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數字藏品NFT拓寬了數字資產的邊界,催生數字經濟發展,但以數字藏品為噱頭的犯罪及失范行為在數藏買售市場中頻頻發生。立法供給不足、規范性文件介入不清,加之數藏平臺犯罪行為復雜,侵害多重法益,涉數字藏品案件在刑民區分、罪名選擇、入罪標準上存在諸多司法爭議。故應明確數字藏品的財物屬性和財產價值、區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統一犯罪認定數額,確定涉數字藏品詐騙罪的入罪標準:同時,綜合數藏平臺的內部行為結構、主觀目的和法益侵害要件,在刑法謙抑性原則下關注經營資質類犯罪的行刑分野與銜接,在“去金融化”的政策導向下對非法集資類犯罪進行動態解讀,明確涉數字藏品詐騙罪與他罪的區別。
關鍵詞:數字藏品;詐騙罪;非法集資類犯罪;非法經營罪
中圖分類號:DF6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2031(2024)06-0035-07
一、引言
互聯網時代的變革催生區塊鏈技術、5G技術、人工智能不斷發展,元宇宙或虛擬世界的愿景越來越接近現實。數字藏品作為元宇宙經濟里重要的數字資產,在促進數字科技與實體經濟融合,推動傳統產業經營模式轉變,激發市場主體發展新動能方面具有重大意義。據統計,2021年全球NFT市場交易額超過176億美元,截至2023年1月4日,國內數字藏品平臺數量累計達到2449家。數字藏品涵蓋美術攝影作品、藝術品投資、古董字畫等眾多內容,在我國的發展勢頭迅猛。但數藏市場仍然處于“非理性”的行業初期摸索階段,其潛在風險及監管需求亦未得到充分認識,部分數藏平臺通過非法包裝策劃,以虛假宣傳等手段抬價炒作藏品價格,再通過坐莊等方式進行資本“收割”,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憑空聚集巨量資金,形成扭曲的市場信號和“擊鼓傳花”式的炒作局面。雖數字藏品市場的刑事法律風險已被公眾熟知,犯罪風險預防成為數藏行業和監管機構的共識,但在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司法治理中,有一系列相關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亟待解決,如應當怎樣理解數字藏品的性質以及發行、交易行為的本質,除了詐騙罪以外,涉數字藏品的案件還可能觸犯哪些競合型罪名,相關行為在刑法上應當如何予以定性和處理……對上述問題的回答不僅關系到涉數藏案件的性質認定,同時也影響到對行為人罪責的追究。故筆者通過分析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基本特征,結合個罪構成要件,參考與數字藏品相關的政策導向,歸納司法判斷規則,為我國數字經濟發展明確方向。
二、數字藏品的概念和特點
在政策環境、技術條件、平臺功能、文化積淀和消費需求的影響下,NFT(Non-Fungible Token)在進入我國后,“數字藏品”的概念應運而生。我國的數字藏品主要指通過NFT技術,利用文物、藝術品等原始數據制作的數字化產品,或在其基礎上進行二次創作的數字化產品。部分學者認為,比特幣等同質化加密貨幣、非同質化代幣以及穩定幣都可歸屬為虛擬貨幣,數字藏品具有非同質化特點,也屬于虛擬貨幣的一種。但“虛擬貨幣說”不足以涵蓋所有的數字化產品,如中國人民銀行等五部委于2013年聯合發布《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提到,“從性質上看,比特幣應當是一種特定的虛擬商品,不具有與貨幣等同的法律地位,不能且不應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貨幣通常具有價值尺度且存儲方式較為固定,具有替代性、統一性、可無窮拆分等特點,數字藏品天然所具有的獨特性使其不可能成為一般等價物或統一的記賬單位,所以無法作為貨幣或代幣進行流通。可見,數字藏品非貨幣屬性已成為共識,同時,在政策引導下,數字藏品的金融屬性被削弱,商品屬性被放大,“去金融化”成為數字藏品市場發展的未來趨勢。
