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化挪用在跨文化傳播中的影響*
——以《尚氣與十環傳奇》的網絡爭議為例

傅才武,劉洋

(武漢大學 國家文化發展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國外文化企業時常挪用中國文化元素進行商品制作或市場營銷,這是跨文化交流在國際經貿中的一種表征。伴隨著自媒體的高速發展,近年來中國網民對于國外文化企業這種“文化挪用”現象的批判和聲討逐漸激烈化。目前學界對于什么是“錯誤的”文化挪用存在爭議:一派認為取決于被挪用文化群體的感受,比如是否影響了他們的親密度[1]981-1002或態度[2]331-352;是否形成對被挪用文化的權力壓迫[3]1003-1013。另一派認為取決于挪用者的意圖,比如不能妖魔化沒有造成嚴重傷害的創作者[4]307-316,并提出以“是否有意漠視被挪用文化群體的反對意見”為評判標準[5]353-372。然而,學界對文化挪用造成的中國社會問題及其根源探討較少。本文以《尚氣與十環傳奇》為研究對象,分析中國網民面對文化挪用的心態與特征,聯系社會心理和歷史因素,挖掘網絡監管、國民教育與文化建設的缺失并給予建議。通過分析《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中文化挪用問題產生的根源,形成有針對性的政策建議,這將助力中外跨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鑒的深入展開。

一、《尚氣與十環傳奇》網絡爭議的由來

(一)《尚氣與十環傳奇》在互聯網引發的爭議

2021年上映的美國好萊塢影片《尚氣與十環傳奇》是史上首部以亞裔超級英雄為主角的電影[6],也是漫威電影宇宙的第25部電影作品。該影片由加拿大籍華裔演員劉思慕主演的,講述了原本是美國酒店服務員的華裔主角尚氣(Shang-Chi),被迫卷入了父親文武(Wenwu)(中國香港演員梁朝偉飾演)的犯罪組織“十環”(該組織以文武戴在手臂上的十個超能力臂環命名)之后,為了保護母親,與失控的父親對決并擊敗父親錯放出的惡龍,最終掌控這十個超能力臂環成長為新的超級英雄的故事。漫威電影角色的原型源于漫威漫畫,作為漫畫角色的尚氣首次登場于1973年的漫畫《SpecialMarvelEdition#15》[7],在最初的漫畫中,他和亞洲人的面孔都被設定為自然界中看不到的耀眼橙色和黃色,帶有過去的刻板印象[8]。而尚氣父親的原型,可以追溯到1913年由英國小說家薩克斯·羅默(Sax Rohmer)創作的《黃禍》(YellowPeril)中的大反派傅滿洲(Fu Manchu),他被塑造成為一個心狠手辣、智商高超的超級反派,該角色被認為是二十世紀西方對黃種人最著名的種族偏見形象[9],同時也成為娛樂文化中邪惡犯罪天才和瘋狂科學家的原型。漫畫中主人公尚氣在父親傅滿洲指導下習武,而在一次刺殺任務中,尚氣意外得知父親的邪惡本性,從此擺脫了父親的控制。隨后尚氣又結識了蜘蛛俠、奇異博士等其他漫威超級英雄,并在他們的指引下發揮自己的能力,最終消滅了傅滿洲[10]。1983年,由于漫威漫畫失去了傅滿洲的角色使用權,導致原有的父子關系設定無法延續,故此后漫畫中傅滿洲被改稱“鄭祖”,或不提及其名。2010年,漫威漫畫徹底修正設定,鄭祖是中國的一名不朽法師,“傅滿洲”是他的化名之一,以便隱藏真實身份[11]。但該片容易產生混淆之處在于電影《尚氣與十環傳奇》中尚氣父親的角色原型其實是漫威漫畫中另一位超級反派“滿大人”(Mandarin),他亮相于1964年的漫畫《TalesofSuspense#50》[12],早于傅滿洲引入漫威漫畫,是漫威漫畫的原創角色,也是鋼鐵俠的最強宿敵。該角色曾以一個具有中東人形象的冒名頂替者在電影《鋼鐵俠3》中現身。在當時便受到爭議,因為滿大人被認為是傅滿洲黃禍形象的“直接后裔”[13],其角色的設計也與傅滿洲比較相似,例如來自中國、留著八字胡、掌握各類科技幻術等。

