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山 趙建忠

當今人談論傳統的科舉時,首先想到的是像洗澡水一樣污濁要被倒掉、窒息人才靈性的八股文。其實,今天的人大多沒有看過八股文,更沒寫過八股文。僅有的一點知識,主要是借助影視劇或某些作品,形成對八股文乃至科舉的認識,抑或成見。但這種認識,又并非沒有道理,畢竟八股文是科舉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一直習慣于通過八股文來評價科舉,不管是贊揚還是批判者,莫不如此。差別在于,前人的批判,是在了解八股文的基礎上形成。后人的批判,多直接繼承前人觀點,從而失去了對八股文、科舉制度以及傳統儒學教育體系的基本了解。畢竟從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開始,已經過去了100多年,時間相隔太久。
幸運的是,近年隨著中華傳統文獻整理熱潮,大量的科舉文獻、文集重見天日,讓我們有機會透過歷史的沉煙,重新審視千年的科舉文化。在已整理出版的科舉文獻中,復旦大學陳維昭教授及其科研團隊成果豐碩,其主持的系列明清科舉文獻,精彩紛呈,種類繁多,尤其是復旦大學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稀見清代科舉文集選刊》,殊為珍貴,全面搜羅了清代科舉文集的一手文獻,精選底本校本,詳加標點與校勘,系統呈現清代科舉文集的風貌與特征,拓展了科舉文化的新視野,深化了今人的科舉認知。
通攬叢書,處處不離科舉,處處又超越科舉。作為古代中國通過考試選拔人才的一項制度,科舉從唐朝開始,到清末結束,前后延續1200余年。作為科舉制度的最后階段,明清時代的科舉考試等級嚴格、程序完備,包括童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等五級,其中鄉試之榜稱乙榜,鄉試則稱乙科,與進士會試的甲榜、甲科相對。鄉試每三年一次,八月舉行,因此又稱秋闈,中試者為舉人,由于考取舉人即具備做官資格,鄉試可以說是明清科舉考試最重要最艱難的一關。會試又稱春闈,于鄉試后次年的二月在京師禮部舉行,會試中試稱貢士。殿試在會試后一個月舉行,由帝王親試,一般不黜落,只排定名次。狀元、榜眼、探花等前三名列為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若干人,稱進士出身;第三甲又若干名,為同進士出身。中進士后,就陸續進入授職封官階段。
不管鄉試還是會試,明清科舉考試均須考三場,考試科目包括制義、論、表、判、策問、試貼詩等,制義又稱經義、時文、四書文,俗稱八股文。三場考試的科目設置與組合,有其內在邏輯與人才培養理念,明代謝鐸曾說:
是故今之科舉,罷詩賦而先之經義,以觀其窮理之學,則其本立矣。次制詔論判而終之以策,以觀其經世之學,則其用見矣。窮理以立其本,經世以見諸用,是雖科舉之學,茍于此而盡心焉,則古之所謂德行、道藝之教蓋亦不出諸此,而其所以成人才、厚風俗、濟世務而興太平也,亦豈有不及于古之嘆哉?
盡管官方不時會強調三場并重,但制義在科舉諸文體中占據首位。黃宗羲對此早有察覺,他說:
無奈主文者相習成風,去取只在經義,經義又以首篇為主,二場三場,未嘗過目。逮夫經義已取,始吊后場以充故事。
乾隆十年上諭也說:
國家設制科取士,首重者在四書文,蓋以六經精微盡于四子書,設非讀書窮理,篤志潛心,而欲握管揮毫,發先圣之意蘊,不大相徑庭耶?
另一方面,明清時期因考官在實際的判卷過程中存在著“三場重首場”“七藝重首藝”的情形,從而凸顯制義在科舉考試中的重要地位,這也是后人為什么經常把科舉與八股文等同的原因。從實際來看,制義文章并非都是八股,還有四股、六股、十股、十二顧等,八股只能算是俗稱,正如顧炎武所言:“經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
陳維昭教授主持的《稀見清代科舉文集選刊》,雖然只有12種,但都精挑細選,類型齊全,涵蓋制義文集、制義理論合集和試帖詩三類。第一類制義文集包括:戴名世撰《戴田有自定時文全集》,方舟、方苞、方林三兄弟撰《方百川時文附方椒涂遺文》《方靈皋全稿》,錢振倫撰《示樸齋制義》,文海主人編《近科通雅集初編》。戴名世與方苞兄弟的時文為清代順康時期的代表,錢振倫制義為道咸時期的代表,《近科通雅集初編》則為光緒時期的代表,三者分別體現了清代早期、中期和晚期的制義發展趨向與風貌特征。第二類是兼具文論與文選性質的選集,包括樓沨編撰《分法小題浚靈秘書》,翁方綱撰《復初齋時文》《帖經舉隅》,梁葆慶輯評《墨選觀止》,鄭獻甫選評《補學軒批選時文讀本》,主要通過時文編纂理念、文章評點及觀念主張等來呈現清代制義理論的思維路徑與學術水平。第三類是試帖詩選評,以紀昀撰、郭斌箋注《館課我法詩箋》為代表,體現清代試帖詩的思致邏輯與寫作規律。
不難發現,八股并非科舉文章的全部,科舉文章的類型要遠遠豐富得多。即便單看制義,也并非僅八股一體,八股文只是制義的代名詞。而要想真正了解科舉文章,不是單看幾篇八股文就能解決。翻閱《稀見清代科舉文集選刊》,把我們帶入一個眾藝紛呈、知識碰撞的競技現場,大量科舉文章辭采飛揚、引經據典,邏輯縝密,雅致博敞,幾乎是中國傳統儒學教育的數據庫集成。