此外,數字藏品的誕生主要依賴三類技術:一是區塊鏈,區塊鏈(Blocchain)本質上是一個能夠提供數據存儲功能和圖靈完備的分布式數據庫系統,由于不需要獨立的第三方主體來保證其權屬和交易記錄的真實性或公信力,因而具有分布性、開源性和不可更改性。二是智能合約(Smart Cinteracts),國外有學者將智能合約視為是“自動售貨機”的衍生品,相關交易不依賴個體信任且交易流程不可中途暫停,屬于智能化自動執行和監控的合約系統。三是代幣標準(Token Standards),以太坊在2018年實現了一個新的代幣標準(ERC-721),它通過確立唯一的數字標識和加密哈希值保證了代幣的獨特性,意味著NFT的真正面世。嘲同時也意味著區塊鏈技術也真正進人3.0時代。數字藏品具有一種去中心化的優勢,即不存在中心化管理機構、無單點故障、交易無須以信任為基礎、交易速度快、交易成本低、具有匿名性。噠種與生俱來的物理特點增加了數字藏品的稀缺性、真實性和流動性:一是稀缺性,將非同質化通證插人數字作品,賦予其排他性標記,產生有別于普通數字作品的獨特法律意義;二是真實性,由于區塊鏈上的信息不可篡改且可追溯,每一份數字藏品在區塊鏈上都有唯一的代碼標識證明所有權信息,保證了數字藏品的權屬關系;三是資產的流動性,區塊鏈共識機制的運行規則穿行于元宇宙與現實世界之間,為數字資產的確權、交易、流轉和使用提供了安全可靠的數字化媒介,在提高資產交易率的同時降低了交易成本。
三、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司法實踐爭議
當前我國的數藏平臺有兩大類,包括以發行、收藏為主要目的的數藏平臺,這類平臺以文化宣傳為目的,將數字藏品與傳統文化融合,設置合理價格并授予官方認證資質,有利于拉動業態創新:同時,市場中還存在以增值、交易為目的的數藏平臺,平臺以盈利為目的。實踐中較為常見的是數藏平臺以“區塊鏈”“金融創新”“藏品升值”為名,引誘公眾投資并騙取財物,部分數藏平臺不僅在公司架構、運營模式、宣傳方式等方面存在民商事法律風險,其行為還涉嫌詐騙、非法經營、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以及集資詐騙等罪名。監管部門、司法實務界和專業學者都未能對數字藏品平臺合法、違法、犯罪之間的界限做出清晰認定,現階段的司法爭議主要是以下三點:
(一)涉數字藏品案件屬于民事糾紛還是刑事犯罪
觀點一認為數字藏品平臺的發行行為屬于正常交易。一方面,從藏品屬性來看,數字藏品作為收藏品具備的良好的可存儲性、流通性和稀缺性,數字藏品發行也應該遵守傳統藏品交易行業的規范,應默許高風險存在并將數字藏品的買賣行為視為正常投資;另一方面,從金融屬性分析,司法實務界對互聯網金融中“投資人是否屬于被害人”尚無定論,且在涉數字藏品案件中,許多投資人具備高學歷且擁有專業知識,有裁判觀點認為,投資人在購買數字藏品之前明知平臺的運行模式和購買規則,數字藏品的價格變動屬于投資人可預見范圍,不屬于民法所保護的對象。觀點二認為涉數字藏品案件與電信網絡詐騙一樣都具有非接觸性、涉眾性和技術依賴性,屬于電信網絡詐騙的新形式,數字藏品是新的詐騙噱頭。觀點三認為涉數字藏品案件屬于民事糾紛,而非刑事犯罪。此觀點的基本邏輯如下:一是從刑法所保護的財產屬性來分析,刑法只能對物理世界中的財物進行調整,數字資產屬于虛擬世界中的財產,其所產生的利益只可以由民法進行調整;二是考慮到我國司法實務界對詐騙罪采取克制態度的傳統傾向,涉數字藏品案件中財產犯罪的“損失”依舊存疑,加之案件具有涉眾性,偵查取證煩瑣,詐騙罪的認定較為艱難。
(二)數字藏品發行和買售行為是否構成非法經營罪
經營資質類罪名本身就存在諸多爭議,且非法經營罪作為常見的口袋罪,其擴張適用成為司法常態??隙ㄕ哒J為,數字藏品具有強大的法律風險,在涉數字藏品案件中,部分數藏平臺通過發行數字藏品賺取差價,造成投資者重大損失,導致數藏市場秩序混亂,因而可以被視為是《刑法》第225條第四項規定的“其他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非法經營行為”;否定觀點認為,非法經營罪屬于典型的行政犯,具有二次違法性特征,即犯罪的成立以違反相關行政法律法規為前提,但非法經營不簡單等同于違反行政許可,部分數藏平臺僅構成行政法層面的非法經營,未達到刑法的規制范圍。況且國家尚未出臺數字藏品領域的禁止性法律法規和政策文件,根據“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原則,數字藏品的制作發行及后期的銷售屬正常交易行為。
(三)數字藏品發售行為是否構成非法集資類犯罪
