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上初一時,我坐在班級左數第三列第二排,肖少少坐在右數第一列第三排。如果不是當時學校突然宣布要整頓校園風氣,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我只記得他總是沉默寡言,再無別的印象。
初一第二個學期第一節課,班主任舉著一張文件,貼在了墻上。上面內容列得老長,從發型到穿戴,從生活作風到學習習慣,事無巨細。
肖少少就是在這張通知出現后,才突然被大家注意到的。通知一出,大家紛紛理發。除了肖少少。
大家都很好奇,一些人問:“肖少少,你怎么不理發?”肖少少的臉紅得厲害,什么都不說。“丁零零”,上課鈴一響,大家急忙回到各自的座位。班主任“嗒嗒嗒”地走進來,正欲開講,突然盯向一個方向。只聽班主任說:“肖少少,你站起來。你沒看通知嗎?為什么還留著這么長的頭發?”
“我……我……”肖少少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
班主任不容置疑地說:“明天必須把頭發剪了。”
第二天,肖少少把頭發理了,但他的頭不像大家的那樣光滑和干凈,他的頭頂有道清晰的疤,一指來長,看著嚇人。本來就寡言的肖少少一下變得更加沉悶了。
一開始,大家對于肖少少頭上的疤很好奇,紛紛問他怎么了。肖少少說小時候出過車禍。大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問什么時候的事,又是怎樣的車禍。肖少少便不再回答了,悶悶地趴在桌子上。
就這樣,肖少少突然跟大家融不到一塊兒了。而大家開始由視而不見變成逐漸地、主動地去孤立肖少少,則是因為又一件事。那就是肖少少身上突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紅斑。
第一個發現這嚇人紅斑的是肖少少的同桌。他當著全班的面,大聲說:“肖少少有傳染病!”全班嘩然。老師緊張起來:“肖少少,生病了為什么不去醫務室?現在立刻跟我去。”
肖少少完全不知所措,他結結巴巴地央求道:“老師,這不是傳染病,是蕁麻疹,我以前生過,過段時間自己就好了。”
老師一聽蕁麻疹,眉頭舒展了些。老師告訴同學,肖少少得的是一種常見病,并不傳染,可還是有相當多的人很害怕。
第二天,在肖少少同桌的強烈要求下,老師將他從肖少少旁邊調走了。
后來,肖少少的蕁麻疹退下了,大家仍然對他避而遠之。肖少少在大家眼里成了不一樣的人,成了另類。
看起來,肖少少確實如此。
但是他面對眾人的態度,卻突然在某一天變了。他變得不再低頭,不再怯弱,而是穩穩地走路,目光平靜地看向前方。他對于身邊的指指點點,好像漠不關心起來。
大家都被他這種突然的轉變弄得莫名其妙,有些人甚至很不樂見肖少少變成這樣,他們開始變本加厲地孤立肖少少。
有次上體育課,老師讓大家練習排球,要求幾個人組隊。肖少少和兩個女生一隊。那些孤立肖少少的人事后對那兩個女生發難,不僅對她們指指點點,還抓住她們在學校疊千紙鶴的把柄,報告給了老師。結果不僅惹得兩個女生被扣分,還引起了班主任對全班的大搜查。可讓人奇怪的是,那時還是孩子的我們,竟然沒有遷怒打報告的人,而是把罪責怪到了肖少少的頭上。
肖少少開始不喜歡待在教室里,每到下課,便走去操場,站在操場的邊緣,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僅是學生,在老師眼里,肖少少恐怕也被認作了“另類”。因為我不只一次聽到不同科目的老師說:“肖少少,注意聽講,不要總看窗外,還有,你太內向了,你應該積極融入集體,別什么都一臉漠不關心的樣子,有個性是好事,但是過于有個性就不好了!”
老師之所以說后面的話,其實是因為三件事。
第一件事,學校不允許戴項鏈,肖少少卻戴著一根女士項鏈,不論怎么說,他就是不取下來。最后沒辦法,學校叫來了肖少少的奶奶。肖少少這才乖乖地摘掉了項鏈,而當他奶奶想解釋的時候,肖少少卻怎么都不讓。
第二件事,因為我們是寄宿學校,每個星期,生活老師會組織大家到公共澡堂洗澡,大家都去,唯有肖少少不去。任憑生活老師軟硬兼施怎么命令都不行。
第三件事,就是肖少少在理發之后,總是看窗外。不論老師怎樣批評,他還是看,最后實在沒辦法,老師們便不再理會他了。
每天中午吃完飯,我都會拿著滑板到操場玩。這天,我玩到興奮,想踩著滑板越過一塊石頭,本以為我能帶著滑板跳過去,可誰知道被石頭一絆,竟連人帶板摔在了地上。
我想要爬起來,可是腿一使勁,卻驟然劇痛,又軟在地上。這時,我一抬頭,便看到了肖少少。他恰巧就在我旁邊。他朝我走了兩步,然后彎著腰,朝我伸出手。
我一時間愣在了那里。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意識到此刻同伴們和操場上的很多人都在看著我,如芒在背。
“拿開!”我像被蝎子蜇了般甩開他的手,忍著疼痛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抱著滑板,落荒而逃。跑掉的途中,我瞥見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
我的同伴迎上來,關切地問我有沒有受傷。可我只感到焦慮和自責。我小心地朝肖少少望去,只見他站在遠處,獨自一人,繼續看著天空發呆。我恍然發現,我變得跟周圍的人一樣了。我甚至有些怨恨自己,怨恨自己的懦弱,怨恨自己丟掉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不知道是誰開始說起那個故事的。
幾年前,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帶孩子去郊游,不幸遭遇車禍,女人當場就死了,孩子被搶救過來,身上卻留下了很多疤痕。所以孩子把女人的項鏈戴在了脖子上,不論夜晚還是白天,都不愿取下來。
那個孩子就是肖少少。現在,大家都知道了肖少少的身世,知道了他現在跟爺爺奶奶過活,知道了他一出生就沒有爸爸,知道了他不愿意取下項鏈的原因,知道了他不愿意一起洗澡的原因,知道了他沉默寡言的原因。
知道了這些,大家還覺得他另類嗎?另類就是錯嗎?這是很多人覺得肖少少是少數人而去孤立他的托詞!可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少數人,每個人都可能變成肖少少。
我不要再做自以為是欺負人的多數人。我要找到肖少少,也要找到自己,我要對肖少少伸出手,我要做他的朋友,即使大家疏遠我、孤立我。
我沖出食堂,跑向操場。肖少少依舊在那里站著。這時,他的身邊走過一個男生,這個男生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拽肖少少的褲子。他的校褲一下被扒到了腳踝。肖少少穿著一件紅色的內褲,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肖少少抬頭看了看四周,臉上的憤怒漸漸地斂去,他伸手慢慢把褲子提上來,站直身子,對周圍的動靜毫不理會,只是抬起頭靜靜地看天。
我被突然聚集而來看笑話的學生推搡得一時無法前進。等我終于從人群中跑出來時,肖少少沿著樓梯走上了教學樓。我追過去,仰著頭,大聲地喊:“對不起!”
肖少少的身影因為我的大喊停了下來。我以為我可以和他成為朋友,可在我向肖少少說了“對不起”的第二天,他就轉學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不知道肖少少在我甩開他的手卻又大聲朝他道歉后,是怎么看待我的,不知道他是怨恨我還是原諒了我,不知道他轉學去了哪兒,不知道他后來有沒有交到朋友,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繼續被孤立和傷害……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清楚地記得那個中午,我是那么干脆而無情地打掉肖少少的手。這種內疚一直扎在我心中。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3年第29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