美學戰爭中美學裝置的控制作用。美學借助新型技術,既使市場營銷鍛造的終身價值概念得以有效利用,又使個體經驗的開發得以系統化和工業化,最終使控制社會形成。在斯蒂格勒看來,幾乎所有的審美經驗都不得不屈服于美學制約條件的控制。這些控制具體表現為如下特征:一是美學制約條件從特殊領域走向了普遍領域,具有全面性,不僅體現在對美學和情感方面的控制,而且體現在對認知和信息方面的控制;二是美學制約條件從外在控制走向了內在控制,具有隱蔽性,不僅體現為一種依靠外部力量如社會化美學裝置施加控制,而且體現為一種依靠審美個體自我內化實現控制;三是美學制約條件從正式控制走向了非正式控制,不僅體現為美學通過正式的社會制度施加控制,而且體現為美學通過引導社會風尚,刺激消費者身體、欲望、感覺、習慣等施加控制。簡而言之,人類的審美狀況發生了廣泛而深刻的改變,影響人類審美狀況的主要變量由審美經驗轉變為美學制約條件。
“象征的貧困”癥候之三,表現在政治領域“友愛對話向不再相信對話轉變”。
一方面,斯蒂格勒不僅高度關注公眾生活(public life)與 公 眾 空 間(public space),而 且 強 調友 愛(philia)和對 話(dialogue),認為它們分別構成公眾生活和公眾空間的條件。正如亞里士多德指出,人們“在何種范圍內共同活動,就在何種范圍內存在著友愛”。〔9〕斯蒂格勒深受亞里士多德友愛概念的影響,并進一步解讀道,如果我們不能一起愛萬物,那么我們就不能愛自己。愛我們自己,就是一起愛除了我們自身之外的其他一切事物。斯蒂格勒相信,每一種共同體的構成都離不開友愛。以親密性和友誼性為特征的友愛,是一切對話和共同體的前提。沒有以親密性和友誼性為特征的友愛,一切對話和共同體都難以想象。
另一方面,斯蒂格勒將不再相信對話視為“貧困的可怕征兆”,認為這“既是政治和精神的貧困,也是象征和哲學的貧困”。〔10〕政治的貧困意味著:不再相信對話的政治只能是“自負的政治和政治的自負”;〔11〕同理,精神的貧困意味著:不再相信對話的精神也只能是自負的精神和精神的自負。此外,對話,不只是指語言的交換,還包括象征的交換。不再相信對話,是在否認象征交換;否定象征交換,實際上就是在“控制一切情感,并且否認任何解釋的權利”。〔12〕因此,斯蒂格勒說,不再相信對話也是象征和哲學的貧困。概而言之,人類的政治狀況從友愛、對話轉變為不再相信對話,這種變化同樣令人深感憂慮與不安。
考察“象征的貧困”具體癥候與表現,目的是尋求“新武器”救贖人類于“超工業時代”的“感性的災難”。正如吉爾·德勒茲所言,“沒必要害怕或希望,只需去尋找新式武器”。〔13〕
“超工業時代”和“感性的災難”這兩個說法,分別取自《象征的貧困》第一卷和第二卷的副標題。借此,斯蒂格勒表達其技術批判所指涉的現實語境即超工業時代,其政治美學所揭示的現實問題即感性的災難。正因為“超工業經濟千方百計而又不知羞恥地開發著象征的貧困那最為邪惡的結果,而且它還在不斷孕育、回收和加重這種象征的貧困”,〔14〕所以斯蒂格勒把超工業時代理解為存在某種疑難的資本主義時代,并用“感性的災難”〔15〕形象地刻畫出這種疑難帶來的不可估量的影響。面對這場災難,重要的是“開啟別的事情,我們承擔的事情”,〔16〕這些事情至少涵蓋以下幾點。
