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亞“草民運動”的興起與影響

張偉杰

【關鍵詞】肯尼亞??草民運動??部族政治??政黨

2023年12月12日，肯尼亞迎來獨立60周年紀念日。自獨立以來，肯尼亞政治運作的底色長期表現為部族政治。2022年大選期間，聯合民主同盟總統候選人威廉·薩莫伊·魯托倡導“草民運動”，競選綱領聚焦服務底層民眾利益。“草民運動”以回應“草民”關切為政策導向，試圖使選舉政治擺脫以往囿于部族、地域等層面的競逐，建構以議題為導向的政治運作模式，賦予肯尼亞政治發展新內涵。“草民運動”獲得廣泛社會支持，魯托于2022年9月出任總統。執政一年多來，魯托政府將“草民運動”的政策主張轉化為施政綱領，從實踐層面重塑肯尼亞政治發展議程。“草民運動”的影響力日漸顯現，深刻反映了肯尼亞獨立60多年來政治發展演變的趨向。

肯尼亞人口總數為5400多萬，是典型的多部族國家，共有40多個部族，基庫尤族占17%，盧希亞族占14%，卡倫金族占11%，盧奧族占10%，康巴族占10%，其余為人數較少的部族。自獨立以來，部族斗爭構成肯尼亞政治發展演變的一條主線。特別是1991年改行多黨制后，主要政黨的運作均或多或少帶有部族色彩。突出政黨的部族身份認同，是肯尼亞選舉政治的鮮明特點。政治人物參選通常以部族代言人自居，從而獲取本部族民眾支持。

魯托倡導的“草民運動”以社會階層歸屬重塑身份認同，不同于肯尼亞選舉政治的固有運作模式。魯托屬于卡倫金族，曾作為副手與基庫尤族出身的烏胡魯·肯雅塔聯袂參選，先后贏得2013年和2017年兩次總統大選。魯托自幼家境貧寒，矢志不斷攀登人生階梯。功成名就的魯托仍自詡為“草民”，認為個人的成功代表社會底層群體的榮耀。為了贏得2022年大選，魯托提出以“草民運動”為口號的競選主張，沖擊和影響肯尼亞主要圍繞部族、地域利益爭奪的傳統政治敘事邏輯。

“草民運動”的興起，折射出肯尼亞經濟社會發展的復雜現實。獨立60多年來，肯尼亞發展總體較為平穩，整體經濟實力居非洲國家前列，但該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僅2000美元左右，社會貧富差距較大。國際樂施會2022年公布的研究報告顯示，肯尼亞個人財富超過500萬美元的人數達1755人，財富總計約371億美元。其中，前兩位的資產總額分別約為7.9億美元和7.5億美元，合計金額超過1650多萬名普通肯尼亞民眾的財產總量。[1]相比之下，多數肯尼亞民眾生活境況有待改善。2021年底，非洲晴雨表針對2400名肯尼亞人所作的調查顯示，85%的受訪者認為未從經濟發展中受益，人數相比兩年前上升30%。[2]肯尼亞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造成社會大多數群體和少數富有者分野鮮明。正是基于爭取多數選票的考慮，魯托提出“草民運動”口號，主張維護社會底層民眾利益。

2022年9月13日，肯尼亞當選總統威廉·薩莫伊·魯托（中右）在首都內羅畢舉行的就職典禮上與第四任總統肯雅塔（中左）進行權力交接。

在“草民運動”的語境中，“草民”并非泛指所有普通民眾。它具有特定的內涵，指無法從原有發展模式中獲益的民眾特別是青年群體。[3]根據肯尼亞2019年人口統計數據，35歲以下的人口占總人數的75%。[4]通常而言，人口結構年輕化意味著勞動力充足，潛在消費市場巨大，被視為國家發展紅利。然而，肯尼亞失業現象較為嚴重，尤其是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肯尼亞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22年就業數據顯示，按照嚴格和寬泛兩個不同標準進行統計，平均失業率分別為5.8%和19.5%。[5]實際失業率可能遠高于官方失業率，有報道稱18—34歲年齡段的青年人失業率接近40%。[6]英國文化協會關于肯尼亞青年未來發展的一項調查發現，多數青年并不認為是自身原因導致失業，而是歸結于經濟結構、政策制度等因素：國家難以提供足夠就業崗位，勞動力市場充斥不公正現象，存在針對青年的就業歧視等問題。[7]因此，“草民運動”中的“草民”概念有其敘事指向，需要從發展機會供給公平性的視角予以理解。

