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泠
深入了解了《人民周刊》正在開展的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和中國畫“兩創”課題后,感想頗多。這是一項很大的工程,這兩個課題的研究、思考與推動工作,讓我看到了新的期望,也鼓舞了我,使我一個80多歲的畫家更加充滿激情。課題的方向、目標與我幾十年的思考與實踐屬于同一個體系,就是努力從文化性、政治性、社會性上,推動構建基于中華文化的東方審美的新坐標,應該說這個新坐標與新時代的美術“高峰”是分不開的。
文藝是鑄造靈魂的工程,審美新坐標的建立過程,也是民族精神與靈魂的鑄造過程。中國畫強元課題在這方面的探索工作卓有成效,我曾參與過以前開展了多年的中國畫強元課題,深切感受到課題在美術界的良好影響,這為新課題的開展打下了一定基礎。這兩個課題更貼近時代所需,可以起到引領作用,我相信會做得更好。
在新時代,中華民族要實現偉大復興,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科技、金融、美麗家園建設等,這些屬于物質文明的范疇,其實對于一個擁有14億人口的大國來說,靈魂的自信與復興更為重要。不能只是物質的強人,還要做精神的強人。
2021年,一場展覽讓我深刻感受到民族的精神和信仰太重要了,甚至超過物質。當時,上海交通大學新建了一座美術館,他們找我商量第一場應該辦什么展覽比較好。正值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家討論說舉辦一場紀念革命圣地的畫展很有意義。很多人知道我于2017年在國家博物館舉辦個人展覽的時候,展出的“壯美祖國”題材里好多是描繪革命圣地的作品,有延安、梁家河、四渡赤水的太平鎮、婁山關、韶山、井岡山等,他們覺得比較適合,于是決定展出我這方面的畫作,題目定為《紅星照我行》。作品已經有八幅,其中國家博物館收藏了六幅,在我手里還有兩幅,他們建議我再畫幾幅,就夠規模了。中國共產黨誕生于上海,自然應該畫這方面的內容,我就畫了一批有關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作品,其中一幅題目是《紅船》。后來我畫了西柏坡,又到北京香山畫了雙清別墅等,展覽成功舉辦。在創作過程中,我實地考察,深入研究、體悟那個時期共產黨人的精神世界,再一次對我的靈魂做了洗禮。
中國畫的“兩創”,就是中國畫如何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問題,其內涵很豐富,我覺得其中也包含這兩條:第一條是古為今用,第二條是洋為中用。一個是講創新,一個是說轉化。創新就是古為今用,要有時代性,眼睛要往前看,不是總向后看。我感覺很多理論家對中國畫的發展太喜歡向后看,一張嘴就講唐宋。唐宋的確很重要,但是我們最終要向前看,通過創新開創新時代的美術歷史。轉化包含洋為中用,因為現在是一個信息化的時代,是一個更加需要包容、放眼世界的時代。所以,中華文化不能保守,要用開放的眼光去海納百川,把洋的東西轉化為中國的文化,也就是中華文化的創新要更具有世界性。這是適應時代發展,讓中華文化在世界上具有更大影響力的必要條件。
洋為中用,要以中華文化為主,是馬克思主義結合中國實際,與中華文化融合轉化后才有了更強生命力。我到過德國等很多國家,深入了解和思考過這個問題,尤其從文化角度深度研究后,更堅定了這樣的結論。
人生80歲之后,我有兩大感悟。第一,佛教文化起源于古印度,但在發源地幾乎找不到了,佛教文化在中國得到了發揚光大,這是為什么?第二,馬克思主義源于德國,我1987年就在西柏林講過學,那時還是分東德和西德的,后來合并了。我去過慕尼黑、斯洛文尼亞、波蘭、莫斯科、列寧格勒、捷克斯洛伐克等地,共產黨在這些地方已經不占統治地位了,而在中國卻日益強大,什么原因?
