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東方
1932年夏,“有十足的資格做一個流浪人”(參看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P137)的蕭軍,在靠賣文為生的窮困窘迫境況中,遇到了被未婚夫遺棄、被旅館老板軟禁還差點賣入妓院的蕭紅。兩顆背離鄉土、流浪異鄉的靈魂彼此惺惺相惜,于是呵氣相吁、相濡以沫。他們雖時時掙扎在饑餓、貧窮與死亡的邊界線上,但在精神上彼此慰藉,還一起用手中的筆去書寫著他們對于世間萬象的觀察和對悲苦命運的體悟。
《跋涉》正是蕭軍、蕭紅從事文學寫作后唯一合著的一本小說集,初版于1933年10月。其中描繪的正是他們切身體驗的進而呈現在筆端的真實生活,那是一種拒斥淺薄的同情與憐憫的生活,里面充滿著血淋淋殘忍的人間地獄景象,文章也因浸染了作者二人的生命體驗而力透紙背,讀來令人刻骨銘心。
蕭軍回憶道,該書的封面“原請金劍嘯代為設計,是圖案式的,有山也有水。山是灰黑色金字塔形,水是幾條銀色的曲線條紋,它們全畫在一條約一寸五分寬的窄帶之上,橫攔在封面三分之二的地方”(參看蕭軍、蕭紅:《跋涉》,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P1-2)。由之推想,《跋涉》最初的寓意是和東北的黑山白水息息相關,因為蕭軍、蕭紅都是“東北流亡的兒女們”。然而后來,或許因封面制作太復雜,蕭軍果斷放棄了最初的設計,最后改為由紅色蘸水鋼筆、傾倒的墨水瓶和“跋涉”二字以及蕭軍蕭紅二人的署名構成的圖案。“紅色潑墨”,隱喻著現實中苦難的中國大地和在血淚之中掙扎的底層民眾,蕭軍、蕭紅要用浸染著鮮血的一支筆,去書寫中國底層民眾的艱難生存境況與悲苦命運。
蕭軍、蕭紅二人親身經歷著艱苦的流浪生活,時常在饑餓中掙扎,靠著去當鋪里典當衣物才能勉強吃上一頓飯,而且還不知道下一頓飯該怎么解決。這種在底層社會漂泊流浪的痛苦與磨難,是浸透著血與淚的殘酷現實的,因而《跋涉》這部小說集更多呈現的是二蕭自身及周邊窮苦底層民眾的悲慘境況。烈士的女兒被饑寒和侮辱逼迫至絕境而不得不去出賣自己的身體、年輕的母親由于窮困而不得不忍痛遺棄還在襁褓中的親生孩子(《孤雛》);臉際完全失卻了肉色,肢體的關節也完全變成遲滯的老人,為了吃上一口飯被迫賭上了自己性命去劈開經過水浸的木柈(《這是常有的事》);工人們在工廠的大小齒輪中無止休地熬著晝夜、熬著血淚還要經受監工的皮帶鞭打(《下等人》);傭工連妻子的清白都無力保護,甚至還被地主活活燒死(《王阿嫂之死》);流浪畫家在黑暗中涂抹自己的血卻被剝削者們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鑒賞、玩味(《廣告副手》)。
面對這種種的人間慘相,蕭軍和蕭紅還能說些什么呢?當這些殘酷的真實深深刺痛他們的心靈時,當他們聆聽著這些“被欺凌與被損害的人們”發出的呻吟、嘶叫以及戰栗、悲鳴之音時,作為有人類良知、有悲憫之心的作家,蕭軍、蕭紅二人簡直是蘸著血與淚,把他們親眼看見的一切用筆真實記錄、摹寫了下來。
在《跋涉》飽含真情又鏗鏘有力的文字中,我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們對于底層民眾命運的哀憐之情以及中國未來走向的模糊性探索,這一切都和他們在中國社會底層的流浪歷程息息相關。流浪的生命歷程在自然而然地影響、改變著他們的生命經驗和認知模式。蕭軍、蕭紅開始形成了一些微薄的階級意識,且對于人生有了更深一層的體驗和認識——藝術無法拯救現實的苦痛;一切以經濟為基底的現實社會,僅憑感情上結合的友誼是不可靠的;唯有同一階級的人們,才能真的援助和同情你。蕭軍晚年說:
我從事文學寫作的動機和主要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祖國的真正獨立,民族徹底解放,人民確實翻身以至于能出現一個沒有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參看梁山丁主編:《蕭軍紀念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P301)
蕭紅后來寫《生死場》,又何嘗不是在書寫著在悲苦命運中堅強生存、在死亡陰影中努力掙扎的北方人民群像?
