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貴 褚欣桐
內容摘要:“日用百科大全”這一知識形式在近代中國的興起與演化歷程,是現代性向日常生活沉潛和滲透的生動寫照。通過擇取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作為討論對象,對日用百科書籍在知識史上扮演的角色及發揮的功能進行研究,力圖分述作為常識集成、生活物品、啟蒙機制的日用百科書籍如何從知識層面塑造了一個現代化的日常生活世界。
關鍵詞: 《日用百科全書》;常識;現代啟蒙
課題: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民國時期出版管理檔案資料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22&ZD322);武漢大學自主科研項目(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5.003
晚清民國時期,日漸頻繁的中外交流給中國社會帶來了驟然擴充的知識體量與層見疊出的知識類型。當這一知識史上的現代化轉型觸及民眾的傳統日常生活時,則塑造了中西雜處、新舊交糅的生活方式。此時,民眾過往的生活經驗無法滿足日益現代化的社會生活需要,為了適應混雜而多變的知識環境,人們便求助于一些更具秩序感與穩定性的力量,日用百科書籍便是這樣一種對紛亂的日常知識進行組織與固化的工具。
因此,“日用百科大全”這一知識形式在近代中國的興起與演化歷程,可被視為現代性向日常生活沉潛和滲透的生動寫照。晚清時期的百科全書,或譯或輯,內容多采收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政法制度;及至民國,百科全書的編寫日益轉向“國民日用”。這一變化意味著現代化的進程逐漸從學術與思想的引介、機器與技術的進步、政體與制度的改良,滲透進人們的私人日常生活領域。其中, 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因其內容上“搜羅宏富,于國民之常識,應有盡有”,時間脈絡上流變的軌跡清晰,自1919年初編問世以來,歷經補編(1925年)和重編(1934年),兼之重印次數多,流通廣泛,尤具有研究的價值。
本文擇取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試圖厘清民國時期日用百科書籍扮演的社會角色及發揮的社會功能。具體而言,本文將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作為常識集成的日用百科書籍,如何建構起現代社會生活所需的知識體系,以回應民眾的知識需求?作為生活物品的日用百科書籍,如何借由占據一定物理空間的書籍形態,將具有現代性的知識有機地融入日常生活?作為啟蒙機制的日用百科書籍,如何通過出版、流通與閱讀,串聯起知識場域中的各個行動者?
一、“得此一書,勝讀萬卷”:作為常識集成的日用百科書籍
近代“常識”一詞,來自英文的CommonSense,釋為“普通知識”。梁啟超曾撰文對其進行詳細解說,認為“常識”實際上是一個比較之下的概念,“常識者,一方面對于無識而言之,一方面對于專門學識而言之”。“常識”作為知識縱向序列中的一個中間層次,相較于通常意義上的“知識”,在涵蓋范圍、結構體系上有其明顯的側重與偏向。同時,“常識”作為植根于社會生活之中的概念,也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生發出新的內涵與外延,從而改易其呈現面貌。那么,民國時期被稱為“基礎智識之淵海”的日用百科書籍中,哪些知識內容被納入了編纂者劃定的“常識”范疇?此類生活常識呈現出何種秩序和體系?這一生活常識體系又會隨時間發生怎樣的流動與游移?