肯定者認為新型非法集資方式不斷出現且通常具有“非法性”“社會公眾性”“公開宣傳性”“經濟利益性”。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為例,犯罪行為既包括“吸收公眾存款”,也包括各種形式的“變相吸收”?!?020年度上海金融檢察白皮書》也指出,非法集資宣傳手段在近年來不斷翻新,如不當使用“區塊鏈”“算力”等新概念迷惑投資人。河南“數字藏品第一案”中,平臺前期通過網絡、微信群、公眾號等形式宣傳,具備“公開性”和“涉眾性”,而平臺的“非法性”主要體現為缺乏相應的行為資質。同時,平臺以劃分不低于300萬獎池、定期回購、現金獎勵、實物獎勵等為噱頭,向社會不特定人推廣“藏寶閣信息”,符合非法集資中的“利誘性”。否定者認為,無論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還是集資詐騙罪都屬于金融領域的犯罪類型,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該類犯罪屬于“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律規定”的行為。數字藏品雖具有金融屬性但并未被包含在現行金融產品目錄中,相關行為是否可以用非法集資類罪名加以規制依舊存疑。
綜上,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司法認定面臨諸多困境。一方面,數字藏品屬于新興事物,我國尚未出臺與數字藏品直接相關的法律規范,立法供給不足導致數字藏品的財產屬性和交易行為的有效性在司法實踐中存在認識分歧。同時,在立法缺失的情況下,規范性政策文件和行業準人規則在市場監管中發揮引導作用,但相關文件介入司法的限度不清,缺乏統一規制。另一方面,數藏平臺的犯罪手段與形式復雜交織,侵害多重法益。例如,平臺以虛假宣傳詐騙投資者個體財產利益,平臺“利誘回購、保障收益”式虛假承諾侵犯市場管理秩序、平臺在二級市場炒作并掌控藏品價格侵犯我國的金融管理秩序,司法機關無法進行法益的準確識別與法益位階的合理排序,從而在司法認定時面臨困境。
四、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司法認定規則
對案件準確定性是案件得到公平公正處理的前提和基礎,有利于同案同判,量刑均衡,實現法律的統一適用。在涉數字藏品類案件中,應結合犯罪構成要件和個案情況,區分民事欺詐和刑事詐騙,區分財產犯罪與經濟犯罪,明確各罪名的人罪標準,避免刑事打擊泛化,為數字藏品等區塊鏈數字資產提供未來發展方向,
(一)涉數字藏品案件欺詐與詐騙的界分
在區分涉數字藏品案件屬于欺詐或詐騙之前,需要明確的是,數字藏品自從流入市場后就具備了商品屬性,投資者就成為消費者,就不必然遵守傳統收藏市場中諸如“買假不退”“先炒后賣”的行規,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可以適用于這一領域,如果行為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則進入刑事領域。
1.明確財物屬性和財產價值。誠然,數字藏品基于數據屬性而具有的定價難與處置難兩大問題是橫亙在財物屬性界定面前的最大障礙。日本等國將以加密貨幣為主的數字資產認定為“財產性利益”,可以受到刑法的保護與規制。在英美法系國家,數字資產的財產屬性在相關法律文件中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且開始作為犯罪所得收益適用于沒收程序,雖不可否認數字藏品在物理層面上是一串計算機代碼,但單獨以其物理屬性就否認其財物屬性失之偏頗,數字藏品明顯符合刑法中財物的三個本質特征,即稀缺性、交換價值和排他性,因而屬于刑法意義上的財物。但本文所探討的“涉數字藏品案件”主要指將數字藏品作為犯罪工具,所侵害的對象并非數字藏品本身而是被害人的財產,所以討論數字藏品的刑法財物屬性沒有實際意義,反而應將關注點放在數字藏品的價值判斷層面。
一般來說,價值是價格的基礎,但數字藏品本身并不具備完整的價值儲藏功能和價值標準功能,且不同于傳統藏品依賴中心化鑒定機構的價值鑒定,其價格僅受市場需求影響,平臺主導型議價方式較為普遍。故可將實踐中的涉數字藏品案件分為兩類:一是“虛假交易型”數字藏品,平臺并沒有將數字藝術品真實上鏈,僅上傳簡單的圖片,實際上沒有任何收藏價值,交易行為就是典型的刑事詐騙;二是“真實交易型”數字藏品,包括資產型、通證型和混合型,藏品都真實上鏈。資產型數字藏品提供收益權,通證型數字藏品具備通行或門票證明權,混合型數字藏品可以疊合這兩類權利。有學者認為,應判斷單方給付所期待的對待給付是否具有相當的經濟價值,再評價單方給付中所追求的社會目的沒有實現。部分數藏平臺的在營銷中宣稱具備“權益賦能”或“實體賦能”,司法機關應當證實權益或者實體資產是否可以在鏈下的物理世界中鎖定,平臺是否在前提投入成本并在后期兌現承諾。例如重慶一法院在綜合考慮“優先購買、轉增、進入社群等基本權益的實現情況”后,認為平臺不構成欺詐。而針對缺乏應用場景的數字藏品,司法機關應當綜合考量數字藏品的本身屬性、發售公司的注冊資金及實繳資本等背景信息。