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時,我發表了自己的感想,說共產黨因前面加上“中國”兩個字才變偉大了。不是共產黨都偉大,而是中國共產黨偉大。
我是畫畫的,是靠靈感,靠哲學搞美術創作的,直覺告訴我,是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與巨大包容性,使外來文化跟中華文化產生融合得到了發展興盛,中華文化也由于融合了外來文化,使我們的文化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所以,我經常講馬克思在天之靈要感謝中國,如果不是在中國文化的土壤落地生根,他或許快被遺忘了,是中國讓他在文明史上有了更高地位。同樣道理,釋迦牟尼應該感謝中國,否則佛教文化可能從古印度時期就消亡了。所以,我的結論是中華文化肯定能實現偉大復興,因為中華文化實在是太厲害了,他能把外來文化轉化為自己的文化,這也反映了中華文化的偉大之處。我覺得,課題關注的中國畫創新與轉型問題要結合中華文化的特性,要好好研究、挖掘、用好。
2021年,上海閔行區建成了謝稚柳陳佩秋藝術中心,叫我去,我又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主要提出了三條,其中一條說我在浙江美術學院讀書的時候,潘天壽院長就講過,一個民族如果沒有代表自己民族的文化符號,就不能立足于世界之林。那時,年輕的我還不知道這句話深刻而長遠的意義,后來逐漸理解了。中國畫就是代表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根系符號,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復興本民族的文化,這一直是我努力畫好國畫的動力。
由此,我說到了另一條:在上海這樣的國際性大都市,中華文化元素尤其不能丟?,F實中你去問問上海的小孩,知不知道畢加索、馬蒂斯、莫奈,他們基本都知道。再問他們,謝稚柳是誰?回答基本是不知道。再舉一個例子,上海灘有很多五星級酒店,酒店里掛的繪畫大都是體現西方藝術的,很少見中華文化的,有些人還美其名曰“上海是國際大都市,所以要海納百川,要多一些讓洋人都能欣賞接受的文化”。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那么我試問一下,法國也有五星級酒店,也有國際性大都市,他們為什么不放反映中華文化的中國畫呢?美國有好多五星級國際酒店,為什么沒有見到中國的藝術呢?可喜的是,政府相關人士聽了我的意見后,對這個問題開始重視。其實,上海在弘揚民族藝術方面可做的事情很多,就繪畫而言,晚清至五四時期有海派畫家吳昌碩、任伯年、虛谷等,后有陸儼少、林風眠、吳湖帆、程十發、謝稚柳、陳佩秋等,都在上海為中國藝術的發展作出過重要貢獻,這是值得自豪與驕傲的,是應該大說特說的。
10年前的中國畫強元課題就強調以本民族文化藝術為本根來復興中國畫,是具有前瞻性、引領性和啟發性的舉措,這種認識與堅持非常重要。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有一個正確方向和道路,我們不能在中國去干復興洋文化的事,應該對中華文化藝術有自信,致力于復興本民族的文化才是對的。當然,也不要像清朝那樣搞閉關自守。
中華文化也可以說是一個“老年文化”,這方面我自己深有體會:不到一定的年齡,你的中國畫是極難有建樹的,毛筆字也是寫不好的。一方面的原因是積累不夠,包括肌肉的記憶,古典文學、詩詞、境界的修養,還有人生閱歷等方方面面,需要長時間的綜合積淀;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中華文化太高深了,需要一個人從小開始學習與積累,厚積薄發,才可能成為一個領域的佼佼者。我是一個畫家,有些文化問題到了80歲后才真正理解,越老你越會認識到中華文化的偉大,中華文化歷五千年而不中斷必有其獨特的優勢。國外學者也常常對我說,你們的文化有多么的優秀,對其有正確認識才能更有文化自信。