科舉文章與今天的散文完全不同,今天的散文是與小說、詩歌、劇本等相并列,是從西方引入的一種文體,偏重審美性與抒情性,而傳統的科舉制義文章,是在儒學教育背景下誕生,宗經與征圣是其顯著特征。明清以來,制義的出題范圍皆來自四書五經,并著力演繹朱熹的《四書集注》,因此讀書人從小就要熟讀儒家經典,背誦四書五經,精通程朱理學,并進而研習秦漢經典與唐宋古文等中國傳統經典,再以特定的美學形態呈現出來,非如此不足以寫出好的科舉文章,正如方苞在《欽定四書文》凡例中所言:
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意而取材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
原來科舉時文與古文的聯系,如此密切。
古文與時文的關系,既是明清科舉史上的經典論題,也是這套叢書評點部分兩大核心關鍵詞。方苞曾云:“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實際上,明人自始就有以古文之法為時文的意識,王陽明重刊《文章軌范序》時指出:“故夫求工于舉業而不事于古作,弗可工也。”王世貞也說:“故夫善為時義者,未有不譯經而驅古者也。”唐宋派古文家多為時文高手,他們兼擅古文時文的豐富經驗,使他們努力以古文改革時文,提升時文的品位,茅坤在《文訣五條訓縉兒輩》中提出“以古調行今文”,唐順之在創作中有意識地溝通時文與古文,艾南英明確提出“制舉業之道,與古文常相表里,故學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為時文”。古文家的共同努力,客觀上促進了時文的興盛,極大地推動了以古文入時文的創作實踐與文藝潮流。而到了清代,桐城派堪稱“以古文為時文”的忠實信徒。
陳維昭教授主持的六冊《稀見清代科舉文集選刊》,前三冊精選的皆為桐城派的科舉文集,分別是戴名世和方舟、方苞、方林三兄弟的時文集。這是學界第一次桐城派科舉文集正式結集出版,此前學人雖然知道桐城派時文的巨大影響力,但多數并沒有看過桐城派時文,對桐城派時文集的下落也比較模糊。雖然這次桐城派科舉文集并沒有囊括桐城派的全部名家(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等),但從時文成就來看,劉大櫆和姚鼐影響要小得多,戴名世、方舟、方苞才是桐城派時文三祖,尤其是方苞兄弟時文影響深遠,《清史稿》言:
開國之初,若熊伯龍、劉子壯、張玉書為文雄渾博大,起衰式靡。康熙后益軌于正,李光地、韓菼為之余,桐城方苞,以古文為吋文,允稱極則。
《大清一統志》稱方氏兄弟“俱湛深經術,負文章重名,藝林稱二方”。方苞奉乾隆帝詔命編選的《欽定四書文》,作為唯一入選《四庫全書》的官方時文選本,為科舉主管部門提供衡文之準繩,為士子揭示作文之矩矱。要而言之,戴名世和方舟、方苞三人的時文,代表桐城派時文的最高水平,甚至是明清時文的一流水準。此次結集出版,填補了明清科舉文集的一大空白,為了解明清一流科舉文章提供范本。
這套叢書的另一個特點,就是版本精良,考訂詳盡。由于所選各書底本校本藏于國內各大圖書館,本團隊成員克服新冠疫情的影響,同心協力,不辭辛勞,分赴全國各地,查閱一手文獻,認真比對校勘各個版本,取長補短,為讀者提供精良的整理本。比如方苞的時文集《方靈皋全稿》,或曰《抗希堂稿》《重訂方望溪全稿》等,由于影響大,存世也比較多,全國圖書館分布廣泛,雖然編者沒有梳理查閱全部的版本(也不可能),但由于長期的明清科舉文獻整理經驗和過硬的專業團隊與學術素養,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選擇了最好的底本和校本,最終方苞時文整理本以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康熙刻本、安徽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方氏全稿》為底本,以蘇州大學圖書館乾嘉間麟元堂刻本,上海圖書館藏光緒十七年宛委山莊本為校本,最大限度融匯各本之長,為讀者呈現最佳善本。
200多年前,鄭板橋在濰縣署衙向舍弟推薦方舟制藝:“愚謂本朝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一百多年前,梁章矩在《制義叢話》中推薦方苞時文:“其臨池家摹歐陽信本,舉業家學方望溪。”而今我向讀者諸君鄭重推薦包含方舟、方苞兄弟時文全集的《稀見清代科舉文集選刊》,這里不僅可以領略桐城派科舉文章之高妙,還可以通過更多稀見的科舉文集,全面了解清代儒學教育生態格局、科舉文化演進歷程及民族精神出處進退之風致。同時,叢書所選科舉文集均附有夾批和評點,對于今人了解清代科舉代圣立言的淑世情懷和清真古雅的行文義法均有幫助,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是了解清代科舉學、教育學、文章學、文藝學的第一手珍稀文獻。相信開卷即入寶山,必當滿載而歸矣。
(作者簡介:任雪山,合肥學院副教授;趙建忠,天津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