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華

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選擇也是一種考驗。
當時,吳剛已經端上了鐵飯碗,響當當的國企工人。在那個國家計劃一切的年代,流行一個尺度看人、一個主流標準衡量社會,國企工人絕對是一個令人艷羨的職業。計劃包攬了你的一生,從吃喝拉撒到工資、住房、子女入學,到你自己以工代干、獲得榮譽、提拔、退休,最后被推進殯儀館。相比大集體、街道鄉鎮企業的工人,優越感顯而易見。就算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國企工人面前也沒什么了不起,那時的公務員沒什么特權,工資和福利也沒國企工人高,哪怕是警察,在老百姓眼中的形象也不過手抱一摞戶口本在街頭巷尾溜達,與人不咸不淡搭訕幾句,要么就是手里舉一個馬糞紙卷成的綠色圓筒,站在馬路邊沖行人喊“請走人行道”,藍色警服穿在身上明顯大一號,難得有幾個穿出挺拔的身姿——電影里除外。
然而好景不長,平衡被徹底打破。高考恢復,大學校門敞開,全社會的年輕人都涌上了那條公平競爭的小道。鐵飯碗被冷落了,那份藏在吳剛心底的優越感不復存在。吳剛雖心有不甘,但低頭審視“腹中空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自己,只得再捧上書本吃“回頭草”??上\不濟,上了一個又一個補習學校,熬更守夜攻讀語數外,連續三年參考均名落孫山。
心灰意懶之際,身為廠子里技術骨干的父親勸他:“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當工人學好手藝一樣吃香,老子干到八級鉗工,干啥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非得要去考大學吃筆墨飯,考上怎么樣?畢業又怎么樣?還是得干活兒嘛?!?/p>
只有母親最理解兒子的心情,悄聲對他說:“我知道我兒的心氣,我兒是個有志向有理想的人,選定了目標,輕易不會放棄。媽支持你?!?/p>
吳剛又開始了新的努力。第四次高考,不但榜上有名,而且同時收到兩份錄取通知書,一份來自江南省師范學院,一份來自江南省公安學校。
這下,吳剛又開始糾結了。是上師范,做光榮的人民教師,還是進公安學校,當人民警察?家里人和朋友圈也形成兩種意見,聽上去兩種意見都有道理。
父親這回倒是不偏不倚:“當老師,干警察,都是技術活兒,要干好,必須要有匠人精神。”
母親說:“這是關系你一輩子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過,這‘文革’剛結束,公檢法剛恢復,目前社會最需要的就是公平正義,干警察責任重大使命光榮啊?!?/p>
那時他正在看《福爾摩斯探案集》,是“文革”結束后第一批重新發行的中外名著,他約上幾個同學輪流排隊站了一通宵才買來的。偵探故事太吸引入了,他捧起來就放不下。其實,到底如何選擇,他心里早就有數了。
公安學校的學習培訓結束,吳剛被分配到江城市公安局江中區分局。報到那天,分局政治處將新警分成兩組講入警紀律。幾個小警察私下議論,可能一組去派出所,一組去刑警隊。吳剛暗自祈禱,但愿老天有眼,讓他實現當刑警的夢想。
第二天一早,新警集中在分局禮堂,整整齊齊地坐好。兩個組開始拉歌,這邊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邊唱《打靶歸來》,一首接一首,聲浪喧天,連天花板上吊著的日光燈管都震得微微晃蕩。
禮堂大門打開,走進來一個穿藍色警服、戴一副玳??蚪曠R的中年人,幾個工作人員紛紛立正敬禮。吳剛尋思,他應該就是分局領導了。果不其然,歌聲戛然而止,中年人走上主席臺,坐在正中位置,政治處負責人站起身:“請戈元立政委講話,并宣布分配名單?!?/p>
戈元立的開場白別開生面:“你們厲害呀,你們會變戲法呀,昨天還是老百姓,今天穿上警服,就變成人民警察了。好呀,你們朝氣蓬勃,你們就是江城公安的未來。當然,你們肩上的擔子很重。知道嗎?你們是‘文革’結束,恢復被砸爛的公檢法之后第一批公開招錄的人民警察,還都是高中畢業生。在江城警界,你們都算高級知識分子了……”
略帶調侃又不失厚重的講話,一下子吸引了這些新警。接下來,戈政委又語重心長地講了許多,講公安的傳統和紀律,講“生是公安人,死了埋進公安墳”那句當時公安民警最引以自豪的名言,直到把這群年輕人講得血脈僨張。
最后宣布分配名單。聽到自己被分配到刑警隊,吳剛竟忍不住鼓起掌來。掌聲突兀,周圍人紛紛側目。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兩只手舉在半空,表情尷尬。
臺上的戈政委微微一笑:“哦,你就是吳剛。站起來讓我看看,嗯,看你那個高興勁,讓你干刑警,如愿了?”
