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無聲回響(長篇小說連載)

2024-02-06 14:39:06暗香梁紫燕
啄木鳥 2024年2期

暗香梁紫燕

城市的夜晚,不同的地方長著不同的面孔。鑫發菜市場的夜,是李白筆下的烏夜啼。

時間的針腳已跳到了凌晨一刻,值班的保安王大爺卻還沒有休息。

桌子上的老式電視機里正播著午夜新聞,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聲音傳來——“頭部互聯網公司星環娛樂作為重點招商項目引進我市以來,為我市的經濟騰飛做出巨大貢獻,截至目前為止,已上繳利稅……”

老王靠在保安亭的破椅子上,任由主持人孤獨地在電視機里念念叨叨,他兩眼緊盯手機屏幕,樂得滿面紅光,心跳加速。他剛才刷直播間時中獎了,收到了兩百塊錢的紅包。

“還沒點關注的家人們都點點關注哈,關注主播不迷路,關注主播領禮物,下波抽獎還有五分鐘——”直播間里還在熱鬧地表演著。

早就聽說過直播間里送禮物的事,老王一直以為是觀眾給主播送,沒想到進去點擊后竟然抽到大紅包。孩子經常教育他謹防電信詐騙,可這回自己是真金白銀收到錢了,哪可能是騙子呢……嘿嘿,還是自己運氣好。

“家人們,六塊錢辦張卡,下播抽獎直接兩百元紅包帶回家,常看的老鐵們都知道我們不騙人。今晚兩百元紅包還有一百多個名額,下播就只剩半個小時了,半個小時全送掉啊家人們!”

拿了人家二百塊錢,花六塊錢辦個卡算什么?辦,立刻辦!老王按照屏幕上的提示花了六塊錢辦了張卡,然后美滋滋地擰滅了保安亭的小壁燈,準備上個廁所回來睡覺。

廁所就在保安廳后面。可當他走進里面正暢快淋漓地放水時,一陣沉悶的巨響突然傳來,腳下的地面都跟著顫動了起來。

老王嚇得一哆嗦,趕緊收緊水聲。轟隆隆的聲響越來越大,像土地公打雷似的地動山搖。外包保安的工資雖然不高,但好歹是份穩定工作。老王不敢大意,拉上褲子,揣上手電筒就向市場大門跑去。

鑫發菜市場地理位置比較偏僻,到了晚上根本沒人,偶有一縷游走的光線擦著混濁的夜色,把眼前照得混沌不清。老王瞇著眼睛伸頭細看,發現市場門口漆黑的路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輛足有一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像一頭隱匿在黑暗里的幽靈巨獸。他的心臟“咚咚咚”地猛跳起來,拿大石頭壓都壓不住。

突然間,那個“怪物”加大馬力向老王沖來,他趕緊躲閃才避開了襲擊。市場大門的升降桿就沒那么幸運了,在鋼鐵巨獸面前,鋁合金的升降桿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老王腿肚子上的筋似乎被人抽掉了,軟得站都站不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摧枯拉朽般朝里面輾去,路過他面前的瞬間,老王才看清楚那是一臺挖掘機。金屬履帶壓碎護欄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老王驚恐萬分地躲進旁邊的草叢里,哆哆嗦嗦掏出了手機。

孫子淘汰的手機相當卡頓,他按了好幾下才把鬧哄哄的直播軟件關掉,撥通了“110”。

“喂,‘110’嗎?我……我要報警……”

“您現在安全嗎,在什么位置?”

怪物般的挖掘機已經開進了市場深處,老王的聲音帶著一股歇斯底里狀的驚恐:“我暫時安全,但是……我看見好像有鬼在開挖掘機——”

午夜時分,整個城市都睡著了,派出所的大廳里卻燈火通明。

接警通知轉到懷寧派出所的時候,衛南音正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睡覺。旁邊的吳天星皺著眉頭劃過一個青少年開挖掘機直播的視頻,感嘆世風日下,現在的直播平臺為了吸引眼球,真是什么都敢往首頁推。

教導員侯磊在一邊整理案卷,他面前的對講機響了起來:“鑫發菜市場有人報警……”

“收到,馬上安排出警。”侯磊放下對講機后看了一眼衛南音,那姑娘不僅沒醒,還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前段時間,市里開展青年警員下基層活動,破天荒地給懷寧所分了兩個新人。現在的年輕人從警校一畢業就進機關,看起來個個都是精神小伙、能干姑娘,但像侯磊這樣的老警察明白,不在基層鍛煉幾年,很難真正成熟。警察是要替人民群眾解決問題的人,不深入群眾,怎么能了解群眾的所思所想,又怎么能把問題解決得讓群眾心服口服呢?

衛南音剛來所里報到時,所長楊靜介紹說是“市局精銳下派基層”,現在看來楊所對“精銳”的定義不是一般的寬泛,倒是從特警支隊下來的青年警員吳天星看著靠譜點兒。

侯磊給旁邊的吳天星遞了個眼神,吳天星立刻心領神會,伸手拍了拍衛南音的肩膀:“醒醒,出警了!”

衛南音迷迷糊糊地從胳膊里抬起頭,茫然說道:“豎井,什么豎井?農村家庭生活少量取水打井不需要審批……”

侯磊清了清嗓子:“指揮中心接警,鑫發菜市場有群眾報案發現有人盜竊,馬上出警!”

神游太虛的衛南音終于清醒過來,趕緊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她剛來懷寧派出所沒幾天,對基層工作的強度嚴重低估了,自告奮勇替人值班,連續上了兩個大夜班的后果是——睡得比樹懶還香。

懷寧所的轄區位置偏僻,硬件也有些慘不忍睹,衛南音和吳天星出發時院子里只剩下了一輛破五菱,從內飾包漿程度判斷,這輛車的年齡估計和衛南音差不了多少。

“這派出所的車也太破了吧,離合硬得像村里的拖拉機。”吳天星用力換上二擋,力道大得仿佛開的是坦克。

“鑫發菜市場……示范區還有這個地方?”其實衛南音更震驚的是現在都用電子支付了,大半夜盜竊菜市場難道是為了偷大白菜嗎?

“鑫發菜市場是后來改的名字,那地方以前叫六合地。”見她還是一臉茫然,吳天星又說,“老機械廠你總知道吧?”

“哦……原來是那兒。”在衛南音的記憶里,六合地附近有很多國營工廠,后來響應政府拔煙囪、遷廠子的號召,重工企業大都搬離了這里,但鑫發菜市場卻奇跡般地在新區開發和老城改造的夾縫中頑強地活下來了。

十五分鐘后,面包車停在了鑫發菜市場的大門前。這里不愧是懷州最大的農貿市場,目力所及之處盡是浩浩蕩蕩的簡易鐵皮房,稍遠一點兒,青磚房、紅磚房、水泥樓房次第排開,一眼望不到頭兒。

大門口的電子升降桿已經被撞毀,地上四散著它的殘肢。吳天星下車走到保安亭前,門敞著,四下空無一人。“我去,人呢?”

不遠處的綠化帶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后鉆出個人影。衛南音握緊警棍,嚴陣以待。老王連忙擺手道:“警察同志,我是見警車過來才敢出來的,剛才一直蹲在里面,就怕被他們發現。”

“大爺您沒受傷吧,您看清是什么人撞門了嗎?”衛南音問。

老王伸手比畫著:“是個挖掘機,起碼有兩人那么高,撞爛升降桿跟掰黃瓜似的,這里烏漆麻黑的根本看不清人。”

衛南音和吳天星對視一眼,大半夜開挖掘機沖進菜市場怎么想都有些邪乎,可現場滿地狼藉不會撒謊。

老王補充道:“咱也是黨員,不信那些牛鬼蛇神,我敢肯定是有人趁著天黑出來作案的。”似乎是為了印證老王的話,這邊還沒說完,那邊鐵皮房里就嘩嘩啦啦地響作一團。

老王哆哆嗦嗦地指著那邊:“他們還在里面,不知道剛才進去追他們的小伙子怎么樣了……”

吳天星一愣:“什么小伙子?”

“剛才有個小伙子騎摩托路過,看到這情況說他進去看看,讓我躲好等著警察來……”老王指了指不遠處一輛漆黑锃亮的重型機車,“他一個人怎么干得過挖掘機嘛……”老王語氣悲愴,似乎默認那小伙子已經“英勇就義”了。

吳天星和衛南音心里一沉,如果有傷亡,案件的性質可就截然不同了。吳天星一邊打開執法記錄儀,一邊拿起對講機向侯磊匯報現場情況,請求增援。

“小衛,咱們過去看看。”

衛南音點點頭,心里卻像揣個兔子似的慌得很。

“里邊現在不知道什么情況,等會兒一定注意安全,實在不行我們就等增援。”

“嗯。”

這邊大都是賣菜擺攤的簡易房,沒什么公共照明設施,吳天星和衛南音決定分頭行動,從巷子兩端包抄,防止他們跑路。十月末的懷州,晚上已隱隱起了寒意,風卷起一陣果蔬腐爛的霉味。此時,巷子深處如水一般沉寂,衛南音的直覺卻告訴她里邊有人。

她剛轉過彎,果然看到小巷盡頭的圍墻邊上有一個模糊的黑影。那人背對著衛南音,低頭在地上四處尋找著什么,像極了黑貓警長里的老鼠。衛南音放低身體重心,拉開手里的折疊警棍。

“小偷”幾乎立刻就察覺到了她的動作,彎腰閃身躲過了她的攻擊,并一記手刀精準地打在她的手腕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等手腕上傳來痛覺時,衛南音手里的警棍已經掉進了腳邊的雜物堆里不知所蹤。

盡管事發突然,但久經訓練的身體已經先大腦一步替她作出了反應——衛南音后退一步,躲開對方的手臂,并半蹲身體勾住那人的腳踝想將他放倒。在警校上學時,衛南音在近身格斗和擒拿上下了不少功夫,但那黑影身高保守估計在一米八五以上,她一腳下去,對方紋絲不動,衛南音立刻明白自己不是這人的對手。

在絕對的力量懸殊面前,任何技巧都顯得蒼白無力,更何況對方顯然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

“別動手,警察!”在挨了一腳后,黑影的聲音里明顯帶有怒氣。

“你是警察,那我是什么?”衛南音反問道。

另一頭兒的吳天星聽到這邊的動靜后暗道不妙,急忙往這里跑。

衛南音還想進攻,卻一腳踩在旁邊的破篷布上,下面虛掩著的破銅爛鐵瞬間向旁邊滑開,發出一陣恐怖的噪聲,尖利刺耳的電動車警報聲隨之響徹夜空。

“神經病啊!半夜不睡覺搞什么呢!”小巷緊挨著一排老式筒子樓,一陣中氣十足的罵聲在樓上響起。猝不及防的噪聲讓黑影愣了一下,衛南音趁機用力向后掙脫。

吳天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還沒站穩就感覺對面迎風一拳。好家伙,上來就不講武德,他吳天星也不是吃素的。可剛過了兩招,他就明白對方也是練家子,水平還在自己之上。

“小蟊賊,還有幫手?!”那男的似乎也有些意外,聲音傲慢,手上的動作卻毫不留情。

吳天星聽到這句話突然停了下來。“宋聿!你丫怎么在這兒?”作為一起摸爬滾打多年的同學兼同行,吳天星對宋聿的聲音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吳天星?”宋聿松了手下的力道,“你來這兒干什么?”

“出警呀,難不成還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談戀愛呀。”說完,他突然意識到話有些不妥,連忙改口道,“你睡不著回咱所里替哥們兒值班多好,跑這兒干嗎啊?”

“你就是宋聿?”衛南音上下打量著眼前人。

宋聿的名字在懷州警界頗有名氣,市刑警支隊幾件疑案的破獲都有他的突出貢獻,聽說家里關系很硬,怪不得很久沒有他消息了,原來是到派出所鍍金混資歷來了。

“你認識我?那你知不知道你們的行動方式有多危險,摸黑就算了,還分頭行動,動手前不提醒涉案人員,萬一打出問題誰負責?你以為在演警匪片嗎,警校老師就是這么教你的?”宋聿一張嘴就是一連串帶著問號的斥責,隨后又把目標轉向吳天星,“還有你,吳天星,她不懂你也不懂嗎?”

“抱歉,我沒您政治覺悟高,畢竟不是誰都有個局長干爹言傳身教。”黑暗中衛南音不屑地說道。

吳天星干笑一聲,趕緊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想緩解一下黑暗中的尬聊。誰知破手電開關太難推了,好不容易費勁推開,強光直接打在了宋聿的臉上:“吳天星,搞什么鬼?!”

這時,筒子樓里一位大媽推開窗戶破口大罵:“半夜三更你們是不是有病!剛才是拖拉機響,這會兒你們又在這兒鬼哭狼嚎,離清明節還有半年呢,省點兒力氣給祖宗哭墳吧!”大媽罵完還不解氣,又從窗戶里扔了一包不明物體出來,嚇得仨人立馬原地散開。還好只是一袋橘子皮,沒有屎尿淋頭。

“這幫小蟊賊,抓到你們非得……”吳天星還沒腹誹完,巷子深處突然傳來詭異的電子女聲:“支付寶到賬二十五元——”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吳天星遲疑著問道。

他話音未落,宋聿和衛南音已經朝聲音傳出的方向狂奔而去。拐進巷子跑了一段路后,他們看到前面赫然停著一輛挖掘機。道路兩旁商販的遮陽棚和廣告招牌被撞得七零八落,一地狼藉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

三人悄然來到挖掘機前,吳天星向宋聿比了個“噓”的手勢,輕功在身般噌噌噌爬到了挖掘機車頂,將店內的情況盡收眼底。

店鋪里正不斷傳出說笑聲,那笑聲簡直能用狂妄來形容。“真的假的?當然是真的啦!喏,正宗三一重工55C,破個門跟玩兒一樣,家人們覺得給力禮物刷起來嗷——”

這是一家鹵味店,幾個半大孩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里面吃東西。為首的紅毛正拎著啤酒對瓶吹,他面前的桌子上擺了個手機支架,把挖掘機的大燈當做補光燈,正激情洋溢地在直播。

吳天星原本精神緊繃,但聽到這番話后忽然有些恍惚:“這怎么有點兒像我剛才刷的一個直播……”他悄悄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切到靜音,打開觀看記錄,找到了那個直播間。

經過反復比對手機里的畫面,吳天星確認這就是接警前被他打上“擺拍”標簽的直播間現場。“不是吧,這幫熊孩子居然來真的!”

“秦小滿,你他媽腦子沒病吧,撬開門了還給錢?”剛剛問觀眾要禮物的那個男聲嗤笑道,一陣玻璃瓶碰撞的聲響后,一枚啤酒瓶瓶蓋滾落到衛南音的腳跟前。

今晚所謂的“幽靈開車”原來是這幾個人干的。宋聿臉上的表情從小心到疑惑,再到鐵青……他黑著臉走到門口怒吼道:“秦小滿,又是你!”

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兒聞聲站了起來,笑嘻嘻地走出來和宋聿打招呼:“宋警官,好久不見。我這回吃東西給錢了,你總不能還抓我吧?”

他說話的腔調雖然流里流氣,但能聽得出是在變聲期。

吳天星從挖掘機車頂跳下來,衛南音低聲問他:“老客戶?”

吳天星搖搖頭:“豈止,白天我聽教導員八卦,說這位小爺都是VIP了,可惜不到年齡沒法兒抓,前陣子剛因為惹禍到派出所接受了一頓批評教育,才放回來就又整這么一出。”

宋聿懶得和秦小滿浪費口水,拿出手機撥通電話:“喂,侯頭兒,鑫發菜市場的人找到了,現在帶他們回所里。”

電話那邊侯磊唰唰翻著墻上的值班表:“不對啊宋聿,你不是在休假嗎,吳天星和衛南音呢?”

宋聿的余光掃過衛南音:“我路過恰好遇見,他倆也在。”宋聿掛電話的同時看了眼時間,不耐煩道,“你們幾個,立馬跟我回所里!”

宋聿上前一把抄起桌上的手機,直播回放往前一拉,赫然出現了鏟車破門時的畫面。這下好了,連證據都不用找了,全程網絡直播呢。吳天星也湊到宋聿肩膀旁邊看了一眼:“對對,我剛才就刷到了這個直播,這幫小鬼真敢折騰……”

穿著警服的吳天星出現在鏡頭里后,直播間里的彈幕開始瘋狂刷屏。宋聿熟練地在屏幕上點了幾下,毫不客氣地對著攝像頭說道:“我?對,我也是警察。抱歉了,這幾個小孩兒我們要帶回所里問話。互聯網并非法外之地,大家在彈幕里注意自己的言行,那些教唆青少年犯罪的留言,后續不排除有警察叔叔會找你們聊聊,就這樣。”

旁邊的小胖子也往屏幕跟前湊:“好家伙,王火火,快看,咱們的直播有二十萬熱度耶!”彈幕刷得越來越快,但只持續了幾秒鐘就被宋聿掐斷了信號。那個叫王火火的紅毛蹺著二郎腿,一臉不屑地看著宋聿:“警官,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人合法嗎?剛才直播間里好幾萬人看著呢。”似乎是嫌宋聿的臉還不夠黑,他又吹了聲口哨。

吳天星指指自己肩膀上的執法記錄儀:“注意你的言行,這里都錄著呢。先不說你們從哪兒弄來的挖掘機,現場撞壞這么多東西,你們肯定是要負責的!”

在現場被逮了個現形,幾個人想抵賴都不成。紅毛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往外走,臉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漠然,這種表情不該出現在一個少年的臉上。

路過秦小滿身邊時,紅毛故意撞了他一下,然后抬頭挑釁地看著衛南音。衛南音也回瞪著他。從小到大,比眼睛大小她還沒輸過誰。小胖子也站了起來,手里舉著一根雞腿真誠地說道:“警察叔叔,你們餓嗎?這兒還有吃的。”

“不要跟我在這兒磨磨蹭蹭的,馬上出來!”在宋聿凌厲眼神的注視下,三個熊孩子很自覺地舉起雙手,向警車走去。

“宋隊。”衛南音在宋聿身后小聲叫道。宋聿走在前面,只略微偏了下頭。

“你在警校學的什么專業?”衛南音問。

“警務指揮與戰術,怎么了?”

“沒怎么,我,我好像和你是校友……”衛南音突然想起,她和宋聿曾在警校的頒獎晚會上遇見過。他們學校的傳統是每年期末的時候每個專業的年級第一名會在晚會上做一段簡單的演講,當年,警務指揮與戰術專業的代表就是宋聿。他因出類拔萃的格斗技巧和堪稱神話的體能成績,被送外號“鐵手”。那天,站在領獎臺上的宋聿就像別人欠了他錢似的,只說了一句“我沒什么好分享的,謝謝大家”就跑了下去,引得臺下一片嘩然。

宋聿沒接茬,只是冷冷道:“只會花拳繡腿的話,趁早回市局辦公室寫材料去,派出所不適合你。”

“哼。”衛南音用單音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宋聿顯然聽出了她隱藏的情緒,卻置若罔聞:“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派出所都不是公主過家家的地方。”

警校的學生中間一直有句“民間”校訓——聚是一團火,散是派出所,所有新警入編都要去派出所鍛煉幾年,你永遠不知道會在哪個派出所里遇到自己的校友。但校訓不會告訴你的是,有的人剛入職就有各種關系幫他打點鋪路,而有的人只能靠自己從基層一步步做起。

衛南音并不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因為它向來如此,在她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中,今晚的冷眼冷語也算不得什么刺激,只是在此時此刻,她感到有些無奈。

“警察阿姨,好了沒有哇,怎么還不走呢?”紅毛一臉的混不吝。

“還有你們的挖掘機呢,走什么走!”衛南音沒好氣地說。

忙活了大半夜,把三個熊孩子帶回所里是當務之急。宋聿把頭盔丟給衛南音說:“先把人弄回去,挖掘機一會兒讓吳天星來開。”

“你是藍翔技校畢業的嗎?”衛南音看著吳天星問。

“我們隊里之前參與過一陣拆遷工作,現場什么情況都有,只能硬著頭皮現學現開了。宋隊也會,他開得比我好。”吳天星以為衛南音是在夸他。

宋聿雖然沒說什么,但臉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很得意的樣子,這在衛南音看來很是扎眼。宋聿跑去保安亭和門衛老王交代了幾句,跨上摩托車,踩響油門看著衛南音。衛南音卻把頭盔拋回給宋聿,然后拉開警車的車門從秦小滿身上摸到了挖掘機的鑰匙。

“小姐姐你非禮我!”秦小滿怪叫道。

衛南音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暴栗子。

“走吧!”她“嘭”的一聲關上車門,搞得吳天星一頭霧水。

宋聿也朝吳天星揚了揚下巴,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搞什么名堂。衛南音手里拎著鑰匙朝巷子里走去,她知道宋聿在身后瞪著自己。如果眼睛能發射子彈的話,估計此時她的背上早就被打成篩子了。宋聿雙手抱在胸前冷眼瞪了衛南音幾秒鐘,然后發動摩托車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車燈正好照亮了她前面的路。

“謝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衛南音走到那輛挖掘機前,靈巧地爬了上去,打火開燈,掛擋掉頭,然后游刃有余地朝市場外面駛去。

這個市局來的打雜公主居然會開挖掘機,而且還開得挺像那么回事。宋聿心里微微有些吃驚,隨即又把眼瞇成一條線兒,加大油門跟了上去。

鑫發菜市場是個綜合批發市場。凌晨三點,菜販子們已經陸續開始入場了。剛才還一片死寂的市場像被阿里巴巴喊了芝麻開門,漸漸熱鬧了起來。挖掘機七繞八拐地躲避著裝菜的車輛和行人,迅速出了大門。再等個把小時,這里會被各種車輛和商販顧客們塞得滿滿當當,別說挖掘機,就連自行車都不會太好走——宋聿忽然明白了衛南音的用意,而自己剛剛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挖掘機明亮的大燈將黑夜撕出一個裂口,履帶滾滾,氣勢磅礴地走在路上,如同一只鋼鐵巨獸在移動。“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此刻,在城郊這不起眼的批發市場里,鼎沸的人聲與機械的轟鳴交相輝映,宋聿恍惚間竟有種身處邊塞的豪邁與激情。只是在經過一段施工路段時,他被挖掘機帶起的塵土吹了一臉。邊塞詩中歷來愛寫苦寒多風沙,古人誠不欺我啊。而挖掘機氣定神閑地在塵土飛揚中開遠了。

回到派出所,衛南音跳下挖掘機,剛邁進大廳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忙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此時的派出所,堪比高峰期的菜市場,本就不寬敞的大廳里到處都是人。三個熊孩子被吳天星帶去問話,另一邊,教導員侯磊和輔警正滿頭大汗地想把兩個尖叫的女生分開,其中一個的男朋友又蹦又跳地想過去助戰,被輔警死死地控制住。

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這兩個女生應該是絲做的,而且是高強度304不銹鋼絲。兩個大老爺們兒累得氣喘吁吁才勉強把她們分開,一邊一個摁在椅子里。

這兩人即使臉上都掛了彩也不消停,老侯剛松口氣,化濃妝的女生突然起身去扯另一個女生的頭發,把人直接從椅子上拖到了地上。那個姑娘也不遑多讓,被人扯著頭發還能以奇異的角度扇了對方一個漏風巴掌。

濃妝女生尖聲叫罵道:“陳靜怡,你他媽敢打我,有種你今天就在這兒打死我,不然回頭我一定弄死你!”

那個叫陳靜怡的糊著一臉鼻血,一邊哭一邊叫嚷:“好啊,你試試能不能弄死我,看看咱倆誰先弄死誰!”因為動作太大,她的一只褪了色的塑料拖鞋甩飛了出去,落到衛南音腳邊。幾個男輔警過來強行拉住兩人的胳膊,把她們再次分開,呵斥兩人坐好等待做筆錄。

侯磊見衛南音他們回來了,面露喜色:“你們回來得正好,衛南音你帶這個姑娘簡單處理下傷口,再做下筆錄,吳天星你去聯系被盜商戶——”

衛南音準備先帶滿臉是血的姑娘進去,另一個妹子不樂意了,站起來擼起袖子展示身上的“勛章”:“憑什么只帶她進去,我也受傷了!”

