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去年年底,我的《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終于在海燕出版社出版了。由于種種原因,我的書稿在這個出版社沉睡了三年多。
我把書送給了不少人,很多人拿到書后對我說:“嗯,這書好看。”
這些年,我也出版過幾本小書,但這些書都不夠好看。不夠好看,一方面是說書的內容還不夠充實不夠飽滿、文字還不夠優美,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書的外表也就是裝幀設計不夠好。
我覺得書籍的外表和人的外貌一樣重要。拿到一本設計制作精美的書,常常讓人有愛不釋手的感覺。很多時候,我們對一本書有一種特殊的迷戀,就是因為這本書獨特的封面設計或者某種特別的用紙。上大學的時候,我喜歡沈從文和沈從文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就和上世紀80年代初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那套《沈從文文集》的封面有關,雖然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它紅色底紋上的黑色圖案到底是什么意思。不過,如果一本書的設計制作太過精美,買書的人有可能因為太過愛惜而舍不得享受。我上大學時花大價錢買回去的《魯迅全集》就是這樣的情形。因為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太精致了,精裝書外面還套著一個紙盒,買回去后實在舍不得看,就在床邊碼一排,時不時撫摸一下、欣賞一番,然后再一本本借圖書館的《魯迅全集》看。雖然說我們讀書人讀書主要關心的是書里的內容,但不同的裝幀設計也的確影響讀書時的感覺和對內容的接受。現在,我那套1981年版《魯迅全集》在家里珍藏著,在單位上班使用的是一套2005年新版《魯迅全集》。雖然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書,但是和1981年版《魯迅全集》相比,這套新全集的用紙就有點輕薄柔軟光滑,完全沒有了老版全集的那種質感。很多時候,我們會在書店購買不同版本的同一本書,因為,書里面的內容雖然差不多是一樣的,但因為裝幀設計不一樣,閱讀起來的時候感覺就很不一樣,甚至像是在看另一本不同的書。比如同樣是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豎排繁體字版就比北京出版社上、下冊版的《知堂回想錄》要精致得多也好看得多。我一般是在單位的時候翻看北京出版社的《知堂回想錄》,可以在上面隨便寫寫畫畫,在家里則當藝術品一樣欣賞香港版《知堂回想錄》。
我們到書店買書,不光看書的內容好不好,也看書的設計好不好,甚至有時候買一本書,主要是因為它的設計好。我曾經買過幾本建筑設計之類和我的專業完全無關的書,就是因為看著好看。買過很多好看的書以后,有時候心里就想,我也出一本這種好看的書,就好了。
但無奈的是,書籍的外表也和人的外貌一樣由不得作者自己。人的外貌主要是由于父母的遺傳基因決定的,書的外表則主要是由出版社決定的。我過去出過的幾本書就是這樣,書稿寫完交給出版社,書稿編輯會和作者核對幾次文字,至于封面、版式、開本、用紙、插圖等裝幀設計方面的事情,則一概不得不知,直到樣書寄過來,打開牛皮紙包裝,才突然知道自己的書是這個模樣。
據說,一本書怎么設計怎么印刷,主要是一個經濟核算問題,然后才是藝術設計問題。不過,其詳細道理我們外人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說,要想出一本外表好看的書,首先是要寫出來一本內容好看的書。
機會來得總是很突然。
前幾年,好像是2020年年底,郭沫若紀念館的張勇跑到魯博來找我,說他的一個編輯出版計劃。那幾年,北京八家名人故居聯盟每年都能有一筆政府資助,可以出版一本和這幾個名人故居有關的書。張勇說,他想把 2020年的出版主題定位為名人故居的書房。計劃組織四集也就是四本書,分別是郭沫若和魯迅、茅盾和老舍、徐悲鴻和梅蘭芳、宋慶齡和李大釗。但很快就覺得其他館都不好把握和組織,就改為由我們倆聯手寫作出版一本郭沫若和魯迅兩個作家故居的書。記得是那年的春節前夕,2月1日或者2日,我在單位辦公室開始了關于魯迅書房的寫作。這次寫作,我有一個明確的想法,就是放棄過去論文寫作的路數,弄一本讀起來特別流暢的書。其中的一條就是盡量不要直接引用別人的文章,因為引文總是在很大程度上打斷正常敘述。本著這樣的想法,我很興奮地寫完了一段文字,發給了正在回家過年的火車上的張勇,算是一段示例。這段示例文字,就是后來《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第一章的最后一節“小角落的愛好者”。
過年回來后,大概是四五月吧,張勇又說,郭沫若那一部分他也不寫了,希望我把魯迅這部分擴展成一本書。交稿時間就定在了6月的某一天。時間很緊,任務很重。六月初,我愛人到山東曲阜參加一個全國碑刻鑒定培訓班。我干脆把資料從單位搬回家,每天吃一口簡單的飯菜,然后掄開膀子大干一番。當然,后來再寫的篇章就沒有做到“小角落的愛好者”那樣絕不引用別人的文章了,甚至因為偷懶省事和想加快進度,有的章節還使用了相當多的引文。我覺得這些段落的寫作很對不起自己的初衷也對不起未來的讀者。
