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兆偉教授運用花類藥治療脾胃病臨證經驗

張 怡 徐 藝

1.南京中醫藥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9；2.江蘇省中醫院，江蘇 南京 210004

花類藥似藥中之璞玉，多用于治婦人病。單兆偉教授熟諳各花之藥性，將其巧妙運用于脾胃病的治療中，多行之有效。單兆偉教授為首批全國名中醫，第四至第七批全國名老中醫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師承孟河醫派傳人張澤生教授及國醫大師徐景藩教授，擅長將辨病與辨證相結合，盡得孟河醫派辨治脾胃病之精髓，用藥主張“醇正和緩”，不標新立異以炫新奇，處方精簡而不冗雜，從醫近六十載，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單氏經驗。余有幸跟師學習，得其運用花類藥物經驗少許，現總結如下。

1 花類藥治療脾胃病之理論依據

早在《內經》中便有“脾藏意主思”的理論淵源，此處的“思”指人體在生理狀態下受外界刺激所產生的一種情感狀態，即思慮，屬情志范疇。《類經》曰：“脾為諫議之官，知周出焉，脾藏意，神志未定，意能通之，故為諫議之官。慮周萬事，皆由乎意，故知周出焉。若意有所著，思有所傷，勞倦過度，則脾神散失矣。”[1]若情志過極，思慮過度，便成為“脾病”的內在因素。李東垣在《脾胃論》中指出：“飲食失節，寒溫不適，脾胃乃傷，此因喜怒、憂恐，損耗元氣，資助心火，火與元氣不兩立，火勝則乘其土位，此所以病也。”[2]說明情志對脾胃功能頗具影響。脾為陰土，以升為貴；胃為陽土，以降為要；脾喜燥惡濕，胃喜潤惡燥，脾胃一升一降，一燥一濕，斡旋中焦氣機，氣機升降出入有序，寒熱溫涼不失偏倚，中焦乃衡[3]。中焦如衡，非平不安。脾胃的升降功能正常與否又與肝的疏泄功能密不可分，肝與脾胃毗鄰，是調暢脾胃升降的重要樞紐。又因肝臟“用柔忌剛”，用藥不可過于辛散、溫燥，而花類藥多性平溫和而不峻，可疏肝理氣而無傷陰伐肝之虞。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案》中提及：“肝為起病之源，胃為傳病之所。”[4]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氣機升降失調，邪擾胃腑，為痞，為濕，為痰，為逆，變生多端。花類藥大多有疏肝醒脾和胃之效，可除脹、化濕、順痰、降逆。

花者，氣芬可調神，質清而靈動，與單老繼承并發揚的孟河醫家“用藥輕靈”之特色相契；花類藥質輕且性平和緩，老人虛人皆可用之。其中，單兆偉教授最喜用旋覆花、玫瑰花、合歡花、綠梅花這四味藥，單兆偉教授認為旋覆花降逆化痰之力優，玫瑰花行氣活血之功柔，合歡花解郁養陰之性佳，綠梅花涼潤開胃之效奇。此四花隨證配伍化裁可治多端病癥，現詳述之。

2 常用花類藥舉隅

2.1 降逆化痰用旋覆 旋覆花首出《神農本草經》，謂之：“味咸，溫。主治結氣，脅下滿，驚悸，除水，去五臟間寒熱，補中下氣。”[5]239《藥性論》云：“主肋脅氣，下寒熱水腫，主治膀胱宿水，去逐大腹，開胃，止嘔逆不下食。”[6]古今中醫大家皆善用旋覆：仲景以旋覆花為君創旋覆花湯，用治肝失疏泄、經脈凝滯、著而不行之證[7]；葉天士善用旋覆花湯治百病，因其辛潤通絡之效悟出絡病治法；吳鞠通在旋覆花湯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獨創香附旋覆花湯與新絳旋覆花湯，分別主治伏暑、濕溫脅痛及肝厥犯胃等證；曹仁伯崇旋覆花清宣瘀熱之效；陸廷珍將旋覆花用以治療外感[8]。中醫普遍認為旋覆花之功效不外乎降氣、消痰、行水、止嘔四端，且有“諸花皆升，旋覆獨降”之說法[9]。但單兆偉教授認為此話不確然，其遵于《本經》，認為旋覆花咸則能下能降，溫當能宣能發，且旋覆花既為花類藥，質地甚輕，邊有絨毛，故雖能降氣，但亦有花類藥升散清揚的共性。另《本草衍義》言：“行痰水去頭目風，亦走散之藥。”[10]

對此單兆偉教授指出，旋覆花降逆輕取3 g足矣，重取則宣散之力較強，有助紂之嫌，易挾痰挾酸水宿食上泛，適得其反。此外，以旋覆花為君藥的仲景名方旋覆代赭湯多被單兆偉教授應用于反流性食管炎癥見氣逆痰阻者，臨證還可酌加少量升提脾氣之品，如柴胡、升麻等，正所謂欲降先升，恰恰契合脾升胃降的特性。