“草民”既是一個特指概念，也是一個相對概念。“草民”身份的界定，立足社會階層比較范疇，與基于部族、地域等因素構成的身份認同存在顯著差異。換言之，“草民”身份必須與另一種社會身份比較才具有意義。按照“草民運動”的敘事，“王朝”是與“草民”相對的一個概念，指自獨立后就占有肯尼亞政治經濟資源優勢地位的政治家族。肯尼亞首任總統為基庫尤族的喬莫·肯雅塔，執政長達15年，直至1978年任上離世。第二任總統丹尼爾·阿拉普·莫伊出身卡倫金族，從1978年連續執政至2002年。在莫伊栽培提攜下，首任總統之子烏胡魯·肯雅塔投身政壇，2013年成功當選總統，并在2017年總統大選中實現連任。團結綱領聯盟領導人奧廷加出身盧奧族，曾擔任總理職務，系肯尼亞首任副總統奧金加之子。烏胡魯·肯雅塔與奧廷加曾為競爭對手，雙方于2018年“握手言和”結成政治伙伴。烏胡魯·肯雅塔同副總統魯托分道揚鑣，支持奧廷加成為繼任者，魯托與奧廷加同臺對壘。有分析認為，“2022年總統大選可謂首任總統和副總統的后代與草民之子之間的角逐”。[8]正因如此，魯托陣營將2022年大選轉化為“草民”對“王朝”的政治敘事。

“草民運動”成為選舉口號，旨在贏得廣大選民支持。但“草民運動”的政策主張不局限于選舉范疇，而是借由選舉從政治、社會、經濟等層面重塑國家發展議程。

一是尋求以構建跨部族政黨重塑政黨政治。以往政黨以部族為依托，政黨博弈聚焦部族利益爭奪，而非重點比拼競選理念主張。部族分布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政黨政治以部族政治為底色，造成國民在部族和地域兩個層面的分化，不利于社會團結和國家整體發展。魯托領導的聯合民主同盟前身是發展與改革黨，2020年12月改為現名，宣稱將建設全國范圍內的政黨。黨綱明確規定，每一位肯尼亞人都至關重要，各行各業的民眾都將有機會為國家作出貢獻，改善自身和子孫后代的生活。[9]根據非洲趨勢與遠見公司的一項調查，聯合民主同盟的全國平均支持率達38%，在中裂谷、肯尼亞山、內羅畢、南裂谷、濱海、北部、東部等地區的支持率分別為71%、60%、29%、45%、18%、35%、25%，在主要競爭對手有較強影響力的西部和尼揚扎地區的支持率分別為22%和13%。[10]聯合民主同盟以“草民運動”的標志手推車為黨標，以突破部族、地域界限的理念塑造政黨，有利于獲取全國民眾廣泛支持。

二是尋求以選舉動員方式重構國民身份認同。作為曾經的英屬殖民地，肯尼亞自獨立以來長期面臨民族國家構建的任務。肯尼亞的眾多部族曾世代以本族聚居方式繁衍生息，彼此間缺少共同的文化認知和情感紐帶。歷史上，殖民者實行分而治之的統治策略，加深了部族間的對立和隔閡。對肯尼亞而言，構建超越部族之上的國民身份認同任重道遠。在部族主義孕育的政治環境中，政黨出于獲取選票的考慮，常常采取部族劃線方式進行社會動員，選舉成為強化民眾部族認同的催化劑。“草民運動”則超越單一的部族定位，宣稱考慮每一位“草民”的利益關切，促進身份政治由部族特性向社會階層屬性轉變。魯托明確提出，“草民運動”跨越所有的族裔社區、宗教和部族的藩籬。[11]可見，“草民運動”以選舉動員為途徑，淡化部族認同的影響，強調民眾的國民身份屬性。

三是尋求以構建“自下而上”經濟模式重建國家發展道路。按照“草民運動”的話語邏輯，原有發展模式助長庇護制和裙帶主義，結果只讓少數群體從中受益。因而，必須構建惠及“草民”的“自下而上”經濟模式。所謂“下”和“上”，二者并非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對決，而是追求社會發展機會的平等、公平。對此，魯托認為，“躍居上層是每個人的志向、目標和理想的結果。這并不是上下之間的對立，而是‘自下而上’的過程。”[12]傳統的產業部門難以容納數量龐大的就業大軍，應轉而以促進投資和資金支持為工具，直接幫扶數以百萬計的青年失業者、中小微企業家、農民等群體。簡而言之，“自下而上”經濟模式有別于以分配方式實現社會正義的邏輯思路，主要基于保障發展機會公平的考量，扶持具有靈活性和包容性的非正式產業部門，從而為眾多社會底層民眾提供創業、就業等機會，通過能力賦權方式解決貧富懸殊問題。