《跋涉》中的種種慘相讓作者和讀者都痛徹心扉。現實的人間充斥著殘暴與荒淫、冷酷與丑陋、欺凌與罪惡。闊人們在醉生夢死,當權者在百般陷害窮苦的工人,地主毫無人性地踹了在地梢喘氣休息的孕婦,困頓的女人為了兒子的乳粉在沿街乞討,遲暮的老人為了一口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鐵獄冤囚的啜泣、病痛者的喘息、垂死者的囈語回響在人間。
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的是,《跋涉》同樣書寫了在生命荒原之中人類本性中的善良品質與愛之光芒,而它們正是可以抵御荒原的寂寞與流浪的苦痛的僅有的安慰、快樂和幸福。
李健吾在評價蕭軍時說:
一個沒有家或者沒有愛的孩子,寂寞原本是他的靈魂,日月會是他的伴侶,自然會是他的營養。而他,用不著社會的法習,變得和山石一樣矯健,和溪澗一樣溫柔,人性的發揚是他最高的道德。(參看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P138)
在窮困潦倒得甚至想要典當自己為愛人贏取短暫歡樂的境況之中,蕭軍、蕭紅也從未自我墮落——“‘窮,逼得他們實在是太不情面了。但,他們卻不想再去作那殺人的行業,或是賣掉靈魂,賣掉身體自由的勾當。……經驗告訴他們,窮是不能戰勝‘人。”
他們雖然都是“流浪兒”,但有著火熱的情懷,循序地踏向了“愛之路”,他們都是為愛而踏破一切的勇士。有了愛,似乎也就有了承受苦難的希望,他們用自己的愛之哲學去作防盾,去抵抗生存的艱辛與生命的荒蕪:“今朝啊……!只有今朝!我是這般的美好!只有這一刻你倒還是我的……!愛呀!我們便死命的愛……!管什么將來……現在!”他們渾身上下只有幾個銅子兒,卻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塞給了為襁褓幼兒沿街乞討的母親;他們自己在窮困潦倒的生活之中掙扎,卻仍然憐憫著和他們同一運命的老人;他們是真正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家,不僅僅在訴說著個人的生存苦難,而是跳出了個人生活的局限,將他們的悲憫情懷投入到更廣袤的人群之中,直接描寫底層民眾慘淡的人生,逐漸成了擁有人道主義精神與人間大愛的優秀作家。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蕭軍、蕭紅筆下的主人公,雖然多處于困頓之中,然而卻時時閃耀著人性善良之光。賣力為生的老人,寧愿餓死,也不愿接受白給的工錢;寧可忍受斧頭砍在腳面流出鮮血的痛苦,也堅持著和同伴一起把濕了水的木柈劈完才離開。兩天都沒有吃什么東西的母親,卻把僅剩的一小塊餅干,和著唾沫一口口送向懷中幼兒的口中,連作者也不僅慨嘆這偉大的母愛,這自我犧牲唯有女人獨具的母性精神。被卑劣的人奪去性命的革命者,臨死前留下的遺囑卻是讓孩子們始終致力于人類的幸福,哪怕受到人類的侮辱也不要灰心和怨恨,因為這些人的行為就像可憐的壞孩子一樣,對慈愛父母的規誡報以仇恨而已,這又是令人欽佩、崇敬的博愛精神!可以說,正是有了這些人間荒原中的溫暖與美好,流浪者才能不憚于前行的寂寞,也有了為之奮斗的動力和希望。
蕭軍是一位真性情的作家,他為人為文都不愿茍且,只要是他認準了的真理,他就一定會用筆來侍奉,抑或用槍來守衛——“我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我認為不對,我就反對,不管他是誰。我更不習慣于服從、照辦。誰要命令我,支使我,我立刻就會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反感。”