“急什么,一個一個來!”侯磊幾乎用喊才蓋過那個妹子的嗓門,“你不打架能受傷嗎?你都把她臉撓破了,鼻子還流著血,你倆一起進去又打起來怎么辦?!”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衛南音咬緊下頜,思緒似乎飄遠了。

宋聿拿起桌上的出警記錄翻了翻,見衛南音站著沒動,抬頭看了她一眼:“愣著做什么,去啊。菜市場那邊我來聯系吧。”

衛南音僵硬地點了點頭,帶著受傷的女孩兒離開了。

侯磊對宋聿說:“長話短說,該通知的通知,讓人盡快過來,別到時候因為定損又扯皮,還有那幾個熊孩子的家長,也抓緊聯系。”

宋聿點點頭,忍不住說:“這個秦小滿上周不是剛來過嗎,怎么今天又來報到了?”

侯磊安排兩個輔警給那對小情侶做筆錄,自己端起桌上的大茶缸灌下一大杯涼白開:“來來來,光來有個屁用,未滿十六周歲又不能關起來,我看他就是個罪犯預備役,遲早得攤上個大的。”

“嗯。”宋聿低頭翻看案卷,不置可否。

衛南音拉著那個女孩兒進房間處理傷口。也許是女警的身份讓她放松了戒備,進來后她就不再張牙舞爪了。只是女孩兒身上廉價化妝品的味道,熏得衛南音差點兒窒息。

“嘶,啊——輕點兒輕點兒……”

“現在知道疼了?這么好看的一張臉,破了相多不劃算。”衛南音拿消毒巾擦去她鼻子和臉上的血,幫她簡單檢查了一下,沒有太嚴重的傷口。

“警官,哪是我想打架呀,是那個女的胡攪蠻纏!”

“這個等會兒再說,現在先把筆錄做一下。”衛南音把藥箱放下,打開了電腦。

“姓名?”

“陳靜怡。”

“年齡?”

“十七……啊不對,十九。”女孩兒說到一半又改口。

“到底十七還是十九,身份證帶了嗎?”衛南音看著女孩兒心虛的臉,提醒道,“做筆錄是很嚴肅的事情,必須實話實說。”

“姐姐,我……這個能不說嗎?”剛才還渾身是刺兒的女孩兒忽然換了副面孔,央求道,“我剛來KTV上班,還是找了關系才進來的,老板要是知道我惹了事,肯定會把我開了的。”

“你說的惹事,是指你未成年還是和人打架?”

“兩個都有……”女孩兒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咧著嘴笑了,因為牽動傷口,笑到一半表情又垮了下去。“我不想上學了,就想好好工作掙錢。KTV招女服務員給的工資挺高的,我還沒拿到高中文憑,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你為什么和外面那女生打起來?”衛南音決定等會兒再問她輟學的事。

“她是來唱歌的顧客,今晚的客人多,機打的單子字太小,包間里光線不好,我以為果盤送錯房間就多看了她兩眼,誰知道就惹她不高興了。”

衛南音的余光在女孩兒臉上掃過,她這年紀還不會掩飾情緒,很容易讓人看出來在撒謊。

“你和蔡佳佳認識嗎?”

“不認識。”陳靜怡脫口而出。

衛南音挑眉:“我還沒說蔡佳佳是誰呢,你就這么急著否認。”

陳靜怡張著嘴巴愣住了,兩只手在桌子下邊絞成了麻花。沉默了片刻,她慢慢開口道:“她是我同學。”

陳靜怡話一出口,眼淚就掉了下來。衛南音連忙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面巾紙遞給她。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討厭我,老是找一幫人找我的茬。蔡佳佳家里挺有錢的,和老師的關系也好,在學校的時候根本沒人相信我的話……本來她都出國了,誰想到今晚在KTV,我看見她又在欺負一個女孩兒。那姑娘看著比我還小,我不能眼看著她欺負小孩子,我現在反正不在學校讀書了,我不怕她!”

聽著陳靜怡講述被欺負的經過,一些畫面不斷在衛南音腦海里閃爍——被扔進垃圾桶的書包,被偷走的作業本,凳子上永遠有臟東西,下樓時會被人“不小心”推搡跌倒……

“那個被欺負的小姑娘你認識嗎?”

陳靜怡搖搖頭:“我沒見過她,看校服應該是才英中學的初中生,蔡佳佳好像叫她陳月。姐姐,我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我不想他們擔心我……”

憤怒不斷撞擊著衛南音的胸膛,她的聲音卻十分鎮定:“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

門被推開了,宋聿站在門口沖衛南音招手。她看了一眼陳靜怡,皺著眉頭走了出去。宋聿將一沓詢問筆錄遞給她:“聽說你以前在預審上干過?這是王火火的基本情況,就是那個紅毛,吳天星搞不定他,咱們最好從秦小滿下手,你過來幫下忙。”

衛南音皺眉看著他:“我這邊筆錄還沒做完。”

宋聿探頭掃了一眼屋里的陳靜怡,不以為意道:“不就是KTV打架嗎,愿意調解就調解,不愿意調解等天亮了去五院做個傷情鑒定。你躲在這兒繡花,磨嘰到早上換班都處理不完。這種人我見多了,嘴巴里沒一句實話,多參加幾次掃黃打非……”

衛南音氣急反笑:“宋聿,我承認你很厲害,但你是不是有點兒太自以為是了?”

屋里的陳靜怡突然起身走了過來:“警官姐姐,你先去忙吧,打架的事我已經說完了,至于其他的,我本來也沒指望警察能解決。”

衛南音這才發現她還光著一只腳,看來剛才進門時那只鞋子的主人就是她了。她將筆錄塞回宋聿手里,默不作聲走到大廳,把那只拖鞋拿了回來,全程都沒看宋聿一眼。

宋聿尬在一旁,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衛南音哪根敏感的神經……女人真是難以捉摸。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讓衛南音感到憤怒的不僅是陳靜怡的遭遇,還有這姑娘對警察的失望。對惡的縱容,何嘗不是對善的漠視。遲到的正義還是正義嗎?這是她這些年無數次思考的問題。

宋聿忍不住催促道:“你來嗎,那邊還等著呢。”

“不去,她的事我管定了!”

這邊,吳天星等了半天,沒想到進來的卻是黑著一張臉的宋聿。“怎么回事,技術外援呢?”

宋聿剛想開口,房門再次打開,衛南音將頭探了進來:“吳警官,等會兒我可以給秦小滿做筆錄,但需要你幫忙聯系一下五院,讓陳靜怡今天就過去做傷情鑒定。另外,通知蔡佳佳和她的監護人,做好賠償準備。”

吳天星的眼睛飛快地在宋聿和衛南音之間掃來掃去,沒看出來什么門道。他按捺住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說:“沒問題,我這就去安排,謝了!”然后迅速離開了這個火藥味兒十足的現場。

大廳里,蔡佳佳和她的小男友似乎已經消氣了,坐在塑料椅上玩手游,把來來往往的警察當空氣。吳天星去前臺打印了一份受案回執單,遞到蔡佳佳跟前的時候,她既不接也不說話,就那么干瞪著他。

吳天星嘆了口氣:“拿好,等會兒你父母來簽完字交給我。陳靜怡需要做傷情鑒定,你這邊可能需要賠償。”

蔡佳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輕蔑地對著不遠處的陳靜怡凹了個假笑:“你覺得有必要做就去做啊,我無所謂。”

她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來,隨手摁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拉著男朋友繼續坐下打游戲。

吳天星皺皺眉,掏出紙巾把口香糖擦了扔進垃圾桶。

秦小滿的“光輝履歷”也是不遑多讓,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兩頁紙。衛南音看著筆錄不解道:“這不是交代了嗎?”

宋聿語氣有點兒不自然:“這幾個人交代的對不上。那個小胖子一嚇唬什么都說了,指認今晚是王火火,就是那個紅毛出的主意,他今年已經滿十六周歲了,犯事就得進去。但他不知道給秦小滿灌了什么迷魂湯,那小子一口咬定這事是他策劃的。”

衛南音眉毛一抬:“還挺仗義,那就談談吧。”

宋聿之前在刑偵支隊干了兩年,下到派出所也快兩年,上到犯罪分子下到鄰居大媽,形形色色的人物他見得多了,自問還沒怕過誰,但剛剛衛南音的眼神卻讓他心底一凜——那是在遇到對手時的自然反應。

秦小滿此時在訊問室里,屁股上像生了痔瘡一樣難受,不停地在椅子里扭來動去。見宋聿和衛南音進來,他急惶惶地叫嚷:“宋警官,我該說的都說完了,怎么還不放我走?”

宋聿把記錄本往桌上一摔,拉長聲音慢條斯理地說道:“偷挖掘機搞直播的時候不是挺嗨嗎,現在怎么急了?”

秦小滿今年才十五歲,生得長手長腳,臉上卻還是一團孩子氣。

“那你到底怎樣才能放我走嘛。”

“交代清楚就可以走了,不過還是要聯系你的監護人。”宋聿把胳膊往椅背上一掛,不再言語。

在宋聿和秦小滿說話時,衛南音坐在電腦前翻看王火火的筆錄。這人要比秦小滿滑頭得多,許多細節都回答得十分模糊,怎么來的市場、誰起的頭、怎么偷的機器,一問三不知。她放下鼠標,起身端了一杯咖啡遞給秦小滿,沖他微微一笑:“年輕人都不愛喝水,我辦公室只有速溶咖啡,你也折騰一晚上了,湊合喝點兒吧。”

秦小滿的眼睛里寫滿了警覺,但面對香氣撲鼻的咖啡還是忍不住接了過來。這是衛南音買來加班時候喝的,現在已是凌晨四點多了,就算是精力旺盛的小孩兒也該困了,沒人能在困倦疲憊的情況下拒絕奶精和糖的誘惑。

宋聿看著衛南音笑瞇瞇地給秦小滿遞咖啡,有些恍惚剛才和他吹胡子瞪眼的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無情”,他想起了衛南音在警校時的綽號。

進來之前,衛南音特地把頭發扎成了丸子頭,并戴了口罩,看上去更像個人畜無害的“打字員”。“你們幾個年紀不大,直播竟然搞得不錯,挺厲害的嘛。”衛南音的聲音平和輕柔,“我這兒只有幾個問題需要再補充確認一下,回答完你就可以回去了。”衛南音說完連按了三下回車,暗示秦小滿已經開始記錄,“開始吧?”

秦小滿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們今晚是怎么到鑫發菜市場的,來之前在哪里?”

“騎共享單車來的,來之前在網吧打游戲,系統里的記錄都可以查。”回答得滴水不漏,這段明顯排練過。

衛南音笑道:“年輕人體力就是好,從市區都能騎到這兒,十幾里路呢,我可不行。”

秦小滿得意一笑:“這算什么,以前學校組織春游,我起晚了沒趕上大巴車,騎自行車騎到隔壁云州呢。”

宋聿敲敲桌子,冷冷說道:“說重點,不要東拉西扯。”

衛南音用手勢阻止了宋聿,對秦小滿笑笑:“他這人就這樣,咱不理他。挖掘機是從哪兒弄的?”

秦小滿撓撓頭:“機器是王火火負責弄的,說是他哥工地上的,借一會兒沒事。”

“那你會開挖掘機嗎,王火火不怕你把機器撞壞了?”

秦小滿的額頭有汗流下來,他強作鎮定地一笑:“會,怎么不會,挖掘機算什么,我在老家還開過手扶拖拉機呢。”

他還在撒謊。

衛南音繼續問道:“你們三個都是本地人嗎?”

秦小滿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和錢鳴,就是那個胖子,是本地人,王火火不是。”

“你和錢鳴家里條件應該都挺好吧。”衛南音的目光落在秦小滿手腕處的智能手表上,笑道,“這種最新款的iWatch我看了幾個月都舍不得買呢,你們直播這么掙錢啊?”

“我們直播用的是王火火的號,我也不知道掙了多少錢,就是好玩唄。”秦小滿撓了撓頭,“這個很貴嗎?上個月我媽送我的,說是客戶給的。”

宋聿又沖衛南音敲敲桌子:“說重點,聊什么手表,局里規定警察不準戴首飾。”

衛南音聳聳肩:“反正走完程序就結束了,隨便聊聊唄。現在都說當主播很掙錢,直播間打賞一晚上掙好幾萬的都有,剛才我看王火火也有一塊這種手表,以為他們直播收益不錯呢。”

秦小滿自豪地說:“那個表也是我送他的!”

“你們的關系可真好。”衛南音投去羨慕的目光,并無聲地和宋聿交換了一下眼神,“王火火家住這么遠,和你們也不在一個學校上學,平時怎么一起玩呢?”

“王火火好像不上學了,他不愛學習,家里人也不管,平時都是他來找我們。”說完,秦小滿似乎有點兒心虛,賊眉鼠眼地偷看了一眼衛南音,確認她表情正常后才稍微放下心來,“我……我們平時關系好得很,他什么都聽我的。”

“那倒是,郊區批發蔬菜的大市場,一般人找地方下手哪能想到這兒,連我都是第一回去呢,他要是跟你關系不好,也不可能跟你去那種地方。”

“王火火有親戚在那片兒做生意,那塊兒地方他熟。”

衛南音一笑,意味深長道:“你倒是肯聽他的話,要是警察的話也能多聽進去幾句就好了。”

秦小滿把咖啡一飲而盡:“他認識道上的大哥,我們不聽他的也得看大哥面子呀。”他剛說完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宋聿從桌前站起來,走過去拉開了訊問室的門:“訊問結束,你爸媽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等他們到了簽了字你就可以走了。”

“我……我還什么都沒說呢,怎么就結束了?”秦小滿舔了舔嘴唇,眼神亂飛。他舉起杯子還想再喝口咖啡,卻發現里面已經空空如也。

衛南音走到他跟前,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紙杯:“剛剛你自己不也承認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

“我承認什么了?警察也不能隨便編排人吧!”

衛南音冷冷道:“第一,你和錢鳴根本不認識鑫發菜市場,怎么找的作案目標和工具?第二,那個小胖子錢鳴平時不運動,他是打車到附近又騎共享單車過去的,這事兒他應該沒和你說吧?你說你們三個一直在網吧打游戲,那錢鳴怎么是一個人從市區打的車?如果你想說黑網吧沒監控,那我勸你還是再好好想想換個理由。第三,我不知道王火火讓你替他頂缸的時候是怎么忽悠你的,但他在戶籍系統里登記的居住地就是鑫發菜市場所屬的六合地社區,他不是有親戚在那兒做生意,而是他們家就住那兒。”

衛南音的一番話像機關槍一樣打在秦小滿的心上,他的氣勢瞬間蔫兒了一半,但還是不甘心地喊:“那又怎樣,你說這些又想證明什么呢?”

衛南音從桌子上拿起一沓紙,回答的聲音很平淡:“這是王火火的口供。有件事情告訴你,王火火已經招了,你送的手表早被他掛到二手網站上換錢了。”

聽到這個,秦小滿徹底崩潰。衛南音知道他現在很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一個說法,可惜她不是擅長共情的人,更討厭做無謂的說教工作。她把存了筆錄的U盤從電腦上拔下來交到宋聿手中:“我的任務完成了,后面的交給你了。”

宋聿表情復雜地看著衛南音邁出了訊問室的門,隨后對秦小滿說道:“走吧,到外面等你父母。”

秦小滿仍釘在原地沒動,宋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覺得直播好玩,家里人看到你在直播間里干違法犯罪的事情,會不會難過?父母賺錢不容易,五六千塊錢的禮物送人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小胖子錢鳴的父母是第一個過來的。他爸看到垂頭喪氣的錢鳴,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個大逼兜,把小胖子的臉都打歪了。小胖子的嘴巴抖了又抖,忍不住嗚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媽拽過他的胖手,恨鐵不成鋼地猛戳了兩下他的大腦門:“你和同學出去玩,最后竟玩進派出所!還敢開直播,膽子越來越肥了你!”

王火火靠在等候室的墻上冷眼斜睨著這邊,眼神里盡是不屑,直到秦小滿進來。

“小滿,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他走到秦小滿身邊緊挨著他坐下,滿臉的關心。

秦小滿憋著一肚子的悲憤,很想大聲質問王火火。但想起宋聿交代自己的話,便垂頭喪氣地搖搖頭:“反正不夠年齡,他們能拿我怎么辦。”

王火火還想問什么時,宋聿帶著秦小滿的媽媽推門進來了。他看著秦媽媽,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一言不發地又坐回到角落里。

秦媽媽身材高挑,一款黑色的長風衣配細高跟鞋,凌晨四五點趕過來居然化著妝。跟在她身后的衛南音摸了一把自己三天沒洗的頭發,心里一聲嘆息。

當大家以為又要上演一幕“大義滅親”時,秦媽媽卻淡然開口道:“警察同志,孩子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這個當媽的心里慚愧,要怎么處理你們看著辦。他爸爸這兩天在外地開會,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們盡管說。”

秦小滿伸手接過母親的手包,低聲道:“媽,我錯了,我們回去吧。”

他媽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承認錯誤有什么用?你應該向警察和那些被撞壞店面的商鋪老板道歉。還敢偷偷用你爸的抖音賬號搞直播,讓人家大半夜往家里打電話,說秦局長精準扶貧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半夜開直播管老鄉們要禮物,扶貧扶貧,越扶越貧!”

秦小滿嘟囔道:“我就用我爸的號播了一會兒,后面就換別人的號了。大不了賠錢唄——”

他媽媽眉毛一擰,提高了音量:“咱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你爸干個破工作天天不著家,你也有樣學樣。我聽宋警官說你們還偷了一輛挖掘機,秦小滿,你姥爺干了一輩子警察,我咋教出了你這么個偷雞摸狗的!”秦媽媽說到激動處都帶了哭腔。

秦小滿瞬間慌了:“媽,你別哭啊!警察叔叔、警察阿姨,對不起,我不該干這些混賬事,我以后一定改!”

宋聿忙上前勸解:“秦姐別生氣,小孩子不懂事。”說完瞪向秦小滿,“秦小滿,這種話之前你說過多少遍了?好在挖掘機是王火火家的,一臺好幾十萬塊呢,如果真盜竊這么大數額的財物,進去蹲幾年是板上釘釘的事!”

秦小滿未滿十六歲,宋聿的話帶有明顯的嚇唬成分。但他那句“秦姐”讓衛南音留了心——姓秦,家里干警察的,又和宋聿很熟,這“N進宮”的VIP客戶秦小滿不會也是……

宋聿眼角的余光瞥見衛南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自己身上散發著異味似的,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王火火坐在角落,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出神。他跟秦小滿和小胖子不同,雖然都是未成年人,但十五歲和十六歲在處罰力度上卻有著本質區別。

在菜市場時,王火火特意把挖掘機鑰匙塞進了秦小滿的口袋,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先前已多次留下案底,這次作為案件的策劃者和開挖掘機的司機,拘留怕是跑不了的。秦小滿辦完手續,臨走前回頭看了王火火一眼,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

直到此時,王火火的家人也沒有出現。

訊問室門外是走廊的窗戶,太陽努力穿過灰藍色的云層,把天空染成了淺淺的粉紫色。宋聿看了眼手表,已是早上六點,不知不覺間又是一個通宵。他抓了抓頭發,企圖趕走一夜的疲憊。

盡管現在網絡發達,上面無奇不有,王火火偷開挖掘機的直播和蔡佳佳欺負同學錄小視頻的行為還是讓他很震驚。現在的孩子們似乎都要通過自媒體來“證明”自己。衛南音剛才說她一個月的工資都買不起一個iWatch,宋聿忽然感覺有些諷刺。他抬頭看向外面,發現大院的角落里竟然停著一輛陌生的紅色跑車,以前從沒見過。

侯磊捶著老腰從他身邊經過。

宋聿問:“侯教,紅色的車是誰的?”

侯磊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哦,那個啊,小衛的,漂亮女孩兒就應該開漂亮的車,你也別騎那輛破摩托了,流里流氣的,給你介紹對象都拿不出手。”

顯然,侯磊并不知道這輛“漂亮的車”售價近百萬人民幣,而且全須全尾的原裝進口。這個神秘的衛南音到底什么來路,宋聿越來越感興趣了。

時間像風一樣不可琢磨,轉眼便刮過去半個月。懷寧派出所的民警們又送走一個修羅場般的夜晚,迎來了早晨片刻的安寧。小音箱里播放著早間新聞——“新聞早班車為您帶來最新資訊。昨日,我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星環集團舉行了秋季項目發布會,CEO孟憲朝在會上公布了今后集團的重點項目布局,內容不僅包含科技軟件開發,還涉及房地產、醫療、養老服務等多個領域。”

星環集團最近的出鏡率也太高了點兒吧,衛南音心里感嘆,但也能理解,如今招商引資委實艱難,好不容易引來一個大企業,肯定要在新聞里多多宣揚。她把昨晚出警的資料整理歸檔完畢,計劃開完早會立馬回家補覺。

開發區的某條街道是保留完整的民國建筑,成為當地的網紅打卡地。每到晚上,一整條街上都支著直播架。昨晚,兩個主播因搶占地盤當場打了起來。群眾報警后,是衛南音和宋聿出警處理的。因當事人都是未成年人,她跟雙方父母解釋時,感覺嘴唇像連續下坡的大卡車的剎車片,都要冒煙了。

“侯教別睡了,抬腳拖地!”戶籍警路梓萌精神抖擻地揮舞著拖把在大廳里辛勤耕耘,把昨晚的烏煙瘴氣一掃而光。

所長楊靜笑瞇瞇地跨進門,手上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油條豆漿小籠包,雞蛋灌餅豆腐腦,喜歡什么自己選,保溫杯里是我剛在家煮的茶葉蛋,少油少鹽吃著健康。不過……僅限昨晚的夜班同志,其他人給我上食堂吃去!”

剛進門的楊燦手都伸出去了一半,聽到最后一句只好悻悻地收了回去:“所長偏心,今晚的夜班也是夜班!”

楊靜哈哈一笑:“今晚的夜班明天再吃,少不了你的。”

楊靜留著體制內中年女性的標準發型——齊耳短發,皮膚白皙,眼睛不大卻很有神,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

路梓萌把門衛室的報紙順手帶了進來,卷成一扎敲了下楊燦的腦殼:“還吃呢,我要是你肯定天天吃食堂,讓牛師傅做點兒粗糧,多吃粗糧才能減肥。”

楊燦傲嬌地別過頭去:“哼,我才不胖,只是有點兒過勞肥!”

宋聿換上了騎行夾克,手里拎著頭盔,下來看到大廳里一堆人愣了一下:“你們開早會不去會議室,就在這兒開啊?”

路梓萌指了指楊靜:“楊所給夜班同志帶了早飯,宋哥快吃,再不動手要被教導員吃光了。”

侯磊和楊靜是幾十年的老戰友,忙了一夜,剛從衛生間洗漱回來就看到好吃的,毫不客氣地直接開吃。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那個,小衛小宋別站著,都過來吃哈。”

楊靜想起了什么,眉頭皺了一下問:“前段時間涉及未成年盜竊的那個誰……王火火,之前在咱們這兒留有底子嗎?昨天下午在局里開會,強調對未成年犯罪這塊要加強監管。”

吳天星撿了個肉包子聞了聞:“我查了一下,這小孩‘履歷’挺豐富的,不過之前犯事兒都不在懷寧所轄區,跟秦小滿一起被抓到咱所還是第一次。”

楊靜點點頭,看了一眼躲在人群后面的衛南音:“南音,你怎么不吃早飯?我還專門買了你愛吃的咸豆花。”

從楊靜一進來,衛南音就不動聲色地往后靠,努力做個不引人注意的背景板,卻還是被楊靜一眼發現了。這種特別的關照讓她如芒在背。果然,旁邊的路梓萌悄悄看了衛南音一眼,但又很快挪開了視線。

“我……不餓,等會兒回家還要給妹妹做飯。”衛南音撒謊了。

宋聿看她一眼,搞不明白這個昨晚還跟自己針鋒相對的人,這會兒怎么像個犯錯的小學生。

“楊所,我就不吃先走了。”鬧了一夜人困馬乏,宋聿拎著頭盔準備走。他休年假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鑫發菜市場的案子,本想義務幫下忙,可派出所的雜亂事務就像老母雞下蛋,一個接一個地來。見忙不過來,侯磊便喊他回來再幫幾天,誰想這一幫就是小半個月。昨天,宋聿向楊靜申請繼續休假,她爽快地答應了。

楊靜朝宋聿揮揮手:“知道了,你已經銷假了。回去休息一下,明天上班。”

“我這是江湖救急主動幫忙,怎么變成銷假上班了?”宋聿急了,“按照《勞動法》……”

“可惜咱們警察不受《勞動法》保護,國家明文規定,確實因工作需要不能安排休年假的,不休年假,所以……”楊靜塞給他一個茶葉蛋,“我自己煮的,吃個蛋消消氣。”

宋聿明白申訴無效,只能用力剝掉茶葉蛋的蛋殼,化悲憤為食欲,一口氣吃掉四個雞蛋。

吳天星嫌棄道:“宋聿,你假休不成就吃蛋撒氣嗎,也給別人剩點兒,你也不怕噎著……”

“這是消氣蛋。”宋聿大聲反擊。大伙不由地都笑起來。

楊靜卻不理會他,環視大廳一周,見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干脆就地開早會,簡單布置了今天的工作,順便傳達了一下局里的會議精神。

“那就這樣,昨晚夜班的同志可以走了,衛南音留下,散會!”