2.區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詐騙屬于欺詐的子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在主客觀方面極為相似。有學者提出可以從“非法占有目的”和“民事救濟可能性”兩個層面厘清民事欺詐和刑事詐騙的界線。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主辦《刑事審判參考》也肯定這一觀點。
(1)判斷平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綜合考量平臺是否具有“履行能力”和“履行意愿”,首先,判斷平臺是否具有履行能力,即交付一個合格的、真實的數字藏品。數字藏品平臺往往是以“數字出版物+區塊鏈”為體系而搭建的,如上文所述,如果平臺所發售的“數字藏品”沒有真實上鏈,就不存在真實的買賣行為和“財產給付”的基礎事實,在完全不具備成交可能性的情況下,虛構藏品可以達到出售目的,且能夠迅速變現等事實,就完全超出了虛假宣傳的外延,屬于刑事詐騙。其次,判斷平臺是否具有履行意愿。實踐中平臺拒絕履行的態度主要表現為兩種:一是平臺已經顯露疲軟態勢,直接關?;蚴峭V剐虏仄返陌l行;二是平臺選擇擺爛式的“軟關停”,長期不發售新藏品或不舉辦活動,官方社群里的客服人員也不再進行問題答復,部分社群甚至直接采取成員禁言模式。最后,結合平臺的經營證據,包括公司的經營資質、區塊鏈網絡技術的應用、市場宣傳材料、平臺的資金往來記錄、會計賬簿和會計憑證等,綜合判斷數藏平臺是否存在“非法占有目的”。
(2)判斷財產損失方的救濟可能。在多數刑民界分的案件中,“民事救濟無力”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當被害人無法通過民事途徑自我救濟時,“意思自治”就會被擊穿,客觀上表現為行為創設了被害人失去民事救濟可能的高度風險。在數字藏品詐騙犯罪中,投資者個體和數藏發行平臺兩者間力量懸殊,有的平臺在創立之初就缺乏真實信息,有的平臺不設置或直接堵塞投訴通道,阻礙消費者維權。當被害人數量眾多且救濟途徑阻塞時,用民事手段難以保護個體法益,就應當充分關注刑法的補充價值。
3.統一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詐騙罪屬于典型的數額犯,詐騙數額的認定關系著行為人的人罪與出罪,涉數字藏品案件難以被認定為詐騙罪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犯罪數額缺乏統一認定標準。由于涉數字藏品詐騙犯罪與電信網絡詐騙都具備涉眾性、非接觸性等特點,詐騙數額的認定標準可以相互借鑒。針對僅開放一級市場、不設置轉增功能的數字藏品平臺,應貫徹“整體性思維”,采取綜合認定法。在基本犯罪事實清楚明確的情況下,采用“定罪+量刑”的方式進行數額認定,針對同時開放一級和二級交易市場的數藏平臺,由于被害人所損失的財產與平臺所獲利潤并不相等,二級交易市場的多重流轉導致藏品價格落差巨大、財產轉移對象并不明確,將被害人的“損失”認定為犯罪數額有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之嫌。此外,考慮到涉數字藏品詐騙犯罪中被害人數量較多且地域分布廣泛,且“緘默型被害人”較多,總體損失數額難以確定,故應參考平臺的獲利情況,既包括平臺在一級市場發行藏品時所獲利潤,還包括平臺在二級市場中炒作后再次拋售所獲利潤及平臺在二級交易流轉中所抽取的手續費,綜合認定犯罪數額。
(二)涉數字藏品詐騙罪與他罪的界分
