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侯銘津
上海師范大學
內容提要:明代以降,隨著文人篆刻家對篆刻藝術的認識與創作技巧的不斷提高、深化,印章中的書法美逐漸被篆刻家重視。朱簡的“筆意表現論”便可視為這種觀念下的產物。從最初文人篆刻家關注書、刻一體,到印論中首次提出“筆意”的概念,再到刀法與筆意關系的明晰,這些都促進了朱簡“筆意表現論”的生成。“筆意表現論”不僅闡述了以刀法表現書法筆意美的具體內容,更是提出了“刀筆渾融”的品評標準。值得注意的是,朱簡以趙宧光草篆入印及其“行刀細如掐”的刀法不僅是其篆刻“筆意觀”的重要表現,更是影響了清代浙派與皖派的代表人物丁敬、鄧石如。
篆刻藝術肇于先秦,起初是以實用性為主的。元代以來,隨著越來越多的文人自主參與印章的制作,印章的藝術性逐漸代替其實用性。發展至明代,文人篆刻家不斷深入篆刻實踐并進行總結,由此促進了篆刻理論的出現。朱簡的“筆意觀”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在文人篆刻家將對印章審美的認識不斷提升、完善后,朱簡以其特有的才能對這種認識進行總結與完善,提出了“以刀法表現筆意”的論述。最初,文人篆刻家并沒有明確提出篆刻創作中對書法筆意的表達,只是注意到篆刻與書法之間的聯系。例如元代的吾丘衍在其《三十五舉》中對入印文字的論述,其文曰:
漢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與隸相通,后人不識古印,妄意盤屈,且以為法,大可笑也。多見故家藏得漢印,字皆方正,近乎隸書,此即摹印篆也。[1]14
又云:
二十五舉曰:白文印,用崔子玉寫《張平子碑》上字,又漢器物上并碑蓋、印章等字,最為第一。[1]15
從以上兩段來看,吾丘衍已經注意到入印文字的問題。首先,他提出“近乎隸書”;其次,他又以《張平子碑》文字為例。雖然《張平子碑》現已不存,但這已經說明了吾丘衍對書法與篆刻之間關系的認識。這為明代文人篆刻家提出“筆意觀”做了鋪墊。
篆刻藝術發展至明代,文人篆刻家的篆刻實踐技巧與理論水平不斷提升,書法與篆刻之間的關系也逐漸清晰化。如萬歷年間的周應愿集藝術理論、實踐于一身,提出了很多相當重要的觀點。因為其本身有著豐富的實踐技巧及經驗,所以他的理論都是建立在其藝術實踐基礎上的,正如其在《印說》中對篆刻中書法筆意的論述以及刀法技巧的整理。在《印說·辨物》一篇中,周應愿論道:
玉人不識篆,往往不得筆意,古法頓亡,所以反不如石。石,刀易入,展舒隨我。小則指力,大則腕力,惟其所致,無不如意,若筆陣然,所以反勝玉。[2]46
周應愿在這段論述中不僅表明了石質印章的優勝處,亦表述了通書識篆是筆意展現的基礎。在周應愿心中,以刀刻石與以筆作書無異,所謂“展舒隨我”“若筆陣然”,指雖然工具有所不同,但在文人篆刻家創作過程中,書法中的筆意已融入其中,為的是更好地表達胸中意趣。關于刀法,周應愿在《印說·神悟》一篇中論述了篆刻實踐中的各種刀法,并為其賦名。這也是歷史上第一次談及刀法,其文曰:
一刀去,又一刀去,謂之復刀。刀放平,若貼地以覆,謂之覆刀。一刀去,一刀來,既往復來,謂之反刀。疾送若飛鳥,謂之飛刀。不疾不徐,欲拋還置,將放更留,謂之挫刀。刀鋒向兩邊相摩蕩,如負芒刺,謂之刺刀。[2]84
周應愿在《印說》中論述了書、刻一體關系,闡明了篆刻“筆意”及刀法技巧等,這些都啟發了朱簡刀法筆意論的形成,為其理論奠定了基礎。可以說,周應愿對篆刻筆意觀的貢獻是巨大的,具有開創之功。在周應愿之后,甘旸亦在其論述中提及了“筆意”一詞,甘旸在《印章集說》中云:“朱文印……其文宜清雅而有筆意,不可太粗,粗則俗。”[3]如果說周應愿是第一次提及“筆意”一詞,那么甘旸則是首次把“筆意”與印章審美緊密聯系在了一起。此后,程遠進一步表述了筆意與刀法的關系,可惜的是程遠并沒有詳細論述筆意與刀法是何種關系。直到金光先“以刀法表筆意”觀點的提出,筆意與刀法的關系才逐漸明了,正如金光先在《印章論》中說的那樣:
夫刀法貴明筆意。蓋運刀如運筆……藏鋒斂鍔,則藏拙圓勁,骨格高古,更姿態飛揚矣。[4]
金光先不僅表達了對書、刻一體的看法,還闡明了“筆意”是通過刀法展現的。但金光先只是言盡于此,并沒有詳細論述展現筆意的是什么刀法以及是如何展現的。從最初吾丘衍只是關注印章文字,到周應愿首次提出“筆意”一詞,再到甘旸、程遠、金光先等人從各種角度論述筆意與印章的關系,這些文人篆刻家都不同程度地啟發了朱簡,促進了其“筆意表現論”的產生。可以說,朱簡的“筆意表現論”是在繼承了這些文人篆刻家的理論基礎上不斷深化的成果。
周應愿、金光先等人關于“筆意”“刀法”的論述,啟發了朱簡對“筆意表現論”的闡述。朱簡在《印經》中表明了自己對書法與篆刻的態度,其引用王世貞語:“論印不于刀,而于書。猶論字不以鋒,而以骨。刀非無妙,然必胸中先有書法,乃能迎刃而解。”[5]這表明朱簡在篆刻創作中對書法的重視,揭示了書法作為篆刻創作基礎的觀點。他在《印經》中還談到自己對“筆意”的看法,文曰:
吾所謂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為古、以碎為奇之刀也。[5]
朱簡這句話可以視為其“筆意表現論”關于刀與筆意關系的表述。他與金光先都提出了“筆意”是以“刀法”展現的,但與金光先不同的是,朱簡詳細論述了刀法表現筆意的過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輕重……”。值得注意的是,朱簡所提出的“筆意表現論”不僅把刀法技巧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度,還抨擊了當時印壇所提倡的“以鈍為古”及“以碎為奇”的觀點。基于這種認識,朱簡形成了其不同于他人的品評印章的標準。其在《印章要論》中曰:
刀法者,所以傳筆法者也。刀筆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有筆無刀,妙品也;有刀無筆,能品也;刀筆之外而有別趣者,逸品也;有刀鋒而似鋸牙癰股者,外道也;無刀鋒而似鐵線墨豬者,庸工也。[5]
朱簡的這段論述是其“筆意表現論”的全部實質,雖然以品評文字為主,但我們從側面還是能夠明確認識到朱簡的“筆意”思想。朱簡在這段論述中說“刀法者,所以傳筆法者也”,表明了朱簡以筆比刀,以刀法比筆法。在朱簡的眼中,書法家在宣紙上書寫與篆刻家在石頭上雕刻已沒有差別,所以他才會說刀法實質上與筆法相同。在印章的品評方面,朱簡提出了表現筆意的具體要求,他認為“刀筆渾融,無跡可尋”者為神品。這從側面表明,朱簡不僅要求以刀法表現筆法,還追求書法與篆刻技法的完美契合。朱簡對篆刻“筆意”的表現有著獨到的見解,是一位出色的實踐者。正如清代秦爨公在《印指》中所言:
朱修能以趙凡夫草篆為宗,別立門戶,自成一家,雖未必百發百中,一種豪邁過人之氣不可磨滅。[6]
清代著名印學理論家魏錫曾亦有同樣的看法,其詩云:“凡夫創草篆,頗害斯籀法。修能入印刻,不使主臣壓。”[7]889從這兩位對朱簡的評價我們可以明確,朱簡是以趙宧光草篆入印的,其具有特色的創作理念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試看朱簡的傳世作品《鄒迪光印》(圖1)、《開之》(圖2)、《質父》(圖3)等印,其筆畫末端往往呈現出懸針狀,這更是與趙宧光的草篆用筆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以草篆文字入印這種篆刻創作理念其實是朱簡“筆意表現說”的內涵之一。