楊燦好奇地瞅了她一眼,悄悄地和路梓萌說著什么,吳天星雖然沒說什么,但視線也明顯往這邊掃了一下。衛南音調整了幾下呼吸,才跟著楊靜上樓。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關于自己是關系戶的傳言早就在所里流傳起來了。

楊靜的辦公室就在二樓樓梯口第一個房間。屋里纖塵不染,既沒有陳年的煙味也沒有雜亂的書桌,窗臺上還擺了幾盆花草,和影視劇里的警察辦公室有點兒出入。

“南音,坐。”楊靜一邊和衛南音說話,一邊拿起水壺給窗臺上的綠蘿續了點兒水。

“我來吧,楊……楊所。”衛南音的舌頭有點兒打結。

“讓你坐你就坐。我最近不是去分局開會就是去市局開會,也沒顧上問你在這兒待得習不習慣。”

“挺好的,大家對我都很照顧。”衛南音回答得不假思索。

楊靜把噴水壺往窗臺一擱,抱著胳膊靠在桌子旁笑了:“照顧你一來就讓你值倆二十四小時?這小一個月你都值了幾個大夜了?”她的聲音很柔和,可句句不留情面,“我們侯教導員這排班水平也是越來越高了。”

衛南音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是一個叫……叫韓什么的大哥家里有老人生病請假,加上正好有人公休,我主動要求頂上來的,不怪侯教。”

“韓希同。他是獨生子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娘腦梗住院了,不得不請假。所以,公休的那個宋聿都給我薅回來干活了。”

想到宋聿趾高氣揚的模樣,衛南音違心道:“宋警官他……挺負責的。”

“我去市局開會的時候,你們常主任還跟我念叨呢,說好苗子都下基層了,他們想用人都沒有。”楊靜看著衛南音的眼睛,黑色的眸子后面如深水一般平靜,和小時候相比,現在的衛南音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透。

“連領導都這么說了,南音,你自己就更不用有什么心理負擔了,明白嗎?”

衛南音點點頭:“謝謝楊所關心。”

衛南音心里明鏡一樣,想從派出所調去局機關的人大有人在,反其道而行之的卻不多。過去主動下基層的,99%是家里有背景,為了混履歷方便今后提拔,比如宋聿。而自己和楊靜的關系,很難不讓人多想。

從派出所開車回家的路上,早餐店的香氣順著車窗飄了進來,衛南音忽然想到自己剛剛說要回家給妹妹做飯,心里覺得有些可笑。這世上想要諂媚奉承周子嬈的人多如牛毛,哪里輪得到自己給她做飯。

衛南音的車子拐進了路邊的一家高檔小區,電子門禁無聲放行,這里似乎和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屬于不同的時空。映入眼簾的只有長長的車道和大片綠地。衛南音向旁邊掃了一眼,赫然發現周子嬈的自行車放在墻邊。暖秋延長了凌霄花的花期,有一朵形只影單地落在自行車座上。

現在是上午九點一刻,周子嬈應該在學校上第二節課才對。衛南音對這個繼妹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母親和繼父去世后,自己成了周子嬈唯一的監護人。她不喜歡欠任何人的情,尤其是繼父一家,便想盡到責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衛南音打周子嬈的手機,傳來的卻是AI女聲冷淡的提示音。

衛南音把手機通訊錄飛快向下劃拉,選中班主任張老師的號碼打了過去。“喂,張老師您好,我是周子嬈的姐姐,麻煩讓她接個電話好嗎?”

“喂——姐姐,有事嗎?”周子嬈很快接起了電話,聲音活潑悅耳……但她有個習慣,心情不好時,說話總會拖著長長的尾音,比如現在。

“你的車子怎么在家里?”衛南音努力控制情緒,但話語間還是不自覺地夾雜了一絲質問。

“哦,倩雅爸爸換了新車,今天送我們一起上學,我就沒騎車咯。”

“下次有什么變化記得給我說一下。”

“我昨天給你發消息啦,是你自己沒看見。”

衛南音打開微信,周子嬈昨晚的確給自己發了兩條消息,當時她正忙著給兩個主播做筆錄,沒注意看。

刺眼的未讀小紅點閃著嘲諷的光——看吧,就是你自己沒看見。微妙的挫敗感包圍了衛南音,思緒被回憶強制拉回到二十年前。

山里的白天很長,八歲的衛南音感覺天還沒亮就被吵醒了。她把門推開一條極窄的縫,不走到跟前很難看出異樣。

“表哥,阿古發傳呼說在鎮上看見了警車,條子估計馬上就到,咱們的‘貨’怕是帶不走了。”外面的男人操著濃重的桂西口音,一邊和“表哥”說話,一邊警覺地四處張望。

衛南音靜靜地站在門后,即使只能聽懂只言片語,但足以讓她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她用力摳了下拇指上的倒刺,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在這間四處漏風的木板房里還睡著兩個更小的孩子——一個四歲的女孩兒,另一個男孩兒更小,也許還不到三歲。

自己一個人不可能把他們都帶走,但是真的不能再等了。

“倆小的還好說,關鍵是那個大的,賣是賣不贏咯,帶又帶不走,年紀大了認得人不好辦哦。”

“要我說,賣貨就賣貨,拐什么小孩兒?你們要下手就盡快,等條子來了什么都遲了!”“表哥”狠狠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衛南音后退一步,無聲地掩上房門,像只靈巧的貓兒一樣鉆回了房間。八歲的小孩兒對逃生沒有清晰的概念,衛南音拉著四歲的小女孩兒從窗戶翻了出去,她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但她必須賭一把。

板房的屋后就是樹林,農忙季節快結束了,空氣里飄散著秸稈焚燒的煙熏味。要變天了,狂風卷著樹梢發出駭人的巨大聲響。大苗山的原始叢林遮天蔽日,風貼著樹葉吹過,衛南音幾乎感覺男人的鼻息就落在自己后頸。她拉著四歲的小女孩兒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掉了一只鞋子也不敢停下。頭頂朦朧的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后面,濕熱的空氣仿佛把一切都浸染得粘稠。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嘴巴里泛出濃濃的血腥味。

小女孩兒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說什么也不走了:“姐姐……我跑不動了……”

“喂,姐?喂?你要是沒別的事我可掛了啊,還要上課呢。”

雖是十月份了,白天的太陽仍有些火辣,曬得車里的衛南音一陣眩暈。剛剛她的思緒不知怎么又被拉回到二十年前大苗山叢林里的那個午后,盡管理智告訴她周子嬈不會出事,但看到周子嬈自行車的一瞬間,衛南音幾乎慌張到無法自持。

“哦……哦好,再見。”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衛南音跟誰都沒說過,這么多年過去,連她自己也很少再想起。人都說時間是最溫柔的良藥,但衛南音從未覺得自己被時間治愈。從父母離婚開始,到母親去世為止,她一步步長成了一只趴在河底的蚌,任大浪淘過,她只緊閉心扉。

滴滴——

車后突然傳來刺耳的喇叭聲,衛南音一驚,才發現自己占著車道半天沒動,趕緊把車開到旁邊。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楊靜打來的。衛南音把車停好準備接聽時,那頭卻掛斷了。或許是楊所打錯了吧。

靜水花園寬敞的門廳里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這棟房子如今只有衛南音和周子嬈兩個人住。盡管打掃得一塵不染,依然有種說不出的頹敗氣息。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衛南音連上二十四小時班后的感受不是累,而是麻木,整個人就像一根被拉松了的彈簧,無法再對周圍的刺激做出正常反應。她躺在床上刷了兩分鐘手機,幾乎沒看進去一個字,索性息屏睡覺。

未完工的大樓上沒有任何防護設施,少女就那么直接站在頂樓的邊沿

懷州是個普普通通的北方城市,人口不多不少,地勢一馬平川,氣候四季分明,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普通。但在這個普通的城市里,卻正上演著一件驚天大事。

一名攝影師正使用無人機進行航拍作業,這原本是為一場宣傳活動做排練,他閑得無聊,就把拍攝畫面連接手機在自己的直播間里直播。按理說,這只是一場無人問津的冷門直播,他卻突然看到有人在直播間里發彈幕詢問:翠竹溪谷不是破產了嗎,樓頂的女孩兒是剛找的模特嗎?比原來的幾個老阿姨們好太多了。

翠竹溪谷是開發區主干道旁邊的一個樓盤,位置不錯,卻因種種原因爛尾,在經歷了幾輪老板跑路風波后,工地現在已經徹底停工了。之前還有業主來拉橫幅抗議,如今那些橫幅都有些風化了。

一個停工的樓頂怎么會有人?攝影師覺得有些好笑。反正周圍場地探查得也差不多了,他操作機器調轉方向,把鏡頭對準了不遠處的翠竹溪谷。仔細觀察一番后,他的心臟猛地一沉——遠處樓頂上確實有個穿紅色衣服的少女。

未完工的大樓上沒有任何防護設施,少女就那么直接站在頂樓的邊沿,她的頭發被大風吹起,一身紅色的連衣裙在一片翠綠的工程防塵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艷。

不會是想自殺吧?!

攝影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來公司的新型無人機上帶有喊話功能,但他剛操縱機器向樓頂飛去,鏡頭中那個纖細的身影便從樓頂縱身一躍,像一片紅色的花瓣快速向下飄落。

無人機清晰地記錄了這一瞬間,并自動傳到了網上。攝影師驚愕地望著監視器里驚人的一幕,握著飛控器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兩秒鐘后他才反應過來,慌忙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撥打了“110”。

白天的懷寧所已經開啟了“菜市場”模式——有因為拆遷量地和居委會大打出手的,有為打麻將耍賴被朋友舉報“賭博”的,還有舉報鄰居直播聲音太大擾民的……大廳里吵吵嚷嚷,無比熱鬧。

輪值接警員路梓萌剛看到警務系統里彈出新的接警提示,前臺的電話就響了。“你好,懷寧派出所。什么?”由于噪聲實在太大,路梓萌捂住電話氣沉丹田大吼一聲,“你們——都給我——安靜!”聲音之大,連窗外樹上的鳥都給嚇飛了。吵鬧的人群瞬間像被下了定身咒,一個個面面相覷,震驚于她瘦小的體格竟然能爆發出如此震撼的聲音。

“好的,收到,我馬上向領導匯報。”路梓萌掛了電話,一陣旋風沖上二樓。楊燦和一位輔警剛出警回來,進門就看到路梓萌的殘影閃過:“萌,什么事兒啊這么急?”

路梓萌沒空解釋,往樓上沖去。楊燦聳聳肩,端著一杯枸杞水坐到接警臺,鼠標往下一劃,一口水沒咽下去直接噴在屏幕上:“不是吧,剛出警回來就又出個大的……”

路梓萌跑到楊靜辦公室門口,剛要敲,門卻從里面打開了。楊靜邊往外走邊接電話:“好,知道了,馬上到!”

爛尾樓像灰色的皰疹一樣長在城市的身體上,滋長著冷酷、謊言和疼痛。翠竹溪谷的角落里,灰色的混凝土碎塊托著一具破碎變形的身體,少女的眼睛里含著淚,秋天碧藍的天空在她的眼睛里永遠定格。

楊靜帶著所里負責案件的韓希同趕到時,工地門口已經停了幾輛警車。他們掀開黃色的警戒線進入現場時,分局法醫正在對尸體進行初步檢查。那女孩兒看起來年紀很小,眼睛微微張著,血跡浸透了半邊頭發。楊靜臉上沒什么表情,愣愣地站著,雙手使勁地拳了起來。

“楊所,楊所?林隊和你說話。”韓希同低聲提醒。

楊靜這才突然驚醒,大步向前走了幾步,險些被建筑垃圾絆倒。

“楊隊小心!”分局刑偵大隊隊長林崢上前扶了她一把。

楊靜曾經是市刑偵支隊的副隊長,林崢情急之下脫口喊出原來的稱呼。

“我沒事……”楊靜抬手虛指了一下,“現場什么情況?”

“我們趕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兒了,證據還在收集。家屬在往這里趕,聽說她父親眼睛有殘疾,行動不便。”林崢一口氣說完現場情況。

楊靜微微有些驚訝:“這么快就確定死者身份了?”

“一個攝影師在做航拍測試,無意間記錄了全過程。他當時開了直播,直播間有人認出了死者。”

全民皆網民的時代,消息都以光速傳播,什么事情都無法隱瞞。楊靜沉聲道:“一定要注意輿情和對受害者隱私的保護。”

林崢點點頭:“明白,隊里已經派人跟進了,聯系平臺刪除相關視頻。”

韓希同四下打量了一番:“工地的出入口按規定應該是封閉的才對……”

“這工地爛尾一年多,老板都跑路了,沒人維護。剛才在那邊板子的縫隙處發現了一組腳印,懷疑死者是翻墻進來的。”

楊靜的視線向那邊看去,隨口問道:“能確定是自殺嗎?”

林崢點點頭:“攝影師拍到了全過程。”他揚了揚證物袋,“存儲卡已經拿到了。唉,小姑娘才十三歲,等會兒怎么跟家屬解釋啊……”

未成年人自殺歷來是個敏感話題,何況今天還全程直播了。恐懼的家長、憤怒的網民、苛刻的媒體……任何環節處理不好,都會在網上掀起血雨腥風。

警戒線處突然傳來爭吵聲,一對中年男女被攔在了警戒線外。男人大聲道:“我們是陳月的爸媽,不是你們公安局通知我們過來的嗎?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去!”

林崢趕緊走了過去:“我是開發區公安分局的,陳月她……”話說了一半他忍不住停下了,接下來的內容對這對夫妻而言全是刀子,會將他們的心肝剁得粉碎。

“我家月月呢?”陳月爸爸瞇起雙眼似乎想尋找女兒,但他雙眼弱視,一米之外就混沌一片,只好伸出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著,似乎想將女兒拉到懷里。

楊靜鼻子一酸,走過去攙扶住陳月的爸爸,低聲說:“陳月已經被送往殯儀館了。”

陳月的媽媽聞言軟軟地癱在了地上:“月,我的月啊……”

陳月爸爸伸手摸索了一下,用力把妻子攙起來:“紅霞,紅霞你起來!我們家月月沒事,她沒事!”

林崢道:“家屬節哀順變,請你們二位現在和我們去殯儀館辨認一下尸體。”

陳月爸爸突然猛推了他一把,憤怒地喊:“你憑什么讓我們去殯儀館,憑什么說死的是我的女兒!你胡說!”

旁邊的韓希同深深地嘆了口氣,現場除了楊靜之外,他或許是最能理解受害人父母心情的人了。作為八零年初的獨生子女,四十出頭的韓希同已經承擔起照顧生病母親的責任。獨生意味著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也意味著要承載家人全部的希望。

陳月爸爸還在絕望地揮舞著手臂,他眼前的視野依然模糊,但和過去不同,此刻,他心里的希望永遠地不見了。

楊靜悲傷地望著眼前悲慟的男人,十幾年前的自己好像也這么歇斯底里過,當時她身為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卻連現場都沒能去看一眼。

林崢見情況不對,連忙上前勸解道:“就是因為現在還不能完全確認受害人的身份,所以才要你們過去辨認。這邊現場勘查還沒有結束,有什么消息我們會立刻通知你們的。”林崢給旁邊的年輕警察使了個眼色,他趕緊過來把陳月父母攙到了警車上。

衛南音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她盯著天花板愣了好一會兒,才感覺靈魂逐漸跟上了身體。她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發現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楊靜給自己發了條消息:“睡醒之后到五院一趟。”這句沒頭沒尾的留言讓她警惕——沒提具體時限,說明事情復雜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五院又是分局的定點醫院……她猛然想起早上那個沒有接通的電話,連忙起床洗漱。

半個小時后,衛南音站在五院住院部的門口撥打楊靜的電話:“楊所,我現在到樓下了,您在哪兒?”

“九樓,順便留意一下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形跡可疑的人?”這話讓衛南音有點兒迷糊。她拿著電話環顧四周,都是些病人和家屬。

“今天的案子比較特殊,可能會有記者過來跟拍,特別是一些無良的自媒體,現在案件還沒有公布,要注意保護受害者家屬的隱私。”電話那頭楊靜說道。

衛南音瞬間反應過來。來的路上,她已從車載電臺里收聽到了陳月案的消息。隨著網絡的發達,人們的神經元經常被各種新鮮刺激的消息包圍著,中國網民已經患上了“壞消息綜合癥”。

陳月案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雖然原博主已經刪除了視頻回放,但被裁剪的短視頻還是被傳得到處都是。衛南音的手機里也彈出了這個消息,等紅燈的間隙她翻看了一下,下方留言說什么的都有。

“是不是……和那個跳樓的女孩兒有關?”她在電話中小心翼翼地問。

“嗯,陳月的父母現在住在這里。”

“明白了,您放心。”衛南音擠過人群沖向電梯,倒是沒看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

電梯門正要關閉的時候,門縫里突然插進來一只胳膊:“不好意思,趕時間。”宋聿在電梯關門前最后一刻擠了進來。醫院的電梯載重標準很高,即使人都擠不下了也沒有超重報警。

一個大爺大聲抱怨道:“咳,現在的年輕人真沒素質。”

宋聿對此充耳不聞,神情自若地伸手按電梯樓層,余光掃到了旁邊的衛南音:“你怎么也來了?”

眾目睽睽之下,衛南音不想和這個群眾眼中的“低素質人員”扯上關系,但現在假裝不認識好像也有點兒晚了,只好低聲道:“您覺悟高行動快,我追星追過來的。”

宋聿聽出了她的嘲諷,臉色一冷,也不再多言。

醫院這層的服務臺附近明顯比下面寬敞,旁邊設了幾排休息椅,病人和家屬也沒有下面科室那么多。

剛出電梯,衛南音就看到有個人手里拎著攝像機在走廊里打轉,輿情警報自動在她大腦里拉響。楊所說得沒錯,現在的自媒體鼻子靈得很,一點兒風吹草動跑得比警察還快。

但還沒等她行動,宋聿已經兩步走到那人跟前,朝他伸出手。

男人愣住:“你干啥?”

“警察,請你配合調查。”說著,宋聿就要把相機拿走。

男人臉上表情一震,既不想給,又不敢直接拒絕:“我沒犯事兒啊……警……警察同志。”

“沒犯事兒你緊張什么?”

這時,旁邊辦公室的門開了,楊靜和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一起走出來,瞅了眼正在奪相機的宋聿,哭笑不得。“這是今天報警的攝影師,快把相機還給人家。”

那個拿相機的男人趕緊開口:“楊所長,那我先回去了,您有什么事隨時叫我。”

“現在還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拜托你回去之后做好保密工作,不要隨意和人提起今天的事情。”

“一定一定,您說的我都記住了。”男人說完立刻開溜,連電梯都不等了,直接走樓梯。

“楊所,您看下網上,陳月的事情已經擴散了。”衛南音小聲說。

楊靜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忙得都沒顧上看手機。

“陳月父母在殯儀館認尸時當場昏厥,被緊急送來醫院。”楊靜向衛南音解釋,“去世的當事人是獨生子女,唉……”十幾年前,楊靜的孩子因故永遠離開了她,無數個不眠之夜如今都化作了一聲嘆息。

“失獨”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詞匯。更殘酷的是,孩子沒有替代品,就算能再生個孩子,那些曾經的記憶陪伴、歡笑淚水也永遠無法復制。至親之人離世,就像地球失去太陽,那不是一場傾盆暴雨,而是整個余生的潮濕。

病房里陳月的父母各躺在一張床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若不是監視儀器間歇的“嘀嗒”聲,會讓人以為那是兩具失去生命的軀殼。

在喪女之痛面前,任何勸慰都顯得蒼白無力。此時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不去打擾。衛南音將病房門輕輕關上,默默站到楊靜身邊,眼前的她已不再是自己記憶里那個英姿勃發的年輕女警了,眼角鬢間被歲月刻滿了痕跡。

“瞅我干啥,等會兒好好瞅尸體。”楊靜嗔怪道。

出了病房樓,楊靜徑直走到衛南音的車跟前,毫不客氣地拉開副駕的車門,然后指指宋聿:“你,后邊去。”

宋聿倒是很聽話,但走到車后邊就傻眼了——衛南音的車壓根沒有后排座。他有點兒無語地看著楊所,敢怒不敢言地走向自己的摩托車。

楊靜一臉神秘的微笑:“豪車就是不一樣,夠氣派。”

“是不是太招搖了?”衛南音的車是參加工作時繼父送的畢業禮物,他認為女孩子就應該開好車,上下班也方便。但在體制內開如此惹眼的坐騎不是明智之舉,衛南音心里一直有顧慮。

“不就一輛車嘛,家里有現成的不開難道再買個新的?年輕人多點兒朝氣,別跟個小媳婦似的干啥都瞻前顧后。”

衛南音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發動車子駛進晚高峰的車流中。一路上楊靜都沒怎么說話,衛南音看得出剛剛她是在硬撐著和自己開玩笑。

“楊所,今天的案子是出了什么狀況嗎?”

楊靜想了很久,似乎在考慮怎么開口:“那個陳月……是個只有十三歲的初中女生。”

衛南音心中一驚。她只是簡單瀏覽了一下網頁,并沒有太注意受害人年齡。

“楊所,你……”

“我沒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突破口。今天現場初步勘查、法醫意見、尸體狀態結果都符合高墜傷,結合攝影師無意中拍下的視頻,基本能夠認定是自殺……但奇怪的是,那女孩兒的聊天記錄都被清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對涉及未成年人尤其是少女的自殺案件,最可能的懷疑方向就是性侵和校園霸凌。想起醫院里那對可憐的父母,衛南音暗自感嘆麻繩只揀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這世上的不幸似乎并不是均勻分布的。

衛南音長這么大只來過一次殯儀館,但這個地方只要來過一次,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宋聿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和分局刑偵大隊的同志在聊天。衛南音之前只在市局組織的會議上見過他們幾面,隱約記得那位隊長姓林。見楊靜和衛南音下了車,教導員侯磊立刻向他們揮了揮手。

楊靜直奔主題:“咱們長話短說,現在局里什么意見?”