考察1919年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收錄的知識范圍與建構的知識秩序,可以看出日常知識體系與學科知識體系的相異之處。編者將該書囊括的44編內容歸納為六個方面:(1)科學,包括天象、時序、哲學及倫理、理化博物等編;(2)藝術,包括書畫、算術、簿記等編;(3)實業,包括商業、畜產、蠶桑、染織等編;(4)政法,包括法律、軍政、財政、租稅等編;(5)社交,包括公文、契約、尺牘、楹聯等編;(6)家政,包括生理衛生、保育、衣服、飲食、術數等編。盡管這六個方面所涵蓋的“日常”范圍不可謂不廣,但錨定的是日常需要的實踐層面,例如“書畫”一編不收藝術流派、理論概念等內容,而重點介紹“執筆法”“間架結構百法”“油畫法”“繪畫配色法”等具體方法。正如編者所言:“所選材料,均注重于方法,一切空論,在所不取。”切于實用的原則,還表現在對常識體系的專門分類方式上。初版《日用百科全書》面世的1919年,較為成熟的學科分類方式已經在中國社會鋪展開來:教學分科方面,清末辦理的各類新學的章程中已普遍可見分科治學的傾向,成為民國學校學科制度的前導;圖書分類方面,“杜威十進分類法”于1910年前后被引介入中國,隨后催生了諸如“仿杜威書目十類法”(1917年)等一批本土化分類方法。商務印書館1923年出版的《新文化辭書》,雖然是按字母音序排列的辭典,但其敘言中表明該書收錄的知識范圍為“政治、宗教、經濟、法律、社會、哲學、文藝、美術、心理、倫理、教育,以及自然科學方面”,亦說明分學科規劃知識已經成為現代百科辭書普遍遵循的原則。相較之下,以《日用百科全書》為代表的一批日常百科知識類書籍,摒棄了嚴格依照學科分類的方法,不講求知識體系在邏輯上的周密嚴謹,而著意于各科知識在不同生活場景下的綜合運用,同時對生活中某些常見的實踐活動,如蠶桑、染織、保育等,還設立了專門類目。這種以具體生活實踐為主線的分類方式,很顯然是從便民日常取用角度有意為之的結果。
日常知識既然與生活實踐緊密相關,自然也會隨民眾生活方式的轉變而改易其體系結構。1929年,商務印書館考慮到十余年來社會變革既多,于是啟動了《日用百科全書》的增訂工作。歷時三年,稿成擬付印之際,“一·二八事變”爆發,商務印書館總廠被毀,原有稿件及資料全部化為灰燼。復業之后,商務印書館同仁們重新搜集材料,于1934年編成了《重編日用百科全書》,無論體例結構還是具體內容,都面目一新。重編本改分30編,精簡合并了“社交”“家政”各編,編目次第大體按照王云五《中外圖書統一分類法》,書后附列四角號碼索引。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學術分科不僅逐步進階為主流的知識分類方法,更日漸深入常識體系,成為普羅大眾認可與接受的思想觀念,也昭示著社會整體意義上思維方式的理性化與現代化。《重編日用百科全書》增補了“總類”(下收圖書館學類、檢字法類、讀書法類、新聞學類)、“社會學與統計學”(下收三民主義類、社會學類、社會問題類、社會調查類、統計學類)、“物產”(下收農產類、畜產類、水產類、林產類、礦產類、制造品類)、“工程”(下收土木類、機械類、電機類、采礦冶金類、紡織染類),其他諸如法律、財政、軍事、教育、交通等編,其內容亦迥別于前。雖然初編本與重編本都注重介紹社會常識與生活經驗,但后者在塑造“新國民”方面更凸顯其導向性,新增“社會學及統計學”一編下的第一大類“三民主義類”便是一例。該部分開篇敘說“中國民族之現狀”,歷陳“中華民族所受之壓迫”,并直指“中國人無民族精神”,接著申述“民族主義恢復之方法”,環環相扣,將三民主義理念落實到民眾個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去。此外,有學者注意到了初編本與重編本中有關家庭與禮制的文本內容與敘事方式存在的重大差異,指出后者流露出鍛造“現代中國的合格公民”(worthy citizens of modernChina)的意圖。可見,無論是直接的思想宣揚,還是間接的生活指導,1934年版《重編日用百科全書》展陳的常識內容與常識體系,都融入了某種隱形的國家意志與規訓色彩。這可能是為了與國民政府同年2月發起的“新生活運動”桴鼓相應,體現出從政府到社會、從頂層設計到日常實踐,都致力于陶鑄一種高度的民族文化認同與凝聚力。