2.2 流氣活血用玫瑰 玫瑰最似薔薇，性甘，微溫，歸肝、脾經，首出《食物本草》，書中云：“玫瑰花，味甘，微苦，溫無毒，主利肺脾，益肝膽，辟邪惡之氣，食之芳香甘美，令人神爽”[11]。《本草正義》有云：“玫瑰花，香氣最濃，清而不濁，和而不猛，柔肝醒胃，流氣活血，宣通窒滯而絕無辛溫剛燥之弊，斷推氣分藥之中、最有捷效而最為馴良者，芳香諸品，殆無其匹。”[12]單兆偉教授的經驗方和胃方擅治功能性消化不良，方中玫瑰可清輕疏肝、調氣暢中；針對肝胃不和型膽汁反流性胃炎的病患，單兆偉教授于柴胡疏肝散中加入玫瑰花，可有效緩解噯氣、反酸、腹部脹滿不適等癥。《本草綱目拾遺》認為玫瑰花可“和血，行血，理氣”[13]。慢性萎縮性胃炎及癌前病變氣虛血瘀證胃鏡下可見黏膜色暗紅，呈顆粒狀，有瘀點瘀斑，黏液灰色或褐色。診察患者舌象，可見舌質紫暗，舌底靜脈青紫、迂曲、增粗或過度充盈。臨證見此類患者，單兆偉教授首予太子參、炒白術等健脾補氣之品，體現了其顧護脾胃為先的用藥特色；此外少佐玫瑰以行瘀活血，常獲良效。太子參、炒白術為單兆偉教授喜用的補氣藥對，太子參有補氣健脾、生津潤肺之功，為補氣藥物中的清補之品；白術更是有益氣健脾、燥濕利水之效，為“補氣健脾第一要藥”；然單兆偉教授崇玫瑰流氣活血之功，認為玫瑰方為此三藥中最為重要之藥物，理氣而不峻猛，活血而不傷正，與參、術相伍，實有畫龍點睛之妙。

2.3 解郁養陰用合歡 合歡首出《神農本草經》，謂：“合歡，味甘，平。主安五臟，利心志，令人歡樂無憂。久服，輕身明目，得所欲。”[5]135但此時的合歡尚是合歡皮、花等原植物的統稱，而將合歡花單獨列出陳述的則是北宋的《本草衍義》；與合歡皮味甘不同，合歡花味偏甘苦，故升降之力更強，且在合歡皮安神、活血之功外，又多出疏郁、理氣之效[14]。陳廷敬曾于《合歡花》贊“長記稽生語，忘憂并著功”[15]。合歡花紓解抑郁之效亦為歷代醫家所認可，繆希雍認為脾虛則五臟不安，心氣躁急則遇事拂郁多憂，合歡花性甘，甘可實脾，心氣暢達則開懷無憂。清代名醫費伯雄編撰的《醫醇剩義》一書中多首方劑均含有合歡花，如解郁合歡湯，專治郁極火生、心煩躁擾之癥；書中以清揚和解著稱的后辛湯專治脅下脹痛，口中苦，善太息[16]。孟河名醫馬培之曾將合歡花與茯苓、陳皮、牡蠣等相配，用治慈禧太后心脾不調，虛勞郁積之癥。合歡花在脾胃病上使用廣泛，一則因為脾胃病患者往往苦于各種軀體化癥狀，加上患者對自身疾病的認知度不夠，思想極端化，常常伴焦慮抑郁狀態，主要表現為情緒低落、悲觀消極、夜寐不安等，單兆偉教授將合歡花與酸棗仁、遠志、茯神配伍，可疏肝理氣解郁、安神寧心助眠；二則因為陰虛是脾胃病的重要病機之一，陰虛可致脾之運化、濡養等生理功能失常，單兆偉教授將合歡花與麥冬、石斛、沙參、竹茹一類配伍，取其滋陰之功，用治胃陰虧虛之慢性胃炎、胃食管反流性疾病。肝郁氣滯型慢性萎縮性胃炎兼胃陰不足者臨床較為常見，一般予柴胡疏肝散治療，然單兆偉教授以為柴胡疏肝散之藥力較強不可貿然用藥，且肝脾不和者當“忌剛用柔”，故臨證首選合歡花，取其疏郁理氣之效，并配伍玉竹、石斛益胃生津，此幾味藥，便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2.4 涼潤開胃用梅花 梅花為開胃生津、清神益思之品，可治脅肋脹痛，脘悶脹氣，納食不香，咽中似有物作梗。《重訂通俗傷寒論》中載有綠萼梅花丸，用藥頗奇，用治胃痛痼疾[17]。單兆偉教授常在養陰益胃湯或葉氏養胃湯的基礎上加用綠梅花、炒谷麥芽，取其開胃醒脾之功，對于功能性消化不良癥見胃痛隱隱，嘈雜不舒，知饑納呆等，臨證用之可獲奇效。玫瑰花與綠梅花皆可疏肝解郁，但玫瑰花與綠梅花相比，前者偏溫入肝、脾經，后者偏寒入肝、胃經。單兆偉教授認為綠梅花善涼潤開胃，故亦多用其治肝胃郁熱證，能有效改善患者嘈雜反酸，口干口苦，口氣熱臭等癥。單兆偉教授臨床注重中西合參，結合胃鏡下表現，慢性胃炎胃粘膜輕度充血水腫紅斑，散在點狀糜爛分泌物，可在方中加綠梅花；治療氣滯型消化道潰瘍，單兆偉教授則以“四花湯”(佛手片、綠梅花、代代花、白殘花)為主方隨證加減，以“通”字立法，理氣而不傷陰，其中綠梅花便是四花中不可或缺的成分[18]。此外單兆偉教授對綠梅花評價甚高，用綠梅花泡水代茶飲，可治療暑熱郁悶；將綠梅花與粳米煮粥食，又可開胃解郁，助清陽之氣上升。故對因情志不遂、肝郁氣滯所引起脅腹脹痛或肝郁犯胃引起的胃脘脹痛、食欲不佳、大便不調等癥狀的患者，單兆偉教授都建議患者平時可以食用適量梅花，但不可久服，久服則有傷陰耗氣之弊。