林崢朝楊靜點點頭:“網監大隊已經向軟件服務商申請調取了被害人生前的聊天記錄,里面除了一些日常聊天,還有一個以‘男朋友’身份自稱的人,兩人的聊天記錄里有不少敏感照片,主要是由受害人發給‘男朋友’的,算是比較典型的‘隔空猥褻’案。”

“又是隔空猥褻,真他娘的變態。”侯磊是晚婚晚育標兵,看著一把年紀了,女兒才剛上小學,聽到這些忍不住罵了一句。

“但是這起案件與過去我們辦過的都不一樣,我們懷疑陳月與嫌疑人已經從單純的網友發展到了線下,兩個人很有可能見過面。”林隊拿出執法終端,在屏幕上調出了陳月與嫌疑人的一段聊天記錄,“他們加上好友的時間已將近一年,具體的聊天內容已經在系統里共享。”

衛南音粗略看了看,陳月的確多次提到了“逛街”、“吃飯”等內容。而嫌疑人和陳月生前進行的最后一段對話是在昨天夜里十點,內容是“你別沖動,有什么事和我商量”。那之后陳月沒有再回復他,這個人也沒有再出現。

宋聿用手指點了點平板上的一句話:“陳月只是個初中生,家里條件也不寬裕,應該沒有能力出遠門。這個嫌疑人很可能就在本地活動,甚至是熟人。”

林隊長點點頭:“我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這回排查任務很重,還得麻煩懷寧所的同志們幫忙。”懷州開發區分局成立得比較晚,局里警員的年齡結構偏年輕化,林崢看著最多也就四十來歲,卻十分沉穩老練。

楊靜搖搖頭:“工作需要,林隊客氣了。事情就出在懷寧派出所的轄區,出力是應該的。”

林崢忙道:“大姐,您一個老刑偵這么說話真是折煞我了。今天被害人父母情況不穩定,時間也比較晚了,明天法醫那邊的手續辦完就可以過來尸檢了。”

宋聿臉上掠過一絲不滿:“堂堂一個開發區分局,法醫鑒定中心居然連冷柜都沒有,還得千里迢迢把人運到殯儀館。”

侯磊正色道:“裝備萬能論不可取,我剛穿警服那會兒別說DNA數據庫了,整個懷州市連靠譜的影像設備都沒有幾套,案子還不是照破不誤?辦案不能完全依賴技術,不然還要我們警察干什么?”

楊靜白了一眼宋聿:“知道你們刑偵支隊條件好,但是基層有基層的情況,不想干就給我滾蛋。”

宋聿委屈道:“就是隨口一說。”

衛南音默不作聲地翻看陳月和嫌疑人之間的聊天記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家庭條件拮據,父母殘疾,即使在家得到父母全部的關愛,出門在外也難免受人冷眼。而這樣的人,是最容易沉溺在網絡世界里的。

她毫不意外地發現,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陳月是個相當開朗快樂的女孩兒,和嫌疑人的交往也不完全是被脅迫,甚至可以說在和嫌疑人認識之后,她的性格和心理狀況改觀了不少。遺憾的是,聊天記錄里并沒有明確顯示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陳月自殺。

看著屏幕上那張青澀清秀的臉,衛南音心中一陣難過。“林隊,楊所,我能看一眼陳月的尸體嗎?”衛南音忽然問道。

林崢一怔:“這位是……”

“市局青年警力下基層,這是剛來我們所的衛南音。”楊靜介紹。

衛南音道:“剛才看聊天記錄的時候我有了一個猜想。”

林崢帶著他們到殯儀館的冷柜前,其中一個門上有陳月的姓名卡片。衛南音向工作人員要了雙一次性手套。經過低溫冷凍,包裹尸體的袋子打開時發出刺耳的脆響,呲呲啦啦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聽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陳月身上的衣物已經被當做物證取走,稚嫩的臉上呈現一片灰敗的顏色。她的眼睛微張,嘴巴緊閉,雙手合攏放在胸前,睫毛和發梢上掛著輕微的白霜。脖子以下骨折傷嚴重,能看的也就只剩一張臉了。豆蔻少女年華早逝,所有人的心里都壓了一塊石頭,不忍直視。

衛南音輕輕撥開陳月的頭發,露出耳根,后腦受損沾染的血跡已經干涸,還是比較好辨認的。和她猜想的結果一樣——陳月打有耳洞,并且不止一個。耳廓上方耳骨的位置也打有兩個耳洞,周圍的皮膚組織光滑,沒有疤痕和炎癥反應——說明耳洞打的時間不短了,并且經常佩戴耳環。

衛南音又檢查了她的雙手,冰冷僵硬的手腕不自然地彎曲著,皮膚沒有一絲血色,淡紫色的指甲縫里有一些干涸的血跡。

“這能看出什么嗎?”宋聿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皺著眉頭問道,衛南音這手法不像是法醫的套路。

衛南音摘掉手套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按了一泵桌子上的消毒凝膠洗手:“暫時看不出什么,不過現在其他佐證太少了,能多點兒信息總是好的。”

宋聿不置可否,倒是林崢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衛南音。“年輕人眼光挺毒,之前沒見過你,不是干刑偵的吧?”

衛南音盯著自己涂滿消毒凝膠的手發呆,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

八歲的衛南音竭盡全力向前跑,但仍然覺得不夠快。

“姐姐,我跑不動了……”

“不行,你起來!被他們抓住就是死路一條,懂嗎?只有活著才能回家……”濕熱的汗水順著脖子流進衣服,她伸手抹了一把,低頭一看卻是一手的血。

宋聿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衛南音猛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宋聿對她伸出了咸豬手似的。

“瞪我干什么,林隊和你說話呢。”宋聿有些莫名其妙。

周圍的環境音頃刻間流進衛南音的耳朵,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林崢:“刑偵?哦,不是,我之前在市局辦公室干內勤。”她很快恢復了正常,眼睛里的迷茫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冷靜隱忍。

林崢抬手看了眼時間,然后雙手合十擊了一掌:“那今天就先這樣,具體情況明天分局應該會開案情分析會,到時候咱們再細談。今天辛苦楊所大老遠跑一趟,忙了一天,就不強留你們了,大家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看得出林崢是典型的業務口實干派,不愛搞那虛頭巴腦的一套,出了殯儀館大家告別之后各回各家。

“楊所,這個衛南音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宋聿站在楊靜身邊,看著衛南音在倒車,冷不丁地說。他不是在誹謗衛南音,是真心這么覺得。

楊靜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當警察的在外人眼里有幾個是正常的,你問問你自己正常嗎?”

宋聿很快得出了另一個結論:“那她就是關系戶,您什么都護著她。”

楊靜斜睨了一眼宋聿:“她是關系戶的話,你是不是?”

宋聿瞬間哽住,楊靜的反問是他沒法回答的。宋聿原本在市局刑偵支隊干得好好的,不知道是誰走了風聲,說他“身后有人”。于是,平時的踏實工作變成了“愛表現”,沖在一線是“搶立功”,最后發展成不管干什么都有人在背后陰陽怪氣。宋聿從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有一天他終于忍無可忍,破天荒真的動用了一次關系,卻不是升職加薪,而是申請把自己調到懷州最偏最遠的派出所。于是,他在別人的嘴里就變成了“混基層履歷準備提干”。

“還說我呢,那您不也是關系戶嗎?”宋聿被戳中了死穴,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只好甕聲甕氣地嘟囔了一句。

楊靜嘴角一揚,邁步走向衛南音的車:“少胡思亂想了,多想想破案。”

宋聿手機里剛好收到一條會議通知:“明早八點半分局二樓會議室開會。”他長嘆了口氣,今年的運勢可能是宜加班。

城市就像一口火鍋,八方故事在此匯聚,被歲月煎熬。早上八點半,校園安全專項治理行動大會在開發區分局二樓會議室召開。陳月的案子正好趕上這次行動,可以調動多方力量聯合偵破,不幸的是,她本人已經沒法活著看到這一切了。

局長剛開始讀文件,衛南音兜里的手機就響了,她嚇得一激靈,趕緊把手機按了。來電聯系人顯示是周子嬈的外婆,一條微信消息彈到屏幕上:“明天晚上來家里吃飯。”

老太太一如既往不給她留回絕的余地,衛南音猶豫了一下回復道:“不好意思正在開會,明天如果沒事的話盡量過去。”

作為重組家庭的“二手親戚”,衛南音和周子嬈外婆的關系十分尷尬。她明明不關心衛南音,卻又時不時的要刷下存在感,現在不年不節的,過去多半又是“鴻門宴”。

會議室后門開了一下,衛南音感覺身邊的光線一暗,一個高大的身影挨著她坐了下來,竟是宋聿。衛南音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沒想到這濃眉大眼的人開會也會往后躲。

臺上局長傳達完上級精神,政委開始讀一份人員名單。

“下面,我來宣布本次法治輔導員的名單——新華中學:劉浩民;懷清中學:衛南音……”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衛南音嚇了一跳,剛才政委說什么來著,法治輔導員?她連忙把手里的文件翻到最后的附件——懷州市開發區第一批法治輔導員名單里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分包學校還是懷清中學。不是冤家不聚頭,衛南音感覺自己倒霉透頂。

“好,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請刑偵大隊和各派出所的同志留一下,十分鐘后開案情分析會。”

旁邊的宋聿起身要出去,衛南音也跟著出來了。

宋聿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干什么?”

衛南音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大腦飛速運轉兩秒鐘后道:“我有低血糖,宋聿你能不能替我去當法治輔導員?交換條件任你開!”

宋聿干脆利落地把筆記本合上,淡淡道:“不能。”

“為什么?”衛南音沒想到他回絕得這么干脆。

“因為我已經是分包鄒家樓社區的社區民警,現在所里還沒分片區的只有你一個人。”

“我也可以當社區民警,走訪入戶都沒問題!”

宋聿嗤笑一聲:“說得簡單。”他拿下巴指了指楊靜那邊,“法治輔導員的人選是楊所定的,有意見找她說去。”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

原本也沒指望宋聿能幫自己,衛南音不禁悔恨剛才她竟然向這個關系戶求助。小時候作為轉校生被霸凌的經歷并不算遙遠,后來母親再婚,繼妹周子嬈也在懷清讀書,曾經的母校對衛南音來說是一個不愿回首的地方。

“她的臉好黑,她是村里來的嗎?”

“聽說是被人販子賣到山里的,你不要和她說話,小心也被賣了!”

“她好像都不說話的……她是啞巴嗎?”

“衛南音,我的水彩筆丟了,是不是你偷的,是不是你?!”

“她肯定是跟人販子學的。”

“騙子,小偷!”

有人說只有和過去的傷痛對話,才能獲得真正的救贖。無論衛南音愿不愿意,作為懷清中學的法治輔導員,三天后她不得不走進這里,重新審視它。

一晃十幾年過去,如今懷清中學的環境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教導處程主任向衛南音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帶她參觀校園。作為一所有著幾千名學生的學校教導處主任,程主任顯然是很忙的,短短十幾分鐘時間里就接了幾個電話。衛南音見狀,識趣地向他告辭,讓他快去忙工作,自己隨便轉轉。

現在還沒到放學時間,初三年級所在的教學樓外空無一人。衛南音原本想去周子嬈的教室那邊看看,卻意外地聽到一樓的樓梯后面有人說話,內容似乎是恐嚇。

幾個男生把一個男生圍在中間,兇狠地沖他叫罵。不知誰推了他一把,那男生腳下踉蹌,倉皇扶著墻才沒有摔倒,抬頭時正好遇到衛南音的目光。男生的頭發和校服上沾了不少灰土,顯得很狼狽,但臉上的表情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恐懼,而是一副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似乎被圍堵的人不是他。

“啞巴了你?邱思過我跟你說話呢,你看哪兒呢?!”為首的男生背對著衛南音叫嚷。衛南音發現他和旁邊的一個男生十分眼熟——秦小滿和小胖子錢鳴居然也在懷清中學讀書。

“再不把東西交出來,我可要錄視頻發到網上嘍,到時讓你們班女生看看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那個叫邱思過的男生沒有說話,只看了一眼衛南音就移開了目光。他的沉默被對方視作傲慢并因此挨了一腳。

邱思過痛得彎下了腰,手里還緊緊攥著什么東西。小胖子錢鳴感覺邱思過臉上的表情不對,順著他的目光扭頭看到衛南音后,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衛……衛……”

秦小滿不耐煩地瞪了錢鳴一眼:“喂啥喂,東西全被他偷了,等會兒怎么跟大哥交代?”

“不是啊小滿,有警察……”錢鳴的囂張瞬間蒸發了。

“放屁,學校里哪來的警察?”

秦小滿抬手想打邱思過,結果胳膊還沒抬起來就感到一陣劇痛。衛南音感覺悲涼又好笑——十多年過去了,在懷清中學居然還能遇見這樣的場面,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傳承”。

衛南音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秦小滿的大拇指向背后輕輕一掰,男生立馬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嚎叫。秦小滿扭不過身子,背對著衛南音大叫:“你誰啊你,管什么閑事呢!小心兄弟揍你——嗷——哎哎,輕點兒!”

旁邊幾個男生看見衛南音身上的警服后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

“秦小滿,幾天不見本事見長啊。”衛南音的目光從幾個熊孩子臉上一一掃過,“我那兒咖啡還剩好多呢,歡迎你繼續來喝。”

秦小滿愣了一下,結巴起來:“是……是衛警官啊……”

小胖子錢鳴趕緊向后退了一步:“衛警官我沒打人,我就是……就是純路過,真的純路過。”

旁邊幾個男生也趕緊附和。

邱思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衛南音,然后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從幾個人身邊擠了過去。

“你沒事吧?”衛南音望著他的背影問。

邱思過一瘸一拐地走出樓梯間,腳步停頓了一下:“他家里人是公安局的領導,你有大麻煩了。”

既不告狀也不感謝,反而提醒自己有麻煩了,這小孩兒有點兒意思。秦國盛好歹是個警察,放任親屬在外面狐假虎威地橫行霸道,該擔心的是他才對。

秦小滿看見衛南音出現已經泄了氣,聽見邱思過的話后,更像屁股被炮仗點了似的一躥老高:“邱思過我警告你,不要到處給老子胡說——”

他顯然忘了自己的手還被衛南音鉗著,伴隨著那半尺高的蹦跶,手腕處發出了恐怖的一聲“咔”。

衛南音沒想到他會突然掙扎,趕緊松開手,卻已經晚了。兩秒鐘后,秦小滿爆發出巨大的哀嚎聲,連教室里的朗讀聲都被打斷了。

“打人了,警察打人了……嗚嗚……我手斷了,我被打廢了。”原本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校園霸凌,被秦小滿這么一嗓子嚎成了警察毆打學生。旁邊兩個男生對視了一眼,偷偷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開始錄像。

一個女老師聞訊跑來,見到身穿警服的衛南音后一愣,隨即看見了坐在地上嚎叫的秦小滿。她立刻上前把秦小滿拉起來,憤怒地瞪著小胖子錢鳴:“錢鳴,是不是你打的!”

錢鳴嚇得后退了一步:“冤枉啊趙老師!”他看了眼衛南音,硬生生把“警察打人”給咽了回去。

趙老師雖然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但她應對搗亂學生顯然很有經驗:“少說廢話,趕緊帶秦小滿去醫務室處理一下。”

錢鳴得了趙老師的命令,馬上架起秦小滿就往醫務室跑去。

警察的職業習慣讓衛南音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偷拍。“趙老師,你們學校上課期間不允許學生使用手機吧?”周子嬈上課時都是關機的。

趙老師從現場的情形判斷出事情的大概經過,立刻喝斥那兩個偷錄視頻的學生交出手機,但倆人卻扭頭快速跑掉了。

下課鈴聲如期響起,混亂的人群中很難再找到他們的身影。趙老師提醒衛南音現在的學生家長不好惹,建議她最好去見一下校長,看這個事情怎么處理。衛南音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暗想自己剛剛確實考慮不周。

十幾年過去了,懷清中學的校長還是鄭校長。他除了頭發白了些,樣貌倒沒有太大的改變,連打官腔的樣子都和當年如出一轍。聽了衛南音的敘述,他答應讓班主任盯一下,不讓學生亂發視頻。

鄭校長隨即又話鋒一轉:“衛警官不是我們教育系統的老師,有些事情呢,我們學校也不好替你出面,建議你回去還是跟領導匯報一下,萬一真出了什么事,也有個交代。”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只字不提校園霸凌一事,把事情都往衛南音身上推。衛南音對此倒是不意外,畢竟這位校長十幾年前就是這個做派。替人出頭最后自己卻背了打人的黑鍋,衛南音只能在心里苦笑。更讓她感慨的是,今天鄭校長顯然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也是,懷清中學每年畢業那么多學生,自己于他而言,不過是十幾年前遇到的一個有些麻煩的問題少年。但鄭校長有一點說得在理,她確實得跟楊所匯報一聲。

中午十二點半,懷寧派出所迎來了短暫的平靜時刻。衛南音進門的時候,大伙兒正在爭分奪秒吃飯,畢竟午飯常有,但能安心坐下來吃飯的機會卻不常有,保不準等會兒一個電話就得放下筷子出警。

吳天星端著飯盒從食堂出來,看見衛南音后同她打招呼:“小衛,吃飯了嗎?”

衛南音低頭看了一眼吳天星打的飯,今天中午的主菜是紅燒帶魚,手掌寬的帶魚切成寸段,濃厚的醬汁混著魚肉的香味已經飄了出來。她不動聲色地向旁邊挪了一步:“我剛從學校那邊回來,上去找楊所有點兒事,你們先吃吧。”

吳天星笑了笑,和楊燦湊一塊兒看球賽直播去了。同樣是下基層,吳天星看起來比自己更加適應這里的環境,已經和懷寧所的老人們打成了一片。

楊靜的辦公室一如既往開著門,衛南音敲了敲門框,喊了聲:“報告!”

楊靜正靠在椅子上看文件,頭也不抬道:“什么事?”

衛南音進屋把扭了秦小滿手腕的事復述了一遍。

楊靜放下手里的文件安靜聽完,末了問:“你挨打了嗎?”

衛南音一愣:“是秦小滿自己扭了手腕。我是警察,怎么會挨打呢?”

“誰告訴你警察就不會受傷?做警察的第一要務就是要保護好自己,人民可以靠警察保護,但警察只能自己保護自己。”楊靜摘了眼鏡,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衛南音神情微動,低聲道:“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楊靜拍拍她的肩膀:“行了,那小孩兒八成是在危言聳聽。我就不信懷州哪個警察家屬的素質這么差,到時候先送來讓我教育教育。”

衛南音知道她是在開解自己,忍不住笑了:“楊所還沒吃飯吧,我請您……”她話音未落,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兩人快速走到走廊上,低頭朝下張望,發現大廳門口不知什么時候聚集了一大幫人。

衛南音暗想,不會是秦小滿家里人找上門了吧?吳天星和楊燦趕緊放下飯碗過去維持秩序,可面對龐大的人群,二人只能是螳臂當車。

人群里每張臉上都寫滿了憤怒,二三十只高音喇叭同時響起,結果就是七嘴八舌亂糟糟一片。

“為什么要刪除跳樓女孩兒的視頻?”

“把業主逼得都跳樓了,還想怎么樣啊!你們必須給個說法!”

“最大的黑社會就是警察,充當奸商的打手!”

“你們不給冤死的業主伸冤,還幫奸商掩蓋事實!”

“你們是不是跟開發商勾結?為什么藏著掖著,還刪視頻!”

“刪視頻就是心虛,你們就是跟開發商一伙的!還我們血汗錢!”

此起彼伏的罵聲不絕于耳,衛南音仔細聽了下,似乎和秦小滿沒關系,倒是像在說什么開發商和爛尾樓的。

“視頻上就是你們所長出的現場,她還把家屬帶到醫院想私了。我告訴你,沒門兒!”一個老大爺面紅耳赤地高嚷著,因用力過大,假牙“噗”的一聲掉到了楊燦身上。

吳天星強行憋住笑:“大爺,您的牙是自己掉下來的,可不能碰瓷說我們警察打人啊。”

路梓萌見楊靜下來了,快步跑過去低聲道:“楊所您怎么下來了,千萬別讓他們看見您!”

楊靜失笑:“我又沒干虧心事,為什么不能見人,這到底是怎么了?”

“嗨,那個女孩兒自殺的視頻不是被發到網上了嗎,因為涉及未成年人,分局技術緊急聯系平臺那邊刪帖。女孩兒自殺的翠竹溪谷是個爛尾樓,業主們正愁維權無門,也不知道哪個缺德的散布傳言說自殺的人是業主,指責咱們包庇無良開發商,煽動大家來鬧事。”

喧鬧的場景引來不少圍觀者,無關路人也紛紛掏出手機開始錄視頻。路梓萌原本想發揮一下自己的嗓門優勢,但她這不足一米六的小土豆剛從吳天星身后鉆出來,就被憤怒的人群擠倒在了地上。

宋聿剛從食堂出來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二話不說放下飯盒就沖了過去。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有話好好說,別動手!”他一邊撥開人群,一邊把地上的路梓萌拉起來。

吳天星湊到宋聿耳朵邊低聲道:“你丫剛才躲哪兒去了,怎么才來!”

誰知這一幕又被人當作“里應外合”,一位中年大姐生氣道:“我們中午都還沒吃飯呢,你們倒先吃上了!我們納稅人的錢白養你們了。”

宋聿道:“大姐,您中午吃不上飯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所門口兩百米遠就有飯店,想吃什么點什么,別圍在這兒耽誤其他群眾辦事。”

“哎,你這年輕人怎么說話呢,你什么態度!”

宋聿冷笑道:“我什么態度?你們把人家小姑娘擠得摔在地上,怎么不問問自己什么態度?”

宋聿軟硬不吃的架勢徹底惹怒了圍堵的業主,幾個男業主圍住他開始推搡,其中一人還扯住了他的衣服。

“放開,我警告你們,你們這是襲警!”

不料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叫:“警察打人了,警匪一家親啊,逼死了業主,還毆打我們來維權的人……”

男男女女十幾個人迅速將宋聿圍了起來,吳天星和楊燦攔都攔不住。宋聿緊皺眉頭,危機一觸即發。

“住手——”楊靜好不容易擠了過來,喝斥道,“宋聿你一邊待著去。”

宋聿雖然并不服氣,但還是退到了旁邊。楊靜拍了拍吳天星的肩膀:“不要攔了,讓大家進來吧。”

吳天星和楊燦剛一放松,人群立馬涌了進來。當他們看到辦公桌上吃了一半已經涼了的飯菜時,熊熊怒火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不知所措。

老大爺故作高深道:“你……你們所長呢,出來說話!”

楊靜笑道:“大爺您好,我就是懷寧所的所長,您有什么訴求,但說無妨。”

帶頭的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個中年大叔站出來說道:“我們的訴求很簡單,就問什么時候房子能交付,還有就是你們為什么包庇開發商!”

“雖然房子不歸警察管,但我得到有消息說,已經有別的開發商準備接手翠竹溪谷了,估計很快就將復工。另外,懷寧派出所絕對沒有包庇任何開發商——”

楊靜話沒說完,剛才那個大姐就氣沖沖地打斷道:“沒包庇你們刪什么視頻,就那么怕業主跳樓的新聞上頭條嗎?”

路梓萌聽到這兒氣得胸口起伏,正準備發作,卻被楊靜攔住了。公共信息的社會能見度太低,政務信息公開不足,致使“眼睛雪亮”的群眾常常“不明真相”被蒙蔽,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社會情緒失控也再所難免。

楊靜說道:“分局的警情通報還沒有出來,具體內容我不便透露,但我可以用身上的警服做擔保,我們絕對沒有偏袒任何人。”

這時,路梓萌的電話響了,見是分局宣傳科的電話,她趕緊接:“嗯嗯,好的好的。”掛斷電話打開微信,發現開發區分局公眾號剛剛推送了一則警情通報,正是陳月案的相關內容,于是,她忙把手機遞給楊靜看。

楊靜舉起路梓萌的手機給大家展示:“我們開發區分局的公眾號上剛發了警情通告,大家可以看一下。昨天自殺的受害人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刪帖是為了保護未成年人隱私,防止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模仿跳樓,僅此而已。”

豪情萬丈討要說法的業主們看到警情通報后,頓時無話可說。盡管他們嘴上大罵“警匪一家”,但心底對警察還是信任的。

那位大爺已經把掉出來的假牙又塞回去了,說話也不漏風了:“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吧?可不要騙我們呀。”

楊靜鄭重說道:“我說的都是實情,大家可以不相信我,但一定要相信我身上的這身警服。也請大家回去之后互相轉告,不要再讓謠言傷人。”

業主們聞言,長吁短嘆一番后陸續走人。見楊靜就這么放業主們離開,宋聿臉上閃過一絲憤懣之色。路梓萌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韓希同和侯磊等人陸續回到所里后,看到疲憊的警員們都愣住了。侯磊奇怪地說道:“不是剛午休完嗎,怎么都成了這副模樣?”