中國市場一度是漫威電影的重要票房源,其《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在中國內地收獲票房42.5038億人民幣[14]。制作一部具有迎合中國市場性質的電影,漫威影業顯然有著對商業市場的考量,身為中美混血的該片編劇大衛·卡拉漢表示,“該劇會使英雄現代化,避免過去許多漫畫人物背負的刻板印象”[15],因此《尚氣與十環傳奇》極力撇清早期原作與傅滿洲的相關聯系,改為滿大人替代,但依舊引發網絡輿論的熱議。網民認為該片實則將“滿大人”同“傅滿洲”聯系到了一起[16],企圖混淆視聽,并將這一質疑擴大到迪士尼的牟利意圖乃至中美文化的對立角度,認為“過去你們用傅滿洲‘辱華’,如今又用他的兒子來賺中國人的錢?”“華人英雄角色不需要美國來創造,辱華角色不配代表華人英雄”,而且也批評梁朝偉身為華人“不愛惜羽毛”來出演這部“辱華”影片。與此同時,有關演員外貌和言論的攻擊成為爭議的另一緣由:劉思慕稱這部電影屬于全體亞裔①,其亞裔的身份認同問題卻引發中國大陸觀眾諸如“《尚氣》不是用來取悅中國觀眾”和“亞裔不是中國人”等此類的偏差解讀[17];部分網友對劉思慕長相的不滿,并批評女主角演員奧卡菲娜②(Awkwafina)的相貌更不佳,二人“小眼睛”形象充滿了西方對華人的歧視性審美和刻板印象,指責漫威影業故意選用“長相普通”的華裔演員,以此丑化華人。此外,相關自媒體文章對上述負面評價的總結和“辱華”的分析也對該爭議推波助瀾,形成一定程度的輿論攻勢。

或許為了避免非議,2020年12月迪士尼在宣傳上將“滿大人”的角色改為“徐文武”,它是漫威電影原創角色名。2021年預告片中隨之亮相的、由梁朝偉扮演的該角色造型與漫畫中的“滿大人”或“傅滿洲”完全無關。2021年9月,該片在美國院線公映,劇情里徐文武提到了《鋼鐵俠3》中盜用自己“十環”之名的“滿大人”,即解釋清楚“徐文武”與“滿大人”為兩個毫不相關的角色③。然而,由于2019年電影立項時引發的爭議,不少中國網民仍認為該片帶有“辱華”的痕跡。盡管漫威影業在微博進行了宣傳,但在爭議浪潮下,該片未能獲批在中國大陸上映。

然而被貼上“辱華”標簽的《尚氣與十環傳奇》卻受到各國亞裔群體的贊譽[18],一經上映就在韓國、日本、新加坡和中國臺灣登頂票房榜榜首[19]。伴隨網絡資源的流出,中國大陸觀眾得以看到該片全貌。在中國重要的電影社交網站“豆瓣”上,不少網友認為該片并無政治立場問題,并認可該片對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的現代化特效運用、對華人生活和親情觀念的著力描寫,努力尋求亞裔共鳴以及好萊塢特效大片少有的大量普通話對白,雖然影片劇情和人物成長透露著西方價值觀,但表達了對亞洲市場的誠意。由此可見,部分網民帶有先入為主的判斷,而如果該片能公映,應該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其偏見。所以該爭議構成了實質性的“誤傷”,造成漫威影業與迪士尼公司在華利益的損失,影響到藝術創作的自由性,影響了中美文化貿易的有序發展。

(二)《尚氣與十環傳奇》網絡爭議的焦點

為進一步了解中國網民在該爭議中的真實反應,筆者觀察了漫威影業官方微博有關《尚氣與十環傳奇》微博的網友評論。依據評論點贊量由高至低的順序,于2022年8月采集了漫威影業官方微博于2019年7月21日《尚氣與十環傳奇》立項與劉思慕、梁朝偉參演信息的公布(編號為A),2021年4月19日《尚氣與十環傳奇》先導預告片發布(編號為B),2021年4月19日先導海報發布和尚氣角色造型亮相(編號為C),2021年6月25日《尚氣與十環傳奇》正式預告片發布(編號為D)的4條微博下共9937條有效評論數據④。采取抽樣分析。

1.《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中的“反對派”與“支持派”

通過對爭議相關資料和微博評論的粗略觀察,本研究首先抽取點贊量大于1的評論,并將其分為“反對派”和“支持派”。“反對派”選取標準為不認可該片的文化挪用、認為該片及其出品方“辱華”、有意制造不同文化群體對立、對該片及其出品方辯護的其他評論者進行人身攻擊,滿足上述任一項即可;“支持派”選取標準為反駁“反對派”觀點、不排斥或認同該片文化挪用、不認為該片及其出品方“辱華”、了解“傅滿洲”等事件但能察覺該片會修正歷史錯誤、對于文化交流的態度較為理性或包容、合理看待或欣賞劉思慕等亞裔演員相貌,滿足上述任一項即可。由此得出上述4條微博“反對派”和“支持派”的評論量差距,如圖1所示。