“草民運動”的提出基于競選訴求，又有經選舉動員演化為社會運動的趨勢，具有廣泛而深刻的敘事效應。2022年9月，魯托出任肯尼亞總統后，“草民運動”的敘事效應又在政策實踐層面發揮作用。結合肯尼亞政治發展的新情況，可以從多維度對這一運動的影響進行觀察和思考。

第一，革新選舉政治的意涵。魯托以“草民運動”為核心競選策略，關注青年等群體，提出重點發展經濟的理念主張。肯尼亞學者恩格拉認為，“草民運動”規避了部族政治，標志著肯尼亞選舉范式的創新，人們以空前方式談論經濟議題。[13]益普索公司的一項調查顯示，失業、反腐敗和教育是肯尼亞民眾最為關注的三大議題。[14]魯托在總統就職演說中表示，大選是一場以議題為基礎的選戰，主要政治力量聚焦國家治理能力比拼，提出各自的競選綱領以供民眾選擇。[15]聯合民主同盟執政后，注重擴展地方基層組織布局，吸納合并部分中小政黨，加快建設強有力的全國范圍政黨。“草民運動”引領政治議程，催化政黨格局演變，形成選舉政治運作由部族政治向議題主導方向演進的態勢。

2023年5月11日，肯尼亞內羅畢，生活在瑪薩雷貧民窟的年輕人在機器人和編碼講習班上學習未來技術。

第二，促進身份認同的轉變。“草民運動”強調構建基于階層的民眾身份認同，通過直接訴諸社會底層動員，呼吁民眾以自身所處的階層、現實處境投票。按照以往選舉經驗，某一部族往往支持同本部族關系密切的候選人。肯尼亞山地區是第一大部族基庫尤族聚居地，登記選民數量500多萬人，占全國選民總數的近四分之一，堪稱選舉“票倉”。選舉結果顯示，魯托在肯尼亞山地區的得票率約為87%。[16]魯托力圖贏得肯尼亞山地區民眾支持，深入地方郡基層，打造民意代言人形象，其本人卡倫金族的身份標簽趨于淡化，逐漸獲得較多基庫尤族民眾的認可。在2022年大選中，肯尼亞民眾的部族忠誠度有所下滑，逐漸從社會地位、政策偏好等因素考慮政治立場，一種基于階層認同的身份政治開始浮現。

第三，轉為施政舉措的探索。“草民運動”的理念主張從議題導向的路徑出發，以“自下而上”方式解決國家面臨的發展困境。魯托政府組建伊始，專門改設中小微企業與合作社部，負責落實“自下而上”的經濟政策。2022年11月，“草民基金”正式創立，每年計劃斥資4億多美元用于貸款，個人單筆貸款額約為4至400美元。2023年6月，“草民基金”推出團體貸款，面向登記注冊的中小微企業提供信貸服務，單筆貸款額約為130美元至6700美元。截至2023年10月，“草民基金”共撥付約2.4億美元貸款。[17]“草民運動”的理念主張正轉化為施政綱領的主軸，引領國家朝著均衡化發展的目標邁進。

“草民運動”雖然取得積極進展，但仍然面臨挑戰。一是難消社會對立的質疑。盡管“草民運動”不訴諸貧富對決，但“草民”與“王朝”進行對比的敘事，難免會造成群體間對立。同時，“草民運動”中的“草民”并非一個整合的階層，特別是更側重強調青年群體，也容易造成社會分化。由非洲廣播集團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在18—24歲和46—55歲兩個年齡段的受訪者中，魯托陣營獲得支持的程度存在明顯差別，支持率分別為51%和39.4%。[18]“草民運動”具有特定對象范圍和對立面，一旦脫離選舉范疇，轉而成為國家政策，還面臨如何促進社會整合的考驗。

2023年3月20日，肯尼亞首都內羅畢，肯尼亞反對派領導人奧廷加參加抗議活動并向支持者講話，要求總統魯托降低民眾生活成本。

二是政策落實困難。“草民運動”倡導構建“自下而上”經濟模式，與原有經濟結構、產業布局等之間存在何種關聯，是顛覆性結構重塑還是銜接性互補，迄今仍未有清晰的路徑選擇。從實際貸款額來看，“草民基金”的運作雖取得積極進展，但距離年度計劃發放約4億美元貸款的目標仍有差距。據肯尼亞財政部2023年6月公布的數據，該國當前債務已達730多億美元，約占國內生產總值的七成。肯尼亞債務安全風險上升，生活成本高漲，“草民運動”在資金支持方面存在較大困難。從這個層面而言，“草民運動”的未來走向及持久影響有待觀察。