“教導員,說來話長啊……”楊燦有氣無力地說道。

楊靜清了清嗓子:“大家休息十分鐘,等會兒開“10·21”案情分析會。”

人到齊之后,楊靜先是重新分配了一下今后的工作分工。負責案件的同志退休后,治安和刑偵一直都是大鍋飯,這次衛南音和吳天星下到懷寧所還沒有分配具體工作,楊靜借此機會把人員進行了重新分配——由楊燦牽頭負責社區,韓希同帶著宋聿和衛南音抓案件。戶籍和網格管理原來是路梓萌負責不變,鑒于吳天星之前的特警身份,巡邏這塊兒他可以抓起來。最后,楊靜強調:“咱們懷寧所就這幾個人,不管大家分工怎么變,該干的活還是得干。”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楊燦和韓希同臉上,看得倆人臉紅心跳。

韓希同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起來文文氣氣的。他的話不多,只說最近母親生病住院,往醫院跑得有點兒多,負責案件后一定老媽工作兩手抓,還要努力抓好。他的話道出了獨生子女的無奈,大家不由輕聲嘆息,氣氛一時有些低沉。

楊燦清了清嗓子說道:“堅決擁護所長指示!不過楊所,加班費可好幾個月沒批了……”話音未落,會議室里就發出一陣低聲哄笑。

侯磊瞪了他一眼:“耽誤不了你領加班費。”

楊靜輕輕拍了下桌子:“好,廢話到此為止。下面由老韓介紹一下‘10·21’案件的情況。”

韓希同說:“陳月案發生后,分局十分重視,上午剛和分局林隊碰了一下,第一輪痕檢結果已經出來了,現場除了死者陳月本人遺留的信息以外,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腳印、指紋或毛發等物證,結合從攝影師那里獲取的視頻資料和陳月的尸檢結果,基本可以確定自殺。至于陳月的聊天記錄,技術那邊也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他按下手里的遙控器切換投影照片。“這是陳月手機里的聊天記錄,有兩點需要大家注意:第一,陳月的父母并不知道這個手機的存在;第二,嫌疑人那邊的聊天記錄與陳月這邊存在斷層,服務商查詢之后認為是多設備登錄,也就是說現在不能排除多人分演一角的可能性。”

“目前我們需要對陳月的社會關系進行走訪排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線下摸排要抓緊時間開展了。”

韓希同又切換了一張圖片,宋聿突然道:“停!”

韓希同把圖片切回來:“小宋,有什么不對嗎?”

幻燈片微弱的燈光照亮宋聿的側臉,他的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這個書包我見過。”

他見大伙一臉疑惑,直接站起來走到幕布旁邊,指著書包上掛著的一個金屬熊裝飾:“這是個奢侈品牌子,包是今年秋天的新款,這個小熊應該是同品牌香水的贈品。這款包上市沒多久,說明嫌疑人最近還和陳月有過接觸。”

衛南音默默在筆記本上記下:排查奢侈品店和上市日期。

楊燦挑了挑眉說道:“你小子知道的倒是挺多,連女孩子的包都認識啊?”

宋聿回到自己座位,冷冷道:“你要是被表妹敲詐半個月工資買個包,也能記住那包長啥樣。”

楊燦嘿嘿一笑,滿臉幸災樂禍。

韓希同點點頭:“陳月家里條件一般,以這個小姑娘的閱歷,不太可能知道這些東西,嫌疑人出手大方,經濟條件應該很好。”

楊靜道:“走訪劃片的詳細分工會發到群里,小宋是分包鄒家樓社區的,等會兒你和衛南音先去陳月家一趟,她父母上午出院回去了,也許能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新線索。好,散會!”

沒想到宋聿當庭抗旨:“楊所,我不想和她分一組。”

衛南音嘴巴微張,雖然她也不想和宋聿一組,但萬萬沒想到,宋聿竟然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拒絕和她一組。

“楊所——”衛南音剛開口就被楊靜打斷了。

“學校那邊出了點兒小狀況,衛南音暫時不用去了。宋聿,這個案子破不了,你就收拾東西回刑偵支隊去。”楊靜把手里資料一收,抄起桌上的保溫杯就往外走。

衛南音忍了又忍,嘴角的笑意終究是沒有忍住。

沒想到楊靜腳都邁出去了,又扭頭對她也來了一句:“還有你,懷寧派出所不養閑人,破不了案子都給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衛南音和宋聿一起開啟了“此時無聲勝有聲”模式。

楊靜的話雖然不好聽,卻也是實際情況。未成年死亡案件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誰也說不準下一個陳月什么時候又會突然出現。會議室的窗簾被拉開,耀眼的陽光下,投影儀幕布上陳月的照片變成了半透明狀,想到等會兒宋聿要去見她的父母,衛南音心里五味雜陳。對這樣一個家庭而言,失去獨女,人生所有的希望和生存的意義都被連根拔除了,抓住兇手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懷寧派出所的轄區沿著瀧河東岸從南到北綿延數公里,面積在城區里不算最大,但南北跨度極廣,存在不少人員環境復雜的區域,陳月家所在的鄒家樓社區就是其中之一。

宋聿作為分包鄒家樓社區的民警,兩年下來對這里的情況也算熟門熟路。案情分析會結束后,宋聿沒再提分組的事,而是丟了一本資料給衛南音:“這是前期整理的案卷信息,你先看看,有什么問題隨時溝通。”

衛南音打開后,發現里面已經被他做了不少標注,需要留意的細節也被熒光筆圈了起來,心想,這人雖然有點兒不講道理,工作態度還算端正。因業主鬧事,宋聿從食堂打來的飯菜都沒來得及下肚。這會兒他霸占了吳天星的工位,面不改色地五分鐘之內扒完了兩大盒米飯,掏出濕巾擦了下嘴,抬眼看看時間,對衛南音說:“休息十分鐘,下午一點出發。”

此時的衛南音剛打開手機里的外賣軟件,連開屏廣告都還在倒數。她知道派出所的節奏比局里快,但這也太快了吧。“現在是不是太早了點兒,當事人應該還在午休吧?”

宋聿伸手點了點案卷上的一塊內容:“陳月的父親在家附近開有按摩店,來往接觸的人員很多,我們現在出發,到了先在周圍大致摸摸情況。”

這個理由足夠充分,衛南音很難反駁。

車子停在鄒家樓社區門口,周圍到處是上了年頭的樓梯房,大多數小區沒有門禁,外人隨意進出。陳月家的住址填著風華小區二號樓。衛南音剛在手機導航里輸完這幾個字,宋聿已經撥通了一個電話。“喂,王師傅嗎,我是懷寧派出所宋聿,你這會兒在家嗎?”

宋聿的電話掛斷不到一分鐘,前面路邊的門崗里走出一個光頭男人,朝他們連連揮手。男人看起來六十多歲,一臉熱情洋溢的笑容。

“宋警官來啦,這位是?”這個世界總是對光頭的人不太友好,這個叫王躍文的男人看著年齡并不算很大,但光頭加上一臉的麻子,無形中增添了幾分猥瑣。他的手機里正放著洗腦社會搖的音樂,衛南音瞥見屏幕上一個大胸整容臉網紅正對著鏡頭跳舞,話到嘴邊硬是卡了兩秒才說出口。

“我叫衛南音,叫我小衛就行。”

“哎,哎,衛警官好。”王躍文特別夸張地伸出胳膊和衛南音握手。衛南音沒想到他手心里全是汗,強忍住想在褲子上抹兩下的沖動。

宋聿從手機里調出陳月的照片問道:“這女孩兒你認識嗎?”

王躍文趕緊把自己手機上的短視頻關了,非常認真地對著宋聿的手機屏幕瞇著眼睛瞅了半天,訕笑著搖搖頭:“我們這兒空房子多得很,很多流動租戶來來往往的,雖然我是這兒的網格員,也不可能每一家都認識。”人在說謊時會不自覺地增添一些細節以求可信,王躍文沒看幾眼照片,卻一直盯著宋聿在說話。

衛南音記得陳月的父親就在小區門口開按摩店,如果王躍文真在這兒住了幾十年,怎么可能不認識陳月?可他撒這樣的謊有什么意義呢?衛南音想不通。

宋聿顯然也看出了這點,他收起走訪記錄本,對王躍文點點頭:“行,沒事,那王師傅帶我們去他們家吧,有點兒事情需要走訪。”

人肉導航的效率的確很高,王躍文很快把他們帶到旁邊的一個胡同。“風華小區就在里面,現在都裝了監控,我那保安亭離不了人,您二位忙,我就先回去了。”他說完就飛也似的跑了。

宋聿沒急著上樓,等王躍文走遠了才問道:“你怎么看?”

衛南音默不作聲,她后退兩步抬頭打量風華小區——破舊的單元樓門口有兩三輛臟兮兮的舊電動車在充電,蒙了灰塵的雜牌電瓶發出輕微的嗡鳴,這里的一切都透露著破敗。

“這種老小區的很多住戶以前都是一個單位的,誰家里死了人這種事很難瞞得住。王躍文如果是社區的網格員,肯定已經收到了協查通知,他卻反問你來有什么事。換言之,王躍文一定是在撒謊。”

宋聿面色凝重:“我認識王躍文有段時間了,他今天的表現的確很反常。”

“那宋隊有什么高見?”

宋聿皺眉道:“你和別人說話也這么陰陽怪氣嗎?”

衛南音一怔,意識到自己好像的確有些針對宋聿:“我只是……聽吳天星這么喊你,抱歉。”

宋聿哼了一聲:“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哦,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吳天星。走訪的時候很多人都不喜歡對警察說實話,怕惹麻煩,這也正常。”

衛南音想起剛剛王躍文猥瑣的笑容,那股揮之不去的油膩感讓她后背發冷,忍不住把手又在褲子上抹了兩下。

宋聿突然眼睛一亮:“你別動!”

衛南音一怔,停下手上的動作:“怎么了?”

宋聿抓過衛南音的手腕,放在鼻子底下聞了一下,聞完還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又聞了兩下。

衛南音猛地后退一步抽出手腕,手掌幾乎在褲子上搓出火星子:“宋聿你有病吧!”

宋聿卻口中喃喃自語:“不應該啊……”

“你是狗嗎,這能聞出什么來?”

宋聿一臉高深:“我還真聞出點兒東西來,不過咱們今天的目的不是這個,先上樓再說。”

衛南音懶得問他聞出什么門道來,噔噔噔一個人先扎進了樓道。陳月家住五樓,樓道里即使是白天也黑森森的,衛南音記得陳月的父親是一名弱視,出行的困難可想而知。開門的是陳月的母親,見來人是警察,立刻又嚶嚶哭了起來。

“紅霞,你先讓人家警察同志進來說話。”坐在沙發上的陳月爸爸責備道,“警察同志,我眼睛不好,就不過去迎你們了。”

家徒四壁,這是衛南音對陳月家的第一印象。不過盡管陳設簡陋,打掃得卻相當干凈,和破敗的樓道形成鮮明對比。

宋聿開門見山:“我們今天來,是想多了解一些陳月的情況,之前在分局說過的就不用再重復了。”

陳月媽媽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抽泣,聽宋聿這么一說,哭得更厲害了。

衛南音問道:“那……我們可以看一下陳月的房間嗎?”

陳月爸爸站起來摸索著帶他們到旁邊的一個房間:“昨天刑警隊的人把她的東西拿走不少,說要取證用,剩下的你們隨便看看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沒用。”

陳月的房間非常小,陳設也相當簡單,只有單人床、衣柜和書桌三樣家具,加上東西又被帶走不少,現在房間里唯一有點兒少女氣息的東西,是書桌旁邊貼著的一張粉色卡通少女海報。那海報看起來很新,應該是最近剛貼上去的,衛南音湊近看了看,右下角的上市日期印證了她的猜想。

想起周子嬈皇宮般的公主臥室,衛南音無聲地嘆了口氣。宋聿從口袋里摸出一雙手套,丟給衛南音一只。衛南音戴上手套拉開旁邊衣柜的門,里面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柜門上貼著一張韓國女團的海報,組合名字叫“Elias”,在其中一名女隊員的名字旁邊,陳月還用油筆畫了一顆愛心,那應該是她最喜歡的隊員。

目光向下時,衛南音發現衣柜角落里赫然擺著一瓶造型可愛的香水。

宋聿伸手拿起那瓶香水,略聞了一下立刻確認:“書包上那個小熊就是這瓶香水的贈品。”

衛南音看向陳月爸爸——這個男人的胡子沒刮,身上的毛衣袖口已經磨得起球了,腳上穿的也是走了形的拖鞋。這瓶香水起碼得小一千塊,陳建國就算再愛女兒,以他的經濟條件也不太可能給陳月買這種華而不實的禮物。

“這香水您知道是哪兒來的嗎?”衛南音問道。

陳建國一臉茫然:“什么香水?

衛南音心里忽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那您知道陳月最近周末有出過門嗎?”

“周末店里生意好,我和紅霞都在店里,小月一般都是一個人在家,她一個孩子能去哪兒呢?”

“你知道她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嗎?”

“有……有的!她們班有個叫王雨潔的女生,她們倆經常一起玩。”

宋聿摘了手套,房間里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已經被物證科的人搜刮完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來。

“陳師傅,你和分包這片兒的網格員王躍文熟嗎?”

“老王,在隔壁建委小區當保安那個吧,他怎么了?”

宋聿和衛南音對視一眼,繼續問道:“沒什么,你家在這片住多久了?”

聞言,陳建國臉上閃過一抹愧色:“其實,這房子不是我們家的,是老家親戚借給我們住的,那家人出國了,不想房子都賣掉,就讓我們住了,也算是給他看房子。我們搬到這兒有十來年了,當時就是為了讓小月上學才進的城。”

陳月一家住在這兒十來年了,陳建國又在家門口開店,王躍文不可能不認識陳月。

“行,那不打擾您了。”宋聿用手機給香水瓶底的條碼拍了個照后放回原位。

在一旁抹眼淚的陳月媽媽忙說道:“警察同志,你們可一定要給小月做主啊!”

“我們一定努力,在案子偵破之前,如果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或者想起來什么事情,隨時和我們聯系。”

時間會治愈一切,但對于失獨的人來說,這句勸慰是多么蒼白無力。衛南音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這對絕望的父母,搶在宋聿前面出了門。

兩個人從陳月家出來后,走訪了周圍的住戶,詢問是否見過陌生人和陳月接觸,但都一無所獲。往小區大門方向走時,衛南音忽然意外地看見了一個背影。男生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很快消失在了路口。

宋聿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邱思過:“熟人?”

衛南音搖搖頭:“我去懷清中學報到時,撞見一起校園霸凌,被打的男生就是他,叫邱思過。”

“于是,你就胖揍了一頓動手的學生,然后被學校掃地出門了?”

衛南音難以置信地看著宋聿:“你怎么知道的?”

宋聿表情復雜:“你還真動手打人了啊?”

“怎么可能!是那個帶頭的熊孩子自己把胳膊扭傷了。”她忍了忍沒說出那句“打人的就是你的VIP秦小滿”。

“現在網絡輿情管得很嚴,你這安全員自求多福吧。”

“什么安全員,那叫法治輔導員!”衛南音辯解道,但宋聿顯然沒聽進去。

“這附近都沒裝攝像頭,陳月進出只能走到大路上才拍得到了。走吧,排查出問題的希望不大。”

衛南音沒想到他對這里這么熟悉。宋聿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說他剛從刑警隊來懷寧所的時候,處理的第一個警情就是鄒家樓社區的集體上訪。上車之后,衛南音拿起宋聿放在儲物盒里的筆記本,發現里面一五一十記了不少,便問他下一步怎么辦。

“現在得靠網偵從那個‘男朋友’身上找突破口了,然后就是查監控,排查能做的很有限。”他發動了汽車,走的卻不是回去的路。見衛南音有些疑惑,他解釋說順路到學校找陳月的那個好朋友。

陳月生前就讀的才英中學離鄒家樓社區不遠,開車幾分鐘就到了。老師和王雨潔顯然都從網上得知了陳月的事情,對警察的到來感到很惶恐。

“我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玩了……我以為她這兩天就是請假而已。”王雨潔臉上有許多雀斑,眼睛也不大,一頭蓬蓬的馬尾辮配上校服,就是個最普通的初中女生模樣。

宋聿開門見山問王雨潔知不知道陳月交了男朋友,衛南音看了他一眼,擔心他的提問太尖銳。王雨潔眼圈紅了,木訥著說:“我早就告訴陳月不要和網上那些人走得太近,但是她不聽。”

網上?衛南音眼前一亮:“能不能和我們講講網上的人?”

王雨潔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那是去年過年時候的事情了,當時陳月告訴我,說在團購群里組CP遇到一個男的,她喜歡那個人。”

王雨潔覺得那人可能是個騙子,陳月見她不高興,就很少再在她面前提起這個人。

宋聿問道:“那你知道他們在線下見過面嗎?陳月有沒有提到過什么特別的地點或者出去玩的目的地?”

王雨潔搖搖頭:“陳月從不和我說那個人的情況,他們出去玩的時候,陳月只會說玩的內容,但從不說去哪兒了。”

說到這兒,王雨潔的情緒激動起來:“自從陳月和那個人交往之后,周末幾乎都是和他一起過的,就連上周末也是……”

“你怎么確定上周末陳月是和他在一起?”

原來,上周末她們約好寫完作業去逛商場新開的飾品店的,但前一天晚上,陳月突然給她發消息說不去了。她問陳月是不是又是那個男的找她,陳月卻讓她把自己之前放她那兒的那個男人送的禮物收拾好,說她準備還回去。

開始王雨潔的表現還算鎮定,但此時她卻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我猜一定是他們要分手了,但我沒想到陳月會自殺……”

衛南音遞給她一張紙巾:“你知不知道陳月是什么時候跟那個人從網絡聊天發展到線下見面的?”

王雨潔擤了擤鼻涕:“今年‘五一’的時候,陳月讓我幫忙和家里撒謊,說放假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她肯定是去見那個人了,我不應該幫她撒這個謊的。”

“你見過那個人嗎?”宋聿問道。

王雨潔搖搖頭:“她連提都不提,怎么可能讓我見那個人……那個人也從不在我們上學的日子來找她,但他出手很大方,‘五一’放假回來,陳月給我帶了禮物。”王雨潔說著謹慎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老師,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機殼上掛著一只和陳月書包上款式類似的小熊。

宋聿把王雨潔的手機拿在手里觀察,的確是同一個牌子。

衛南音邊記錄邊試探性地問:“女孩子都喜歡和朋友用同款,她送你手機掛件,那陳月的手機上有沒有這個?”

“我沒見陳月有這種掛件,何況她也沒有手機。”王雨潔又偷偷觀察了一下老師,補充說自己的手機是爸爸換剩下的,平時只拿來打電話。

衛南音的筆尖停了一秒,沒有說話。宋聿手指輕敲了一下桌面,衛南音立刻會意。

“那你們平時怎么在網上聊天呢?”

“我倆有事一般都是用她爸的手機聯系。”王雨潔的表情不像在撒謊,她的確不知道陳月還有一個手機。更讓衛南音和宋聿在意的是,嫌疑人對身份的刻意隱瞞幾乎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兩人心情沉重地走出學校辦公室后,還原著事情的經過——

陳月和“神秘男友”最初是通過陳月父親陳建國的手機建立聯系的,待關系親密起來后,他給陳月買了一部手機,只用來和自己一個人聯系,陳月平時和同學聊天都用她爸的手機。那個背包也是她和神秘男友之間的秘密,所以上面的小熊王雨潔并沒有見過……普通人不可能有這么強的反偵查意識,這或許意味著那個人不是首次作案。陳月家里情況特殊,父親眼睛不便,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幫忙在手機上操作,加之陳月一直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孩子,用大人手機和別人聯系爸媽不容易起疑心。

衛南音眼睛一亮:“那陳建國手機里——”

“聊天記錄應該還存著。回去跟林隊反饋一下,順著線索應該有東西可挖。”

此時還沒到放學時間,衛南音和宋聿走出校門時,發現不遠處的超市前有四五個逃課的男孩兒在閑逛,應該是翻墻跑出來的。

才英中學只是普通的區屬公辦學校,和市直的懷清中學相比,這里的硬件設施和管理水平都要差一些。宋聿遠遠地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后做了一個讓衛南音瞠目結舌的舉動——他鉆進車里打開了警燈和警笛,拿起中控臺上的擴音器:“超市門口的幾名同學注意,請馬上回到教室上課,重復一遍,馬上回到教室上課!”

那幾個學生猛地原地站住了,環顧四周,發現了靠在車門上的宋聿。他們好像都被警笛聲嚇住了,愣了半天也沒動。

宋聿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重復道:“別看了,說的就是你們。”

他指了指學校大門的方向,幾個學生面面相覷,臉上寫著難以置信,但還是乖乖地一溜小跑進了學校。保安亭的師傅隔空朝宋聿比了個大拇指。

宋聿和衛南音回到懷寧派出所時剛過下班時間,白班的同志們正在馬不停蹄給工作收尾。路梓萌見衛南音回來,從抽屜里拿出一袋包好的曲奇:“衛姐,這是我自己做的,給你嘗嘗!”

衛南音來懷寧所的時間不長,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到現在連一些同事的名字都沒記住。老天永遠不會讓她錯過每一個尷尬時刻,她就那樣望著路梓萌,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人家。

路梓萌笑著搶答:“我叫路梓萌,你可以叫我小路。我建議你帶回去吃,不要給楊燦和宋……”

“不要給誰啊?”停好車進來的宋聿正好聽到這句,長手一伸已經從路梓萌手里撈走了曲奇,看了看發現是甜食后表情有些失望,“又是這種齁甜的東西,還是留給你們女孩兒吃吧。”

路梓萌翻了個白眼,一把奪回曲奇塞到衛南音手里:“也不知道是誰上次把一袋餅干直接往嘴里倒,養豬場上飼料都得掐著斤兩呢,結果吃完還說太甜了。”

宋聿毫不在意:“那天我不是熬通宵餓了嗎,老韓和楊所呢?”

路梓萌努努嘴:“老韓整個下午都在跟那幾個被電信詐騙的大媽解釋,這會兒剛去醫院照顧媽媽,楊所應該還在辦公室。”

說曹操曹操到,路梓萌話音剛落,楊靜就到了一樓:“回來了?這都到飯點了,正巧今晚沒事,走吧,一起吃頓便飯,順便說說今天排查的情況。”

衛南音不想和宋聿一起吃飯,剛想開口說自己不餓,肚子就發出巨大的一聲“咕嚕”。人果然不能立flag,中午不吃飯的“餓果”展露無遺。宋聿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硬是忍住沒有笑出聲。

路梓萌擺擺手:“唉,你們去吃吧,可憐的我今晚還得值班。”

“不急,明天早上給你帶好吃的。”楊靜笑著和下班的同事打招呼,一如二十年前的下午。

衛南音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雨,放學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楊靜像往常一樣在學校對面等她,但沒有注意到街角的黑影,沒想卻釀成了她一生的痛。

“小衛,想什么呢這么出神?走了,今天所長請你們吃五星級大排檔。”楊靜請客的飯店離懷寧所不遠,就在五院的側門。歷來學校和醫院附近因為人流量大,成為飯店的聚集區。現在正是晚上飯點,楊靜帶他們去的小店連招牌都沒有,生意卻十分火爆。

“豬肚雞、豉汁排骨、燒臘拼盤、蒜蓉菜苔,再來個皮蛋瘦肉粥,怎么樣?”楊靜熟練地點了幾個菜。

墻根那幾十個砂鍋發出沉悶的咕嚕聲,空氣里彌漫著食材燉煮散發的香氣。

“這家店的老板以前是南方一家大酒店的廚師長,年紀大了回來養老,我以前去南方辦案的時候吃過一回。”

衛南音暗自感嘆大隱隱于市,這種小店只有懂行的老饕帶路才能發現,顧客五花八門,不光有他們這樣的工薪階層,隔壁桌的兩個人看上去應該是老板,廚師還抽空出來和他們匆匆聊了兩句。

那個年輕的好像察覺到了衛南音的視線,側頭朝她微笑點頭,另一個和楊靜背對背坐著,衛南音只能看見一身考究的西裝。等菜的間隙,楊靜問他們對“10·21”案有什么想法。衛南音講了下午排查時獲得的信息,確定“神秘男友”確實存在。宋聿把一次性筷子折斷,在桌子上擺了幾個位置:“假如這分別是陳月家、學校和她跳樓的翠竹溪谷,翠竹溪谷離學校和風華小區都很遠,她怎么會想到去那兒自殺?”