圖1 關于4條微博“反對派”和“支持派”的評論量差距比較

在2019年《尚氣與十環傳奇》立項時(編號為A),“反對派”占絕對優勢,強烈抨擊該片的文化挪用。而隨著《尚氣與十環傳奇》制作結束后,預告片等實際信息的放出讓“反對派”與“支持派”數量比較接近。微博B和C中“反對派”仍多于“支持派”,但微博D的正式預告片放出后,“支持派”多于“反對派”,《尚氣與十環傳奇》的最終呈現并沒有引發早期部分網民對該片文化挪用的焦慮。此外,有些看過該片網絡資源的網民在微博D中評論表示該片并沒有“辱華”,這應當是“支持派”多于“反對派”的原因之一。

同時在各微博點贊量最高的前十條評論中,“反對派”總體獲贊量也遠高于“支持派”,如圖2所示。

圖2 4條微博點贊量前十評論的“反對派”和“支持派”的獲贊量

雖然微博D有較多“支持派”評論,但其獲贊量遠沒有超過“反對派”,持抵制態度的網民仍然較多。不過在微博C中,“支持派”獲贊量高于“反對派”,這得益于“支持派”對劉思慕“外貌攻擊”的辯護和對劉思慕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積極為武漢和亞裔發聲的贊揚。

2.《尚氣與十環傳奇》“反對派”的特征

“反對派”對《尚氣與十環傳奇》的文化挪用表現出強烈的憤慨和抨擊。選取4條微博中點贊數最多的“反對派”評論各100條,總計400條評論,用以分析“反對派”的措辭共性與表達特征。通過詞頻分析與研究相關的前27個高頻詞,如表1所示。

表1 高頻詞詞頻統計

最高頻的“中國”“孝子”等詞反映出鮮明的本文化群體立場。而該爭議最大的焦點是反派的設置,即“滿大人”“傅滿洲”這些帶有爭議的角色原型。其次焦點是主角尚氣的演員劉思慕的亞裔/華裔身份與外貌形象。此外還有許多表達情感態度的特指名詞,例如稱維護該片的粉絲群體為“孝子”,認為他們為該片“洗地”⑤,是沒有尊嚴的崇洋媚外者。

此外,通過共詞聚類分析對“反對派”評論詞項建立社會網絡關系,如圖3所示。依據呈現結果的重要程度,可將該高頻詞大致分為四層:核心層為“中國”“美國”,二詞呈現強烈關聯,所以爭議核心是文化群體間的對立,其中的含義是,“反對派”將抵制行為冠以國家立場。次核心層包含“滿大人”“尚氣”“歧視”等,是圍繞該爭議的主要關鍵詞,“反對派”認為影片“辱華”原因出在角色和演員的象征意義,它們在歧視和侮辱華人/華裔。中間層可分為三類:一是與“滿大人”“傅滿洲”相關的“辱華”證據,如漫畫、黃禍論、原型等;二是劉思慕的“屬于亞裔”言論被曲解為“不是取悅中國觀眾”的論據;三是劉思慕等演員外貌不佳且帶有刻板印象的證據,如形象、長相、眼睛等中國人的文化表征。此外“反對派”也不滿意梁朝偉的角色扮演。邊緣層包含許多個性化詞語,并出現種族歧視的稱謂,如“白皮”⑥“香蕉”⑦。

圖3 共詞聚類及其社會網絡關系簡圖

英國學者斯圖亞特·霍爾認為語言是具有特權的媒介,我們通過語言理解事物,生產和交流意義,而意義是被表征的系統建構出來的[20]1,29。這個世界就是通過語言符號在意識中表征出來的, 同一種社會關系可以用不同的話語表征出來, 現實世界中的事物并不包含或者表征它們自身的意義[21]5-19+126。所以某些語言符號是某種文化的載體,許多詞語具有特定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中國”“中國人”“華人”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榮耀和尊嚴,“傅滿洲”“滿大人”“黃禍論”“刻板”“長相”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歷史屈辱,“歧視”“抵制”“侮辱”“晦氣”代表了對自尊受辱的抗拒。這些詞語所代表的象征意義得到“反對派”的一致的認可,是反對立場的語言基礎。同時,表征也是人們生產事物意義的實踐,其意義隨著社會、文化以及語境的要素等隨時發生變化[22]259。《尚氣與十環傳奇》網絡爭議發端于中美貿易戰時期,被激化的中國網民“反美”情緒促使“反對派”改變一些詞匯原意并重新賦予負面意義,這樣既能明面上遵守網絡文明,又能更極端地嘲諷,比如用“孝子”“洗地”描述“支持派”的身份和行為,用“白皮”“香蕉”描述西方白人和思想西化的華人。這類表達調動歷史、種族、國家等客觀因素塑造語言符號,將不同人群簡單戲謔地歸類到相左的立場,反映出政治現實、民族認同和網絡監管等問題的復雜交織。