“草民運動”產生日益廣泛的影響，肯尼亞政治發展進入新的演變調整期。但肯尼亞部族政治傳統由來已久，深度嵌入經濟社會發展結構之中。2022年大選期間，兩大競選陣營均倚重部族力量爭取民意支持。魯托出任總統后，依然重視部族政治路線，以分配職務等方式延攬不同部族的政治人物加盟，從而鞏固執政地位。由此可見，雖然“草民運動”沖擊傳統政治運作模式，給選舉政治帶來新變化，但根深蒂固的部族政治尚難根本轉變。

2023年11月9日，魯托總統發表上任后首次國情咨文，回顧執政一年來取得的主要成就。魯托表示，在極端困難的環境下，新政府積極推進實施“自下而上”的經濟變革，提高農業生產率、提供保障性住房、醫療保險全覆蓋、擴大“草民基金”的可及性等等，仍然是政府施政重點。毋庸置疑，“草民運動”的興起并轉化為施政綱領，已經為獨立60多年來的肯尼亞政治發展注入新的內涵。“草民運動”從理念轉為實踐，以及引發的思考乃至爭論，彰顯肯尼亞作為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道路上進行的探索和面臨的考驗。

[1]?“Report?Reveals?Uhuru?among?top?Five?Wealthiest?Kenyans，”?January?2022，?https：//www.businessdailyafrica.com/bd/economy/report-reveals-the-top-five-wealthiest-kenyans-3684416.

[2]?“Nine?out?of?10?Kenyans?Feel?Pinch?of?Bad?Economy，”?March?2022，?https：//nation.africa/kenya/business/survey-nine-in-10-kenyans-feel-pinch-of-bad-economy-3735892.

[3]?“Kenya’s?Deputy?President?Ruto?Campaigns?for?‘Hustler?Nation’，”?August?2021，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58246207.

[4]?“Kenya?National?Bureau?of?Statistics：2019?Kenya?Population?and?Housing?Census?Volume?;III，”?February?2020，?https：//www.knbs.or.ke/2019-kenya-population-and-housing-census-reports/.

[5]?“Quarterly?Labour?Force?Report?2022-Quarter-2，”?April?2023，?https：//www.knbs.or.ke/publications/.

[6]?同[3]。

[7]?“British?Council：?Next?Generation?Kenya，”?May?2018，?https：//www.britishcouncil.org/research-insight/next-generation-kenya.

[8]?“DP?Ruto：?How?Kenya?Kwanza?will?Reduce?Food?Prices，”?March?2022，?https：//nation.africa/kenya/news/politics/dp-ruto-how-kenya-kwanza-will-reduce-food-prices-3757164.

[9]?“Uda?Party?Constitution，”?April?2021，?https：//uda.ke/site/wp-content/uploads/2021/04/constitution.pdf.

[10]?“2022?Elections：?Survey?Findings，”?August?2022，?https：//www.tifaresearch.com/tifa-poll-presidential-race-results-on-3rd-august-2022/.

[11]?“Uhuru?Kenyatta?Guided?Me?on?How?to?Climb?Mt?Kenya，?William?Ruto?Says，”?October?2021，?https：//nation.africa/kenya/news/politics/uhuru-kenyatta-guided-me-on-how-to-climb-mt-kenya-william-ruto-says-3594614.

[12]?“It’s?My?Turn，?Ruto?Declares，?as?UDA?Endorses?Him?to?Run?for?presiden，”?March?2022，?https：//nation.africa/kenya/news/politics/william-ruto-it-is-my-turn-3749448.

[13]?同[3]。

[14]?“Spotlight?on?Presidential?Candidates，”?August?2022，?https：//www.ipsos.com.

[15]?“Speech?by?His?Excellency?Dr.?William?Samoei?Ruto，?During?the?Inauguration?Of?The?5th?President?of?the?Republic?of?Kenya，”?September?2022，?https：//www.president.go.ke/speeches.

[16]?“Gachagua?Vows?to?Get?Ruto?100%?of?Votes?Cast?in?Mt.Kenya?in?2027，”?October?2023，?https：//www.citizen.digital/news/gachagua-vows-to-get-ruto-100-of-votes-cast-in-mtkenya-in-2027-n328992.

[17]?“State?of?the?Nation?Address，”?November?2023，?https：//www.president.go.ke/.

[18]?“Raila?Catches?up?with?Ruto-Opinion?Poll，”?The?Star，?March?16，?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