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娜娜
內(nèi)容提要 晚明人性解放思潮催生了才女品藻的名士化傾向和“女務外學”的女性觀,明清易代的政治失序更激發(fā)了時人對“女英雄”的想象。在此背景下,柳如是以名士的風神氣度及書寫模式跨越性別界限,擴大性別空間,成為男性世界中的文化“景觀”。男性士人在審視柳如是的過程中營造了“閑賞”的美感生活和情藝文化,并在“名妓-名士”的轉喻系統(tǒng)中,借女性聲音進行自我人格設計,彰顯“深情”與“忠君”的文化理念。晚清民國,知識分子重新塑造柳如是“景觀”及其背后的國族記憶,并融入了革命話語、女權思想和“恢復中華”的民族精神。柳如是同易代士人的相互“觀看”,建構涉及性別互動、士人出處、隱喻詮釋等問題,呈現(xiàn)了晚明到晚清的文化嬗變。
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對柳如是贊賞有加,認為她作為“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能有“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4頁,第75頁。,實屬難得。從明季詩詞、野史到晚清的報刊、小說,柳如是被不斷地塑造、建構,成為“俠女名姝”“文宗國士”的化身。學界關于她的研究涉及其詩詞創(chuàng)作、性別意識、社會交往等[2]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 年)以錢柳姻緣為線索,考察明清士人交往與生存境遇;孫康宜的《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圍繞“情與忠”的話題考察了詩體、詞體之變奏,以及柳如是的精神世界。其他相關代表性研究還有方秀潔,魏愛蓮的《跨越閨門:明清女性作家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高彥頤的《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等等。。值得關注的是,晚明時期,柳如是于“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3]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4頁,第75頁。,是男性士大夫經(jīng)營情藝生活和彰顯文人文化的盟友,也是他們進行自我人格設計的媒介。時至晚清,柳如是畫像再度為知識分子觀摩和題寫,他們借此戲擬、模仿晚明歷史,詮釋社會、性別問題并展開對自我的檢視與反思,反映出晚清民初“恢復中華”的民族精神和女界革命的“維新”思想。在“名士-名妓”這一轉喻系統(tǒng)中,柳如是成為男性視域下的一道文化“景觀”,而面對景觀時,人們總會“攝取自己以為最主要、最具代表性、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印象”[1]葛劍雄:《序》,安介生、周妮:《江南景觀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3頁。。因此,作為文化“景觀”的柳如是,始終處在復雜、動態(tài)的變量聯(lián)系之中,這些變量包括種族、階層和性別等因素[2]伊恩·D.懷特:《16世紀以來的景觀與歷史》,王思思譯,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透過柳如是“景觀”被觀看、被建構的過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到晚明至晚清的文化嬗變。
晚明時期,雙性審美特質(zhì)和“女務外學”之說備受關注,才女品藻更呈現(xiàn)出名士化傾向[3]比如,毛奇齡稱徐昭華“不是小鬟頻乞試,那知閨閣有陳思”;女詩人吳琪尤好大略,被譽為“嶺上白云朝入畫,樽前紅燭夜談兵”;錢謙益稱沈婉君詩“無脂粉氣”,“林下之風,閨房之秀,殆兼而有之”,都凸顯了女性的名士風韻。。陳繼儒概括道:“名妓翻經(jīng),老僧釀酒,將軍翔文章之府,書生踐戎馬之場,雖乏本色,故自有致。”[4]秦望龍編著:《清言小品菁華》,甘肅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頁。也就是說,跨越性別、社會身份約束的言行,成為文人士子欣賞的“有致”生活面相。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說,構成女性身份的兩個因素是其內(nèi)在的“觀察者”與“被觀察者”[5]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3頁,第63頁。。對于柳如是來說,生活在男性主導的社會文化空間中,她“必須觀察自己的角色和行為,因為她給別人的印象,特別是給男人的印象,將會成為別人評判她一生成敗的關鍵”[6]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3頁,第63頁。。柳如是“性機警,饒膽略”,她時常著男裝,在江南一帶清游、雅集,擴大自己的交際范圍;她談兵說劍、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她用男性書寫模式感喟國變窮途,以刀劍意象表達家國情懷,是“競雄”[7]與柳如是身處同一時代的徐燦、劉淑、顧貞立、李因等才女都有反映世末亂離、憂思國難之類超越閨閣的言語。柳如是的特殊之處在于,她以北里章臺之身而具復楚沉湘之志,集名士與名妓身份于一身。的典范。一方面,內(nèi)在的“觀察者”身份促使柳如是按照男性審美調(diào)整自己的言行,獲得男性的青睞和社會資源;另一方面,以柳如是為代表的女性文人也在思考己身與世變之關系,挑戰(zhàn)了性別界限、拓展了性別空間。
