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完美偶像的日子

焦晶嫻

譚杉杉的虛擬形象珈樂

同樣是唱歌，25歲的譚杉杉更想作為真正的“人”來唱。她曾為一個虛擬的數字偶像提供聲音和動作，如今，她和那個頗受市場歡迎的身份解除關聯，用真實的形象面對觀眾。

這個選擇是有代價的。譚杉杉失去了無瑕的外表、專業的團隊和不計其數的喜愛，被嘲笑過容貌，也被質疑過撒謊。但她堅持認為，“離開‘皮套’和流量，才是真實生活的開始”。

在譚杉杉的印象中，做虛擬偶像背后的人，“失真”是全方位的。更確切地講，虛擬偶像是人工創造出的角色。比起人，它可能更接近“項目”。

數字技術打造的二次元形象，是這個角色的“皮套”；譚杉杉是賦予角色聲音和動作的“中之人”。運營、場地、美術、建模、剪輯等多名工作人員共同運營這個角色，它還需要及時接受評估和優化。

譚杉杉曾服務的虛擬偶像團體，是這個領域的“頂流”，由5個形象各異的少女組成。“她們”參演過冬奧主題音樂會，唱過知名詞作者方文山寫的歌，2021年僅網絡直播就創造了價值2400萬元的“禮物”營收。專業的團隊會抹去譚杉杉等“中之人”的外貌，編輯其性格，用直播拉近其與觀眾的距離，讓粉絲喜歡。

直播的內容是精心設計過的，真實和虛構按比例重構。公司理想的情況是，虛擬偶像能保持神秘感，不讓粉絲意識到背后有真人存在。譚杉杉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數朋友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她和同事出去吃飯，很少坐在大廳。因為她的聲音特征鮮明，經紀人總會提醒她笑得小聲一點。

這些屏幕里的“定制”偶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根據用戶反饋進行調試。只要輸入代碼，頭發就可以變長，腰圍就可以縮小。偶像背后的人也要面對評價體系，公司企劃會對譚杉杉進行評估，就像掃描一個產品，然后得出優化意見。屏幕里的二次元女孩看似隨意地嘮家常、聊游戲、擺弄裙子，但其實每一個舉動都誕生于角色的設定。屏幕外，在窗戶緊閉的房間里，譚杉杉和同事穿戴好動作捕捉設備，用耳機接收工作人員的指示，快速執行，攝像頭連接計算機，她們動，屏幕上的虛擬形象便跟著動。

在過去的直播中，譚杉杉會用甜美的嗓音開場，介紹自己所在的地方。城市名是虛擬的，角色的大學生身份也是虛擬的。

“真人偶像只存在于舞臺上，距離感很強，虛擬偶像反而可以真的陪伴我。”譚杉杉曾經的粉絲劉樂說。當時，劉樂每周要花10小時與譚杉杉扮演的“她”在一起。“她”會通過直播與劉樂以及其他粉絲互動，有粉絲通過彈幕傾訴工作艱辛時，她會安慰粉絲，還會講自己騎著電動車上下班的生活小事。

譚杉杉一直渴望被看見。小學五六年級時，她就帶著小伙伴在超市門口跳韓國女團舞。在大學里，她學習流行音樂演唱，經常主持學校的文藝會演，參加歌舞比賽和動漫展。她說自己是“人來瘋”，曾經穿著睡褲，甩著紅色的頭發，在教學樓下跳舞。

2020年，譚杉杉向演藝方向的很多崗位投遞簡歷，除了收到虛擬偶像“中之人”的錄用通知，她還通過了一支“國風女子偶像”演藝團隊的面試。家人和朋友勸她選擇互聯網大廠，“聽起來比那些小演藝公司正規”。她也相信，自己即將登上更大的舞臺。

譚杉杉覺得，自己被很多人認為是幸運的：河南周口一所二本院校的學生，一畢業就進入互聯網大廠，成為“頂流”偶像。但她同時知道，流量、財富甚至那個被人們喜歡的二次元少女，都不屬于她，她只是整個項目的一部分，和一臺技術設備差不多。

虛擬世界也被現實的規則支撐，譚杉杉工作時要帶動觀眾的情緒，盡可能多地回應彈幕問題、接網友拋出的“?！薄Ｈ绻O備突然出現問題，導致屏幕中的二次元形象變形，她就要及時把變形的手背到身后。直播時，她多數時間是站著的，坐下來要注意防止走光——角色的內衣內褲也有對應的計算機模型。