吳剛站得筆直,心里恨自己沉不住氣,當著這么多人出洋相。
“如愿就好。不過我要提醒你,去了刑警隊也許你要失望。刑警可不像小說里寫的那樣,沒那么多福爾摩斯,要干就得做好吃苦的準備,懂嗎?”
吳剛立正敬禮:“懂!”
“現在說懂還為時尚早。小伙子挺精神,也挺機靈,我記住你了。去了刑警隊好好干,不然我可要拿你是問。坐下吧。”戈元立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第一批青年民警到了一線,以后分局一個季度開一次青年民警座談會,交流一下工作體會。吳剛,到時候你要第一個發言?!?/p>
吳剛坐下了,但激動的心仍怦怦狂跳不止。
吳剛到刑警隊上班沒兩天,手頭的材料還沒熟悉完,一起殺人搶劫大案發生,刑警隊絕大部分人馬都壓了上去。
地處江城市中心牛角沱轉盤邊上的上清寺餐廳是一家國營大型餐飲企業。這天早上5點,天還沒亮,前來上早班的廚師發現餐廳的側門開著。摸索著來到夜間值班室,房門虛掩,拉亮電燈,只見五十多歲的值班女工斜靠在床上,頭部血肉模糊。廚師立馬報了案。
附近派出所民警快速趕到,封鎖了現場。陸續來上班的餐廳上百名工作人員分別被調查,周圍居民從買早點開始發現異常,案發的消息頓時傳開,傳播的過程中被夸大扭曲,說江城出了個殺人魔王,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至今,老一輩江城人提到上世紀80年代初發生的這樁案子,依然記憶猶新,都說:“知道知道,就在市委大院旁邊的那個餐廳,很血腥,驚動中央吶……”
驚動中央倒是未必,但驚動了省市區三級公安機關的確是事實。吳剛摩拳擦掌,一心想著破大案建奇功,可刑警隊領導宣布的專案名單里沒有他這個新手,讓他略感安慰的是,也沒有他師父——號稱“老煙槍”的老偵查員楊子晴。
吳剛難免失望,發幾句牢騷。楊子晴卻穩如泰山,扔一支煙給他,再呷一口山城老沱茶:“刑警嘛,平生就干一件事,還愁沒案破?”
“這可是大案呀,千載難逢,人家破了,就沒咱的份兒了?!?/p>
楊子晴一口煙霧噴過來:“你都知道是大案,兇手不知道?這么容易就破了?沒咱的份兒,你說沒就沒?小子,悠著點兒,等輪到你的時候,你在公安學校學的那點兒三腳貓功夫恐怕都不夠用?!闭f著,扔過來一大沓材料,“該干嗎干嗎去。”
吳剛和他的兩個師兄只得按捺住沖動,忙各自的事情去了。當然,這并不能阻止吳剛千方百計打聽破案的進展,甚至跟著復查現場的技術員去了解現場情況,自己在心里推演分析。書上不是說過嘛,機遇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不出師父所料,案件偵破陷入僵局。據說在高層的案情分析會上,各路專家在對作案動機的認識上分為兩派:一派認為作案者在距離市委市政府不遠的交通要道上作案,是想在市民中擴大影響,有政治目的;另一派認為,這就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作案者的目的就是劫財。
吳剛和師兄弟議論此案,他傾向于第二派的觀點。大師兄不同意他的意見,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二師兄在一旁幽幽地說:“誰都不是專案組成員,咸吃蘿卜淡操心?!?/p>
師父聽見了他們的爭論,說:“我支持小吳的見解??磫栴}要抓住關鍵,分析案件更要抓住關鍵的關鍵,我認為這個賊是個盜竊慣犯,就是圖財,可能在現場沒找到錢財,惱羞成怒行兇殺人,或是被值班的女工發現,想殺人滅口。我估計,之前他曾經多次到現場踩過點?!?/p>
吳剛頓時激動了,給師父遞煙點火:“師傅,您這見解高明啊,去給專案組說說?!?/p>
師父眼睛一瞪:“沒規矩!”