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旅游業(yè)繁盛。謝肇淛說:“夫世之游者,為名高也。”旅游活動不僅開拓心胸、陶鑄性靈,更是士大夫社交、娛樂的方式,故被譽為“名高”之事。士大夫甚至打造專屬的“游道”,以獨特的品味來彰顯自身的文人身份。柳如是離開歸家院之后,如同諸多名士一般,乘畫舫輾轉于吳越之間。她在船上讀書、寫字、賦詩、作畫,廣交才媛名士。船,是一個浮游的、無拘束的存在,無限性是其文化特征。畫舫,則是柳如是身份的寫照與隱喻,她同畫舫一起,成為江南山水中的一道“景觀”。
柳如是名聲大噪于崇禎五年(1632)。是年,她赴松江畬山,為陳繼儒賀壽。陳氏所居之處,亭榭數(shù)座、古梅百株。柳如是身量小巧、束腰緊身、亭亭玉立于“晚香堂”中,成為陳子龍、宋轅文、李存我等名流“凝視”的對象。陳繼儒作《贈楊姬》,詩歌“少婦顏如花,妒心無乃競。忽對鏡中人,撲碎妝鏡臺”[8]陳繼儒:《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卷五,明末湯大節(jié)簡綠居刻本,第4頁。,寫的是柳如是在周道登家的不幸遭遇。“顏如花”“對鏡梳妝”既是閨怨詩的傳統(tǒng)元素,也是柳如是“被觀察者”身份的表現(xiàn)。
崇禎十一年(1638),柳如是赴杭州汪然明之邀,登入畫舫“不系園”,這是眾多騷人韻士雅集的場所。她“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游處”[9]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上),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尋覓“殷勤為其啟金屋者”。紅妝翠微間,柳如是與西湖煙水融為一體,成為眾人傾慕、游觀的對象。汪然明寫柳如是:“明妝憶昨艷湖濱,一片波光欲蕩人……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訪仙源違咫尺,幾灣柳色隔香塵。”[1]汪汝謙:《春星堂詩集》卷三,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當時,需得身為“名流”“知己”或“美人”,才能夠進入“不系園”,柳如是兼而有之,甚至還是神女和俠女。人們往往通過景觀想象構建與事物的關系、重塑自身的社會角色。男性文人爭相“觀看”柳如是,或從其身上看到美色而希望貯之金屋,或于其身上投射自身理想并心生敬意。
柳如是游賞西湖的作品主要收錄在《湖上草》中。杭州濃縮了晚明流韻,聚集了各方游客,而女性既是西湖景觀的一部分,又是西湖景觀的制造者。柳如是寫道,“西泠月照紫蘭叢,楊柳絲多待好風”[2]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第67頁,第71頁。,其中,“紫蘭叢”“楊柳絲”指名媛才女;“邀人畫舫留鸚鵡,游女新綾織鳳凰”[3]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第67頁,第71頁。,則寫佳人盛飾出游的場景;“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4]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第67頁,第71頁。寫桃花得西湖美人氣韻而分外嬌媚,為世人激賞。可見,女性在杭州氣韻的塑造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琴詩為伴、漫游西湖是柳如是與一眾才女有意識的舉動,“她們顯然深刻地體察到自己身為女性,出現(xiàn)在杭州西湖,對這個城市的風格與景觀有多大的影響”[5]胡曉真:《明清敘事文學中的城市與生活》,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40頁。。可以說,她們既在賞玩,又在造景。
馬克夢指出,“所謂的才子佳人是包含彼此的,其中一方具有另一方的相貌,或呈現(xiàn)另一方的氣質(zhì),男性可以把心目中更為完美的自己投射給女性”[6]馬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系》,王維東、楊彩霞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頁。。在這一互映性結構中,柳如是從著裝到談吐皆呈現(xiàn)出“學士化”“名士化”的風神氣度,這是一種跨越性別的“文化展示”。《河東君小傳》這樣記載柳如是:“幅巾弓鞋,著男子裝,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7]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上),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著男服迎客在當時并不少見,柳如是的特殊之處在于她獨特的氣宇風神與懷抱胸襟,這促使她成為一道“文化景觀”,乃至男性士人心目中更為完美的性別形象。
柳如是歸錢謙益后,亦“常衣儒服,飄巾大袖,間出與四方賓客談論”[8]黃承增輯:《廣虞初新志》卷二六,嘉慶癸亥寄鷗閑舫刊巾箱本,第14頁。,被稱作“柳儒士”。鈕琇在《觚剩》中稱其“有時貂冠錦靴,或羽衣霞帔,出與酬應。否則肩筠輿訪于逆旅。清辯泉流,雄談鋒起,即英賢宿彥,莫能屈之”,錢謙益直呼其“高弟”“良記室”[9]鈕琇:《觚剩》卷三,康熙壬午臨野堂刊本,第6頁。。她流連文宴,接席雄談,儼然儒士、名士。王國維曾題寫柳如是《湖上草》:“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10]谷輝之輯:《柳如是詩文集》,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年版,第256頁。柳如是帶給男性文人視覺與心理層面的沖擊,他們認為“柳如是所擁有的,甚或多于自己,于是出于對己身‘匱乏’的焦慮,更渴望著柳如是”[11]嚴志雄:《牧齋初論集:詩文、生命、身后名》,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2018年版,第45頁。。因此才說,柳如是是“景觀”,但又逸出“景觀”。