二、《尚氣與十環傳奇》網絡爭議中的文化挪用問題

《尚氣與十環傳奇》網絡爭議以部分中國網民對該片文化挪用的聲討為主,其表述具有強烈的群體對立、排斥他者與情緒極化的特點。該爭議反映出文化挪用在網絡文化傳播中造成的困擾。

(一)文化挪用概念的應用場景

文化挪用是指不同族群間一種文化體的成員使用另一種文化體的符號、工藝品、流派、儀式或技術[23]2751。從中西文化比較視角來看,國際文化企業利用中國文化元素打造中西通用的文化產品(電影產品),對于拉近跨國公司與中國消費者的距離,開拓中國的市場有著非常顯著的作用[24]112-115,但這也反映出文化挪用行為的核心是文化符號商品化的過程[25]12-13,呈現出其他族群的文化元素被強勢族群或主流文化用于市場以牟利,因而受到部分被挪用者的批評。原文化族群這種對文化挪用的憤怒往往是對權力不平等的憤怒,或是對持續存在的歷史不公正的憤怒,或是對其他族群以犧牲該族文化習俗的神圣性為代價獲得個人利益的憤怒[26]331-352。所以基于近代中國民族屈辱、當代中美貿易戰等背景,部分網民認為《尚氣與十環傳奇》是“錯誤的文化挪用”。

但從文化創作層面來看,文化挪用是一種藝術表達方式,它通過多元文化雜糅彰顯文化創意。英國學者詹姆斯·O.楊將文化挪用分為物品挪用、內容挪用與題材挪用。物品挪用是把某個藝術作品的所有權從一種文化成員轉移到另一種文化成員手中;內容挪用是藝術家對另一個文化體的藝術家的作品觀念進行再利用或受其他文化影響創造出不同于該文化風格類型的作品;題材挪用是指挪用行為來自其他文化的題材,體現在虛構作品中,藝術家可以再現真實的東西(包括當地人和他們的文化),而觀眾可以將藝術作品再現的東西和它們在現實世界中的對應物聯系起來[27]5-7。《尚氣與十環傳奇》是美國漫威影業挪用中國文化的武俠題材、神話傳說題材,結合美國亞裔生活虛構出的華人超級英雄故事,因此屬于題材挪用。這些文化挪用方式都體現出不同文化的交流與互鑒,不僅為藝術創作注入生命力,也有利于通過跨文化交流增進文明間的理解。

(二)文化挪用問題——網絡民族主義的概念與分析

許多文化挪用爭議是文化產品或服務已經呈現后再判斷對錯,但《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更偏向于部分網民先入為主的臆斷,是部分民眾民族主義情緒的應激反應。他們將《尚氣與十環傳奇》的題材挪用視作刻意為之的羞辱與敵意,在爭議中形成保守且激昂的網絡民族主義傾向。

網絡民族主義是民族主義在網絡的延伸、變異和極化[28]87-94。民族主義追求一個民族的榮譽和聲望[29]69,立足于對本族與他者的區分和對立[30]131-143,片面強調自己民族國家的優越性。民族主義也是個人主義在國際環境的變體,民族或者國家受辱便視為對個人的侮辱,從而千方百計地維護民族和國家的榮譽和地位,而網絡的相對匿名性和信息偏好特質助長了這種習慣,最終沙文主義、種族主義的情緒在中國互聯網變得比較明顯[31]267-285。因此,網絡民族主義往往會形成激烈的輿論熱潮來反擊對中國的不利行為或事件,例如“帝吧出征”時許多網民的激進言語[32],一些不理性又缺乏責任感的網民鼓吹中國與菲律賓為南海爭端開戰[33]。

