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琰
讀書的經歷由來已久,無數次分分合合、走走停停。眼見一批批稚嫩的手牽起與書的嶄新故事,無限感慨……
幼時,書是大人的專利。在不解字義的稚童看來,擇出一本愛書,端詳凝眸,摩挲書卷,渾身籠罩靈光,正是成人的無上特權。
為聽取書上的奇妙事件,我就此無數次踏上不回頭的旅程。撲棱著暖熱的身體,雛鳥般一路啁啾,從被窩的這頭鉆入,穿梭進溫暖的“隧道”,眨眼工夫就撲騰著將自己摔進早樂呵等待的彼岸——父親的臂膀中。他口中娓娓道來的故事,爭相擠進我急切古怪的心,源源不斷涌進的精巧段落和驚險打斗,在我腦中爆裂成簇簇火花,在無邊的曠野繪出一些令我不知所措又為之神往的圖像。依稀記得,有幽默搞怪的小動物,有村童智斗日本兵的橋段,甚至有爸爸兒時制服大水牛的勇事。興起時,眉飛色舞和張牙舞爪的模仿已滿足不了全情投入的講述者,爸爸似乎覺得不來些“震撼”實在辜負精湛的演繹和融洽的氣氛,總是“呼”一聲突然舉起瘦小的我,再放到他胖胖的肚腩上。劃過空氣中的暖風,我盡享貴賓席位,隨著故事情節時常“啊——”
“呀——”地亂叫。這更激發了爸爸講解的投入,大肚皮搖晃得更厲害了呢。
父女故事會或趴或躺或蹬被的姿態,離奇卻異常搭調的一唱一和,總第一時間逼退好氣又好笑的媽媽。而我們二人卻沉醉其間不自知,一心一意奏起親情的圓舞曲。結尾總是爸爸越來越弱的聲調和那句不負責任的“未完待續”,繼而他獨自沉睡美夢中,而我腦內還在上演炮火連天的情節。在爸爸沉穩強烈的鼾聲中,性急的我火急火燎地自行拼接、延續,設想出各種各樣的奇妙結局,這樣自說自話的荒誕竟歪打正著地為日后的想象打下基礎,成為我開蒙的先河。手握父愛的無價車票,我在柔軟的床被里呼嘯馳過一個個充實興奮的清晨和夜晚。那些信手拈來的鬼怪傳奇,幼小的我分辨不了,也從未想過質疑。直到長大后才慢慢意識到,從無哪本書中記載過這些怪異,才讀懂媽媽當時的嗔怪。想必這份溫馨、信任和滿足只存在于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父親為女兒構想的“書”中吧。自然,會念書,讀懂書,逐漸成為我的美夢。書,對幼童而言,是藏有眾多傳聞和趣事的寶礦。而成人閱讀時專心致志、廢寢忘食的投入,或欣喜或深思的神情,令我魂牽夢縈。
這樣庇護下的我,躲在象牙塔里只管安逸,從不曾學得什么待人接物。猛一下步入學校,只看到烏壓壓的人頭,七嘴八舌,上下打探。我像是懸掛著的案板肉,平白教人指點議論,那些看來不懷好意的窺探和捂嘴,叫我不由心生怯意,指甲掐進掌心,疼得痛徹又清醒。一個激靈,又是一場淋漓的盜汗。我適應不了群體性的生活,只得躲在墻角看著同學們三五成群,人影行過,我只剩眼饞心跳后的失落了。羞澀口難開,未語臉先紅,實在是那時我的真實寫照。
也許是不舍我在爸爸兀自中斷講述后癡想,也許是不忍我被同學們遠遠甩在身后過于凄清,書籍在正確的時間終于對我敞開心扉。咿咿呀呀的學舌和孜孜不倦的學習中,我終識得不少字。小孩子心性驅使下,心急如焚的我沖到滿滿的書架前,抽下書籍,擺出閱讀的架勢。無論是走馬觀花,還是囫圇吞棗,到底讀懂一些。與在校有口難開的窘迫不同,我軟硬兼施地央求爸媽聽我講故事。舞蹈演員般繃直腳背,大公雞般闊步,星星般閃爍的目光,渴求稱贊,胸有成竹立于父母前,艱難組織起稀少的詞匯,雖常有吞吞吐吐、結結巴巴的難堪,卻勝在勇氣和孤膽。復述時,也算“滔滔不絕”。書,對孩童時的我而言,是排解寂寞、治療自卑的一劑良藥,是檢驗能力的一場測試,更是借此夸耀信心的底氣。現在想來,我那時讀書,自翻頁起,便急不可耐想讀到結局。許多文字竟淪為我不懂欣賞的過場風景,實在折損其雍容深厚的底蘊。而大度的書,從不怨懟無知的我。