當然,柳如是的男子氣度是由內(nèi)而外的,不僅表現(xiàn)在著裝打扮上,更滲透在其個人性情、文化藝術風格之中。她具君子氣,以經(jīng)世自任、以天下為務,喜縱橫之術、具文才武略。她的草書風骨嶒峻、筆力雄健,見知于當時,被程孟陽評為“書勢險勁”,亦被清人翁同龢譽為“鐵腕拓銀鉤”“奇氣滿紙”。幾社名士常常宴集于陸氏南園,這個文學兼政治團體宴集具有時事座談會的性質(zhì)。柳如是多次參加南園雅集,經(jīng)名士政論熏習,其本人亦被視為社員之一,其“天下興亡,匹‘婦’有責”的觀念逐漸成熟。
世變之際,女子與國難的關系是男性文人一再吟詠的話題。反之,對于現(xiàn)實中的女性來說,男性亦是她們自我定義的一種方式。正如華瑋所言,“‘擬男’在為她們突破發(fā)聲困境的同時,還適可滿足她們的‘權力的想象’(illusion of power)”[1]華瑋:《明清婦女之戲曲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2年版,第147頁。。當時女性文人的家國之論并不罕見,而柳如是除了以男性口吻營構勇武的自我形象,還采用男性的書寫模式,甚至有《男洛神賦》這類直接“凝視”男性的作品。
柳如是《戊寅草》頗有云間派風味,而云間派身為幾社旁系,本就擔負著匡時濟世的使命。柳詩超曠凌空、宏達微恣,被陳子龍贊為“絕不類閨房語”,認為其“不謀而與我輩之詩竟深有合者”[2]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此論體現(xiàn)出柳氏詩文對男性書寫空間的介入。“夏服左彎從白馬,鐃歌清徹比烏彈。千金元節(jié)藏何易,一紙參軍答亦難。我欲滎陽探龍蟄,心雄翻是有闌珊”[3]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展現(xiàn)了她心雄萬夫、探取龍蟄的豪情,并意欲成為一名身負弓箭、馳騁疆場的英武之士;“長空鶴羽風煙直,碧水鯨文澹冶晴”[4]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中,她從直升的烽煙和遠飛的仙鶴以及波濤與鯨鯊中,預見戰(zhàn)事兵禍的到來,這般慷慨正見其性別身份的游移以及對精神自由的追尋;在后金犯邊、國勢阽危之際,她贊頌、呼喚“杰如雄虺射嬰茀,矯如脅鵠離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如匹練從文貍”[5]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般抗敵救國的英杰;“丈夫虎步兼學道,一朝或與神靈隨”[6]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被《神釋堂詩話》評曰,“有雷電砰然、刀劍撞擊之勢,亦鬟笄之異致矣”[7]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30頁。,體現(xiàn)的正是她對自己人生的期許。
柳如是超越婉約秀雅的女子風韻,表達世變當頭,志同道合的共同悲感。比如,文人常借英豪廟碑書寫忠臣、英雄的悲劇命運。柳如是承襲這一表達傳統(tǒng),寫道,“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接戍樓。海內(nèi)如今傳戰(zhàn)斗,田橫墓下益堪愁”[8]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以田橫五百士寧死不屈的壯舉激勵世人,呼喚孤忠勁節(jié)之士為國效力。時人評此詩:“脫盡紅閨脂粉氣,吟成先吊岳王祠。”[9]谷輝之輯:《柳如是詩文集》,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年版,第256頁。再如,她歌頌于謙“意氣吞龍荒,事業(yè)高云閣”,因其悲劇命運而發(fā)出“灑淚空夕陽,英風竟安托”的感喟,并于西湖之濱“慟哭霸王略”[10]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第24頁,第24頁,第30頁,第30頁,第73頁,第75頁。。此外,中國男性文人常以“女洛神”作為自己寤寐求之的理想女性形象,柳如是的《男洛神賦》則“顛倒傳統(tǒng)情詩的基樁”,寫自己訪求情郎的過程。她描摹“男神”風姿,“泯滅男女詩人的傳統(tǒng)界限,打破陽剛陰柔的定見”[11]孫康宜:《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李奭學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0頁。。
總之,柳如是“牽動的欲望糾結、權力運作,實則遠遠超過這種稍嫌‘簡略’的觀看之道”[12]嚴志雄:《牧齋初論集:詩文、生命、身后名》,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2018年版,第44頁。。一方面,在男性文人眼中,柳如是游走于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邊緣,其色、藝、才、情滿足了男性的文化需求,她士大夫般的氣節(jié)操守、胸襟境界、人文風采亦是男性文人自我理想的投射。另一方面,在忠明的男性眼中,名妓的命運是國家興衰的隱喻,正所謂“名姝失路,與名士落魄,赍志沒齒無異也”[13]李中馥撰,凌毅點校:《原李耳載》卷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6頁。。而對于男性的觀看,柳如是或許意識到,以男性裝扮和口吻抒情言志可適度緩解“己方以為才而炫之,人且以為色而憐之”[14]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頁。的焦慮。同時,柳如是對“名士”形象的塑造也使自己遠遠逸出“景觀”的范疇。
晚明時期,江南地區(qū)的文化精英階層在科考及第或踐行儒家德性之外,追求縱樂和炫耀性安逸,刻意營造美感生活。賞玩古董、珍藏書籍、游覽名勝、選妓征歌等都是士人經(jīng)營其美學生活的重要活動,圍繞著選妓征歌,出現(xiàn)了獨特的女色品賞文化。在此美學品味與文人文化的建構中,柳如是等明季女性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在明中后期商人崛起的背景下,男性文人在觀看柳如是“景觀”的過程中,建構了與富商巨賈附庸風雅相區(qū)分的生活美學;另一方面,男性士人借用柳如是之類的女性聲音進行自我人格設計,呈現(xiàn)易代之際自我身份的復雜性。
