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孔大山的臉上嵌著一雙狹長的眼睛,總睜不開似的。這讓他顯得似乎永遠在半夢半醒中。
出席活動時,他耷拉著腦袋坐在前排,在上臺接受南風窗“年度導演”頒獎前的等待時刻里,他在耳蝸里塞上耳機,跟周遭世界隔絕開來。直到歷史學家王笛上臺演講,說起“具體的人也可以憑借自己的行為來建構歷史”的時候,孔大山才把耳機摘下,像從夢里醒來。
2023年,孔大山用影像給我們造了一個荒誕的夢。愚人節那天,孔大山執導的影片《宇宙探索編輯部》上映,劃破了中國內地院線乏善可陳的敘事窘境。早在2021年,電影在平遙國際電影展進行世界首映,成為費穆榮譽最佳影片,收獲了包括影視從業者、影評人、媒體在內的一致好評。
這部荒誕色彩濃厚的電影,與孔大山本人的氣質不謀而合。

包裹在影片外部的,是一層喜劇的外殼和孔大山的“惡趣味”,是一個偏執狂妄圖找到外星人的故事。而偏執狂追索的真理,則成為位于影片內部的核心,那是貫通人類歷史的母題,是關于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終極意義。
《宇宙探索編輯部》的故事已經在銀幕上完結,但孔大山的求索,還遠遠沒有等來他的結局。
故事是從一本名叫《宇宙探索》的科幻雜志開始的。
雜志主編唐志軍是個頂著鳥窩般蓬亂的頭發、失去了妻女的男人,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執著尋找地外文明的蹤跡,篤信“人類文明再次進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
在某天突然接收到“外星文明發來的強烈信號”后,唐志軍領著一行伙伴,從北京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進,去到四川的小鎮,再不斷深入當地的原始森林,只為了找到發出信號的外星人的本體。
電影的英文名譯作“Journey to the West”,成為本片精神內核的隱喻,如同《西游記》里的唐玄奘領著徒弟一路西行那樣,唐志軍其實也是要去西天取經,求取世界的真理。
唐志軍想要求的真理,事實上就是作為導演的孔大山想求的真理。在孔大山眼里,世人思考所有問題的終極歸宿,都指向人的存在本質,指向“人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這一人類命運的母題。
最終在銀幕上呈現出來的《宇宙探索編輯部》,以偽紀錄片的手法拍攝,兼具獨特的審美趣味和哲學性的思想縱深,使得它在平遙電影節上初次亮相時就斬獲了榮譽無數。
然而,在孔大山的敘述中,這個劇本最初只是一系列“惡趣味”橋段的大雜燴。
他的靈感來源于2017年山東電視臺播出的一則新聞,一位農民聲稱自己電死了一個外星人,外星人的遺體就儲藏在農民家中的冰柜里。打開來看的時候,大家才發現,躺在冰柜里的“外星人遺體”是個硅膠材質的玩偶。
在新聞里,當事人講述這件事情的態度顯得極其認真,他表示要保護好“外星人的遺體”,等待它的同伴乘坐飛碟來將其接走。
根據這則新聞,孔大山寫出了第一版故事梗概。它具備一些批判現實主義的氣質,但如同孔大山的研究生導師王紅衛所說,那是浮于表面的“批判形式主義”,遠遠沒有達到最終成型時的成熟度和完整度。
為了填補故事中形式主義的缺陷,孔大山決定將一個具體的人推向故事的中心。這個人將是一切荒誕色彩的源起,也是帶領觀眾追問終極問題的引路人。
在電影中,這個人是唐志軍。但在現實中,這個人其實就是孔大山自己。
在為了脫離形式主義的桎梏而不斷向故事深處探索的過程中,一直以來困擾導演本人的問題開始被歸攏起來。而這個偶然得來的故事,就成為他自身所有困惑的“天然的載體”,也成為他不斷向個人內心求索的結果。
在西南之行結束后,唐志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答案。他說,答案不在外太空,也不在宇宙深處,而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里”。他說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既是存在的謎題,也同時是這個謎題的答案。