除詐騙罪外,集資詐騙罪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同樣作為涉眾型經濟類犯罪,在構成要件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法益侵害具有多重性,這導致涉數字藏品案件的罪名認定存在混淆可能。一方面,區分數字藏品詐騙罪與他罪必須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在刑法競合關系下區分各罪的構成要件,例如詐騙罪與集資詐騙罪雖都存在“非法占有目的”,但集資詐騙具有“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社會性”特征:又如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與非法集資罪雖都屬于危害金融管理秩序類犯罪,但區分兩者的關鍵在于平臺是否存在“非法占有目的”,另一方面,針對非法經營罪,應擺脫其“口袋罪”的宿命,充分貫徹刑法謙抑性原則,避免刑法過度介人對技術風險的規制而阻礙技術發展:針對非法集資類犯罪,應堅持數字資產“去金融化”導向,通過動態解讀刑法規范增強法律規制新型犯罪的靈活性,以打擊數字藏品市場的灰色地帶。同時,還應結合個案中平臺的內部行為結構、主觀目的和法益侵害要件確定入罪標準。
1.“非法經營罪”的行刑分野與銜接?!缎谭ā返?25條第三款規定,“未經國家有關主管部門批準,非法經營證券、期貨或者保險業務的,或者非法從事資金結算業務”,屬于非法經營罪。一般來說,金融產品的共同性表現為具有增值、保值和融通功能,差異性表現為產品的流動性、收益性、風險性不同,由NFT衍生落地的數字藏品天然的金融屬性,加之絕大多數購買者并不具備充分的藝術品價值鑒定能力,這種信息不對稱使得數字藏品價格極易被操縱,嚴重脫離實際公允價值,市場投機炒作氛圍濃厚,嚴重沖擊我國傳統金融體系。例如,原本的金融交易活動的實施需要第三方附加信用保障,但在區塊鏈技術不可篡改性、安全性等特性的干預下,金融交易的信息成本和信用保障失去原本的重要性。但數字藏品是否屬于法律所承認的金融產品,國內外觀點并未達成一致。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于2017年發布了《DAO(Decent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報告》,規定美國對NFT監管的取決于NFT的具體權利和特征,如果NFT經過“豪威測試”,符合證券基本特征,則要受到證券法監管。同樣,新加坡金融監管局(Monetary Authority of Singapore)在2022年2月15日提出要穿透到NFT的底層資產進而決定是否采取監管措施。我國并沒有明確的立法將數字藏品視為證券,所以開設數字藏品交易平臺或者發行數字藏品行為不構成本條所規定的非法經營罪。同時,考慮到開放二級交易市場的數藏平臺一般都設置投資人寄售模式,在寄售過程中必然會涉及投資人買人賣出的支付結算問題。如果平臺與有支付結算牌照的第三方支付平臺合作則不涉及本條所提到的非法經營犯罪:但如果平臺通過自己的銀行對公賬戶,甚至私人銀行賬戶來處理二級市場中的交易問題,以自己控制的賬戶收取人金,形成平臺自己的資金池,平臺就會因“非法從事資金支付結算業務”而涉嫌非法經營罪。
《刑法》第225條第四款規定,“從事其他非法經營活動,擾亂市場秩序,情節嚴重的行為”構成非法經營罪。因數字藏品的誕生和發展較快,其突如其來的新生特性導致法律和行政監管應接不暇,加之“非法經營罪”這種空白罪狀與彈性條款相結合的入罪模式容易擴大司法者裁量空間。但實際上,刑法沒有對數字藏品相關行為設定特殊行政許可,單純的發行或交易活動不屬于非法經營罪,如果放任司法人員任意援引兜底條款人罪則會導致司法擅斷。此外,數字藏品的發行和銷售對科技和法律社群的融合、數字資產交易市場的發展以及全球金融服務市場的開拓都有重大意義。在數字經濟迅速發展的社會背景下,刑法應始終保持內在的謙抑,不因過度介入對技術風險的規制而阻礙技術發展,應保持科技發展與社會治理間的平衡。同時,由于“非法經營罪”屬于典型的行政犯,針對數藏平臺在行政法層面上構成的“違法經營”以及在經營過程中產生違法行為,應塑造行政前置性立法的思維和規則,做好與行政性法律規范的銜接工作。例如,考察數藏平臺是否具備合格資質,包括網信辦區塊鏈信息服務備案號、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等。對未經許可或未取得相關資質擅自開展經營的平臺,應依法依規堅決予以查處。