晚明時期,傳統(tǒng)社會的“四民分業(yè)”逐漸模糊,各階層的經(jīng)濟、文化行為趨同,尤其是商人的崛起,對文人精英群體的身份和地位造成一定的沖擊。因此,晚明文人致力于構建一種不流俗的、超越官能的“看婦人的方法”。屠隆曾言:“登山臨水,曠望俯仰,必思佳麗。思佳麗必營樓臺,營樓臺必及聲色。嘲風吟月必耽光景,耽光景必動才情,動才情必生歡戀。”[1]屠隆:《鴻苞集》卷三十八,茅元儀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刻本。由山水之美到佳麗之色,再到營建樓臺,兼收山水與聲色,他們懸想和經(jīng)營具有脫俗之美的生活,乃至構造“色隱”的文化空間,從而安頓個人的情感和生命。
晚明士人將柳如是和建筑、山水等融為一體,塑造出一個被認知、想象的“女性空間”[2]巫鴻認為:“女性空間是一個空間整體——是以山水、花草、建筑、氛圍、氣候、色彩、氣味、光線、聲音和精心選擇的居住者及其活動所營造出來的世界。”參見巫鴻:《中國繪畫中的“女性空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7頁。。錢謙益為柳如是建成絳云樓,金石文字、鼎彝環(huán)璧、法書名畫等充牣其中,柳如是于此“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沉水,斗旗槍,寫青山,臨墨妙”[3]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上),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第142頁。,給觀者呈現(xiàn)的是一道頗具意味的文化景觀。類似的,徐錫胤寫柳如是“舞燕驚鴻見欲愁,書簽筆格晚妝樓”[4]谷輝之輯:《柳如是詩文集》,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年版,第192頁。,陳文述也曾描繪道:“金石千秋書萬卷,琳瑯都置妝臺畔。流水親調(diào)綠綺琴,墨香小試紅絲硯。”[5]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上),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第142頁。書簽筆格、金石書卷、琴棋墨硯與柳如是一并構成博學文士、名士、居士的建筑空間和文雅世界。文房清玩與柳如是近乎成為一組相互轉喻的概念。衛(wèi)泳所作《悅容編》專論如何借美人營造美感生活,稱“美人有文韻,有詩意,有禪機”,能參透者“文無頭巾氣,詩無學究氣,禪亦無香火氣”[6]蟲天子編,董乃斌等點校:《香艷叢書》第1冊,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第32頁。。柳如是眾美兼?zhèn)洌瑸槲娜碎_啟了美學的、感性的、超脫的生活意境。
另外,晚明《燕都妓品》《蓮臺仙會品》之類的“花案”樹立了品賞美色的標準,呈現(xiàn)“脫俗化”“傳奇化”的特征。文人“描摹想象,麻姑幻譜,神女浪傳……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7]冒襄:《影梅庵憶語》,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頁。。這里的美人想象及“才子佳人”傳奇乃明清文人文化之特色,柳如是便被塑造為男性寤寐求之的“神話”女性。陳子龍《采蓮賦》視柳如是為宋玉的“神女”、曹植的“洛神”以及《游仙窟》中的“女仙”。程嘉燧的“翩然水上見驚鴻,把燭聽詩訝許同”[8]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6 頁,第126 頁,第147頁,第147頁。,偈庵的“杯近仙源花瀲瀲,云來神峽雨濛濛”[9]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6 頁,第126 頁,第147頁,第147頁。,亦將柳如是視作存在于洛水之上、桃源之境的傳奇女性。在《東山酬和集》中,朱云子稱“借問藍橋今共室,何如鄂渚昔同舟”[10]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6 頁,第126 頁,第147頁,第147頁。,林若撫也道“誰知宿世藍橋侶,即在今宵谷水舟”[11]柳如是撰,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6 頁,第126 頁,第147頁,第147頁。,柳如是又化身為《太平廣記》中的仙女云英。他們在觀看柳如是“景觀”的過程中,進入神話世界的懸想。衛(wèi)泳在其書中道:“古未聞以色隱者,然宜隱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須知色有桃源,絕勝尋真絕欲,以視買山而隱者何如?”[12]蟲天子編,董乃斌等點校:《香艷叢書》第1冊,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第32頁。晚明文人通過柳如是建構了一個淡化名利、安置自我的美感世界和桃源之境。
“景觀”是觀者與被觀者相互作用而造就的結果,審美觀看不僅是對被觀者生命存在的探尋,也是觀者自身生命狀態(tài)的轉化。就柳如是而言,男性士人通過對其生命風流的審美發(fā)現(xiàn),進一步打開自身的存在境域。馬克夢認為這種現(xiàn)象彰顯的是“才子佳人”式的“相似性與互映性”,并且在“對詩”,即唱和詩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1]馬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系》,王維東、楊彩霞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頁。。男性文人在同柳如是的詩文往來中建構自我身份,并在文人群體中傳播、確證,而柳如是也在成就“他者”的同時彰顯自我人格與志向。