在國際文化交流中,由于權力分配不均、歷史遭遇差異、貿易影響力有別,交流雙方會面臨文化落差,這便是彼此價值觀被誤讀和沖突的根源。因此文化挪用存在著隱患,自我文化熟稔與自我文化溢價心態會激發被挪用群體情緒化地批判文化挪用的行為。在中國,網絡民族主義對挪用中國文化的他國產品施加著較大壓力。一方面,中國國力增強使網民民族認同感增強,并在近年來同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摩擦事件中“越戰越勇”——網絡民族主義的自我強化;另一方面,當代國際社會上的單邊主義、貿易保護主義、逆全球化等都是國內民族主義升溫的直接誘發因素[34]37-39,加深了中國網民對西方國家的不滿情緒。

文化挪用容易引發中國網民民族主義的情緒反應,也有著中國民族國家深厚的歷史文化根源。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思想建構覆蓋了中國傳統文化、近代“屈辱與抗爭”的歷史記憶和現代中國發展的經驗成果,它們所形成的龐雜而內涵極其豐富的符號系統,成為培育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資料庫。倘若他國文化挪用的符號與民族主義的對應表達發生沖突,便容易激發網絡民族主義的情緒反應。同時,信息全球化提升了文化挪用的傳播效率,也助推中國網絡民族主義更快速地檢查文化挪用是否尊重中國、是否符合民族“高大”形象的預期,是否是別有用心地刻意侮辱。這類爭議屢見不鮮,例如廣告服務業中,西班牙服裝零售商ZARA微博廣告中長雀斑的華人模特被認為丑化中國人[35];影視產業中,美國華特迪士尼影片公司的《加勒比海盜3》中周潤發光頭爛面、長須長甲的角色形象被指有損國家形象[36];游戲產業中,美國游戲產品《英雄聯盟》的“王國機神”系列皮膚原畫中的斗笠形象被網友指責疑似“清兵”而“辱華”[37]。網絡民族主義的影響力會引起部分海外企業的致歉或獲得中國政府的支持,這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我們需要塑造的民族形象,但也增加了海外企業在中國的輿論壓力和公關成本。

就《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來看,其所呈現出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反應根源仍舊是“受害者情結”作祟。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面臨著嚴峻的民族危機,有一重要表征便是好萊塢涉華電影的敘事與中國極力擺脫落后的期許背道而馳。中國所期待的形象是,表現為一種文明國度,而急劇擴張的好萊塢卻出于逐利的需要,主要獵奇遺風舊俗、兵荒馬亂、貧窮落后、盜賊遍地[38]70-76。這種極端落差讓提升民族自我的期盼嚴重受挫,造成了全社會普遍的民族認同焦慮[39]98-102。急于彰顯現代性、維護國民文化認同的國民政府為此采取嚴苛的電影審查機制,若“有損中華民國及民族之尊嚴者”則“應即修剪,或全部禁止”,這一方面形成了自上而下的自我保護機制,另一方面又使得“受害者情結”成為影響深遠的國民文化癥候。而新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成功、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改革開放帶來的中國經濟與科技高速發展等又逐漸填補著中國現代化與國際化的敘事缺口,于是自尊受挫的民眾懷揣著“勝利者情結”趕忙在不斷深化的全球化互動中為中國辯護。因此,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民族主義在二十世紀始終是兩個相反情結的組合:一方面是由于中國受帝國主義的侵略而產生的受害者情結,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國反帝的最終勝利而引起的勝利者情結[40]91-113,這種勝利者情結加劇了民族主義贊美自我和貶低他者,而這種受害者情結會將過去的民族恥辱同當今中國在國際舞臺未能收獲自我預期認同的事件相勾連。數字化又加速了中國民族主義的擴張和極端化[41]1-33,放大了一些中外交流事件的影響力,過分強調恥辱感,臆想他國的“施害者”形象,缺乏包容和理解他國,少有思考和反省自我。

正如《尚氣與十環傳奇》的反派角色喚起了網絡民族主義對百年前黃禍論的恥辱感,在既定意識形態模式下不能認可制片方全力避免過去的錯誤要素、全然更改人物設定的善意舉措;《尚氣與十環傳奇》的男女主角外貌未達到網絡民族主義理想中的大眼睛、高鼻梁的“俊男美女”標準便質疑選角動機,不能意識到全球化和全球消費文化浪潮在促使審美取向趨同、大眾媒體構建的單一審美場域和話語形式的問題[42]85-92;《尚氣與十環傳奇》的演員劉思慕稱“這部電影屬于全體亞裔”,喚起網絡民族主義對民族國家身份的焦慮,偷換概念為“這部電影并不是取悅于中國觀眾”,沒有滿足他們對于民族國家自尊優先的需求,因而也不能理解作為首部亞裔超級英雄電影象征著亞裔在美國的努力與成就、好萊塢東方敘事得到發展的意義。網絡民族主義過分強調“自我”之“自我”,難以包容“他者”之“自我”,不顧及全球文化交流的現實局面,難以彰顯當代中國應有的包容性,一定程度上是受害者情緒和弱國心態的真實反映。這將使外國對中國文化挪用更為敏感,阻礙了文化內容的跨文化交流與跨國文化貿易的發展。