作為“常識集成”的日用百科書籍,通過構建一個完整、系統的常識體系,賦予混雜而多變的日常知識以可見性與秩序感,塑造了一個嚴明有序、共用共享的日常生活世界。這個常識世界,既包羅萬象,又條理井然;既便于閱覽,又易于查找,是人人皆可自由出入的一方天地。“得此一書,勝讀萬卷”,雖然不無商家自吹自擂的廣告成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些日用百科書籍完備簡明、平易實用的文化特征。如果將整體社會歷史視作一個不斷演化的生命有機體,民眾的日常生活便有如其四處蔓延的神經末梢。歷史上的重大變革如果能突破層層阻滯而在日常生活領域尋到痕跡,則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著其影響的廣度與深度。對比商務印書館這兩次前后接續又破舊立新的編纂成果,其反映的常識體系的變更正可作為人們觀察時代歷史風云變幻的一個文化窗口。
二、商品、陳設與規范:作為生活物品的日用百科書籍
日用百科書籍以提供民眾“日用不可少之常識”為出版初衷,這一目標究竟收效如何?1934年10月25日至11月1日的《申報》連載的一個小故事中有這樣一個細節:鄉村豪紳張老爺請作者為其寫春節的斗方,向來望子成龍的父親喜不自禁,冒著大雪進城買斗方書,結果卻從城里尋回來一部《日用百科全書》,囑咐作者揀選書中的對聯作為參考,且“愈古雅愈好”。這個故事或可作為《日用百科全書》的社會生活史材料,說明《日用百科全書》的流通網絡與讀者群體已經觸及我國廣大鄉村地區。
書籍史中的證據也能證明民國時期的日用百科辭書作為一種書籍類型,曾受到廣大讀者的普遍歡迎。《日用百科全書》1919年6月初版,同月即再版;《重編日用百科全書》1934年5月初版,次月便發行至第5版。其他機構出版的日用生活指南類書籍,亦往往有驚人的銷量。日用生活社編輯出版的《生活快覽》面世僅兩周,二萬五千冊便銷售一空,而郵購者猶絡繹不絕,同月即再版加印一萬冊。上海書業公所民國初年創辦的年刊《國民快覽》,每年發行量為十余萬冊。此外,日用百科書籍的內容往往選自廣為閱讀的大眾媒體,如常識報館1928年出版的《常識大全》一書,乃集《常識報》第1期至第60期之內容,重新分類編排而成;世界書局1944年出版的《生活常識集成》,搜羅各種書刊報章中兩千余篇材料,并于篇末注明作者,說明此種撮集散落于各媒介的日常知識碎片,分類整合而匯輯成書,可能是當時日用百科書籍出版的一種流行的運作方式。商務印書館則聲稱自家書籍“所有材料,除選錄成著外,大都由撰譯而成,原始要終,與剽竊成書者,不可同日而語”,這種劃清界限的表白是為了標明自己的獨創性。然而,無論是圖書發行與再版的跨時空重現,還是匯編成書的跨媒介重現,都依托于書籍這一知識載體。書籍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是一種傳播的方式,還自帶一種權威化與“再確定”(reassurance)的力量,經由書籍的再版與匯編,那些有價值的常識被再度篩選出來,進入穩固而持存的常識系統之中,從而可能更為深遠地影響民眾的生活習俗與思維方式。
日用百科書籍作為“日常生活之顧問”,其應用場景不只在內容上供讀者參閱查考,其物質實體也被置于日常環境之中,成為家庭陳設的一部分。
如《神州日報》曾刊載小文,將圖書與花草相提并論,視為家庭環境中必不可少的陳列點綴:家中應置備《日用百科全書》等參考書籍,以“無形中增進學問與智識”。與此相關聯的另一現象是,民國時期的一些洋行的拍賣預告中也可零星見到諸如《萬寶全書》等日用百科書籍的身影。經由這些材料或可推知,作為常識載體的日用百科書籍在人們的認知中已與其他日常生活物品約略等同。進而言之,對于此時的普通民眾而言,知識或許也不再是凌空蹈虛、高不可攀的空中樓閣,而是借由書籍這一物品化身為家庭生活中可隨時取用的工具實體。
摻雜于商務印書館《日用百科全書》正文之間的“書載廣告”,也頗值得玩味細究。以圖書為媒介刊載廣告,民國時期已有普遍嘗試,但大多限于宣傳書刊,甚至僅用于為本書局的出版物銷售張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中隨處可見其他行業的商品廣告。除了整本書前后的止咳丸、香煙、電燈泡等廣告以外,內文各編之間也精準投放了與內容相關聯的廣告,如“衣服”一編前的綢緞莊廣告、“農業”“畜產”二編之間的種植園與養雞場廣告等。這意味著,《日用百科全書》本身成了陳設日用物品、展列行業百態的公共空間。