程嘉燧《耦耕堂存稿》中的《朝云詩》八首皆為柳如是而作。“香澤暗菲羅袂解,歌梁聲揭翠眉顰”[2]沈習康點校:《程嘉燧全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33頁,第8頁。中借用淳于髡“長夜之飲”中“男女同席,履舄交錯”的場景;“絕代傾城難獨立,中年行樂易離群”[3]沈習康點校:《程嘉燧全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33頁,第8頁。隱含著謝安攜妓和卓文君的典故。程嘉燧描摹的是同柳如是相處的情境,也在另一個層面將己身與謝安、淳于髡、司馬相如之類的風流才子類比。陳子龍和柳如是的情詩對唱是一個共享事典、語典的象征隱喻系統(tǒng),是雙方相互觀看且不斷內(nèi)省的結果。柳詩“紫蘭蔭飛蓋,絳節(jié)煥華區(qū)”[4]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第25頁,第30頁,第125頁。期望陳子龍成為持紅色符節(jié)的使臣成就一番偉業(yè),自己則化身“紫蘭”,為其蔭護華蓋。“紛紛多遠思,游俠幾時論”[5]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第25頁,第30頁,第125頁。以輕生重義、急人所難的游俠相期許,陳子龍則以“不然奮身擊胡羌,勒功金石何輝光”[6]施蟄存、馬祖熙標校:《陳子龍詩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3頁。酬答應和。柳如是贈予友人朱茂暻的《朱子莊雨中相過》,是以塑造“他者”形象進行自我表達的案例。詩中稱朱氏“才氣甚縱橫”“射策凌儀羽”“窈窕扶風姿”,這是對友人安攘之才的景仰,也是她個人對英雄志業(yè)的向往。“天下英雄數(shù)公等,我輩杳冥非尋常。嵩陽劍氣亦難取,中條事業(yè)皆渺茫”[7]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第25頁,第30頁,第125頁。更是將朱茂暻引為同調(diào),她意欲成為男性群體中的一員,自覺或不期然地投合晚明士人欽羨的“俠女”情節(jié)。
柳如是初訪半野堂,贈錢謙益詩曰:“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guī)更不同。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8]周書田、范景中輯校:《柳如是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第25頁,第30頁,第125頁。她將錢謙益比作馬融、李膺和謝安。當時,錢謙益在會推閣臣中獲罪罷歸,其遭遇與李膺相似,正如謝安一般等待時機東山再起。此外,錢氏一向自矜博探佛藏、洞達禪理,故柳如是將自己比作捧瓶持拂、供奉菩薩的侍女。柳如是贈詩可謂“識其天性,因而濟之”,句句道出對錢謙益的個人期許。錢謙益也在奉和詩中稱柳氏為卓文君,儼然自視為風流多才的司馬相如了。
錢柳二人定情之后,《東山酬和集》中有諸多文人唱和之作,他們以詩語為媒,將晚明情觀中情欲的底蘊與美學、文化元素交相滲透。男性士人在與柳如是的兩相唱和中相互建構,并彰顯了融合詩藝與愛情的情藝文化。這些酬唱交織著兩性之間的聲音、態(tài)勢、美學觀與權力意識。柳如是并非被動地接受男性士人的“凝視”,她在時而“男性化”的角色以及紅粉黛妝的女性魅力之間切換,從而獲得錢謙益等異性的認可,男性士人也通過對柳如是的殷勤推崇以確認自我。
晚明時期,海內(nèi)鼎沸,然江左士大夫益事宴游,“其于征色選聲,極意精討。以此狹邪紅粉,各以容伎相尚,而一時喧譽,獨推章臺”[9]鈕琇:《觚剩》卷三,康熙壬午臨野堂刊本,第6頁。。一方面,他們從處于社會邊緣的女性身上看到自身才略的無處施展,以及國族命運的風雨飄搖。另一方面,以女性為基礎的情藝的經(jīng)營成為忠君愛國的表現(xiàn),即周銓所道:“情之所在,一往輒深:移以事君,事君忠;以交友,交友信;以處世,處世深……古未有不深于情,能大其英雄之氣者。”[1]朱劍心選注:《晚明小品選注》,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2—14頁。柳如是正是這一“情”與“忠”之社會思潮的參與者、建構者之一。
王朝覆滅以后,錢謙益等易代文人頻繁追憶和一眾名妓于湖山間流連詩酒的生活。勝國滄桑之艷跡,承載著晚明的文人文化,激發(fā)著文人的故國懷想,是錢謙益等文人士大夫在晚明生活的象征。于錢謙益而言,柳如是的豪俠之風、英雄之氣與忠君愛國不斷地促使他反觀自身,是其轉變?yōu)閻蹏斑z民”的關鍵助力,也是其一再洗刷污名、確立抗清志士身份的“符碼”。錢謙益追懷他同柳如是旅居杭州的生活,寫下“油壁輕車來北里,梨園小部奏《西廂》。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2]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卷三(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91頁,第91頁,第9頁。。故地重游,“空王法”與“腸斷前塵”表示明王朝以及故明臣子身份的消逝。“楊柳”是柳如是的代稱,“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剺面柳攢眉”“楊柳桃花應劫灰,殘鷗剩鴨觸舷回”[3]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卷三(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91頁,第91頁,第9頁。等語抒發(fā)的是兵燹之后的“殘山剩水”之感,以及對柳如是所象征的晚明生活的緬懷。順治四年(1647),錢謙益因“黃毓祺案”下獄,柳如是孤身北上斡旋。錢氏記述道:“河東夫人沉疴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涂,無刺刺可憐之語。余亦賴以自壯焉。”[4]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卷三(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91頁,第91頁,第9頁。正是在此番遭際的影響和柳如是的感發(fā)下,錢謙益試圖以新“遺民”身份開展復國運動。