(三)網絡民族主義情緒膨脹的根源探析

《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的傳播,影響了該片在中國大陸市場的宣傳和發行,除官方微博發布電影信息外,漫威影業在中國大陸其他媒體平臺罕有宣傳。影片未能上映足見中國電影審查機構對網絡輿論的關注,反映出政府部門對網絡輿論和社會輿情的重視,但一定程度上也抑制了國際企業進行中國文化內容和題材挪用的積極性⑧。

1.網絡民族主義缺失科學引導和有效管控

一般認為,在沒有看到產品的情況下,網民對《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的狂熱表現是一次民族主義情緒發酵引發的網絡文化議程,裹挾著群體極化的思想偏執和受害者心態的情緒宣泄。網絡空間中部分人們的情緒表達是“更加非理性的”,此時“眾怒”就會出現“群氓的情緒站隊”的狀況[43]65-72,例如具有民族主義情緒的部分網民會辱罵持有不同意見的同胞。部分網民以極端情緒替換理性探討,并不利于社會的秩序建構和國家的現代化建設。這種現象也反映出信息監管部門未能對網絡民族主義進行及時和良性的引導。

一是網絡審查機制不健全。盡管我國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的網絡監管體系,但這一體系對網絡民族主義的消極作用認識不足。由于民族主義可以促進人民群眾對民族國家的認同,并強化他們對民族國家的忠誠和責任感,所以網絡審查機制可能會將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等同視之⑨,將其模糊評判為熱愛民族和國家、有利于形成國家凝聚力的內容,而不會優先篩查民族主義的言論。這就為網絡民族主義的“極化”和肆意生長提供了可乘之機,促使網絡民族主義不受約束地極端化發展,也讓網絡民族主義的相關內容在中國網絡環境得到更多保留,并通過“信息繭房”效應加劇網絡民族主義的傳播效力。

二是網絡言論治理比較滯后。受傳統治理觀念的行為主義和事后糾偏治理模式的影響,當網絡暴力發生后,中國政府極為強調事后處理及其處理的威懾作用[44]108-130,這種治理方式雖能構成震懾,但監管的滯后性卻給予了網絡民族主義傳播更多的時空,當高效即時的網絡快速形成網民集體共識后,信息監管部門的響應介入就會置于被動地位,無法精準及時地調控已經形成的網絡民族主義情緒。

三是網民素養亟待培育提升。相較于積極情緒,消極情緒在網絡空間中的表達更為普遍,傳播力和傳染力更強,容易激發其他網民的相同情緒[45]439-450,一些網民要借助對“他者”的貶抑,來實現對自身的積極性認同[46]84-99+159,所以慣用嘲諷、謾罵等偏激修辭的網絡民族主義者展示出的情緒化行為就比較明顯,缺乏友善平和的網絡文明意識。此外,我國10歲至39歲網民所占比例達到整體網民的51%[47]31,年輕化的網民信息甄別能力較弱,容易受錯誤信息和極端言論煽動,成為網絡民族主義數量眾多的有效受眾,不利于形成良好的網絡言論生態。

2.文化創傷傳播的過度擴張

《尚氣與十環傳奇》爭議中部分網民的不滿,源于近代受歐美列強欺辱的歷史記憶,并在當前中美關系不穩定的情況下形成強烈的“排外”情緒反應。長期以來,帶有文化創傷的歷史教育在培育愛國主義的同時,也培育了許多網民鮮明的民族主義立場,形成了網民強烈的文化創傷記憶。

一是文化創傷教育過于注重“恥化敘事”。文化創傷一種強烈的、深刻的、難以磨滅的、對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未來發生重大影響的痛苦記憶[48]10-15。文化創傷確實基于史實,但它更多地源于人為建構,在推動國家記憶的形成過程中,民族國家是創傷記憶建構的立法者和執行者,所采用的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規定遺忘”或“規定記憶”[49]227-236。正如鄭永年所言,到今天為止,中國人有太多的弱國記憶、苦難記憶和受害者記憶[50]。過度的恥化敘事和持續強化的受害者記憶,成為引發網絡民族主義情緒的深厚資源。