一個概念一旦在生活中占據了具體的物理空間,那么它在人們的認知之中也就具有了存在的實感。日用百科書籍作為一個可以被感知到的物品乃至于一個其他社會物品展陳的公共場所,逐漸將知識融入了平民百姓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知識社會學家認為,現實的社會建構是由外化、客體化、內化三個步驟所組成的持續辯證過程。《日用百科全書》是人類日常知識經由外化而形成的產物,當這一物品成為一種被廣泛接觸和接受的客觀實在時,常識系統就完成了客體化;當具有物質形態、成為生活物品的日用百科書籍與民眾生活結合得愈發緊密時,它也將這一套常識體系“回擲”到人們的認知中,推進常識體系的主觀內化。通過觀察時人對《日用百科全書》的征引情況,可以想象出書籍如何塑造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實現這一“內化”過程。經見的民國報刊中,征引《日用百科全書》的蹤跡廣泛分布于結婚儀式、歷法檢查、白蟻滅除、命相之術、點痣方法等問題上。
社會是人的產物,社會通行的生活方式是人的行為定型以后產生的。日用百科書籍收錄的常識,本身來源于為社會大眾所普遍認同的行事習慣。而當這些習俗被文本與話語攫獲而確定下來,并依托于書籍在社會上流通時,它又會成為一種既定規范反過來約束人們的行為,成為承襲的、不證自明的傳統與慣習。此時我們又可以說,人是社會的產物。
上文考察了日用百科書籍的流通商品、家庭陳設與社會規范等角色功能,試圖解答:當作為物質實體的日用百科書籍從商品市場走向更為下游的民間日用場景時,它們究竟在民眾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作為民眾生活中的一件尋常物品,日用百科書籍又將如何改易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及其與知識的關聯形態?書籍作為一種可感可觸的物品,對知識的社會化過程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日用百科書籍的物質性使得體系化的常識集成進一步實體化,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一定的空間,書籍的經常性在場使得知識真正參與、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促成了人們對知識的無意識接受。同時,由于使用同樣的書籍作為生活指南,這批讀者因此共享一部分生活經驗,他們的生活世界產生了一定的交集,這是共識產生的基礎,也構成了一個時代的底層知識架構。因此,當我們說書籍是知識的載體時,并不簡單地意味著書籍是知識的攜帶者、傳播工具,乃至知識的物質附庸。書籍通過賦予知識一個物質形態,也成為知識在社會中的存在基礎,成為知識與社會發生聯結的紐帶。
三、“詔吾人以共趨文明之途”:作為啟蒙機制的日用百科書籍
正如前文所論,“常識”這一概念指向的并非知識本身的具體內容,而是知識所有者的認知層次。這種以縱向秩序劃分知識的新方式背后,是一種眼光向下的知識觀念的出現,即面向社會中下層的知識民主化運動。而這一知識民主化過程的組織者,便包含了形形色色的日用百科書籍。因此,如果將書籍視為一個主動角色,考慮其所發揮的功能,便可看到近代日用百科書籍不僅是“被生產”“被使用”的,更是歷史中一個具有能動性和生命力的靈活機制,是觸發啟蒙行為的積極因子。然而,啟蒙并非一個自上而下的單向度過程,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往往柔韌而巧妙地抵制著劇烈的變革,因而營構出錯綜復雜的知識格局。下文即試圖解析:圍繞日用百科書籍的生產、傳播、接受與再生產而形成的行動場域中,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行為動因有著怎樣的復雜性?他們如何發生持續互動往來,并根據對方的狀態調整自己的行為?這一交互協商的過程產生的知識結果又呈現出怎樣的雜糅與糾纏樣態?