第二天,好事來了。
吳剛心目中的“好事”就是破案,要破案,首先得發案。也是在牛角沱一帶,離上清寺餐廳直線距離不足一千米的地方——江城公交公司的汽車維修廠食堂發生一起盜竊案,作案者撬門入室,盜走一萬三千多元現金和七百多斤糧票。
刑警隊長程文華頓時頭大:“這年末歲首的,案子發得猛,隊上沒人啦,叫楊子晴帶他幾個徒弟上案?!庇纸淮鷹钭忧缯f,“老煙槍,帶好徒弟,做好案子的基礎工作,能破則破,破不了就經營好,回頭等我破了殺人案再專門研究?!?/p>
別看楊子晴平時跟徒弟擺譜,可在小他七八歲的程文華面前,除了偶爾嘀咕幾句,多數時候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不是程文華比他官大——在刑警這個群體里,拿官職拿權力說事,只會被傳為笑柄,唯有破案的本事才能讓人心悅誠服。程文華是全省公安系統聞名的破案專家,“金牌隊長”不是白叫的。
楊子晴帶上三個徒弟,和現場勘查技術員一起擠上警隊唯一的現場勘查車,那輛嘎斯老吉普除了喇叭不響,全身都在響,半道兒上還熄了火。之前被隊長嗆了幾句,他頗不服氣,也想在徒弟面前挽回點兒面子,下車踹了輪胎一腳:“你們都明白隊長那話的意思嗎?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他是不看好我們能破案的。大家把活兒做仔細點兒,咱得破得漂漂亮亮,讓他沒話說!”
老煙槍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他跟在技術員后面,把現場該看不該看的地方都看了,還真在一扇被技術員遺漏了的窗戶玻璃上發現了半枚新鮮指紋,在門、窗、抽屜處雜亂無章的各種撬壓痕跡中發現了一個獨特的扁平壓痕。
破案如救火,也講究個黃金時間,晚一分鐘,破案難度就增加十分??辈榻Y束,老煙槍馬上就定了幾條偵查措施:一、立即讓中心現場附近的幾個派出所派人過來,布置排查工作;二、劃定偵查范圍,對嫌疑人進行刻畫;三、由近及遠發協查通報……
末了,他自信滿滿地說:“這案子我算定是一人所為,作案者就在附近‘躥地皮’,搞到錢,他得跑啊,糧票得變成現金啊?!?/p>
江城警察都知道,“躥地皮”是就近作案的意思。現場附近一個派出所的所長質疑:“如果不是現場附近的人咋辦,偵查方向錯了,可就誤事了?!?/p>
老煙槍聽了也不發火:“這樣吧,聽我的,錯了我負全責,排查出線索破了案,你們立功。”
偵查方案報給程文華,吳剛心里不免忐忑。這方案是師父口授的,形成書面材料的時候,他除了文字加工,還塞進去一些自己的想法。程文華看著方案半晌不說話,吳剛的心提到嗓子眼,趕緊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紅梅煙,摳出一支,壯著膽子遞到程文華面前:“隊長,我這煙差點兒意思,您湊合著抽。”
程文華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接過煙,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了,定睛看了看吳剛:“你小子以為我走神了,發根煙來提醒我,小聰明?!?/p>
吳剛惶恐:“不好意思,打斷了隊長的思路……”
程文華擺擺手打斷他:“這方案我看行,就這么干。不過,我提醒大家兩個事,一是人頭的排查要細,千萬馬虎不得;二是要聯系到上清寺餐廳殺人案,你們想想,兩個案子地點相距不遠,時間相距不遠,前一個案子賊沒搞到錢,后一個案子撈了一票,會溜的……嗯,我也不敢妄下結論,只是提醒大家多一個思路?!?/p>
這話師父也曾講過,看來老刑警都有獨到的東西,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那就要靠破案來證實了。
偵查工作剛開始,吳剛就被告了一狀,甚至驚動了分局的戈元立政委。
吳剛接到通知,說是分局政委召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原以為政委會狠狠剋他一頓,沒想到政委和顏悅色:“怎么回事?說說?!?/p>
吳剛感激之余,也覺得委屈:“我去王家坡派出所檢查人頭排查工作,發現一個姓張的被戶籍民警漏掉了。我給他講,據了解,這個人長期收贓、倒賣糧票,應該是排查的重點人頭??赡莻€老警察卻對我吹胡子瞪眼,說該不該納入重點,我比你清楚,用不著你這個毛頭小子來教我。我說我是代表專案組來的,對排查要負責任的。這下他火冒三丈,你少拿專案組來壓我……還說了好多難聽的。我挨了一頓罵,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把您也驚動了……”
戈元立示意吳剛坐下:“理兒是這么個理兒,你是對的,刑警就是要有點兒專業精神。但是,你也要注意說話方式。你還記不記得,你們剛來的時候,我給你們開過座談會,會上我講過,這是個特殊時期,‘文革’中被砸爛的公檢法剛剛恢復,這些老同志都經歷過磨難,心里憋著一股子氣,你們年輕人跟老同志打交道,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多磨合?!?/p>
吳剛還想說什么,戈元立揮揮手:“這事到此為止。記住我的話,你是年輕人,前面路還長,坎坷還多,注意體會,總結經驗?!?/p>
分局領導說到此為止,吳剛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沒想到回到警隊,竟然差點兒過不了這個坎。
“我們隊上有個年輕人,剛來沒幾天就沖撞老民警,分局領導都找他談了話,這還了得?”刑警隊指導員冒睦鄰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這事,在周六的政治學習會上點了吳剛的名,“吳剛,你站起來,是不是有這回事?”