無論如何,書還是成為我獨一無二的密友。與高爾基“我撲在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的名言相遇后,我瘋狂吮吸起書中的營養,迷戀起紙張的各色紛呈,被優美絢爛的詞語晃了眼,對描摹的繽紛世界心生愛慕。大量的閱覽和熏陶下,我竟寫出一手好習作,也算生動鮮明有個性,一躍成為老師眼中的最佳學生,同學們眼中競相模仿的對象。是書,滿足了我渴求世界的欲望,更給我帶來意料之外的進步與贊譽。彼時讀到的情節,早忘到時間的海里,但那份治愈孩童飄蕩魂魄的力量,那份空前的執著和情誼,早深入骨髓,無以言表。
中學,書成為我不得不戒的癮。我徜徉于書海不能自拔,書卷中的翱翔與滋養,想象空間的圓滿與知足,卻造就了現實成績的慘敗。試卷上紛至沓來的一個個紅叉如一記記耳光,捅破小說集精致的腰封,把我狠狠扇出夢的疆域,明白了當地讓我驚醒。我被強制性停掉閱讀,更被勒令全心全意留守課堂。初戒時,心癢難耐,看到新鮮光亮的封面,心中如有陳年的煙癮上下翻滾,激動顫抖的手恨不能拋棄一切,只求自由,讀個痛快……漸漸地,沉疴的癮竟在窒息式的高壓下稀釋得越來越淡了,過慣與教科書為伍的生活,猛然瞥見滿當當的書櫥,我半點賊心都生不出了。曾深愛書籍、挑燈夜戰也得偷摸把書看了的我,自己都不記得那模樣了。潔白的書頁捱不過寂寞的命運,淪為裝扮書櫥的道具,終于一蹶不振,滿目焦黃,默默抗議辛勤備考背后的大空虛,大凄涼。原來,書也和人一樣,失了知心人的噓寒問暖,也會憔悴,衰敗,凋零,腐化,直至心死,重新退化為一摞不值一錢的紙張。只是隨那紙張消逝而去的,還有我丟棄精神的靈魂。
我最終也不曾挽救得了慘淡的分數,卻總算逃脫禁錮。即使飛得難看,也算是一個開始。講臺上老教授滄桑的面孔,低垂的眼眉,無一不道出年邁和垂暮,而他在漫長、艱難的歲月中浴火重生的淬煉和涅槃才叫人咋舌驚嘆。他卻仍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不屑于賺取同情哀憐,不樂于接受驚羨敬仰,不悲傷,不憤懣,不與時光搏斗到臉紅脖子粗,不同生命較勁到你死我活。是骨子里的祥和吧,進行和藹堅定的剖析和傳授,著眼于書本,彌散于骨髓。他本身就是一本讀不盡的書了,卻把一輩子融進世間千千萬萬的書中,是文化的浸染和再生使蒼老的身軀彰顯出歷久彌新的韻味。一腔一調,一字一句,一動一靜,若不是書魂與人魂水乳交融、相輔相成,斷不能在歷經苦難之后得此從容、睿智。荒活二十年,我從不曾這樣讀過書,我更不曾懂過書。老教授和他鉆研一輩子的書,皆令我突生敬畏。書,“倏”一聲在我擱淺已久的意識中立起高碑。不敢再肆意揣摩甚至妄稱書的知己了。年少時讀不懂書,讀懂后已不再年少。書籍,是貫穿人生、知進退、知深淺、在時間和生命里訓誡我的師長啊。
不愿在明暗里彷徨,我從頭接觸文字,撫清語言,學習做一個純粹簡單的閱讀者。一筆一劃寫下所想,道出所感,擱筆時,徹底誠服在書的治愈里。久而久之,居然有人羨慕起我來。我,不過是莫名擔上“文藝”的名義,惟愿找回幼時真心渴求、真心期待的我。
命中注定的一天,我的學生們正埋頭苦讀,一批批更絢爛更多樣的書籍不斷刷新他們的世界。上課時偷偷展開的課外書籍,機警躲閃的目光,令我莞爾。目不暇接的他們同從前的我一樣,如饑似渴的眼神,急速翻閱的手指,歡樂急切的靈魂。我找到了我自己!書,讓共通的靈魂重逢。遺憾又奇妙的是,因書而煥發生命的魂魄握手問候時,主人卻不自知呢。愿神秘的輪回贈予他們真正豐盈的頭腦,同他們老師——我一樣,由生澀的炫耀、索取到將書籍真正融入生活。
讀書,曾衍生出我對生活的期待,也一度成為我觸碰不得的禁忌。也久久荒蕪過,冷成青冢前嗚咽盤旋的風煙。好在終究回首,在支離破碎的記憶里重拾起星星火種,一路呵護。書,于我而言,情人般眷戀,導師般指引,摯友般陪伴。成為我從繁忙中抽身的一樁美事,不功利,不負擔。帶我穿梭去昨日,抓牢正欲下墜消散的淡薄精神。自信挺拔地腳踩今天,心中有書,明天我們又懼怕什么呢?
(作者單位:江蘇南京市中華中學附屬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