周立民評價說:
從蕭軍這擲地有聲的表白中,我看到了什么是“魯門弟子”的風采。他追求光明,卻從未被光明融化,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個性。(參周立民:《跋涉者——蕭軍》,《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3期,P59)
自小在人世間流浪,靠著強健的軀體與堅韌的精神來應付到來一切苦難的蕭軍,正如他心中所認同的精神導師魯迅一樣,也是一個有著錚錚鐵骨的現代知識分子,漂泊不定的生活與流浪體驗也給他以自由獨立的人格,如此精神氣質與烙印,都深深地鐫刻在《跋涉》這部小說集中。《桃色的線》里,一對貧窮得只剩下彼此的年輕人拼命和環境奮斗,咬緊牙關,硬著心腸,肉搏般的和窮困來抗爭。《孤雛》中,軍校學員為了對抗這個人類中某個暴君制造爪牙的煉獄,不惜犧牲自己的前途與未來,發出了絕望的吶喊之音。
面對著黑暗的社會,蕭軍、蕭紅也在最大限度地開掘著底層民眾的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在一片忘卻鞭撻和凌侮、被生活折磨得眼睛從來是流著暗灰色的光的人群之中,作家蕭軍描寫了一個雙眼充著血、閃著火焰般的光的瘋子,跟眾人的麻木呆滯相比,瘋子卻對于社會現實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不但對于壓迫和束縛有著反抗意識,還用不間斷的吶喊來呼吁起人們對命運的抗爭,這不由不讓人想起魯迅筆下那個著名的狂人。至于《下等人》和《夜風》,蕭軍和蕭紅則不約而同地書寫著已經起來抗爭不公平社會和命運的落魄工人和窮苦農民,流血的事件正在發生,而革命的火種也同時燃起,盡管這種底層的反抗還只是自發而為的、模糊的,但這種反抗精神卻明白地昭示人間——一群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已經在覺醒、在反抗了。
可以看出,《跋涉》中所呈現的正是現代知識分子的流浪生命歷程,它對于蕭軍、蕭紅的思維方式的構建與人生命運的抉擇影響深遠。《跋涉》之后,蕭軍和蕭紅又陸陸續續完成了《八月的鄉村》與《生死場》的寫作,魯迅在《田軍作〈八月的鄉村〉序》中曾如是評價:
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
這兩部作品后來在中國的文化場域中產生了重要的甚至是持續性的影響,同時也彰顯出中國現代文學流浪書寫的精神深度。
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流浪書寫由來已久、不絕如縷。魯迅筆下的“過客”主動選擇了“流浪”的生命形態和存在方式,并在流浪歷程之中探索更為深沉的精神世界;郁達夫、郭沫若等人則是被迫漂泊海外異鄉,在家國哀愁與弱國子民的雙重困境之中陷入了迷茫、困頓,表達著“零余者”無可歸依的命運。蕭軍、蕭紅筆下的流浪書寫,則是自在、自然的,即自在流浪之中吟味著流浪的意義,是基于自身真實的生命經驗而生發的。底層民眾命運的真實摹寫、人間荒原中對于崇高人性的發現以及毫不妥協的抗爭精神,這些或許是《跋涉》之于中國現代文學中“流浪書寫”命題的內在深化與精神拓展。
(作者系蘭州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