在1919年版《日用百科全書》的編輯大意中,編者開宗明義,清楚流露出普及常識、啟迪民眾的雄心壯志:“設有一書,包羅萬有,舉凡有用之學術,無不賅備其間,小叩則小鳴,大叩則大鳴,則正合乎時勢之要求,而為文明之利器也。”“文明”一詞因而構成了全書的編纂主脈,該書意圖通過向民眾提供有用之常識,帶領他們“共趨文明之途”。基此宗旨,《日用百科全書》的敘事,必然是在確立知識的“文明/非文明”“推動文明/阻礙文明”等標準界限的基礎之上展開的。以《日用百科全書》有關家庭的部分條目敘事為例,我們可以一窺編者所倡揚的“文明”生活方式究竟為何。在“家庭制度論”子目之下,編者將中國傳統的家庭制度稱為“舊家庭制度”,認為其有三大弱點——“不適于今日之時勢”“束縛家人之自由”“阻止社會之進步”;接著介紹“歐美文明國”新家庭制度之優長;最后補充說明今日中國之家庭“已處于由舊制而過渡于新制時代”“漸與歐美趨于同軌”,以西方生活方式為理想模式與學習榜樣的觀念導向清晰可辨。
但與此同時,編者的態度又并非總是那么堅定不移。由于《日用百科全書》旨在為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提供指導,編者在倡導革新的同時不免摻雜一些保守的舊習俗,以真正達到向一般讀者提供切于實用的經驗與知識的目標。如在“禮制”一編中,編者首先介紹“新體禮制”,后文“婚禮類”“喪祭禮類”等子目則大體采用先新后舊、新舊并行的呈現順序,且未置評判之詞。又如“術數”一編收錄手相術、相人術,并極力以科學原理釋之。上舉兩例中,編者曖昧猶疑的矛盾心理昭然可見,這也是對此時新舊交替的社會轉型產生的日常生活方式雜糅與混亂狀態的部分妥協。
并且,從1919年版《日用百科全書》的分類方式來看,號稱“文明”與“現代”的日用百科書籍中,明清時期傳統日用類書的影子也歷歷可見。臺灣地區學者吳蕙芳對《萬寶全書》的研究指出,明清日用類書往往遵循“天地人事物”的知識體系,以便利于四民大眾參考。而為了貼合此種延續至民國時期的大眾思維方式,1919年版《日用百科全書》參照了明清時期民間日用類書的知識架構方式,以天文歷法、地理知識等內容起首,而后才是人類社會中的事物與經驗。因此,從貼近目標讀者的編纂取向而言,民國時期“現代”百科全書與晚明以來的“傳統”民間類書之間亦是藕斷絲連,遙遙相繼。由此可見,與同年發生的五四運動之激進態度不同,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用百科全書》克制地將新與舊、現代與傳統交雜并置,采用一種權衡而非對抗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將革命性變化融入日常生活。正如思想史家所言,影響歷史走向的社會事件如海面上的浪潮,往往是突變的、斷裂的,而實際存在于普遍生活中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卻似深海潛流,始終緩緩地接續和演進著。
民國時期亦有一批以“秘術”為名的日常生活指南爭相涌現,形成了日用百科書籍中現代與傳統雙線并行、相互照應的狀態。時人曾評價此類書籍“支離怪誕”“并無一字一句合乎人生日用之事”,然而出版界卻“投眾人之所好,遂亦以奇書秘術等名詞,爭相炫耀”。而事實上,細察這些“奇聞秘術”書籍的內容,則會發現傳統與現代的界限并非如此涇渭分明——此類書籍實際兼有科學與迷信、新潮與陳腐、進步與低俗之內容。而在廣告宣傳上,除了鼓吹包羅完備、切合實用、價廉物美等特色以外,亦常常以“科學”為賣點,強調本書“并非紙上空談、迷信無據者”。由此可見,在日用百科書籍構筑的場域與機制中,新舊秩序正在發生著碰撞與融合,呈現出“糾纏知識”的復雜格局。
“糾纏知識”(entangled knowledge)的概念由費南山(Natascha Gentz)在對《記聞類編》的研究中提出,表示不同基層知識的混雜狀態。費南山用其來探討舊知識的沉淀與新知識的萌芽如何被置于一個新的關系結構之中。正如本文在日用百科書籍中所觀察到的,偏重于科學與現代的《日用百科全書》有迎合民眾需要的取向,采取了克制的啟蒙方式;而偏重于傳統與保守的“秘術”類書籍同樣也在具體內容、廣告策略等方面有意地向科學靠攏,以現代語匯包裝自己。因此,簡單地將《日用百科全書》劃分為“傳統”或“現代”可能是有失偏頗的,如果意圖呈現這一時代的常識體系,則必然需要接受這一常識體系的糾纏特質。