錢謙益曾于晚明時期與柳如是同訪韓世忠墓,二人追念梁紅玉“佩金鳳瓶,傳酒縱飲,桴鼓之聲,殷殷江流噴沸中”[5]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初學集》卷四十四(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36頁。,相與感慨良久。錢謙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懷八首》其七寫道:“月下旌旗看鐵甕,風前桴鼓憶金山。余香墮粉英雄氣,剩水殘山俯仰間。”[6]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頁,第706頁,第666—667頁。他們以韓世忠、梁紅玉自期,希冀“中興”。沈璜與孫永祚在《東山酬和集》序中所道“桴鼓軍容,尚資纖手”“援桴賈壯于從軍”之語都用梁紅玉事。柳如是在晚明時期就已是文人筆下“情與忠”的符碼。入清后,錢謙益寫下“乍傳南國長馳日,正是西窗對局時……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7]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第10頁。,以梁紅玉擊鼓助戰(zhàn),暗示自己像韓世忠阻擊金兵一樣反清復明。柳如是赴海上犒勞抗清義師,資助神武軍等事跡確為忠烈之舉,錢謙益亦一度將其視作愛情與政治的聯(lián)結點。錢詩中“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嘆羽書”[8]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頁,第706頁,第666—667頁。“閨閣心懸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歡悲”[9]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第10頁。之語都是對柳如是壯舉的感佩,而在“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檢莊周說劍篇”[10]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頁,第706頁,第666—667頁。句中,錢謙益儼然模糊了二人之間的性別界限,他以英雄自期,更將柳如是視為同道中人[11]張娜娜:《明清易代士人“詩史”書寫中的自我建構——以錢謙益為中心的探討》,《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6期。。
兩三百年后的晚清民國,柳如是已化作荒莊拂水之畔的一座香墳,但作為文化“景觀”,她的符號價值仍在被持續(xù)地征用、重塑、建構。知識分子目睹柳如是畫像[12]柳如是有多幅畫像存世,據(jù)陳去病記載:“柳夫人風流放誕,嫵媚絕世。一時思慕者眾,爭圖形貌,頗有團扇放翁之致。”參見陳去病:《五石脂》,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9頁。,想到國士名姝東山酬唱的明末風流,感受到一代國手裹挾于輿論紛爭的生存困境,以及九州塵煙、美人殉主的凄惶,他們因此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有關柳如是的題像詩。一方面,知識分子圍繞錢柳故事,以“隱微”寫作的方式,借“詩史”“隱語”戲擬歷史,映照當下。另一方面,錢柳二人的生死抉擇是“男降女不降”[1]“男降女不降”史事及相關研究參看夏曉虹:《歷史記憶的重構——晚清“男降女不降”釋義》,《讀書》2001年第4期。之說的范本。這一說法在明季關涉滿漢文化沖突和“華夷之辨”,在近代則與“民族主義”相融合,表面上看是“種族之見”,實際則是以“民族主義”抵制異族侵犯。他們重塑柳如是等明季女性和錢謙益等士人的形象,期望以女子的堅貞剛烈喚醒柔弱游移的男性,表達對國族復興的期望與對尚武時代的神往。
中國古典詩學向來有“隱微書寫”[2]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提出,“隱微寫作”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語境中,失去言論自由的作者會以特殊的方式把情思隱藏于字里行間,這也促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學類型,即“隱微寫作”。參見列奧·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頁。的傳統(tǒng),錢鐘書說文人常常“移花接木,繞了個彎,借古典來傳述”,以“詠史”影射時事,以“古意”訴說“新愁”[3]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2頁。。雖然在政治壓迫比較嚴重的情況下,這種“煙幕彈”未必能避害,但是在“主文譎諫”的基礎上,對于表達變局之下詩人思想之矛盾與張力等方面用處不少。錢謙益素有“詩史”詩人的稱號,其前朝遺老的身份與心態(tài)尤其復雜,且與柳如是暗中從事復明運動,故其詩歌語言“燈謎交夾,市語雜出”。因此,時人在對女主角柳如是故事展開想象時,通過“古典”“今典”的映照,借用二人的姻緣以及錢謙益創(chuàng)作中的“隱微寫作”進行時代言說,為“才子佳人”的“詩史”敘事,額外增添了末世的悲愴感以及“復國運動”的革命色彩。