其一,發明新型感性組織與新型力比多經濟。斯蒂格勒明確意識到,對抗超工業時代的感性災難,要從經濟入手。“在超工業階段,所要做的就是發明一種感性的新型組織,要從對超工業的批判(不僅僅是對它進行譴責)開始:就是要發明一種新力比多經濟的各個循環,形成一些潛在的我們大家的面向。”〔17〕所謂新組織,是指“組織既建立在多樣性—生物多樣性不斷增長的基礎之上,也建立在非多樣性,比如知識的不斷增長的基礎之上”。〔18〕所謂新經濟,“不是對美學進行去工業化,而是對工業的一種新型思考,得從感性的經驗出發:創造‘一種絕對現代’甚至超現代的新力比多經濟”。〔19〕這就意味著與市場營銷告別,迎接新的經濟革命。在新經濟與新組織中,負熵才是致力于追求的原始價值。
其二,重塑審美經驗以對抗美學制約條件。審美經驗本來是由個性化過程所構成的,但是斯蒂格勒看到了現實相反的情況:隨著時間客體的工業化生產達到一個特定階段,美學制約條件導致個體獨特的審美經驗完全被摧毀。如今,以發現感覺的異質性為抱負的美學已經蹤跡難覓,絕大多數的人不再擁有獨特的審美能力,他們的審美經驗受制于美學制約條件。美學制約條件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阻撓乃至取代審美經驗,使審美經驗成為不可想象的事情。因而,迫切需要重塑審美經驗,對抗美學制約條件。從客觀來說,就是要超越當前正在進行的所有滯留機制的系統性工業化過程,因為這已成為審美經驗個性化過程的一個障礙。從主觀來說,就是要克服“系統性愚昧”。諸多不同個體的審美經驗理應個性化,而不是在一定意義上變成一般性的群體,變成沒有視野的獨眼怪物。
其三,重建友愛與對話。正如前文所述,斯蒂格勒在刻畫“象征的貧困”時,有力批評了政治領域出現的人們相互敵對、不再愿意對話的現象。實際上,這潛在地包含著呼吁友愛與對話回歸的價值預設與政治理想。值得注意的是,斯蒂格勒辯證地指出,即使對話發生在一個和平的空間,也并不意味著對話就必定是一致和諧的、沒有沖突的。與之相反,承認對話存在的分歧和沖突并不可怕。即便對話是沖突對立的,也仍然可以被視為一種表達友誼的特殊方式。斯蒂格勒甚至以自己與國民陣線選民的對立沖突為例,認為這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向他們表達友誼。通過友愛與對話,克服分歧和沖突,不僅有助于個體與他者的和諧共處,而且有助于共同體的持續穩定存在。只有通過友愛與對話,人們才能更好地愛自己、愛他人、愛一起生活其中的共同體。
斯蒂格勒《象征的貧困》,堪稱政治美學與技術批判相融合的典范:首先,斯蒂格勒主張將政治問題、美學問題與技術問題視為同一問題,強調正是以技術為中介,政治與美學的相遇成為可能,創造性地突破了技術與政治、美學的邊界問題。其次,斯蒂格勒指出感覺是真正的政治美學戰爭所爭奪的內容,這場戰爭借助技術作為武器,以技術控制感覺為手段,造成規模宏大、影響普遍的象征的貧困,具體表現為經濟領域“市場營銷對意識的爭奪”、美學領域“審美經驗向美學制約條件轉變”、政治領域“友愛對話向不再相信對話轉變”,生動地把握了融合技術批判的政治美學的核心問題。最后,斯蒂格勒強調唯有通過新型感性組織與新型力比多經濟的發明,審美經驗對美學制約條件的反抗,友愛與對話的回歸,人類面對超工業時代的感性災難才能更好地完成自我救贖。可以說,斯蒂格勒政治美學的創造性探索,對于認識和超越“象征的貧困”極富啟示意義,構成了置身技術時代的人類思考現實處境與未來命運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