影片上映后,孔大山常用《西游記》來解釋唐志軍的開悟。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難,唐玄奘問孫悟空,究竟何時才能抵達西天靈山?孫悟空說,你從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但只要你見性志誠,那么念念回首處,處處是靈山。
這是唐志軍的答案,也是孔大山尋到的真理:“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許多人覺得,孔大山拍的是一群“失敗者”的故事,似乎唐志軍身上某些潦倒的、被排擠的氣質跟導演本人的氣質有所契合。
電影上映后,高中班主任找到孔大山,希望他能夠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回學校給學弟學妹們開一場講座。
被邀請返校開講座的“優秀畢業生”,是曾被高中老師排斥的“壞孩子”。在孔大山看來,這一幕情境的荒誕程度,不亞于電影。
孔大山常講起他的中學時代。初中時,因為偏科太嚴重,他成績下滑,因而受到同學們的排擠。進入高中,他開始聽搖滾樂,搞樂隊,打開另一扇精神世界的大門,但老師們都覺得“這孩子完了”。于是他被安排到一個空教室里待著,成為被放棄的一員。
在他所在的家族里,大人們不是公務員,便是教師。父母對他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他考上本科就行。因為擁有了本科學歷,就有資格考公或者考編。
因此,他之所以開始學電影,也是某種程度上的無奈之舉。他意識到,玩樂隊是考不上大學的。
當時的他注意到,與電影相關的專業或許可以與他自身的文化才能相契合。為了考大學,他開始看越來越多的電影,于是看賈樟柯拍的《小武》,看寧浩的《瘋狂的石頭》。在與有態度的導演和好作品隔空相遇以后,搖滾樂之外的另一扇門也向他敞開。
孔大山想要拍屬于自己的電影。
苦于成績不好,為了達成拍電影的目標,他逐步給自己設計了一條“曲線救國”的道路。他先是考到四川傳媒學院的廣播電視編導專業,再設法考到北京電影學院讀研。并且,他還預先給自己的研究生生涯設置了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必須讓王紅衛做導師。
王紅衛是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副會長、青蔥計劃理事長,曾擔任過寧浩、郭帆、路陽等人電影作品的監制與顧問,是業內知名的青年導演的伯樂。
在王紅衛的指導下,孔大山開始嘗試使用“偽記錄”的形式去進行創作。王紅衛為他們分析偽記錄的本體,指引他們去思考導演這個角色的本質,即“所有電影的風格都需要去考慮完成一種假定性”。這意味著導演要在虛構和真實的接壤之地完成表達。
孔大山最早引發關注,正是因為他采用偽記錄的形式完成的一部短片作業,即《法制未來時》。在此,可以用其原標題來概括它的內容:“震驚!拍文藝片悶死人上新聞了!導演被抓了!”
全片由孔大山自編自導自演,他所扮演的導演,穿著橙黃色的囚服坐在鐵窗后抹眼淚,說著“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我這樣是因為我思想覺悟太低,不顧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危,老是沉迷于自我表達”—批判意識與“惡趣味”共同展露無遺。
但也正是因為這部短片,《宇宙探索編輯部》的主創王一通才認識到孔大山的才能,間接促成了一部長片的誕生。
其實,搖滾樂和電影并不僅僅為了承載人類那些獨立于常規的情感和思緒而存在,更多的時候,它們能夠在審美和智識的層面促進人與人的聚合,讓一部分人類至少不會感到太過孤單。
而孔大山似乎也希望他的觀眾能夠不那么孤單。
在《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尾聲部分,唐志軍不再偏執得近乎刻板。當他意識到他要找尋的意義就在他自己的身體內部之時,他眼中的世界不再冷峻,轉而變得繽紛,整個影片的情緒從荒誕過渡為柔軟。