衛南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說青少年自殺很多時候是為了“懲罰”大人,“以死明志”。一些在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到孩子身上可能會變成無法想象的重擔。當她覺得無力和這個世界抗爭時,死是她能想到的對大人最殘酷的懲罰方式。

服務員將菜端了上來,招牌豉汁排骨帶著淡淡的陳皮香氣。楊靜給兩人夾菜,衛南音的確是餓了,也不客氣便大快朵頤起來。

“陳月家里雖然條件一般,但看得出父母對她很關愛,可是很多時候父母對孩子的了解還是不夠多。”

比如陳建國夫婦一直都不知道陳月還有一部手機,家里多出來的名牌香水鞋包他們也沒有在意。陳月無論在老師還是父母眼里都是省心的好孩子,但有時候省心卻會讓大家忽略了他們的真實感受。

宋聿道:“假定她想報復的人就是嫌疑人,那么陳月選擇爛尾樓作為自殺的地點,是不是說明嫌疑人和這個爛尾樓之間可能有某種聯系?”

衛南音發現鄰桌那個年輕人又在看他們,但當她看過去時,對方又挪開了視線。

“認識啊?”宋聿聲東擊西,嘴里和她說話,手里的筷子也不閑著。

“不認識。”當衛南音收回視線時,發現宋聿已經將排骨一掃而空了。

衛南音無奈道:“在兩位女士面前搶吃的,缺乏紳士風度。”

“對不起,對不起。”

正當兩人斗嘴時,旁邊忽然傳來碗碟碰撞的聲音。服務員上菜讓鄰桌的年輕人讓一讓,但他似乎正神游太虛,直接和服務員撞了個滿懷,打翻了一盅滾燙的生滾粥。粥沒燙到人,卻弄臟了客人的西服。

“不礙事,擦擦就好。”那位老板模樣的男人微微抬手,制止了服務員誠惶誠恐的道歉。

事故不大,卻引得周圍的客人紛紛側目。

“這人咋總是四處亂看呢……”宋聿發現那位老板旁邊的年輕人還在打量這邊,毫不客氣地大聲說了一句。

“小蔡,我還有點兒事先過去了,你慢吃。”老板說完起身走向路邊的豪車,臟外套放在剛才的座位上沒拿。那個叫“小蔡”的年輕人這才回過神來,忙起身去送老板,然后回來結了賬就離開了,留下一桌沒怎么動過的飯菜和一件價值不菲的西服外套。

楊靜等三人繼續邊吃飯邊討論。衛南音認為陳月選擇翠竹溪谷如果有特殊原因的話,應該會留下遺書道出內幕。楊靜說現在最理想的結局就是網偵那邊直接揪出嫌疑人,省得大家猜來猜去。

宋聿突然道:“對了楊所,今天走訪的時候有個意外收獲,鄒家樓社區分包陳月家小區的網格員疑似吸毒人員,這個月咱們所的指標應該是不用愁了。”

衛南音一臉震驚地看著宋聿——今天他嗅自己那兩下是為了聞這個!

宋聿奇怪道:“看我做什么?”

衛南音說:“我懷疑你是警犬轉世。”

楊靜在一旁大笑出聲:“南音啊,你剛來不知道,宋聿以前在刑警隊的時候……”楊靜的話還沒說完,衛南音突然轉身低頭把嘴里的粥吐了,然后端起茶杯沖到馬路邊去,蹲在下水道口干嘔了半天。

宋聿看了眼碗里的粥,低頭湊近聞了聞,奇怪道:“這粥也沒壞啊?”

衛南音漱了口后虛弱道:“這不是皮蛋瘦肉粥,可能是人太多端錯了……”

旁邊的服務員一臉抱歉地跑過來,邊道歉邊說剛才出了點兒意外,把她的皮蛋瘦肉粥錯上成魚片粥了。只是幾片魚肉而已,至于這么大反應嗎?宋聿突然想到衛南音今天中午寧可餓著也沒吃飯,而今天食堂的午飯是——紅燒帶魚。

“你不吃魚?”

楊靜忙出來打圓場:“南音海鮮過敏。”

一般人海鮮過敏都是吃完海鮮長疹子,沒見誰是魚一進嘴就吐的。在等楊靜結賬時,衛南音留意到隔壁桌椅子上落下的西服外套,順手拿起遞給了前臺的服務員:“剛才外邊那桌客人落下的。”

他們似乎是這里的常客,服務員說他們再來時交還他們就好了。

衛南音回到靜水花園時,家里和往常一樣安靜,她打開指紋鎖后卻發現有些異樣——只要周子嬈在家,客廳的燈都會開著,而今天一片漆黑,明顯沒有人在。她打開和周子嬈的微信聊天窗口,也沒見有留言。

面對黑漆漆的門廊,衛南音嘴巴里有些發干,腦海里瞬間閃過一些不好的回憶。

周子嬈的手機接通時,聽筒里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喂,姐,我在KTV唱歌呢,怎么啦?”周子嬈那邊的聲音很嘈雜,衛南音不自覺地也用更高的聲音回話。

“哪家KTV?我下班了過來接你。”衛南音邊打電話邊向外走去。

“六中旁邊的繽紛KTV啦,姐,你不用過來,我跟同學一起回去就行,姐姐回見!”周子嬈說完就掛了電話。

很多時候衛南音特別能理解周子嬈的叛逆,如果換成是自己也會覺得有這么個姐姐很麻煩,但她只能選擇用不那么討人厭的方式“干涉”她的生活。

九點十分左右,衛南音站在繽紛KTV門口。她還在市局的時候,有段時間協助治安支隊整理掃黃打非臺賬,對全市黃賭毒窩點了如指掌,這家繽紛KTV多次上榜。衛南音抬頭看了一眼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心里有些五味雜陳。

盡管穿著便服,思慮再三,她還是拐回車上拿了個棒球帽和口罩戴上。周子嬈在電話里沒告訴她房間號,衛南音直接從側門進了包房所在的走廊。今天是周五,晚上九點正是KTV生意最紅火的時段,走廊里到處人頭攢動,在藍紫色霓虹燈下找人變得更加困難。衛南音瞇著眼睛從包房門上的玻璃窗口尋找周子嬈的身影。

沿著走廊摸排到第五個中包的時候,她終于看到了妹妹的身影——周子嬈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Lolita裙,頭上戴著一頂深紅色貝雷帽,正和同學笑著一起對唱著衛南音從沒有聽過的歌曲。衛南音留意到,包間的沙發上還坐著一個成年男性。那人側身坐著,約莫四十來歲,頭頂微禿,身上的衣服極其考究。他的樣子像是剛從剪彩儀式上下來,坐在一群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中間顯得格外扎眼。即使沒有看到正臉,衛南音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剛才隔壁桌的那位老板,此刻,他的西服外套還放在小飯店的前臺等待認領。

一曲結束,歡呼聲四起,男人只是笑著鼓掌,并沒有參與少年們的娛樂。衛南音在門外觀察了一會兒,給周子嬈發了條消息:我在門口車里等你。

“衛警官?真的是你!”一個有些熟悉的女聲從背后喊住了衛南音。陳靜怡穿著平常的衣服,沒化妝,看起來仿佛變了個人。她手里提著一個袋子,笑著和衛南音打招呼。

衛南音看到陳靜怡后,立馬想到那天她和蔡佳佳打架的事,臉上不由閃過一抹擔憂的神色。陳靜怡似乎看穿了衛南音的想法,說道:“我已經不在這里做了,今天只是來拿之前放在這兒的一些東西。”

“那就好,蔡佳佳回去沒再難為你吧?”

“我那天回去之后去做了傷情鑒定,蔡佳佳的爸媽還算講道理,把她罵了一頓,讓我今后再有什么情況,直接給他們打電話。”

說到這兒,陳靜怡諷刺地笑了一聲:“衛警官你知道嗎,我讓蔡佳佳給我道歉,她爸媽卻勸不動她,只愿意拿錢給我賠償,還叫我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陳靜怡說的情況衛南音毫不意外,校園霸凌的背后從來都少不了昏聵溺愛的家長,蔡佳佳父母的做法甚至算得上“良心”了。“這里太吵了,我們出去聊吧。”衛南音說。

出了KTV,兩人來到外面的夜市攤前。衛南音給陳靜怡點了一份刨冰。夜風涼爽,但兩人都無心欣賞。衛南音知道陳靜怡心中不忿,勸她說人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就算蔡佳佳的父母在家里對她百般縱容,除非她永遠生活在象牙塔里,不然將來走上社會遲早會有人替她父母來教育她。

陳靜怡拿一次性塑料勺撥弄著紙杯里的冰沙,伸手把被風吹散的頭發撥到耳后,望著遠處的霓虹燈:“我沒有覺得不公平,我只是認為蔡佳佳父母那樣做并不是真的愛她。真正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衛警官你。”陳靜怡抬頭看著衛南音,目光中帶著說不清的復雜情緒,“我找過老師,也報過警,但都沒什么用。她們下手都很有分寸,不會留下嚴重的傷口,警察也拿她沒辦法。我那天沒有開玩笑,如果蔡佳佳不收手,我一定會和她拼命,我不怕死!”

“你錯了,死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除了死,你的人生還有很多選擇。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衛南音直視著陳靜怡。

陳靜怡點點頭,笑著從包里摸出一枚紅彤彤的蘋果:“這是爺爺奶奶今年收的最后一批蘋果,我提不動太多,只拿了幾個送給KTV同班組的小姐妹。我要回去了,這個送你。謝謝你,衛警官。”

深紅色的蘋果拿在手里分量沉甸甸的,衛南音點點頭:“路上小心。”

陳靜怡離開后,衛南音回到了車里。微信提示音響了,她拿起來查看,發現是宋聿的好友申請,衛南音此時才發現倆人搭檔竟然連微信都沒加。好友申請通過后,那邊沒有一句廢話,直接發來了一份加密的PDF文檔,內容是整理的今天走訪中發現的所有有價值的線索,后附留言:今晚看完,明早開碰頭會。

衛南音略過明天是周六這件事,拿著手機向下翻看——王雨潔提到陳月和嫌疑人見面是在五一假期,確定時間節點排查范圍縮小不少。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那個人在懷州出現過,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衛南音正撐著下巴沉思,視野里忽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那個在周子嬈包房里的老板邊打電話邊慢慢走出了KTV大門。他抬手看了眼時間,笑著邊講電話邊連連點頭。

出于一種警察特有的敏感,衛南音默默在手機里記下了他的車牌號。誰知剛過了幾分鐘,幾輛閃著燈的警車突然來到KTV門口,急促的警笛聲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幾名警察迅速進入KTV封鎖出入口,后面跟著一群扛著設備跟拍的記者。衛南音不知道這是演的哪一出。

繽紛KTV不在懷寧所轄區,衛南音想了下,撥通了所里的值班電話:“喂,梓萌嗎?幫我查一下今晚市局有沒有掃毒掃黃行動。”

路梓萌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很快給出了答案——今晚長春路派出所有常規掃毒行動,系統里備案了,繽紛KTV所在的區域娛樂場所扎堆,是重點排查區域。

周子嬈還沒出來,衛南音不能再等了,準備立刻沖進去找人。可門口的輔警公事公辦,將她攔了下來:“執法行動,禁止入內。”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了,門廳里涌入鬧哄哄的人群吵翻了天。輔警回頭大聲呵斥:“干什么,干什么!后退!都后退!”

“同志你好,我妹妹是個初中生,今天跟同學在這兒聚會,我想進去把她接出來。”衛南音一邊大聲解釋,一邊向里面張望,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進入了她的視線——即使光線昏暗,王躍文那張猥瑣的臉也很難讓人看錯。比起白天,此刻混跡在人群里的他顯然沒有那么從容了,領口被扯得變了形,頭發也亂糟糟的,神經質地一邊到處張望,一邊翻看手機。

一個社區網格員,大晚上千里迢迢跑到城市另一邊的KTV,衛南音懷疑他是趁晚上過來這里買貨的。這種臨時掃毒行動多是各派出所自行組織,如果讓王躍文跑了,后面想再抓住他的把柄就難了。衛南音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宋聿的電話。

“喂,我現在在繽紛KTV,王躍文在這里被長春路派出所查了,我懷疑他是來買貨的,你給你禁毒上的哥們兒——”

“哎哎!那邊的,手機收起來!說你呢!”剛才在門口警戒的輔警進去了,另一個剛換過來的輔警又朝衛南音喊道。

衛南音把手機揣回褲兜,再去尋找王躍文,已經看不見人了。輔警走到衛南音跟前,上下打量著,狐疑道:“瞅什么呢,身份證拿出來我看一下。”

衛南音往口袋里一掏,除了車鑰匙就只摸到了自己的手機——壞了,晚上惦記找周子嬈,出門太急錢包和證件都沒帶。“同志,我也是警察,剛才出來得急,沒帶證件。”

派出所輔警大概見到的奇葩太多了,一邊呵斥從包間里出來的三陪女靠墻蹲好,一邊不耐煩地打斷衛南音:“你說你是警察,我還說我是市長呢,說話要講證據的,身份證號記得嗎?”

衛南音越過輔警的肩頭,看到王躍文正擠在一排三陪女旁邊,賊眉鼠眼地不知道在跟一個警察說什么。

“不能讓那人跑了!”衛南音高聲說道。

輔警看了一眼王躍文,不滿地斜了一眼衛南音:“你喊什么,認識他啊?”

衛南音飛快地報出自己的身份證號:“我真的是懷寧派出所的,那人是我們所的嫌疑人,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輔警將信將疑地將衛南音的身份證號輸入系統,核對了照片后臉上表情有些尷尬:“呃……你說的那個嫌疑人,他犯了什么事嗎?”

“案件正在調查中,我不便細說,總之千萬不能讓他跑了!”衛南音說著,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周子嬈人呢?

輔警帶著衛南音進入繽紛KTV的前臺大廳,但她在等待排查放行的一長排人里,沒有看到妹妹的身影。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映照著一張張陌生的臉龐,冷汗順著衛南音的發絲流下來,秋日的寒意爬上她的后脊。

“你手機響了。”輔警輕輕拍了一下衛南音的肩膀。她回過神來,發現是宋聿打來的電話。“我剛給長春路的劉所打了招呼,人肯定跑不了。那邊現在情況怎么樣?”

衛南音半天沒說話,她不知道怎么描述現在這個場面。

“喂?信號不好嗎?”

“我……我妹今天也來這家KTV唱歌了,我過來想接她回去,無意中看見王躍文,可我現在找不著我妹去哪兒了……”

宋聿可能被衛南音恐慌的聲音嚇到了,他頓了一下沉聲道:“別急,妹妹有手機嗎?先和她聯系一下試試,這么大人了,不可能唱個歌的工夫就丟了。”

“嗯,好。”衛南音掛了電話,深呼吸兩下,感覺理智逐漸在恢復。

“姐,你也太小心了吧?多大點兒事,也值得急成這樣。”周子嬈一邊刷著手機一邊漫不經心地把帽子摘了,額頭柔順的劉海被晚風吹得輕輕飄起。她在奶茶店等位的時候接到了衛南音的電話,回到KTV門口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點了你喜歡的茉莉青提,本來想帶回去給你的,就讓店員多加了冰塊,現在喝可能有點兒涼。”

衛南音看了一眼奶茶包裝精致的手提袋,淡淡道:“謝謝。”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繼父和母親在世的時候,衛南音和周子嬈并不親近,兩個人更像是被迫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租客。三年前繼父和母親因車禍去世,衛南音成了周子嬈法律層面和實際意義上的監護人后,無形的家庭責任讓她在妹妹的安全上變得有些神經質。她沒提自己看到那個老板的事。這么多年的相處,她一直很小心地避免干涉周子嬈的生活。回家的路上,衛南音想了一下問:“今天都和什么人一起來玩的呀?”

周子嬈正在飛快地打字回消息,沒聽清衛南音在說什么:“啊?你說什么姐?”

“我是說,你們今天都有哪些人一起出來玩了?”

“就倩雯和蔡佳佳她們咯,我上初中之后她倆跟我不一個學校,今天倩雯過生日,正好有人請客。”

“你和蔡佳佳是朋友?”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傳進耳朵后,衛南音眉毛一挑。

“嗯,蔡佳佳比我和倩雯大兩歲,前陣子她出國了嘛,最近剛放假回來。怎么了?”

衛南音搖搖頭:“沒什么。”蔡佳佳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字,或許是同名同姓也說不定。但說起請客,周子嬈每個月的零花錢可能比自己工資還多,用得著別人請客?

“今晚誰請客?”

“就是孟老板啦,之前因為項目引進的事他經常來外婆家,倩雯家里做生意,好像也和他有業務往來。今天倩雯過生日,孟老板知道我和倩雯認識之后就說請我們出來唱歌。”

“女孩子在外面還是要多長幾個心眼,小心遇到壞人。”

周子嬈咯咯一笑:“姐,你現在說話的語氣跟我爸越來越像了。”她提起父親時的表情云淡風輕,好像已經忘記了喪父之痛。但衛南音看得出來,周子嬈希望晚上來接她回家的人是父親而不是她這個繼姐。

“我只是見過的壞人太多了,所以對這些會比較敏感。”

“孟老板倒是邀請我們和他的公司簽約兼職當女主播,不過我才不想做呢,天天學習都快累死了,不過蔡佳佳好像很感興趣。”周子嬈低頭又玩了會兒手機,忽然抬頭說道,“說起來,剛才就是孟老板提醒我們學生晚上不要玩太晚,早點兒回家,要不然我肯定被警察堵在KTV里面了。”

衛南音想到那人在警察來之前急匆匆離開的樣子,扯了扯嘴角道:“孟老板消息倒是挺靈通的。”

周子嬈挑挑眉毛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伸手指了指中控屏幕:“姐,你有電話。”

手機藍牙連了車載音響,電話接起后宋聿的聲音在車內響起:“我跟長春路派出所那邊說好了,王躍文可以先帶回咱們所里問話,但人是他們抓的,吸毒人員指標還算他們的。”

“這個沒問題,林隊那邊怎么說?”

“林隊覺得現在還不能確定王躍文一定和陳月案子有關,讓我們先問著,后面有情況再說。”

這樣考慮自然有他們的道理,現在排查任務很重,刑偵大隊沒有那么多精力分給王躍文。

“楊所和韓哥那邊有沒有什么指示?”

“老韓和楊所的意思是今晚先不審王躍文,晾他一晚上再說。你這會兒有空嗎?”

衛南音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問:“怎么了?”

“我找了個熟人幫忙看看陳月的香水。”

衛南音有點兒驚訝,她只是把排查本地奢侈品店記在了備忘錄上,沒想到宋聿行動這么快。

“沒問題,大概二十分鐘到。”

衛南音在靜水花園門口停車時,發現周子嬈手里的手機好像和之前的不太一樣:“你換手機了?”

“嗯?哦,不是,手機殼摔壞了,我把它扔了。”周子嬈說著把手機收回了背包,嘆氣道,“剛才姥姥問我咱們什么時候有時間過去吃頓飯,但你看起來好像很忙哦。”

“有個案子的線索需要跟進一下。”衛南音拿起奶茶喝了一口,“謝謝你的奶茶,挺好喝的。和外婆說過陣子有時間的話就回去,最近太忙了。”

周子嬈搖搖頭下車,衛南音猜她心里對警察的濾鏡大概又少了一層。

晚上十點商場已經快打烊了,沿街的奢侈品門店自然更沒什么客人,衛南音剛到銀泰門口,隔著老遠就看到香奈兒店門口的宋聿。

“抓緊時間速戰速決。”店里很空曠,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客人了,冷氣卻開得很足,剛一進來衛南音就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女店員應該是接到了宋聿要來的消息,看到二人進來便熱情地迎了上來。衛南音把陳月香水的照片交給店員,瓶底有粘貼的二維碼。店員來到電腦前將編號輸入系統,搖頭道:“這款香水不是我們這里賣出去的,系統里沒有記錄,看編號應該是香港那邊的專柜代購。”

衛南音找到王雨潔的手機掛件和陳月包包的掛墜照片,問道:“那這兩個小飾品是你們的嗎?”

店員看了看,從柜臺里拿出一個塑封袋包裝的同款掛墜遞給衛南音:“這是公司今年新出的贈品,一般搭配其他箱包出售。”

“你們有沒有相關的銷售記錄?”

女店員面露難色:“這個是非賣品,系統里是沒有出貨記錄的。”

宋聿問道:“那你知不知道購買哪些商品會送這個掛墜?”

店員從系統里調出貨品清單,列表里的商品非常多。“男女包、首飾、女裝都有,而且一般只要顧客有要求,我們是不能拒絕的。”換言之,只要顧客消費足夠多,即使不買清單里的商品,也可以獲得這款贈品。陳月的香水是香港代購的,掛墜又是贈品,全都查不到出貨記錄,她這個“男朋友”還真是足夠謹慎。

“那這個背包呢?”宋聿拿出陳月自殺那天背的背包的照片問女店員,“這個也是今年秋季的新款。”

女店員看了看照片問:“這個包的條碼有嗎?”

宋聿搖搖頭:“沒有。”

“這個包我們店里出貨不多,我可以查一下出貨記錄。”

趁著柜員在系統里查找的時間,衛南音低聲道:“香水是通過代購買的,那人還會在這里買包嗎?”

“來都來了,查查唄,萬一呢。”

懷州是個小城市,對奢侈品的消費能力有限,這款包上架至今在專柜只有五條銷售記錄,有個人購買也有以公司名義購買的,聯系方式一應俱全。宋聿讓柜員把購買記錄打印了一份給他。

衛南音在旁邊欲言又止,按規定這是不符合程序的,但宋聿剛剛說是找了熟人,她現在當面拆臺好像也不太合適。在衛南音的印象里,奢侈品專柜的柜姐很多都是眼高于頂的,但女店員全程對他們都非常耐心,不愧是有“熟人”介紹。盡管是為了案子調查,但宋聿的這種特殊待遇還是讓衛南音感覺有些小小的不爽。從店里出來時,只有電影院午夜場散場的觀眾零零散散地從商場側門走出來。

正如之前宋幸所言,排查能獲得的線索十分有限。衛南音把奶茶杯子丟進垃圾桶,開始在腦子里整理剛才獲取的信息。擺在他們眼前的還有個很現實的問題——如果沒有其他手續,王躍文不可能在所里留太久。

兩人從奢侈品店出來,衛南音問宋聿:“要不要現在回所里一趟?見見那個王躍文。”

“你開車了嗎?”

“開了,怎么了?”

“我晚上走路過來的,蹭一下你的車。”宋聿語氣平淡,字里行間盡是理所當然。

宋聿和她說話總是一副領導模樣,衛南音非常不爽:“你自己的車呢,你不是有個拉風的大摩托嗎?”

宋聿一臉無辜:“送去保養了,我今天沒跟你說嗎?”

衛南音憤憤:“沒有!”

“那你現在知道了。”

“我謝謝你。”衛南音轉過身無聲地翻了個白眼。

晚上十二點,城市已逐漸入睡,卻是派出所夜班最熱鬧的時候。衛南音走進懷寧派出所大廳,撲面而來的煙味熏得她眉頭直皺,抬頭一看,靠窗的椅子上整整齊齊地坐了一排染著紅黃綠毛的鬼火少年。其中一個少年弱弱問道:“你也是飆車被抓進來的?”

衛南音哭笑不得:“我不飆車。喏,他飆車,車被沒收了,引以為戒。”

緊跟在后面進來的宋聿一頭霧水:“什么車被沒收了,誰被沒收了?”隨即,他也被滿屋的煙霧熏得臉色一黑,指著鬼火少年冷言呵斥道,“誰讓你們在這兒吸煙的,派出所不準抽煙!”

嚇得一個正抽煙的黃毛立馬把煙頭按滅丟進垃圾桶:“對不起對不起,警官我不抽了。”

那邊楊燦手里拿著接警單過來招呼:“來來,你們幾個過來做筆錄。喲,小衛回來啦?是不是宋聿逼你加班,不用怕,明天你跟楊所舉報他,就說是我說的!”