3 驗案舉隅

患者，楊某，女，56歲，2021年10月22日初診。患者訴上腹部脹痛9月余，受涼后加重，噯氣頻頻，反酸明顯，時有惡心欲吐感，無口干口苦，食欲尚可，平素工作壓力大，思慮過重，入睡困難。二便尚調，受涼后便溏，無粘液膿血，舌苔薄黃，脈細。既往有“乳腺結節、甲狀腺結節”病史。2021年1月20日揚中市人民醫院胃鏡示胃竇糜爛性胃炎；病理示輕度慢性萎縮性胃炎伴輕度腸化。西醫診斷：慢性萎縮性胃炎。中醫診斷：胃痛(脾虛肝郁證)。治擬健脾祛濕，和胃開郁。處方：太子參10 g，麩炒白術10 g，法半夏6 g，黃芩10 g，仙鶴草15 g，炒薏苡仁15 g，合歡花10 g，玫瑰花5 g，浙貝母10 g，夏枯草6 g。14劑，每日2次，水煎服。囑暢情志，避風寒，慎起居。

2021年11月16日二診：患者訴受涼后便溏較前好轉，嘔惡感消失，依舊夜不能寐。予初診方去法半夏，加百合、煅磁石各15 g，茯神12 g。 14劑，每日2次，水煎服。

2021年12月10日三診：患者訴諸癥減輕，夜寐轉安，予二診方去百合、煅磁石，加蜜遠志6 g。 14劑，每日2次，水煎服。

按語：患者噯氣、反酸頻作伴惡心欲吐，乃濁氣不降，受涼后易腹瀉責之清氣不升，脾胃虛弱為其根本。治以健脾祛濕，和胃開郁。予太子參、麩炒白術健脾益氣以固其本；黃芩、仙鶴草、炒薏苡仁清化濕邪以治其標；合歡花茹潤胃腑，如葉天士所云：“胃屬陽土，宜涼宜潤。”玫瑰花理氣開郁，醒脾和胃，浙貝母制酸止痛，與夏枯草配伍，還可消郁散結。全方不過13味藥，組方精簡嚴謹，用藥醇正輕靈，標本兼治，體現了單兆偉教授“和法緩治、藥用輕靈”的用藥特點。

4 總結

單兆偉教授臨證除用上四味花類藥外，還善用厚樸花清化中焦濕熱，兼血瘀者加玫瑰花、紅花、凌霄花，兼熱毒者加蒲公英、菊花；兼濁痰者加旋覆花、綠梅花；兼納呆者加綠梅花；兼氣滯者加玫瑰花、合歡花；兼嘔吐泛酸者加葛花。單兆偉教授喜用花類藥，實則抓住了脾胃病患者“多郁”的病機，認為脾胃病的發病多與情志不暢相關，進而導致肝氣郁結，橫逆犯及脾胃。脾胃為易受邪之地，脾主升清，胃主降濁，肝胃不和則脾胃升降失常，氣機不暢，運化失司，進而產生痰、濕、熱、毒等穢濁之物，而穢濁之物多重濁粘滯、阻礙氣機，亦加重癥狀。花類藥多為輕靈流通之品，其性不燥，可調節脾胃氣機之升降；并如《湯液本草經雅正》所云：“凡花皆散。”[19]故花類藥又為疏肝解郁之佳品，散中有補，氣味芳香又可宣化濕濁，實為脾胃病用藥佳品，為臨床診治脾胃病提供了更多的可能，體現了單兆偉教授從郁論治脾胃病的學術思想。另外，對于不便服用中藥湯劑者，單兆偉教授常予花類藥代茶飲沖服，并對每位患者耐心地進行心理疏導，語之以其善，開之以其所苦，正如精神內守則病安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