老實說,在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識方面,有些領導干部是比較匱乏的。在中國,領導干部相當重要,如果相關領導不懂藝術,就難以領導好,很難把握住正確的方向和道路,甚至會走上歧路,所以,我認為這兩個課題立足中華文化,以復興中國美術為目標,在這么關鍵的歷史時期推出來,搞得好將成為具有戰略性的舉措,作為藝術家應該給予積極支持與配合。
只有中華文化復興了,才能創造文化的新高度,也才能實現文化強國。的確,文化藝術復興需要文藝大師,其實我也認為現在美術界藝術大師是存在的,這方面我與課題的相關觀點是一致的,關鍵是國家能否關注到這樣的藝術家,相關領導能否有正確意識、認識和行動。大部分掌握權力的專業領導其實心里對藝術是有真知灼見的,關鍵的問題是光心里認識到是不夠的,有沒有積極通過切實的行動把認識擴大為社會共識,或許他們確實有苦衷與難處,不方便去大力度推動。這就更加顯出兩個課題的重要價值了,在彌補這塊上有很大的空間,能有很好作為。不可否認的是,在一段特殊時期很多人的文化基礎是很差的,比如現在的很多千萬、億萬富翁,問問他們的學歷,有些人只是初中畢業,甚至小學畢業,所以說近幾十年來文化界出現很多不良現象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國家大力推動民族文化藝術復興的關鍵時期,不能一直混亂下去,更不應該揣著明白裝糊涂。
國家提出到2035年實現文化強國,時間很緊,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綜觀社會現實,也確實需要有像媒體這樣的橋梁和紐帶來打開局面,這兩個課題應該說開了個好頭。一旦新局面出現了,我相信相關部門和領導是有這個責任心和擔當的,是能夠發揮出對中華文化復興有益作用的,關鍵是新局面要打開。
我覺得理論家的重要工作之一是完成新時代的理論創建。課題工作首先要從輿論上正確引導,當然實踐證明前些年這方面的準備工作成效很大,產生的影響已經說明了這點。先從輿論導向上讓人們認識到中國美術發展,然后再通過一批藝術家的作品證明這個時代藝術成就是蠻大的,是有藝術高峰的。
在缺乏正確認識的情況下,大家覺得中國畫發展沒有多大成就,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黃賓虹,在他去世幾十年后才被認識到是集中國山水畫之大成的一代宗師,而其在世時并沒有得到社會承認,其實他這個大師是早就存在的了。
有企業家寧愿花費幾千萬元人民幣去買一幅中國人畫的油畫作品,也不愿關注國畫作品,其實這反映的是對藝術認識的誤區,是對本民族文化藝術不自信的體現。對于油畫在中國的發展,我關注到中國畫強元課題以前發表的文章提出“油畫發展三階段論”的觀點,意思是說,中國人像西方人那樣畫油畫為第一階段,加入一些中國文化元素改造油畫為第二階段,把西方油畫轉化成我們民族藝術的一部分就到了第三階段,提出只有到了第三階段才能出中國的油畫大師。我認為這個提法是對的,這就是以哪個文化為主和文化藝術如何轉化的問題。在這里我把課題的提法換一種說法表達:洋為中用、以洋為主是第一階段;洋為中用、洋中并舉,就是第二階段;洋為中用、以中為主到達第三階段,這是正確的發展道路。其實這是一個哲學問題,屬于畫論范疇,需要說清楚、看清楚,我們既不能盲目崇洋媚外,也不必自我貶低。買中國人畫的油畫,你首先要研究研究他的作品到了哪個階段了,是否物有所值。中國人畫油畫搞雕塑,一定是中國化的油畫和中國化的雕塑才可能是真正好的,要明白沒有轉化是永遠比不過人家的。西方有西方的文化傳承,我們有自己數千年的文化藝術傳承,實現高端轉化都是很難的。
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和社會總體審美水平的提高,尤其是美術界叢生的亂象掩蓋了藝術真實發展成果的局面得到糾正,自然會有真實的美術發展面貌呈現。這也說明兩個課題在這方面大有可為,是美術界回歸正途的需要,有助于文化強國建設,有助于呈現新時代藝術高峰。
(作者為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教授,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