不管怎么說,到規定交稿的時間,總算是鼓搗出來一本子東西。過去,八家名人故居聯盟的書都是在中國社科出版社出,我的書稿也同樣到了社科出版社。過了一陣子,我的稿子正在社科出版社審校,我想到了張勝。張勝是河南出版集團一個著名的裝幀設計師,那時候正是河南出版集團北京分公司的頭兒,意氣風發的策劃出版一系列以“星漢文章”為標志的精致好看的書,比如50卷本“新文學經典”,五卷本“孫犁文集”等,而他的北京分公司的辦公地點就在魯博,他當時的辦公室就在我的辦公室頭頂上。有一次到鍋爐房打開水,正好碰見張勝。張勝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在寫一本關于魯迅故居的書,他聽了我的一些想法后說“好”。
我有時候想,我的書要是能請張勝來設計、搞成一本精致好看的書,就好了。我到樓上說了我的想法,沒想到張勝滿口答應。他說:“那次你說在寫西三條二十一號,沒想到真寫成了,真好?!?/p>
開始,張勝是想聯系北京的三聯書店出書,后來他說還是確定在河南的海燕出版社出。海燕出版社不是很出名的社,但張勝他們的“星漢文章”都是在這個社出版的,而那些書的裝幀設計都很好。
不管在哪兒出,書稿都要從中國社科拿出來。當時,中國社科的責任編輯已經做完了一審一校。我說明了我的意思,中國社科是很大牌的出版社,而我只是想出一本比正常資助出版更好看的書。
記得當時給張勝看的初稿沒有章標題,只有幾十個節標題。我這樣弄,是想打破學術著作的刻板形象,顯得更輕松一點。但張勝說,這樣看起來像是很多篇文章的合集而不像一本專著。他建議加上幾個章標題,第一個章標題“宴之敖者”就是他提出來的。我又沿著“宴之敖者”的風格,找到了另外幾個章標題。加上這幾個從魯迅文章中找出來的章標題后,全書的整體性和節奏感一下子就出來了。在全書的整體規劃上,張勝又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建議。比如,他建議在書中插入十幾個魯迅故居現狀的攝影圖版,照片要找專業建筑攝影師拍攝。張勝又建議我在書的最后加一個“魯迅生平簡表”作為附錄。他還提出了這個簡表的具體做法,比如和西三條二十一號有關的幾年條目要詳細,其他年份可以很簡略。我不知道他這些工作應該算是什么,但肯定超過了裝幀設計的范圍。
但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說他們分公司要撤回河南。這件事情的具體原因和詳細情形我至今也不太了解,但我覺得這對張勝在精神上應該是一個打擊。走之前,他來還我過去送他參考的幾本好看的臺灣書,如《消失的老北京》。同時,又送了我很多他們出版過的好書,如上面說過的“新文學經典”“孫犁文集”,還有“莎士比亞戲劇集”等。
我不太清楚張勝回河南以后的生活狀態,只知道他又回到出版集團某一個部門正常上班。我的書稿交給了海燕出版社,但張勝說,出版我的書還是他的事。他一直在策劃這本書的整體結構。我們構思了幾條前后貫穿的線,主要用來補充幾個章標題頁前后的空白。比如,魯迅在西三條二十一號居住期間正好出版了六本書,《中國小說史略》《苦悶的象征》《熱風》《出了象牙之塔》《華蓋集》《彷徨》,我們在六個章標題頁的背后頁分別介紹了這六本書。封面設計肯定是張勝考慮的一個重點,不過,他的封面設計需要好照片做材料。2021年5月的某一天,攝影家楊樹田到魯博拍攝。那時候,楊樹田是北京綠化基金會的董事長,主持出版一份名為《北京古樹名木》的報紙,經常拍攝遍布在北京各地的古樹和名木。魯迅故居的兩棵丁香樹是魯迅1925年親手栽植的,即使不算古樹也應該算是名木。可惜的是,楊樹田來拍攝那天,丁香花已經過了最好看的時候。楊樹田的一組照片出來后,張勝的封面設計也出來了。封面上面五分之二是老虎尾巴內景,封底是魯迅故居前院的丁香花。有相當一段時間,封面設計停留在了這個構想上。那時候,《博覽群書》準備發表我的《用十年研究魯迅的一年》,需要一張封面做配圖,張勝說,就用這個就行。最后,這個封面設計不光是文章配圖,還出現在2021年第五期《博覽群書》的封面上。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差不多就要出書了,封面大概也就那樣了。但在這之后,鄭州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大概還有別的事情,我的書好長時間沒有了動靜。一晃一年過去了。到2022年春天,張勝又推薦另一個在北京的攝影家葛東升來魯博拍攝。葛東升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老師,據張勝說葛老師曾在日本留學,是拍攝封面照片的高手。葛老師拍攝的一組照片一錘定音,發給張勝后不久,張勝很快設計出來最后的定稿。封面照的主體是逆光拍攝的正房堂屋和老虎尾巴之間的六扇隔扇門,打開的兩扇門泄露出魯迅平常工作的書桌。很多人都說,這個照片好,好在大面積的隔扇門遮蔽了大部分老虎尾巴里的景象,而只從門口透露出其中的一小部分。這個構圖吸引人們去打開掩藏在昏暗的隔扇門后面的秘密。封底照片是同一組照片中的另一張,魯迅書桌的特寫,封底照片和封面照片一樣大小,和封面構成呼應,照片和照片下面的導讀文字一起構成全書內容的縮略。
目錄后面緊接著的四幅示意圖是我女兒制作的,但形式策劃卻是張勝。我是從他那里知道這種圖叫做線稿圖。圖片的內容是我制定的,目的是表現和魯迅故居有關的更大范圍地域的綜合地理信息。我的構想是,讀者拿到這本書,從目錄頁看起,接著看這幾張地圖,再看地圖后邊楊樹田兄拍攝的西三條二十一號照片,即使不看后面的本文,也能對魯迅在北京的居住生活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我的書印出來快一年了,我還沒有和張勝聯系過,不知道他對印出來的書是個什么評價,反正我是挺滿意。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