日用百科書籍的出版商對此種“糾纏知識”范本的熱衷,一方面是出于對普通讀者接受能力的衡量,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立足于出版機構自身對書籍銷路與銷量的追求。鄭振鐸總結1919年的出版界時,就曾批評日用百科書籍的層出不窮將出版變為一種“投機、牟利”行為。正如美國學者達恩頓(Robert Darnton)對狄德羅百科全書的評價,“不論百科全書是否如它的出版商所言是出版史上最偉大的事業,它最終都成了18世紀最大的生意之一”,中國近代日用百科書籍的出版,同樣是混合著啟蒙心態與商業計謀的綜合考量。既然是一門生意,無論啟蒙者如何慷慨陳詞,如若不考慮到讀者的趣味,也注定淪為一紙空談。而民國時期嗅覺敏銳的文化商人們,早已從普遍的民眾需求中發現了社會現代化轉型的潛在市場。因此,在出版者聲稱的出版意圖以外,也應當意識到出版動因之復雜性。這也說明,日用百科書籍的出版行為乃至于啟蒙行為的發生,不僅是知識精英單方面推行的結果,也得益于底層需求的強大牽引力量。
晚清民國時期,當現代化浪潮逐漸席卷社會的政治制度、工商實業、思想文教等各個方面時,人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的現代化蛻變,卻往往顯得遲緩而頑固。“日常生活中的現代性”并非上層現代性的簡單復制,而有其自成一格的發展邏輯。如果將目光超越《日用百科全書》本身,進入此類書籍的出版運作流程中的各個行動者,考察他們行為動機的復雜性、行為過程的矛盾性以及行為成果的糾纏性,便可意識到圍繞日用百科書籍出版而構建的知識場域與啟蒙機制,實際上是一種多層面的現代性生產——包括生產了作為現代知識的內容、作為知識產品的書籍,以及作為社會群體的啟蒙者與被啟蒙者。
四、結語:書籍的力量
書籍史領域對其研究對象“書籍”的認知,長期以來大多還局限于將其視為一種訊息傳遞的媒介。但如果能夠如達恩頓所言,將書籍理解為歷史中的一股力量,書籍的社會功能就不僅限于知識的傳播,而是成為整體社會運轉的一個齒輪。本文討論民國時期日用百科書籍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及其發揮的社會功能,重點并非在于此類書籍構建了怎樣的日常知識世界,而是落腳于“如何構建”,通過將散漫而無形的知識體系化、物質化,并將知識生產與傳遞過程制度化,驅動著知識的社會化與民主化過程,進而對中國近代社會的底層知識架構產生深遠影響。
而在知識社會史視域下,論述知識與社會的關系,往往跳脫不出二元對立和雙向作用的模型,即社會影響知識(知識是社會的反映),知識反作用于社會(知識建構社會)。但是如果深入考察知識與社會的相互作用機理,則無法忽視現實層面的物質和制度,也只有在更具體的“知識—社會”聯結方式層面,我們才能夠把握它們之間更為復雜的關系。作為公認的“知識載體”,書籍及其背后負載的印刷文明是知識與社會的溝通橋梁,是形塑近代以來知識社會的重要力量。書籍賦予知識以可見性,以特定符號系統如文字或圖像來呈現知識;知識憑借作為物質實體的書籍在社會上流通,并借助穩固的載體形態進入日常生活;而無論何種知識行為,最終都被強有力的書籍制度納入懷中,在這一機制中得到充分的表達。可以說,書籍是知識得以在社會中傳播乃至傳承的重要樞紐。
書籍的歷史,眾象并陳,脈絡多端,自然不應該被一刀切平。但是在這樣的整體觀照之下,復將目光聚焦于某一類具體的書籍、某一個具體的機構、某一些具體身份的人物、某一種具體的出版活動,或許可以獲得更為開闊的視野。本文選擇《日用百科全書》作為研究對象,在結合此類書籍本身特性的前提下,嘗試在略為抽象的層面上,提出一個分析模型,期望作為引玉之磚,打開更為富饒的書籍史研究之天地。
(作者吳永貴系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褚欣桐系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2022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