圖1 朱簡 鄒迪光印

圖2 朱簡 開之

圖3 朱簡 質父
明代朱簡以趙宧光草篆入印及其“行刀細如掐”的刀法是其篆刻“筆意觀”的重要表現。這種篆刻創作觀念實則影響了清代兩位重要的篆刻家,造就了清代印壇繁榮的景象。清代魏錫曾云:
凡夫創草篆,頗害斯籀法。修能入印刻,不使主臣壓。朱文啟鈍丁,行刀細如掐。[7]889
其自注云:
鈍丁印學從修能出,今以朱文刀法驗之,良然。[7]890
魏錫曾在其論述中道出了丁敬師法朱簡的實質。丁敬是浙派的代表人物,也是浙派的開山鼻祖,創立了“碎刀短切”的重要刀法技巧。魏氏這段論述透露了丁敬所創立的刀法是從朱簡“行刀細如掐”的筆意表現中得到了啟示而創立的。值得一提的是,浙派雖然最后還是沒有逃離趙之琛的程式化切刀法,但丁敬以切刀法表現的筆意仍有重大意義。朱簡以趙宧光草篆入印,在印章中展現出書法的筆意美。這點實則啟發了清代鄧石如“以書入印”的創作理念。“以書入印”雖是鄧石如的創作理念,卻是由他人提出的。清代魏錫曾在《吳讓之印譜跋》中談道:
若完白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其在皖宗為奇品,為別幟。[8]
又云:
完白書從印入,?叔語,其云:字畫疏可走馬,密處不可通風,即印林無等等咒。[8]
魏錫在題跋中表明了鄧石如“印從書出”的印學思想,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以書入印,印從書出”印學思想的首次提出。在魏錫曾看來,鄧石如無疑是清代印壇的佼佼者,打破了“印中求印”的樊籠。我們綜觀魏錫曾評論明代朱簡篆刻的語句,不難發現與“印從書出”思想的聯系。其論朱簡:“凡夫創草篆,頗害斯籀法。修能入印刻,不使主臣壓。朱文啟鈍丁,行刀細如掐。”[7]889在魏錫曾看來,朱簡使用趙宧光的草篆入印,其實就是在走“印從書出”的道路了。不同的是,在篆書式微的明代,朱簡并沒有以自己所創作的具有個性的篆書入印。反觀鄧石如,他不僅做到了這點,還能打破前人藩籬,確實不易。我們從魏錫曾留下的評論中可以窺探,朱簡的“筆意表現論”實則是“印從書出論”的先河,不論是朱簡的“筆意表現論”還是鄧石如的“印從書出論”,其實都強調篆刻中的書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