這種從天馬行空到落入常規敘事的轉折,實際上顯露出了孔大山對于世界的善意。如他所說,就好像是你的一個特別不靠譜的朋友,在你非常難過的時候,跑到你跟前來開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而他其實只是笨拙地想安慰一下你。
有些觀眾評論說,自己在看完電影之后大哭了一場。這時候,孔大山在電影里想要實現的普世的連接已經達成。
但高光時刻似乎來得太早了。
現年33歲的孔大山,憑借導演生涯中的第一部長片,就攬獲了贊譽無數。平遙影展上,它是諸多獎項中的“大滿貫”得主。金雞獎的聚光燈下,他被評為“最佳編劇”。有頂級的編劇和導演想要同他合作,因為覺得他擁有“世界性的電影語言”。
如果說人這一生要追尋的意義,就像是唐志軍最后騎上的那頭驢眼前的胡蘿卜,總是可望而不可即,那對于孔大山來說,原本被他當作胡蘿卜的一個個夢想,幾乎全部都實現了。到了《宇宙探索編輯部》上映時分,胡蘿卜吃進了嘴里,于是意義消失了。
在此之后,他做出了一個讓外界頗為費解的決定,暫時不再做導演。
他坦陳,不安感貫穿了他拍攝這部影片的全過程。在有限的經費限制下,拍攝的周期收縮到37天之內。現場大量素人演員出演的場面,讓身為專業演員出演的艾麗婭驚嘆為“恐怖”,還打趣說她曾懷疑導演“不是瘋就是傻”。
作為偽記錄形式的劇情長片,孔大山找不出同類型影片來作為參照的對象,以往出現紀實風格的驚悚片、恐怖片,差異也大到難以成為學習的模板。
想要從形式上拓寬既有的敘事邊界,遠非易事。
他做不到像郭帆導演那樣如同一個超人般運作,在他費盡力氣追尋夢想后的疲憊時刻,一切力氣散盡,生活的真相才終于像是冬天白雪皚皚的原野一樣浮現出來。原來生活重復、平緩、蒼白。
他必須時時刻刻思考這部片子的“假定性”是否成立的問題。這是指,這個故事能否讓觀眾相信它的邏輯確實成立。如果一開始觀眾就完全無法代入唐志軍的視角,而僅僅認為他是個瘋子,那這個故事就完蛋了,此后孔大山想要傳遞的所有信息都會因為觀眾的不信任而瓦解成為一攤碎屑。
為了達成這種假想中的真實,孔大山費盡了力氣。他也因此被劇組的其他人評價為太過“完美主義”。他不僅會為唐志軍衣服領子的形狀而同美術指導爭執不休,會執著于尋找一口最適合戴在王一通頭上的鍋,并且還會計較鏡頭的呼吸感,以及演員眼睛直視鏡頭的小動作。
郭帆導演曾跟他說過,做導演的過程中,90%的精力都會放在導演本身的工作之外。他起初不相信,覺得這個說法太夸張,但當他真正成為長片導演,他才知道真實情況相較于郭導的說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許多采訪里,他都提起殺青之后的那個月,他每天都只能窩在家里打游戲,提不起剪輯的勁頭,因為對自己拍出來的素材沒有信心。好不容易熬到剪輯完成,影片上映,鋪天蓋地的榮譽向他涌來,有時候一天接20場采訪,好些話顛來倒去地講,口水都說盡。
于是他說,他暫時不再想要做導演了。他想要撇去那種嚴重的精神消耗,甚至不再寫詩,不再打游戲。
他做不到像郭帆導演那樣如同一個超人般運作,在他費盡力氣追尋夢想后的疲憊時刻,一切力氣散盡,生活的真相才終于像是冬天白雪皚皚的原野一樣浮現出來。原來生活重復、平緩、蒼白。
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而靈山究竟在哪里?他說:“那些你記不住的,就是冗長的生活,就是沒有任何波瀾的生活,但那個其實才是生活的真相。”
王紅衛理解他,并且支持他暫時的自我放逐。王紅衛覺得,人首先應該想的是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待著,而不是將自身物化為一顆螺絲釘、一個勞動力、一個產業的特定環節,“這個沒必要,所以我覺得他這樣挺好”。
好的創作當然是建立在對生活真相的深入理解之上。屬于青年導演孔大山的“西游記”按下了暫停鍵,但屬于一個真正的人的西行之路才真正開始。他對生活的參悟仍在延宕,因此,我們很有理由相信,他的創作也遠未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