譚杉杉模仿過迪士尼動畫片中的人物腔調，發現和觀眾有距離感。她又參考真人偶像，對標走“中性風”的明星藝人。

每個虛擬偶像都有原始人物設定，譚杉杉扮演的“她”是“酷帥”“高冷”的，外形不凸顯性別特征。她說，圈內管這種角色叫“陰角”，“就是不愛表現自己”。

實際上，真實的譚杉杉聲線偏細、聲音偏甜，性格不僅不“高冷”，還比較“黏人”。為了貼合人設，她在直播中刻意少說話，還壓低聲線。

長時間處在自我和角色的“別扭”中，譚杉杉壓力很大，身心疲憊，常常表現出不自信。收到朋友的消息，她會隔很久才回復，“我媽了解我都是通過官方視頻賬號”。直播十分消耗她的情緒，她下播后需要花幾小時心情才能恢復平靜，“連打字的力氣也沒有”。她說：“我真的變成了一個‘陰角’。”

2021年5月，譚杉杉請假回學校準備畢業演出。表演結束，學弟學妹紛紛送來祝福。他們并不知道她現在的工作，而是被她現實中的舞臺表現“圈粉”的。

收拾宿舍時，譚杉杉翻出了以前主持活動用的手卡、節目單，參加歌舞類比賽的獎狀和證書。譚杉杉在心里告訴自己：“我也是很優秀的人啊?！敝胤倒ぷ鲘徫粫r，她不再刻意裝深沉，而是嘗試展露自己真實的嗓音和性格。效果不錯，“外冷內熱”成了她吸引粉絲的“萌點”。

為了讓“皮套”和真人更貼合，譚杉杉建議在虛擬形象中加入她的習慣性表情，比如歪嘴笑。

譚杉杉扮演的角色最不二次元，而是“有種強烈的真實感”。人氣和流量逐漸開始眷顧她。2021年的生日會直播，譚杉杉扮演的虛擬角色收獲了1.2萬個“艦長”（嗶哩嗶哩視頻網站充值打賞的數字禮物，一個“艦長”售價138元），成為“嗶哩嗶哩”上第四個“萬艦”主播。

譚杉杉為角色貢獻的最火的演唱視頻名為《紅色高跟鞋》，播放量超過800萬次。

這些“喜愛”并不完全屬于她。粉絲寄來的信件和禮物，她無權保存，只能偷偷拍照留念。那些慶祝的話語，落款都是虛擬偶像的名字，“大家都知道，這是為了項目”。

但她依賴粉絲的夸贊和鼓勵?！拔野l現了他們眼中那個美好的我，原來我還挺可愛的，原來我這樣說話還挺帥的。”與此同時，譚杉杉也看到了有人前一天還寫長長的文字向她“表白”，轉天就喜歡上了新的偶像。“這種熱情很快就會投射到下一個人身上。他們靠不斷更換偶像獲得新鮮感?！?/p>

她知道自己只是商品的一部分，接受粉絲“見異思遷”的實質，是“消費購買情緒價值”。這些粉絲會同時喜歡其他虛擬主播。為了讓觀眾的喜愛保鮮，譚杉杉和同事們需要高頻率直播，不斷推出新節目。她常常為了直播節目花幾小時學一支舞，然后馬上忘掉，“就像流水線”。

她越來越忙，想去演唱會卻去不了，就搶票圖個心理安慰。她得過急性喉炎，聲帶受損，下播后說不出一句話。

與此同時，譚杉杉也越來越找不到工作的意義，那些費盡心思獲得的流量數據，成為新的枷鎖，給她帶來無休止的競爭壓力。

“動捕室沒有天空。”譚杉杉說，黑色的窗簾緊閉，真實的生活藏在幕后。大部分時間，她在室內彩排或練習，甚至沒有時間和心情看看天空。

2022年春節，譚杉杉沒有回家過年，而是一個人在舞蹈室練舞。之后的一個月里，她的臉、大腿、手臂相繼被動作捕捉設備劃傷，但她從未把這些畫面發到公共平臺上。她把加班和受傷的事，寫在粉絲數為0的私人賬號動態里。

隨后，關于新合約，譚杉杉和公司沒有達成一致。有粉絲扒出她的社交賬號，看到她寫下的“受傷”“加班”“失眠”的經歷，一度試著通過互聯網幫她“維權”。2023年5月14日，譚杉杉和公司提前解約。公司宣布她服務的虛擬角色“休眠”，團體海報也撤下了那個二次元形象。

之后，公司又推出了新成員，和過去譚杉杉扮演的“她”一樣，在直播中笑著讀彈幕，笑得很標準。

虛擬主播的平均壽命只有兩三年。在虛擬偶像領域，“中之人”出走并不罕見。出走后，有的“中之人”選擇“轉生”，即扮演新的虛擬角色，有的則選擇消失。

離職后的譚杉杉離不開舞臺。她做真人直播，第一次在線下舉辦演唱會。她在微博賬號第一次發了個人照片，不講究拍攝技術，也不修圖。

她越來越接近一個充滿瑕疵的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她依然離不開那些注視的目光。

（米一陽摘自《中國青年報》2023年11月1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