宋聿一臉無奈地看著楊燦:“老楊,你下回說別人壞話記得背著點兒人。”

楊燦依然面不改色:“哎,我可不是說你壞話,那天開會老侯不是還說嗎,咱們要營造清清白白的同事關系,我這是直言勸諫,為了你好。”

宋聿懶得跟他貧嘴,一把拉開旁邊辦公室的門,衛南音一進去就看到韓希同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飯。聽到開門聲,老韓手里的筷子一頓,嘴里也不嚼了。

“沒事,韓哥你繼續吃。”宋聿走到飲水機旁給韓希同水杯續上水。

“嗨,我最近過得像打仗一樣,晚上下班到醫院頂班,撐到十二點換我爸,然后回所里值夜班。小衛別站著,都坐。”韓希同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干完了一份炒河粉,端起保溫杯灌了兩口水之后長出一口氣。

“今晚既然你倆都來了,咱們就先大致通一下案情。剛才小宋應該和你說了王躍文的情況,咱們現在手里沒有別的手續,王躍文關不了太久就得去拘留所,事急從簡,只能抓緊時間能挖一點兒是一點兒。”

和宋聿相比,韓希同顯得更沉穩老練,如果不說破,可能以為他是個辦公室主任之類的角色。宋聿在電腦上調出王躍文的資料:“今晚和長春路派出所那邊打了招呼,王躍文還算他們這個月的指標,但是要掌握好時間。”

“他的履歷倒是看不出什么問題,從工廠退休后就一直在家附近的鄒家樓社區當網格員發揮余熱,系統里也沒有留過案底。”

“那我們現在要審他嗎?”衛南音問道。

“時間雖然緊,但也不急在一時。”韓希同喝了口水,轉頭問宋聿,“你確定王躍文以前不吸毒?”

宋聿搖搖頭,面色有些凝重:“之前確實沒這個情況,鄒家樓社區的住戶以前很多都是廠里的職工,鄰里之間這種事情很難瞞得住。”

“那就奇怪了,我問了長春路所的老劉,他們今天的排查范圍里原本沒有繽紛KTV,是出發前接到群眾舉報,說那里有人聚眾吸毒才臨時改道的。”

韓希同提到有人舉報的時候,衛南音腦海里立刻浮現孟老板提前離場的畫面。這個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嗎?

“舉報人留有信息嗎?”衛南音問道。

韓希同搖搖頭:“這種舉報都是匿名,電話查了說是小賣部的公用電話。”

宋聿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清爽的夜風吹散了房間里炒粉的油煙氣:“那咱們現在要不要直接問王躍文?”

韓希同抬手看了眼時間:“等他毒癮發散發散再說。”

對癮君子而言,時間是個很微妙的東西,韓希同嘴里云淡風輕的一句話,對付王躍文卻著實是毒辣的一招。衛南音聽到韓希同這句話后臉色微變,靠在桌子旁邊沉默不語。宋聿很難描述衛南音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變化,她身體里就像突然轉動了某個開關,變得冷漠、尖銳又充滿敵意。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外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應該是擾民的鬼火少年處理完離開了。房間里很安靜,當宋聿以為衛南音會一直沉默下去時,她卻輕輕開口說道:“吸毒人員……往往撒謊成性,且行為目的性極強,王躍文說不認識陳月,這恰恰說明他知道一些內幕。”

宋聿手上轉著簽字筆,皺眉道:“但我們沒有證據,他如果咬定不知情,我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還記得王雨潔說陳月和嫌疑人是在社區團購群里認識的嗎?”衛南音說。

宋聿點點頭,眼里飛出個大大的問號。

韓希同眼睛一亮說道:“社區團購群有的地方有,有的沒有,我們家小區里就沒有專門的團購群,大家有什么需求都是直接在物業群里發消息。”

衛南音點點頭:“王躍文是分管風華小區的網格員,有沒有這種可能,王雨潔說的這個團購群,就是風華小區的物業群?”

宋聿立馬拿出手機:“這個好辦,我給社區書記說一聲,讓他抓緊核實一下。”雖說已經過了十二點,但宋聿電話打過去后,不到五分鐘對方就發來了幾張微信群的截圖,陳建國和王躍文果然都在名叫“風華小區大家庭”的群里,王躍文還是管理員,最新一條群公告就是他發的。

小區的物業群為了方便管理,一般每家每戶只允許一個人加群,且需要管理員的邀請,嫌疑人如果不是風華小區的居民,他是怎么進群的?

宋聿和社區那邊電話打完,臉色愈加凝重:“剛才社區書記提到了一個新的情況,陳月自殺當天是周二,王躍文沒去參加社區例會,事后給的理由是侄女離家出走,他要幫忙尋找。”

陳月一案,王躍文此前并沒有進入警方的視野,若不是今晚衛南音在KTV撞見他,這條線索很可能就這么錯過了。宋聿翻著王躍文的檔案資料:“王躍文是家中獨子,哪兒來的侄女?”

王躍文之前知情不報可能是為了隱瞞自己吸毒的事,但陳月出事當天他請假又是為了什么?韓希同向楊靜匯報這一情況后,看了下時間,決定半個小時后訊問王躍文。

熬到這會兒,衛南音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她溜溜達達回到自己工位跟前,剛從抽屜里拿出路梓萌給的曲奇,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宋聿陰魂不散地跟了過來。

衛南音一把將曲奇塞了回去:“你干嗎?”

宋聿說:“沒人跟你搶。這是王躍文的檔案,等會兒問話的時候或許會有幫助。”

衛南音接過去簡單翻了翻,只是些普通的個人履歷信息。

宋聿轉身剛準備走,衛南音卻突然說道:“等等。”她從手機備忘錄里翻出個車牌號,“幫我查查這個。”

“這是什么?”宋聿不解道。

衛南音道:“我妹晚上跟同學唱歌,有個大老爺們兒和她們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玩,這是他開的車,我擔心我妹她們遇到變態狂。”

她總不能說這個孟老板今晚疑似得到消息提前跑路吧,這種猜測連她自己都很難說服,況且陳月的案子發生之后,加強未成年人的安全保護已迫在眉睫,聽說分局明天可能會發布陳月案的公告。

宋聿把車牌輸入系統,結果顯示車主不是個人,而是一家名叫星環娛樂的企業。

“你再看看……這家企業的法人是不是姓孟。”

“法人叫孟憲朝,的確姓孟。你妹的交際圈很厲害啊。”

衛南音不明所以地問:“不就是個公司老板嗎?”

宋聿手指輕敲鍵盤,在另一臺連接外網的電腦上隨便打開一個本地新聞網站,頭版幻燈欄目里赫然是孟憲朝的高清大圖,標題寫著《我市招商引資戰略伙伴——孟憲朝專訪》。衛南音這才想起來,報紙、電視、頭條……最近本地新聞的焦點好像一直被星環娛樂霸占著,連她自己還感嘆過他們最近的出鏡率也太高了點兒。

近期太忙,加上商業王國和她的職業有點兒遙遠,衛南音并沒關注這個星環娛樂究竟是干什么的。如今牽涉到妹妹,她當然得了解一下了。她從宋聿手中拿過鼠標,翻看往期新聞,她發現星環娛樂是懷州近年招商引資的大企業,已經準備在港股上市了。

宋聿手抱于胸站在旁邊充當人肉AI:“市商務局為了把這尊佛請來費了不少心思呢,據說差點兒跟鄰市的領導打架呢。不過他們出手也確實豪橫,一來就在軟件園那邊買了一座辦公大樓,今后還有意往房地產業發展,陳月自殺的那座爛尾樓也將由他們收購接手。”

衛南音驚嘆:“你連這都知道?”

宋聿奇怪道:“難道你完全不關注本地新聞嗎?”

“對不起,我值完班回家只想睡覺。”在絕對的生理本能面前,一切精神需求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這是衛南音八歲時就明白的人生真相。

宋聿的表情卻像是混雜著怒其不爭和一絲無奈,眉頭皺了又皺,最后吐出一句:“走吧,該進去干活兒了。”

從繽紛KTV被帶進來算起,王躍文起碼已經等了兩三個小時。以他的經濟條件,沾上毒癮就是傾家蕩產,如果晚上他真的是去“進貨”的,恐怕下午見面的時候就是他剛來完最后一發,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見宋聿和衛南音進來,王躍文的表情略一松動,立刻挺起腰桿換上一副假笑:“宋警官來了,咱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怎么把我帶這兒來了呢,還上家伙了。”王躍文自說自話地亮出胳膊上的手銬,語氣裝得極其正常,但過于迫切的表情和嘴角抑制不住的口水暴露了他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

宋聿拿出醫院那邊剛發過來的血檢報告單,冷冷道:“既然都是熟人,就沒必要再拐彎抹角了。你來這兒之前已經采了血檢樣本,結果顯示吸毒陽性,但今天我們不是來問你這個的。”

“你說不認識陳月一家,可社區提供的信息顯示你是小區物業群的管理員,陳建國就在你拉的群里,甚至還經常跟你交流,問你這季度衛生費什么時候交,你怎么解釋?”衛南音厲聲道。

王躍文嘻嘻一笑,舌頭舔了舔嘴唇:“我管幾百戶人家,每天家長里短的,有記不清楚的也很正常嘛。您放我出去,咱們有什么話好好說。”

王躍文說話的時候,兩只腳焦慮地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抖,見宋聿不為所動,就直接趴在面前的桌子上,身體竭力向前伸展,掙扎著抬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我……我發誓,我今后對警察絕不再說假話,說假話天打雷劈!”

宋聿提高音量:“我問什么你答什么,不要說不相關的話。周二上午你沒去參加社區例會,請假的理由是侄女離家出走了,你哪個侄女丟了?”

王躍文顯得越來越急躁,他使勁抓了一把頭發,力度之大讓衛南音覺得他肯定把頭皮摳破了。“就……就是老家親戚嘛,孩子不見了我幫忙找找……”

“哪個孩子,叫什么名字,報警了沒有?”

王躍文的腦門上全是汗,拿胳膊擦了又擦,卻把鼻涕也糊在了臉上,“我真的不知道啊宋警官!”

“不知道,不知道你那天上午去哪兒了?”宋聿呵斥道。

見宋聿不好說話,王躍文又轉向衛南音:“衛警官,衛警官,你通融通融,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年紀大了有病,我得吃藥了——”

衛南音抬頭瞥了一眼屋頂角落黑洞洞的監控攝像頭,輕輕碰了一下宋聿的胳膊。派出所的攝像頭直通市局信息督察中心,還有消息說紀委也接裝了終端設備,有什么風吹草動都會被記錄。

衛南音沉聲道:“接下來的問題,你只需要回答是還是不是,我們早點兒問完,你就能早點兒出去。”

“我說,我說!”

“今晚是不是有人約你去的繽紛KTV?”

“我不是說了嗎,我有病,我要去買藥!哪家法律規定病人不能吃藥的!”

衛南音和宋聿對視一眼,繼續問道:“那你見到賣藥的人了嗎?”

“我好難受,我有高血壓,警察同志你們行行好……”如果不是有椅子支撐,王躍文幾乎要癱倒在地上了。他的表情管理已經徹底失靈,雙手不受控制地撓著自己的脖子和手臂。

“陳月自殺那天,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你猥褻的陳月?”宋聿厲聲問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說她被騙了,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警察同志,求你給我點兒藥吧,我要犯病了,我不行了……”王躍文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哀嚎的聲音穿過整個走廊,驚得正在整理筆錄的吳天星打字的手都一抖。

陳月生前的通話記錄早就被扒得一干二凈,里面根本沒有王躍文,若是當面交談,她向王躍文說被騙了是什么意思?

“陳月說她被騙了什么,是不是你騙她?”

“我沒騙她,我怎么會騙她呢,她一個小丫頭……她跟老板出去玩也不關我的事呀!”

衛南音問道:“老板是誰,誰帶她出去玩的?”

王躍文只顧著痛哭流涕,再沒說出什么有價值的內容。訊問陷入了僵局。

門外傳來敲門聲,林崢將門推開了一條縫:“不用問了,網偵那邊出結果了。”

隨后刑偵大隊的兩名民警走了進來,架起王躍文向外走去。經過衛南音身邊時,王躍文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伸手想抓她的胳膊。兩名民警猝不及防,險些被他掙脫。宋聿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了他的胳膊。

門外的韓希同忙跑過來遞上一條毛巾,裹住了王躍文的雙手:“小心職業暴露!”

王躍文的手指縫里藏著剛才自己抓撓自己留下的血跡,此時已變成了干涸的鐵銹色。他突然神經質地扭頭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銹跡斑斑的黃牙:“衛警官,你長得真好看。”

衛南音離他太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血絲。望著王躍文尊嚴盡失的模樣,她只覺得悲哀。宋聿說以前沒發現王躍文吸毒,她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因為毒品毀掉一個人就是如此的輕而易舉,根本不需要太長時間的鋪墊。

從訊問室里出來時,只見林崢靠在韓希同辦公室的桌子旁抽煙,顯然剛和韓希同聊過。

“林隊,韓哥,現在什么情況?”宋聿問道。

林崢面色凝重,眼眶下的烏青述說著連續熬夜的事實:“現在的情況比較復雜,嫌疑人給陳月提供的手機卡是非實名的,他自己用的則是虛擬號碼。”

現今派出所經辦最多的案件就是各類電信詐騙,虛擬號碼可以說是“老朋友了”。那些專門從事電信詐騙的嫌疑人,不會蠢到使用自己的手機號進行詐騙,他們已經從過去的偽基站發展到如今的GOIP、絡漫寶,犯罪分子與警方的技術搏斗一直在升級。

宋聿皺眉道:“這不是隔空猥褻案嗎,怎么又扯上電信詐騙了?”

韓希同沉聲道:“不是扯上了電信詐騙,而是這起案件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個人偶發作案。”

林崢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我也一直有這種感覺。過去打擊的隔空猥褻案,從沒見過嫌疑人有這么強的反偵查意識。現在推測有兩個可能的方向,一個是嫌疑人本身就是電信詐騙集團的成員,利用手里掌握的技術優勢對受害人進行隔空猥褻。還有一種可能,這就是一起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的有組織的團伙作案,陳月只是我們發現的受害人之一,還有更多的受害人沒被發現。”

電信詐騙的套路連成年人都防不勝防,對方把這些手段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可以算得上是“降維打擊”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衛南音開口道:“不管那個微信賬戶的背后是人是鬼,他和陳月在線下見過面是事實。只要他曾經出現過,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她臉上的表情極為冷靜,甚至說得上是冷酷。

林崢點點頭:“最新的排查分工和協查通告等會兒發下來,還有一個重要的收獲,技術人員確定陳月經常聯系的微信好友不是一個人,而是同一個賬號的兩個分身,也就是說嫌疑人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

韓希同疑惑道:“什么一個兩個,不就一個微信號嗎?”

林崢道:“因為他們登錄賬號的設備不同。微信可以同時在手機和平板電腦上登錄,如果加上點兒技術手段,同一個微信號在多個設備上登錄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表面上看賬號雖是同一個,但從登錄設備的IP地址、物理設備碼和聊天的語氣習慣看都不同,肯定不是同一個人。經過比對,最后跟陳月對話的‘平板’是兩個月前才出現的,在這之前,陳月一直只和手機端的嫌疑人有聯系。”

宋聿沉思道:“剛才王躍文提到的‘老板’要特別留心,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么的確不是他對陳月下的手。有沒有這種可能,前面這個‘手機’是收了‘平板’的好處,幫他尋找用于下手的目標?”

林崢道:“當然有這種可能。在涉及境外人員的電信詐騙案里,花錢在國內雇一些零工幫他們維護設備是很常見的一種手段,這些人或許沒有直接參與詐騙活動,但卻是整個犯罪網絡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韓希同有些猶豫地說道:“林隊,那現在這案子……”

“局里已經讓技術人員鎖定了嫌疑人使用的設備,但是電信詐騙你也知道,除非他再次使用這個頻段的信號,否則無法定位位置,抓不抓得到要看運氣。”

因為電信詐騙案,韓希同下午剛跟幾個大媽鏖戰了三百回合。他也沉默下來,只要辦過電信詐騙案的人都清楚,追查可以稱得上是現實版的大海撈針,破案周期常以年計,破獲率還不高,很多積案一直沒能抓到人,追錢更是無從談起。

倘若陳月案的嫌疑人真的是采取電信詐騙的手段來尋找受害人,那案件偵破的難度將大大提高。宋聿和衛南音原本還把希望寄托在技術力量上,現在看來,排查監控錄像反倒成了最好的偵破方向。

韓希同久違地點了根煙:“但愿進展順利吧,我怕拖太久再勾起楊所的傷心事。”

衛南音瞳孔猛地縮緊,那場大雨的水汽,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臟。

“楊靜你冷靜點兒,現在人已經鎖定了位置,特警已經在路上了!”

“我冷靜,我怎么冷靜?那人綁架的不是你的兒子!”

在衛南音的記憶里,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都下著大雨,比如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比如母親和繼父車禍去世那天。

“報告,現場發現受害人,已經緊急送往醫院,嫌疑人……沒有找到。”

對講機里沙啞的聲音在滿是警察的會議室里回響,那是衛南音唯一一次見到楊靜歇斯底里地和人爭吵,最后還是沒能登上出任務的警車。

林崢頓了一下:“老韓你真是的,怎么提到這茬兒了。”

韓希同自嘲地笑了:“那時候我和你都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楊靜從刑偵支隊出來那陣子……都沒個人樣了。前天見陳月父母的時候你們不在,當時她看起來一切正常,還安慰陳建國夫婦呢,出來后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半天。”

宋聿從沒有感覺到楊靜什么反常的地方,奇怪道:“楊所怎么了?”

“楊所以前是市局刑偵支隊最年輕的副隊長,因為經辦一起涉黑案子遭到嫌疑人打擊報復,兒子被綁架遇害了。”林崢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都二十年了。嫌疑人當時可能只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他沒想到楊所的兒子有哮喘,他把孩子劫持到工地,一路上的驚嚇加上吸入粉塵,沒等警方趕到人就不行了。當年沒有如今的技術條件,現場唯一留下的證據只有半截煙頭,人到現在都沒抓到。”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衛南音只是平靜地聽著。一個拖后腿的人,連一起緬懷的資格都沒有。

“楊所從來不會因為個人情感拖累工作的,我們不要這樣議論她,她知道了會傷心的。”衛南音淡淡道。同情的對象往往是弱者,在她心目中楊靜是世上最堅強的人。宋聿無聲地看了衛南音一眼,這個年輕的女警身上似乎背負著很多秘密。

在大廳值班的路梓萌探頭探腦地敲了敲敞開的屋門,低聲道:“衛姐,外面有人找你。”

這都快半夜兩點了,誰會來派出所找她?

衛南音將信將疑地走到大廳,隔著老遠就聞到一股甜點的奶香味。周子嬈正笑瞇瞇地和吳天星說話。她換了一身運動服,是個普通中學生的打扮。“我姐人比較內向,你們千萬不要欺負她。”

吳天星被逗樂了:“警察又不是小孩兒,不搞拉幫結派這一套。”

周子嬈若有所思地看著桌上的接警記錄本,問道:“我可以看看這個嗎?平時我姐忙得很,我都不知道她上班在干些什么。”

吳天星正對著一塊抹茶蛋糕大快朵頤,擺擺手道:“看吧,注意不要弄亂了。”

衛南音的情緒還沉浸在回憶里,猛然看見笑容燦爛的周子嬈,竟然有些手足無措:“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覺一個人跑出來了?”

周子嬈回頭發現衛南音過來,笑著打開裝著甜點的紙袋,里面還有不少口味:“我買了蛋糕,這邊還有燒烤,不知道你們同事愛吃什么,索性就都買了。反正明天是周末,除了下午的鋼琴課也沒別的什么安排了,晚睡沒問題的。”

吳天星把周子嬈買的吃的給另一邊的輔警也分了一些。“你看人家小衛,在工作上勤勤懇懇,還有這么一個可愛的妹妹,可見家庭教育十分成功啊……”他話沒說完聲音就變了調。

旁邊的路梓萌拿手指猛戳了一下吳天星的老腰,壓低聲音怒道:“吃你的吧,不會說話就別說。”

吳天星被戳得齜牙咧嘴,差點兒從座位上彈起來,委屈道:“我怎么了我?”

衛南音看了眼時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換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

宋聿送林隊出去,回來看到桌子上擺著吃的,拿起一根烤串,五花肉切的形狀很有意思,顆顆分明卻又刀刀相連:“六指燒烤,小朋友很懂行啊。”

“這是屬于吃貨的秘密!”周子嬈做了個噓的手勢。

宋聿不動聲色地從她手里拿過了接警記錄本,轉身丟進吳天星懷里:“資料亂放,小心明天老侯來了把你亂棍打死,我可不負責收尸。”

吳天星把本子收好,繼續和烤串奮戰:“宋隊教育的是,小的不敢了。”

可能是剛才翻到了陳靜怡的接警記錄,周子嬈感嘆道:“原來警察也管校園暴力啊。”

“校園暴力本質上就是人身傷害,警察叔叔當然會管。”宋聿把桌上的東西略一歸置,隨口答道。

衛南音換好便服出來了,示意周子嬈出發。目送姐妹二人開車出了派出所大門,吳天星才神神秘秘地問路梓萌道:“萌,我剛才到底說錯啥了?”

路梓萌放下手里的蛋糕翻了個白眼:“剛才那小姑娘進來的時候自稱什么?”

“周……子嬈?”吳天星瞇起眼睛回憶。

“妹妹叫周子嬈,姐姐叫衛南音。一個姓衛,一個姓周,長相氣質又大相徑庭,說明什么?”

“哦……重組家庭唄。”吳天星得出結論。

“不止,衛姐父母車禍去世的事兒當時在懷州鬧挺大的,她媽媽好像是省劇團的一級演員,局里有領導還去慰問過。不管是親父母還是繼父母,人都不在了你提哪門子的家庭教育。”

吳天星伸向烤串的手一頓,臉上有些掛不住:“哎,我真不是故意的。”

路梓萌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算了算了,吃你的吧。哎,宋哥不走嗎?你明后天都可以休息呀。”

宋聿站在路中間陷入沉思:“我剛才聞到一股味道,但是想不起來是什么味兒了……”

吳天星說:“注意點兒言行哈,別被小衛當成覬覦人家妹妹的采花大盜。”

“吳天星你無不無聊!”宋聿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繼續思索周子嬈身上那股不尋常的氣味,會是什么呢?

衛南音答應周子嬈去她外婆家吃飯的事一個月后才成行。這個月她實在太忙了,加上從內心里排斥見那個退休的老太太,才一拖再拖,直到周子嬈的外婆又幾次電話催,說有重要的事情和她商量,是關于周子嬈的,衛南音這才不得不答應周末過來。

周外婆仿佛怕她食言似的,這天一大早就打電話過來,說等會兒有司機來接。

周外婆本姓黃,退休前曾在當地經濟部門深耕多年,性格強勢,擅長經營,為本地招商引資和產業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周子嬈的外公在世時她也絕對是一家之主。

以衛南音和她之間的關系,完全沒有見面的必要。但母親和繼父去世后,黃老太太不愿做周子嬈的監護人,衛南音才被迫隔三岔五和她聯系,大多數時候都是圍繞周子嬈升學學習的各種瑣事。

和靜水花園相比,周外婆家所在的小區位置相對偏僻,內部建筑風格也更精致有質感。司機在一個小院門前停下。衛南音下車時發現門口已經停了別的車子,一個年輕男子正靠在車邊低頭看手機。從側面看,衛南音感覺那人應該剛三十出頭,細看時他頭發里竟然有白發絲,只是衣著打扮十分年輕。

聽見有腳步聲靠近,他抬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竟然是吃五星級大排檔時鄰桌的那個年輕人!衛南音怔了下,本想問他老板的衣服取走了沒有,猶豫了一下還是保持沉默了。黃老太太退休后,常有富商名流來家拜訪,衛南音不想和這些人扯上關系。那男的顯然沒有認出衛南音,但他的目光卻在周子嬈身上停留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周子嬈則目不斜視地從他旁邊走過,仿佛那里站著一團空氣。衛南音按下門鈴后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男子還在向這邊張望,便問周子嬈:“認識?”