2.“非法集資犯罪”適用的理性擴張。從刑法教義學視角考察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刑法適用,不僅要考察刑法規范含義,更要關注刑法規范在特定場景下所保護的法益以及與場景變遷后的法益現狀,元宇宙數字經濟秩序就作為數字藏品市場中的新生法益,應被納入刑法所保護的范圍。非法集資類犯罪主要指《刑法》第176條所規定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第192條所規定的集資詐騙罪,《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指出非法集資類犯罪屬于“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律規定”的行為。發行數字藏品的行為是否違反我國金融管理法律規定,既要結合我國近年來對金融違法的擴張性趨勢判斷平臺的“非法性”,還應結合個案的構成要件判斷平臺的“利誘性”。
當前的金融違法犯罪行為不斷翻新、層出不窮,追求安全保障和風險預防成為金融犯罪治理核心,非法集資成為我國刑事打擊的高壓領域,治理此類犯罪時應充分發揮刑法的“穿透力”。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在2019年1月30日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將監管部門規章和規范性文件納入參考依據,對犯罪要件進行擴張性解釋,擴大金融管理秩序的概念,降低了對“非法性”的認定標準。同時,該意見側重判斷行為主體向公眾吸收資金的行為是否合法,而不是判斷行為主體實施的交易行為本身是否合法,換言之,“借用合法經營的形式吸收資金”的情形也構成犯罪。以虛擬貨幣為例,2021年10部委聯合發布《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和《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等對加密資產一直采取謹慎態度。當前我國的數字藏品政策已經從“鼓勵發展階段”已經發展到“風險提示階段”,“去金融化”成為行業共識。雖然現有對數字藏品市場的規范大多屬于自治規則,但其內容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政策導向、監管態度和立法趨勢。國內主流平臺開始通過禁止數字藏品的二級交易來弱化其金融屬性,降低炒作風險:部分法院將二級交易屬性的藏品買賣行為視為無效,認為“表明雙方簽訂附條件的《買賣合同》因自始無法獲得二級市場交易的支配權而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應予以解除。”涉數字藏品案件的司法適用規則也應保障政策與司法的有效銜接,推動金融監管部門、行業標準自我管理與金融司法的協同治理。
除“非法性”之外,涉數字藏品案件是否構成非法集資類犯罪另一爭議點還在于行為的“利誘性”,需結合個案中平臺的行為綜合認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不具有銷售商品、提供服務的真實內容或者不以銷售商品、提供服務為主要目的,以商品回購、寄存代售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定罪處罰?!鄙鏀底植仄钒讣械摹袄T性”主要表現為“保本付息”和“許諾收益”,應詳細判斷發行平臺是否宣稱以原價或者溢價“回購”藏品,以“返利”來吸引投資者,此類承諾明顯違背市場規律和生活常識,過分夸大理財或數字藏品的金融效用,平臺目的不是銷售產品銷售,而以高額利益為回報誘餌實施集資。同時還要考慮到利誘發生的時間點,一部分數藏平臺在發售藏品之后也存在溢價回購行為,但這一行為是為了穩定客戶情緒、減少客戶損失,故不能將此類行為認定為利誘行為。
五、結語
圍繞加密貨幣、數字藏品等數字資產和去中心化金融開展的各項活動沖擊著我國原有的金融秩序和經濟結構,同樣帶來了司法難題。如上文所述,涉數字藏品案件在刑民區分、罪名選擇、人罪標準方面存在諸多司法爭議,司法活動的統一性和權威性面臨挑戰,明確司法適用規則成為規制涉數字藏品犯罪及失范行為的關鍵:同時,針對新型經濟犯罪出現的新變化,偵查機關也應當及時調整偵查方向,提升科技水平,強化偵查實戰能力,從而達到有效懲治經濟犯罪的目的,為我國數字經濟的發展提供正確道路。
責任編輯:熊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