二是“激進左派”話語在網絡上泛濫。“激進左派”以其政治立場的極化觀點而卓然于世[51]33-35。它披著愛國主義的“外衣”又能憑借激進語言賺取網絡“流量”利益,首先在部分為博取眼球、標題“極化”的自媒體上快速發展,進而影響到傳統媒體。這些激進左派借助于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的話術,綁架媒體,形成一種不健康的社會輿論生態。例如,網絡媒體特別是自媒體高調宣傳反美反西方民族主義,助長了部分網民對歐美國家的仇恨情緒。

三是持續強化的受害者情結促使網絡民族主義同網絡泛道德主義勾連。強化基于民族屈辱歷史的受害者情結,激發秉承儒家思想的中國人對道義的聲張,網絡民族主義裹挾網絡泛道德主義將網民的極化情感推向高潮。網絡泛道德主義是指網絡虛擬空間出現的以道德僭越自身職能,以道德理想評判一切事物,以道德歸因解釋是非成敗,以道德話語謀取權益為主要特征的一種懷疑主義與悲觀主義的社會思潮與行為表現[53]120-129。因此網絡泛道德主義呼應了“受害者”對道德公正的訴求,其擴大和泛化批判對象、簡單否定和意氣用事的特點,連同民族主義體現在把中國作為“受害者”懸置于絕對的道德制高點,將認為外國“迫害”中國的個體行為或零星舉動陡然上升到國家層面乃至“資本主義陣營”;將中國在國際上的任何經濟和科技上的受挫,訴諸為西方有意為之的陰謀論敘事。網絡民族主義與網絡泛道德主義的結合導致部分網民渴求心理平衡,形成純憑道德觀念思考政治問題、簡單稚嫩地理解國際關系的意識,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中國政府對外交往的民粹壓力。

3.文化貿易領域的文化挪用缺乏足夠的包容性

《尚氣與十環傳奇》作為一部挪用中國文化的美國特效大片,其未能如期上映令中西文化貿易蒙上了陰影。該爭議充分反映出在經貿領域,中國社會一定程度上仍然缺乏對文化挪用的包容性。

一是電影審查制度仍不健全。《尚氣與十環傳奇》沒有在中國市場上映,與中國所實行的電影審查制度、電影分級管理制度不健全有關,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電影產業的市場調節能力,更對電影創作的藝術表達和創新能力構成了一定的約束。在政府官員“避責”的模式下,寧可遵從網絡民族主義的質疑以“求穩”,也不愿選擇給予文化多元表達更多的尊重和包容,壓縮了對藝術創作和文化差異的包容性。

二是對文化安全的過度防御傾向。國家文化安全是指國家文化生存與發展免于威脅或危險的狀態[54]23-32,文化貿易雖然開啟了國際文化的雙向交流,但在不平等的文化博弈中,弱勢一方具有維護國家文化安全的合理性,又容易陷入國家文化安全旗幟下的“過度保護”[55]1-18,容易在民族主義心理支配下將文化議題籠統撥至意識形態安全的高度,過于關注文化產品的意識形態內涵,因此往往不加限制地使用“文化例外”[56]。法國多年來實施“文化例外”政策的結果表明,盡管表面上拉高了國家文化安全系數,以充足的保護措施將市場機會讓渡給本國文化產業,實則削弱了本國文化機構和文化企業的創新驅動力和市場競爭力。

三是當代世界文明對話精神比較薄弱。文明對話旨在參照學習其他文明、審視自身文明的局限性,進而找到適宜的現代化路徑。在文明交流實踐中,彼此觀點沖突屬于正常現象,此時就需要雙方的共同性理解或最佳理解[57]7-13。然而,民族主義強烈的排他性令不同民族國家之間難以達成尊重、理解和共識。雖然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側面佐證了美國的文明教導(霸權)本質,但幾乎所有的強勢文化和古老文明都具有根本性的文化優越感和教導意愿,難以做到平等謙虛的文明對話姿態[58]45-51。

三、針對文化挪用問題的政策建議

網絡民族主義的非理性特征使其成為難以有效駕馭的雙刃劍。為增強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鑒,保障國際文化貿易的繁榮和穩定,有必要對文化挪用問題施以有效管理。