周子嬈想也不想地搖頭:“誰家新來的司機吧,沒見過。”

沒等她繼續問,保姆已經笑瞇瞇地開了門。

狹窄的門廳之后是長長的走道。

換鞋時,衛南音聽到客廳方向有交談聲,心情不免一沉。每次到這邊來,寄人籬下的感覺就會更加深一分,可她擰巴又靦腆的性格不好意思拒絕,只能被裹挾著強行參與不屬于自己的聚會。

“姐,你覺得逃犯逃跑很多年后,會再回到原來生活的地方嗎?”周子嬈忽然壓低聲音問道。

衛南音一愣,不明白她怎么會提出這種問題:“好像是有過這種案例吧,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了?”

周子嬈笑笑說:“我昨天看一本偵探小說,里面的主角就是這樣,所以有點兒好奇。”

衛南音原本以為客人又是周家那幾個難纏嘴碎的表姨表舅,沒想到走進客廳后眼前的一幕讓她大吃一驚——孟憲朝竟然坐在沙發里和黃老太太親切交談,見有人進來,他和周外婆都抬頭向這邊看。

“子嬈來了,坐。”周外婆也向衛南音點了點頭,但并未開口問候。

孟憲朝顯然并不認識衛南音,只是微笑著和周子嬈打招呼。

“孟叔叔你怎么來了!”周子嬈快步走到孟憲朝旁邊坐下。

“我來跟黃主任匯報一些事情,大人的工作很無聊,我還是喜歡和你們這些小朋友玩。”

“我之前都不知道蔡佳佳居然簽了你們公司。唉,我在學校朝五晚九,她在韓國星光璀璨。”周子嬈裝出一副心痛的樣子,惹得孟憲朝哈哈大笑。

蔡佳佳簽了星環娛樂?衛南音有些驚詫,上次聽周子嬈說她只是對星環感興趣,或許就像自己原來想的,此蔡佳佳非彼蔡佳佳吧。

周外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小孟,等你們的項目有進展了我們再討論。至于你說的條件,我會考慮的。”

孟憲朝忙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看向周子嬈,“子嬈啊,你有空也幫我勸勸你外婆,到時候咱倆都給她老人家打工。”

周子嬈癟癟嘴道:“我可沒當明星的潛力,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周外婆看了周子嬈一眼,從沙發上站起身:“今天家里沒有別的客人,孟總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孟憲朝笑著站了起來:“不敢麻煩黃主任,助手還在外面等我,俗人雜事多,就不打擾您了。”

全程衛南音都像個透明人,但她今天卻完全不覺得難堪。星環娛樂這么大的體量,引進懷州不是一兩天能辦成的事,怪不得周子嬈和他這么熟。黃老太太退休不過一兩年,星環集團應該是她退休前促成的招商引資項目。

周外婆送走孟憲朝,回到廚房和保姆交代了兩句,才招呼衛南音坐下。“今天找你來,主要是為子嬈出國讀書的事。學校我已經聯系好了,等她中考結束就走。”

周子嬈一聽就急了:“我什么時候同意要出國了,上次不是說過了我不去嘛!”

黃老太太臉色一沉,不悅地說:“你什么時候能成熟一點兒,你媽媽跟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在英國讀高中了!”

“我的朋友我的家人都在中國,我為什么要一個人漂洋過海去那么遠的地方!”

黃老太太氣定神閑,喝了口茶慢慢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子渝也會跟你一起出國。”

周子嬈原本只是滿臉的不情愿,聽到表弟會一起出國后直接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如果柳子渝要去那你更休想讓我去!我是沒爹沒媽了,但我還有我姐,輪不到你來安排我!”

黃老太太“咚”的一聲把茶杯放回桌子上:“你現在就這么跟外婆說話嗎,這就是跟你所謂的姐姐學的?”

周子嬈深呼吸了兩下,嘴角抖了又抖,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摔門而去。

衛南音這個“所謂的姐姐”如坐針氈,頓了頓澀聲道:“我……不反對子嬈出國,前提是她自己愿意去,回去我會好好和她說的。”衛南音說完也趕緊追出門去。

黃老太太家的小區道路不寬,周圍有很多遮擋視線的植物。衛南音出門找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人,有些垂頭喪氣地想離開回家時,卻聽到了周子嬈壓低聲音和人吵架。衛南音隔著樹籬站在花壇邊,猶豫要不要過去。

“蔡衡,你干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現在出事了來找我,自己不覺得可笑嗎?”周子嬈此時的語氣極盡尖酸刻薄,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那樣……”男人的底氣顯然不足,好像很怕周子嬈。

“我最后警告你,不要再纏著我,不然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周子嬈說完氣沖沖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衛南音聽到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隨即駛過,車牌正是孟憲朝去繽紛KTV開的那輛。他不是已經走了嗎,車怎么還在這里?衛南音有些擔心周子嬈,也顧不得想其他了,順著周子嬈走掉的方向追去。沒走出去多遠就發現她蹲在路邊。周子嬈太瘦了,蹲下后隔著衣服都能看見凸起的蝴蝶骨。

小時候自己每到周五也會像她一樣,蹲在家屬院門外的路口,等母親或是父親回家。不同的是周子嬈的父母已經都去世了,她就算等到天黑也不可能等到他們回來。衛南音和周子嬈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么多年,說完全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她費力地從包里翻出一包紙巾遞給周子嬈。

“老太太也是一片好心,希望你出國接受更好的教育。”

周子嬈接過紙巾,有些失望地看著衛南音:“你也是來勸我的嗎?”

衛南音卻笑了:“我為什么要勸你?”

周子嬈一愣,低下頭沒有說話。無論從經濟還是人情方面看,衛南音都沒有理由慫恿周子嬈出國讀書。

衛南音打開手機叫了個滴滴,漫不經心道:“人生是自己的,誰也沒有資格來定義你的人生。如果你真的想出國讀書,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如果老太太強行威脅……”

“她威脅我了你會怎么辦?”

衛南音笑笑:“你的監護人是我,我不簽字誰能帶你走?她如果真的那么自信,今天何必喊我過來吃飯呢。”

周子嬈聽后沉默著沒有說話。衛南音不是擅長言辭的人,也一撩裙子蹲在周子嬈旁邊。姐妹倆大中午的蹲在軍分區家屬院門口的馬路邊,托著下巴看路上車來車往。少女總是有很多秘密,思慮再三,衛南音沒有問她和那個叫蔡衡的人之間發生什么了。

良久后周子嬈開了口:“她一直嫌棄我媽媽是個女孩兒,嫌我爸窮,等我爸有錢了,我媽又生了我這個賠錢貨。”

周子嬈自嘲地笑了:“我媽后來得了精神分裂癥,住在精神病院,直到去世黃桂芬都沒有去看她一眼……所以我爸去世后,她才會把監護權交給你。她每次看見我,都會想起我那個不爭氣的媽。”

周子嬈的頭垂得低低的,頭發從耳邊落下。黃桂芬就是她外婆。“現在她看我成績好,花點兒小錢給自己投一筆養老保險罷了。”

這些事情衛南音是第一次聽說,震驚的程度不亞于地震。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連忙又掏出紙巾遞了過去。周子嬈仰起了臉,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竟然沒有一滴眼淚:“姐,這些話我對誰都沒說過,因為沒用的。最愛我的人已經都不在了。”

衛南音聽了心頭一揪,握了下她的手。

一輛摩托車在兩人跟前停下,伴隨低沉的引擎聲而來的是淡淡的尾氣味。衛南音掩著鼻子抬頭,想看看是哪個沒眼色的人。這時,宋聿的聲音傳來。

“真是你啊?大中午的,你們蹲在這兒干嗎?”宋聿摘下頭盔熄火,不解地看著衛南音。

“真是你啊?大中午的,你們蹲在這兒干嗎?”宋聿摘下頭盔熄火,不解地看著衛南音

“你又為什么在這兒?”衛南音剛想站起來,腿蹲麻了,眼前一黑差點兒從馬路牙子上摔下去。

宋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可別來碰瓷。我家就在里邊住,我為什么不能來這兒?”

衛南音回頭看了看小區門口站得筆直的哨兵,再看看眼前拽得二五八萬的宋聿,有點兒明白他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是哪兒來的了。正想揶揄他兩句時,滴滴師傅開車趕到了,輕按了兩聲喇叭提醒。

“我們走了,周末愉快,拜拜。”衛南音說著就準備帶周子嬈上車。

宋聿拿著手機回了個消息后下車攔住了她:“有點兒情況,你現在得跟我到所里一趟,讓妹妹自己回去吧。”

“今天是周末啊大哥,而且我妹一個人我不放心。”

本以為宋聿要反駁兩句,沒想到他直接朝滴滴司機亮出了警官證:“師傅你好,我是懷州市公安局的民警,這是我的警官證,這位女士也是警察,現在我們要出任務,請你務必安全快速地把這位小妹妹送回家。”

滴滴司機哪見過這架勢,立馬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我們都是按照導航走,不可能隨便亂跑的,請警官放心。”

周子嬈被宋聿逗樂了:“姐你去吧,我自己回去沒事的。初三學生命苦,晚上還有晚自習,我回去準備一下資料。”

宋聿自信道:“這不就成了嗎!快點兒,準備出發了。”

前有電梯無恥插隊,后有路邊濫用職權,衛南音發現自己只要和宋聿一起,就會經歷一系列的尷尬事件,偏偏他本人對此還毫無知覺……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周末韓希同值班,系統里警情不斷,他不得已只能喊宋聿回來幫忙。

有人說警察和醫生是見識世間人情冷暖最多的兩個職業,一個看透人性,一個看淡生死,但當這兩個職業碰到一起……

衛南音現在對五院已經是熟門熟路了,來這兒出警卻還是頭一回。門診大廳里人頭攢動,衛南音打了值班醫生的電話才順利找到當事人。

“警察同志,我們輸液都有嚴格規定,你看看……這都是什么事嘛!”輸液區一名女子手上扎著輸液針,但后面的管子居然連著個純凈水桶。

值班醫生顯然對眼前的狀況也感到十分無語,她匆匆交代了護士兩句,就奔向了別的病區。

宋聿把水桶拎起來看了看,里面是空的,沒有水。“你這什么情況,好好的輸液針怎么扎到水桶里了?”

“剛才有個男的說輸那個液體不管用,用這個水效果好。”那女子表情倒是很淡定,見警察來了也不為所動。

衛南音和宋聿對視一眼,心里都有了底——今天這八成又是個報假警的。如果真的和醫院有糾紛,早就一躥老高罵起來了。果然,旁邊的護士憤怒道:“你們這些網紅擺拍就擺拍,不要來醫院浪費醫療資源啊,今天周末本來人就多,你還要占個輸液位置!”

衛南音提高了音量:“人家說的是真的嗎?給你拍的人呢?”

那女人面露難色,閉嘴一言不發。

宋聿朝她伸出手:“手機拿來我看看,是不是拍小視頻發網上了?”

見女人不愿意給,護士道:“我們這兒都有監控的,你想抵賴也不行!”

女人聞言,這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手機。屏幕解鎖后直接就是個視頻發布成功的頁面,點進去一看,內容果然不出所料——“女人在醫院輸液被陌生男子將輸液管插進水桶”。短短一會兒工夫,這條視頻竟然已經有了五萬多次播放,評論里更是說什么的都有。還沒等宋聿開口,那女人已經振振有詞地開始為自己辯解:“哎呀,我也是好意,這樣讓大家在醫院里也能提高警惕嘛!”

“你這叫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別狡辯了,跟我們回所里一趟!”

一聽警察要帶她走,女人頓時慌了神兒,磕磕巴巴站起來道:“我……你……”

“就應該把她帶走。現在本來醫患關系就緊張,你還在這兒造謠,要是真出了什么問題,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小護士憤怒地揮舞了一下手里的輸液單,“我們主任都半個月沒休息了,大周末的你還讓人家警察同志也跑一趟……”護士因氣憤嗓門很大,令留觀室里的患者們如臨大敵。衛南音看到已經有人拿起手機在拍視頻了,忙勸護士消消氣。平時大家喜歡罵警察遇事就和稀泥,但很多時候,和稀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衛南音和宋聿剛把這女的帶回派出所交給韓希同,就又匆匆忙忙往醫院趕,他們剛又接到一起警情,有群眾報警說工地有人高空墜落,傷亡情況不明。

懷州地處中原,數九后室外結冰是常態。一些施工單位為在冬至前把室外工程干完,常常趕工期。中國有句古話,凡事欲速則不達,工期趕得太緊結果往往不是發財,而是發生了安全生產事故。

宋聿開車帶衛南音再次回到五院。受傷的工人已經被送去拍CT了,除了骨折傷,還不能排除內臟出血的可能,醫生也不敢確定工人是否有生命危險。如果死了人,今年相關單位的年終考核就都要被一票否決了,工地老板和住建局的領導為此都戰戰兢兢。

宋聿一邊做記錄一邊問:“受傷工人的家屬來了嗎?”

工地負責人忙道:“來了來了,不過老邱,就是那個受傷的,他老婆還在班上,兒子先過來了。”

衛南音順著他的視線,在人頭攢動的走廊里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邱思過正蹲在候診室的塑料椅前寫作業。醫院的走廊里十分嘈雜,邱思過卻不被環境影響,認真地寫寫算算,一張卷子已經做到了最后幾道題。

“這孩子學習特別好,當初沒掏擇校費就去了重點中學,老邱天天自豪呢!”工地負責人看見警察心里沒底,嘴上就開始東拉西扯,沒話找話。

邱思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扭頭望了一眼,正好與衛南音四目相對。少年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垂下眼簾,從書包里翻出了一本練習冊。他認出了衛南音,卻裝作不認識。可能是蹲久了腿麻,他拉過旁邊的書包墊在屁股下面,盤腿坐下繼續奮筆疾書。

衛南音想了下,走過去蹲在邱思過旁邊。但還沒等她開口,男孩兒就搶先說道:“醫生說我爸爸沒有大礙,老板也買了保險,是他自己偷懶沒有系安全繩。”少年漆黑的瞳孔平靜如水,邊和衛南音說話,邊仔細地把作業本疊好放回了書包。

“嗯……你媽媽這會兒還沒下班,你如果想回家的話——”

“她在公交公司上班,還有十分鐘交班。”邱思過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

衛南音還想說點兒安慰他的話,邱思過卻打斷了她:“不用管我的,是劉老板說家屬最好在場我才過來。你們有這個時間安撫我,不如找人快點兒帶我爸把檢查做完。”

衛南音朝劉老板揮揮手,讓他找個人跟著老邱做檢查。劉老板連忙打電話安排人過去。

衛南音猶豫再三,忍不住開口問邱思過:“后來秦小滿沒有再難為你吧?”

邱思過似乎被她問煩了,“咔”的一聲蓋上文具盒,冷冷道:“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卻總是自以為是地以為在幫我。”

“不是秦小滿勒索你嗎?”

衛南音清晰地看見邱思過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心中有種挫敗感,法治輔導員只當了一天就下崗了,現在還受到了初中生的鄙視。

“我和秦小滿之間沒什么,請警察阿姨不要總想著做雷鋒了。”

衛南音悻悻地站起身,不明白現在的小孩兒怎么攻擊性這么強。

“害死陳月的兇手還沒有找到,你有空安慰我,不如多管管周子嬈吧。”邱思過的措辭十分尖銳,但說這話時倒不像在嘲諷。

衛南音驚訝道:“你認識陳月?這事跟我妹有什么關系?”

邱思過看了一眼衛南音,神色有些矛盾:“她最近經常逃課,好像和一些網絡主播有關,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逃課?周子嬈嗎?”

邱思過沒有回答,拎起書包拍屁股走人了,留下衛南音在原地風中凌亂。

宋聿走了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衛南音:“你……確定自己在幫助他,我怎么感覺人家在教你做人呢?”

衛南音嘆了口氣:“青春期,理解一下。”

老邱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萬幸的是只是肋骨骨折,內臟沒有出血,醫生用彈性繃帶固定后讓他回家好好休息。工地老板見狀才長出了一口氣。

邱思過剛才的一番話卻讓衛南音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問了秦小滿后來有沒有再難為他,他為什么會提起陳月,還明確提到了“害死陳月的兇手”,也就是說……

“邱思過知道陳月自殺背后另有隱情,說不定他見過嫌疑人呢!”宋聿開著車快要駛出醫院停車場時,沉默半晌的衛南音突然說。

“衛南音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兒,突然念叨什么呢,嚇我一跳。”

衛南音把剛才跟邱思過的對話復述了一遍,這下宋聿也沉默了。他皺眉回憶道:“我們去鄒家樓社區排查的時候是不是……”

“對,那天我們見過邱思過,他和陳月是鄰居。大家一開始的排查范圍只鎖定了才英中學,因為鄒家樓社區的劃片學校就是那兒,但我們漏了在懷清中學上學的邱思過。”

懷清中學是老牌重點初中,片區不對口是很難去那兒讀書的。剛才工地老板也說了,邱思過沒花錢就去了重點中學,可見他的成績足夠優秀,屬于為保升學率而引進的“特招生”。

“邱思過跟陳月不在同一所學校,但卻是鄰居,一些王雨潔不知道的事情,邱思過或許知道。”宋聿推測道。

衛南音疑惑地說:“剛才邱思過說陳月案兇手沒找到,讓我多管管子嬈,可是我妹根本不認識陳月,更不會逃課,她成績很好的……”

“你妹跟邱思過是同學,有沒有可能是通過邱思過的關系認識陳月的?”

衛南音搖搖頭:“你不了解我妹,別說陳月,我猜她跟邱思過都未必多熟。”

“你幫邱思過在學校里教訓了秦小滿,他卻覺得你在多管閑事。”

“他應該是覺得我在學校里鬧了一出,讓他在同學跟前丟人了吧。”

這個時段醫院附近的路況堪憂,這種時候,四個輪子可能還沒兩條腿跑得快,即使是警車也一樣。

“秦小滿會因為什么欺負邱思過呢?”宋聿手握方向盤,從容地躲開了旁邊試圖加塞的車。

衛南音回憶那天在學校里的情形,當時秦小滿好像想從邱思過手里得到什么東西。邱思過手里有什么,能讓秦小滿不顧上課時間也要堵他?

宋聿見衛南音還在沉思,提醒道:“陳月案已經移交分局了。電信詐騙不是只靠冥思苦想就能抓到的,不然老韓也不會隔三岔五被騙了錢的老太太們堵門了。”

道理衛南音都懂,但陳月的尸體還躺在冰冷的陳尸柜里,她才十三歲,難道只能在冷柜里苦等真相來臨嗎?

衛南音和宋聿回所里交差時,已是華燈初上了,韓希同和兩名夜班輔警正端著飯缸子在吃晚飯。見他們回來了,韓希同指了指桌子上的兩個飯盒:“老牛今晚做了碾轉炒雞蛋,冷了就不好吃了,快吃吧。”

碾轉是懷州傳統美食,小麥八九成熟時剪下麥穗,去掉麥芒麥殼,只留下胖乎乎綠得晶瑩似玉的麥粒,然后把麥粒倒進鐵鍋里炒香,放到石磨上磨出一根根筆芯粗的條條,再拿蔥花和雞蛋炒了,香得能吞下半條舌頭。

宋聿仰頭灌下半瓶水,奇怪道:“都快冬天了,哪來的碾轉?”

輔警小王嘿嘿一笑:“楊所春天的時候從老家帶的,一直凍在冰箱里沒舍得吃,今天帶到所里給大家解解饞。”

衛南音隨口道:“楊所老家不是市里的嗎?”

韓希同筷子頓了一秒鐘,道:“可能是有鄉下親戚吧。我媳婦的表姐春天送的雷筍現在還在冰箱里,都快凍成傳家寶了,改天我也帶過來讓老牛給大家做個油燜筍改善伙食。”

盡管韓希同努力找補,衛南音還是瞬間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楊靜的確是市里人,但她愛人的老家卻是在懷州下邊縣里的農村,碾轉應該是她回村時帶的。然而楊靜和老公早已離婚,她回鄉下只能是為給孩子掃墓。衛南音低頭看著碗里的飯,青綠色的碾轉泛著鮮嫩的油光,她卻再也提不起一絲食欲,思緒再度被拉回到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的深秋,年輕的楊靜帶隊到大苗山深處追查被拐賣的兒童。明明收網前得到的消息是孩子們還在,眼前的情景卻出乎大家的預料。

“組長,柴房里那個男孩兒……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現場還發現有其他孩子的衣物,人應該是跑了,嫌疑人也承認了這一點。”當地協同行動的警察急切地匯報,領口汗濕了一圈,頭發蓬亂,已經很久沒休息了。

夏秋深山多蟲蛇,兩個不滿十歲的外地孩子在山里很難保證安全。楊靜當機立斷,讓民警先將嫌疑人轉移到當地公安局看管,自己和剩下的同志立刻進山尋人。

“楊隊,這邊有小孩兒的腳印!”

大家順著時斷時續的腳印找到衛南音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她像一只警覺的小動物般藏在樹叢后面。

事后,衛南音聽說當時自己曾劇烈掙扎,兩個成年男刑警都按不住她,肩膀都拉脫臼了,醫生打了鎮定劑才能繼續做檢查。

但這些細節衛南音自己已經毫無印象了。那段記憶像被池水稀釋的墨汁,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稀薄。有時候她懷疑當年自己被拐賣是否只是一場現實中并不存在的噩夢。醫生說那是大腦的自我保護,衛南音對此持保留意見。

宋聿端著水杯路過,敲了敲衛南音的桌子:“發什么呆呢,你手機響半天了。”

衛南音正神游太虛,茫然地看了一眼嗡嗡作響的手機,來電顯示是周子嬈的班主任張老師。這個時間打來電話,難道是周子嬈出什么事了?

電話接通后,張老師的一番話讓衛南音心里一沉——周子嬈多次在晚自習逃課,張老師實在無可奈何才聯系她。

邱思過說周子嬈逃課時她還不太相信,今晚張老師的一通電話直接讓她心里僅存的一絲幻想碎了一地。

(未完待續)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張璟瑜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无码aaa视频| 她的性爱视频| 国产成a人片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刺激对白在线| 欧美一级高清片久久99| 有专无码视频|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免费| 亚洲AV无码不卡无码| 国产乱子伦精品视频| 九九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免费视频精品一区二区 | 日韩中文欧美| 久久综合色视频| 亚洲欧美国产五月天综合| 国产一区二区免费播放| 欧美成人午夜影院| 波多野结衣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2021精品国产自在现线看| 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z | 欧美一级黄片一区2区| 精品福利国产| 黄色污网站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亚洲综合在线尤物| 色欲综合久久中文字幕网| 亚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 伊在人亞洲香蕉精品區| 国产91蝌蚪窝| 亚洲成人黄色网址| 亚洲无码高清免费视频亚洲| 国产视频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 亚洲综合18p| 国产自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综合18p| 色综合中文综合网| 国产日本欧美在线观看| 欧美色99| 日本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你懂的一区| 亚洲精品波多野结衣| 在线欧美国产| 国产丝袜91|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 97人妻精品专区久久久久| 青草91视频免费观看|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 久久无码av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成人一区二区|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蜜芽| 精品第一国产综合精品Aⅴ| 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网站| 思思热精品在线8| 亚洲无码精彩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高清视频| 日本久久久久久免费网络| 毛片基地视频| 久久一本日韩精品中文字幕屁孩| 国产91成人|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 国产午夜不卡| 国产亚洲精品91| 亚洲欧洲国产成人综合不卡| 亚洲乱码精品久久久久..| 毛片久久久| 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软件| 国产成人8x视频一区二区| 色视频久久| 欧美午夜视频| 久久国产热|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无乱码| 中文字幕首页系列人妻| 欧美专区在线观看| 综合成人国产| 亚洲伊人电影| 色综合手机在线| 国产成人综合日韩精品无码不卡| 综合色在线| 亚洲区欧美区| 国产黑人在线| 26uuu国产精品视频| 日韩欧美一区在线观看| 免费看一级毛片波多结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