錢謙益在《錢注杜詩》中借晚唐史事書寫當下,而晚清文人亦以錢柳所生活的晚明隱喻晚清,進行古今交疊的“詩史”寫作。李貽德的《題河東君小像后》是一首長篇敘事詩,從錢柳二人的東山酬唱寫到“忽傳噩耗破金甌,萬歲山頭苑樹秋”的國變。“供養(yǎng)珍同西竺書,飄零劫比《東京錄》”將柳如是故事視為對“興”的緬懷與對“亡”的警戒,稱之堪比遺民書寫典范的《東京夢華錄》。“只憐絕代佳人貌,誰識千秋國士心”[4]李貽德:《攬青閣詩抄》卷下,同治五年(1866)刊本,第32頁。詩句中,此“國士”之心指柳如是的忠貞孤烈,亦是詩人當下心境的夫子自道。錢文選寫下“義師鼓舞非甘后,異族驅除誓必先……董狐史筆存真意,烈女忠臣一例編”[5]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二(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頁。。其中,“董狐史筆”將柳如是事跡納入歷史的范疇,此時“異族驅除”的對象不再是滿清,而是環(huán)伺中國的西方世界。丁傳靖有《柳如是妝鏡為曹君直題》一篇,“勝國滄桑艷跡多,殘脂剩粉照山河”中的“殘脂剩粉”是對國變后“殘山剩水”的隱喻,亦是對時局的隱憂。“珠冠星燦蛾眉笑,玉轡風馳雉尾飄”是撮合野史筆記而成,而“一樣蒼涼可奈何”所道既是晚明,更是晚清[6]丁傳靖:《闇公詩存》卷二,民國乙亥白雪庵刊本,第11頁。。
在接受史中,錢柳二人往往“捆綁”出現(xiàn)、相互映襯,表現(xiàn)之一就是文人化用錢謙益詩語題寫柳如是小像。入清后,錢謙益的詩歌隱語頗多,借之進行集句創(chuàng)作正好可以塑造迷離惝恍的詩境,影射當下。光緒朝局在甲午戰(zhàn)爭、戊戌政變之后已然失控,光緒被軟禁、庚子事變等一系列事件昭示著封建王朝的式微。李葆恂在《題河東君儒服小像集牧齋句》中摘取錢謙益“秋風紈扇是前生,坐看人間滄桑更”“綠尊紅燭都如昨,都是昆明劫后人”“洞房銀燭辟輕寒,歷歷殘棋忍重看”[7]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194頁。等句,大概是世變的焦慮、分裂引起李葆恂心中山雨欲來的不安,而生出“昆明劫后人”[8]釋慧皎言:“昔漢武帝穿昆明池底得黑灰……蘭云:‘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后泛指遭受巨大災禍或變故之后的余燼。參見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一,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頁。之感。“攬鏡端詳應自喜,為他還著漢衣冠”是錢謙益隱秘從事復明運動后對自己“漢人”身份的審視,而諸如李葆恂之類的晚清文人又何嘗不面臨著滿漢文化沖突,以及自我身份界定的問題?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紅豆”意象。紅豆山莊曾是錢柳秘密反清的據(jù)點,錢謙益以“紅豆”為詩集名,并有多篇歌詠之作。實際上,“紅豆”除了象征錢氏和柳如是之間的愛情,在明“遺民”詩中還表示對故國的思念,隱含恢復朱明王朝的心曲。“美人”“愛情”“紅豆”“南國”“中華”等意象融合在一起,成為時人表達末世感傷以及復國意念的媒介。晚清潘遵祁“棐幾湘簾轉眼空,飄零紅豆泣東風”[1]潘遵祁:《西圃集》卷四,光緒刻本,第7頁。和錢謙益的“可是湖湘流落身,一聲紅豆也沾巾”[2]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有學集》卷四(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6頁。屬于末世的異代同悲。費念慈“枕熟黃粱春夢短,莊荒紅豆暮云涼。無窮家國傷心事,一事低回一曲腸”[3]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張云驤“紅羊小劫須臾,虞山老卻尚書。莫數(shù)江南紅豆,年年恨滿蘼蕪”[4]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亦是借“紅豆”的多重隱喻,抒發(fā)在個人關切與政治言說之夾縫中的無力感,以及新舊時代交接中短暫、虛無和不確定性的情感體驗。一直到現(xiàn)代,陳寅恪作《紅豆吟》,“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5]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頁,第4頁。一句言其在抗戰(zhàn)期間旅居昆明,從舊書商手中購得一粒據(jù)說出自錢謙益故園的紅豆,二十年顛沛流離,而紅豆仍在。他借“紅豆情緣”窺探易代士人之孤懷遺恨,“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6]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頁,第4頁。,儼然又是一重文化復興之思。
晚清民國論者對柳如是等明季奇女子青睞有加,原因在于她們的妓女身份與節(jié)烈行為之間的巨大張力,頗具示范性,《民立報》甚至稱“吾國女革命家,當以河東為第一人”[7]塞庵:《塞庵舊話》,《民立報》1911年4月3日。。1911年《申報》的《自由談·野史》欄目稱:“女杰,一娼婦也”,“而能獨其愛國思想深明大義”,“然諸多頂天立地之男子為求高官厚祿甘心賣國,絕無民族思想,與女子相去甚遠”[8]參見1911 年12 月4—6 日《申報》。嘉定二我轉載柳亞子《為民族流血無名之女杰傳》,并易名為《松江女杰小傳》。。入清以來,一直流行的“男降女不降”的說法是屬于漢民族的易代記憶,錢柳二人在殉國之事上的抉擇堪稱此說的典范。晚清文人鋪陳演繹此類野史逸聞,凸顯明季女性之死的意義,目的之一就是激發(fā)男子的“民族思想”,爭取“民族獨立”。