(一)建立專項治理機制,抑制網絡民族主義的無序擴散

信息監管部門需要創新技術手段,提升監管意識,以法規完善網絡審查機制。既要敢于管理借助愛國論調的民族主義煽動性言論,又要盡量維護帶有評判意見的愛國主義理性發言,避免網絡審查手段締造的“信息繭房”,防止技術的強制性扭曲民眾的網絡評論動機,造成新的言論沉默或態度極化。

網絡民族主義者的侮辱性言論不僅源于網絡民族主義對外的貶低天性,也雜糅著網絡匿名性所放大的情緒宣泄本性,故需及時加強網民網絡素養教育,增強網民道德意識,強化“網絡原住民”的文明網絡行為準則,引導網民在繁雜的網絡信息中把握正確價值導向,培育有主見、有判斷力的理性網絡公民。

(二)依托文化自信的宣傳教育,引導積極理性的表達

建立在文化自覺基礎上的文化自信,既有助于克服文化獨尊和盲目自傲,也有助于克服文化自卑和文化盲從[59]14-19。因此,政府部門在宣傳教育工作中要提升民眾的文化自信程度,引導網民形成具有國際意識的、立體的、客觀的國家認同;要倡導理性外宣打造積極平和的宣傳語調和真實嚴謹的宣傳內容,限制借助極左觀點賺取流量的網絡媒體行為。

當前非理性的網絡輿情本質是中國轉型時期社會力量博弈和復雜國情的產物,也是社會動因、心理動因、政治動因在網絡空間中的投射和反映[60]79-91,因此要聯合多部門搭建民意反饋機制,及時回應群眾訴求。

(三)完善文化開放體系,形成包容的文明對話空間

文化開放有利于形成對他國文化的尊重、包容和理解,有助于政府和民眾以文化對等的視角看待文化挪用現象。政府部門需要建立尊重多元表達的審查制度,增強維護自身文化安全的能力。通過國際文化貿易,激勵我國創新發展,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

全球化和互聯網讓文明互識互通成為可能,為此,中國需要塑造自上而下的文明對話意識。要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借助大眾語言和數字媒介普及文明對話精神,培育民眾人類文明互賞、人類智慧共享、人類未來共創的全局觀念,不斷提升對文化挪用現象的包容度。

① 在美國, 華裔、亞裔、亞太裔這三個定語常常交換使用, 可以用于同一個客體。參見張子清.與亞裔美國文學共生共榮的華裔美國文學[J].外國文學評論,2000,(1):93-103.

② 奧卡菲娜即林家珍(Nora Lum),奧卡菲娜是其藝名,她是美籍中韓混血演員,也是首位獲得金球獎音樂/喜劇類電影最佳女主角的亞裔女性。參見wikipedia: Awkwafina[EB/O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wkwafina,2022-08-25.

③ 在影片中,徐文武覺得一個橘子(Mandarin音譯滿大人,原單詞有橘子的意思)也能嚇到美國人是很可笑的。有網友認為這“從側面嘲笑了白人對于亞洲人的恐慌和排斥,這段諷刺有點漫威為《鋼鐵俠3》(用滿大人的形象作為反派)自罰三杯的意思。”參見Bind: 《尚氣》是如何處理爭議點的?(附20彩蛋)[EB/OL].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985231/,2021-11-11 .

④ 包含一級評論與二級評論(一級評論的跟評)。

⑤ 洗地,網絡流行詞,本義是用水以及去污用品清洗地面。引申為替別人(尤指做壞事的)處理后續收尾工作。參見百度百科: 洗地[EB/OL]. https://baike.baidu.com/item/洗地/4831120?fr=aladdin,2020-11-24.

⑥ 白皮即“白皮豬”,是現代中文對白種人(歐美人為主)的蔑稱,帶有明顯的種族歧視色彩。參見技點網: 白皮豬[EB/OL]. http://www.jidianwang.com/entry/12225091.html,2022-08-30.

⑦ 香蕉即“Banana” “香蕉人”,形容此人“黃皮白心”,長著華人的面孔,但中心思想與文化傳承徹底西化。參見百度百科: 香蕉人[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香蕉人/325445?fr=aladdin, 2022-02-09.

⑧ Rebekah Valentine: Disney Is ‘Pretty Confident’ Its Films Can Succeed Without the Chinese Market [EB/OL].https://www.ign.com/articles/disney-pretty-confident-films-succeed-without-china, 2022-05-12.

⑨ 與民族主義相對的是,愛國主義同樣源于國家認同,但卻不包含對他者的偏見與歧視,因此被認為是一種建設性的、健康的愛國情感。參見馬得勇.國家認同、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國外近期實證研究綜述[J].世界民族,2012,(3):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