晚清文人宣稱“明末清初之際,山川之秀不揚為須眉之氣而吐作巾幗之光”[9]山淵:《余孝女》,《春聲》1916年第3期。。其實,這種“男不如女”的說法在入清以來不曾間斷。袁枚“可惜尚書壽更長,丹青讓于柳枝娘”[10]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陳文述“嬋娟都被須麋誤,不作忠臣傳里人”[11]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應時良“生得相隨原妾幸,死無他憾為公遲”[12]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等,表述的都是柳如是的義節(jié)俠氣為士大夫所不能及者。晚清文人進一步融合“殉節(jié)”與“殉國”的概念,即認為柳如是的死體現(xiàn)出的不僅有“錢氏家難”所道的普通節(jié)烈綱常,更是“國家倫理”的價值取向。比如,吳清學“婦人能殉國,斯土亦生香”[13]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直接將“殉主”改為“殉國”,將柳氏之死拔高到家國層面。丁傳靖“海虞紅豆千秋艷,寂寂人間方芷生”[14]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第155頁,第152頁,第143頁,第159頁,第199頁,第191頁。將柳如是同民元前后文化視野中的方芷生并置。方芷生在國難之際逼夫自盡,自己亦引刀而去,《申報》稱其“為民族流血之英雄,增光種族之女杰”[15]嘉定二我:《方芷生傳》,《申報》1911年12月15日。。正如南社領袖柳亞子在《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梁紅玉傳》所說,柳如是等所引起的“男降女不降”之說,已然被奉為“中國女界之魂而決民族思想”之起點[16]柳亞子:《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梁紅玉傳》,《女子世界》1904年第7期。。
以推翻滿清統(tǒng)治并抵御外辱為目標的革命思想,需要一種“女軍人傳統(tǒng)”作為支撐,而柳如是的事跡恰好印證了這一“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思想。當時,《女子世界》傳記欄目先后為花木蘭、梁紅玉、秦良玉等“女軍人”立傳,表彰其衛(wèi)國殊勛。而當時的知識分子將柳如是視為與花木蘭、梁紅玉比肩的人物,故借其小像重構晚明歷史記憶。李黼平“到底不慚真女士,木蘭邨里斗新妝”[1]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頁,第204頁,第204頁,第203頁。,柳亞子“紅粉能談兵,何異梁紅玉。惜哉錢尚書,老去徒碌碌”[2]柳亞子:《題河東君像》,《磨劍室詩詞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26頁。,等等。這些詩句中所道柳如是“京口祭拜韓世忠”“勸夫殉國”“北上救夫”“自縊殉主”的情節(jié),將其塑造為性豪俠、重然諾、尚信義的典范,順應了時代的政治文化訴求。她的“海上犒師”之舉更是直接投入了民族戰(zhàn)斗的表現(xiàn)。張亞屏“千秋大義甘殉節(jié),一片孤忠獨犒師。志愿毀家能復國,才優(yōu)詠絮且工詩”[3]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頁,第204頁,第204頁,第203頁。,張卓人“工吟已見嫻風雅,助餉尤能解橐囊”[4]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頁,第204頁,第204頁,第203頁。,錢文選“義師鼓舞非甘后,異族驅除誓必先”[5]范景中、周書田編撰:《柳如是事輯》卷一(下),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頁,第204頁,第204頁,第203頁。等詩句中所詮釋的柳如是,符合當時鑄造“軍人之體格”和“軍人世界”[6]丁初我將“軍人之體格”、鑄造“軍人世界”作為“女子世界”誕生的首要任務。參見丁初我:《女子世界頌詞》,《女子世界》1904年第1期。的時代要求,這也是知識分子對強權與帝國主義集矢中國而急切呼吁抵御之策的反應。
文變?nèi)竞跏狼椋行晕娜藦哪姆N角度觀賞、重構柳如是,取決于特定時代的政治文化訴求。借助對柳如是“景觀”的塑造,最終烘托及激勵的是男性人格,這是當時社會的政治文化心理尤其是男性心理投射、作用的結果。當然,晚清文人對柳如是等明季烈女的回顧與西學東漸及西方女權思想的傳播有密切關聯(lián)。《精衛(wèi)石》錄有秋瑾的《改造漢宮春》:“可憐女界無光彩,只懨懨待斃,恨海愁城。湮沒木蘭壯膽,紅玉雄心。驀地馳來,歐風美雨返精魂。脫范圍奮然自拔,都成女杰雌英。”[7]秋瑾著,郭長海、郭君兮輯注:《秋瑾全集箋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458頁。便是最真實的寫照。時人謂“莫誕于柳如是,莫怪于吳弱男”[8]孫毓修:《綠天清話》“吳弱男”條,《小說月報》1912年第6期。,柳如是得以與“女權運動之先驅”并稱。對這一理想女性的重新認定和重構,也為當時“新造中華資格之巾幗”以及“女界革命”提供了歷史依據(jù)。
晚明時期,柳如是在男性世界中尋找自己的發(fā)聲方式,以漫游、造景和充滿雙性特質(zhì)的風神氣度及書寫模式與男性對話,重塑了性別身份、擴展了性別空間,成為一道矚目的文化“景觀”。男性在審視柳如是“景觀”的過程中,一方面通過帶有身份意識和性別權力的運作,營造了與富商巨賈相區(qū)分的“閑賞”“閑雅”的美感生活,“此種結合美色、情藝與情感之情色文化,乃成為明代社會文化之重要特色”[9]王鴻泰:《美人相伴——明清文人的美色品賞與情藝生活經(jīng)營》,《新史學》2013年第2期。。另一方面,在晚明“情觀”的時代背景下,男性士人還在“觀看”柳如是的過程中打開自身生命境遇的言說空間,移情作忠,借女性聲音進行自我形塑和人格設計,彰顯了“深情”與“忠君”的情藝文化。推及后世,錢謙益和柳如是作為“明清痛史”的典型在晚清及民國的“新痛史”中重新煥發(fā)生機。知識分子對錢柳二人的書寫融合了“復國運動”的革命話語與“恢復中華”的民族精神,為“女界革命”或婦女解放者所利用,呈現(xiàn)了晚清對晚明歷史的重構、戲擬。因此,柳如是“景觀”和士人的相互觀看及建構,體現(xiàn)了政治失序狀態(tài)下性別聲音的混雜,其中涉及性別互動、朝代更迭、士人出處、歷史感傷、隱喻詮釋等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晚明到晚清的文化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