吳剛聞言,一下子懵了頭。隊里百十來號老老少少的目光都投向了他。隊長程文華顯然不知情:“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兒,你得問他。分局領導都過問了,他還想瞞著我們?!泵澳类徎鹈叭?,“沒規沒矩的,我認為你這樣的人就不適合干刑警,別說刑警,就是下到派出所恐怕都沒人愿意接收。”
程文華看著吳剛:“到底怎么回事?”
眾目睽睽之下,吳剛結結巴巴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程文華松了口氣:“就這么個事啊。既然分局戈政委都說了到此為止,那就到此為止吧,回頭我給派出所的同志解釋解釋。行了,吳剛,你坐下吧,這也是個教訓,以后多注意?!?/p>
冒睦鄰卻不肯善罷甘休:“不行,影響這么惡劣,就這么讓他過關啦?”
“年輕人剛入門,不懂得怎么尊重老同志,他不是也認識到錯誤了嘛。還有啊,現在正是案件高發期,我最擔心的就是措施落實不到位,小吳這股認真勁兒,還是有點兒干刑警的樣子。”
程文華一錘定音,冒睦鄰不好再揪著不放:“吳剛,這個事,你必須作出深刻檢討,不然不算完!”
程文華嘆了口氣:“好吧好吧,吳剛,指導員的話你聽見沒有,回頭寫個深刻檢討交上來?!?/p>
會后,楊子晴見吳剛情緒低落,伸出食指敲了敲他的腦袋:“多大事兒,至于嗎?冒睦鄰就這么個人,動不動上綱上線,還是‘文革’那一套,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當晚,吳剛徹夜難眠。以前自己太天真了,看來,這刑警隊也挺復雜的。如果說入警時戈元立的講話是他警察生涯的開篇第一課,那今天的遭遇就是他刑警之路的第一章。路是自己選擇的,即使荊棘叢生,只要認準了,就要走到底,哪怕遍體鱗傷。
多年之后,他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沒有在黑夜里椎心泣血思考過的人,不可以語人生。”
天一亮,吳剛就把這些不愉快統統拋在腦后,偵查任務那么緊,哪有工夫想這些?
王家坡派出所漏掉的那個人頭叫張盛,三十六歲,未婚,成天游手好閑,干點兒偷雞摸狗倒賣票證的勾當,有過收贓的違法記錄,好幾次被傳喚到派出所,受了警告、罰款處理,但沒治安拘留過,算不上有前科的違法犯罪人員,頂多就一街頭混混兒,難怪戶籍警沒把他納入視線。不過,在吳剛看來,也不能因此就排除張盛的嫌疑,說不定小的玩膩了,鋌而走險玩把大的呢。
吳剛和大師兄分頭下去調查,有人反映張盛好久不見人影,還有說他搞了一筆“大的”,到外地耍去了。聽到匯報,楊子晴眼睛放光:“抓緊,想盡一切辦法找人?!?/p>
可去哪兒找呢?如果這個張盛真的跑外地去了,他手里有大把的現金和全國糧票,還不滿世界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恰好此時,解難題的人出現了。師徒幾個正在廠里調查,王家坡派出所那個老戶籍警帶著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來到廠保衛科辦公室,進門就叫那家伙蹲下,然后對楊子晴說:“聽說你們要找張盛,就是他,我給你們帶來了。”又低頭瞅了一眼蹲在門口的張盛,“這龜兒子滿嘴跑火車,說是去了外地,結果跑沙坪壩串親戚(江城的賊把賊道上的往來稱為串親戚)。”
真是冤家路窄。吳剛正與廠保衛科干事李紅衛研究一個線索,瞅見老戶籍警進門——就是他給自己奏了一本,不得已在全隊作檢討。當然,吳剛不能沖人家老民警發脾氣,干脆一腳踢在張盛的屁股上。張盛哭爹叫娘:“警察打人啊,我啥事沒干呀……”
“啥事沒干你跑什么?”吳剛故意說得很大聲。
楊子晴能看不出他什么心思?“小吳,你到處找張盛,老蔣給你找來了,你得感謝人家呀?!?/p>
吳剛本來一肚子不高興,經師父這么一提醒,反應過來了。對啊,人家雖然沖自己發過脾氣,可眼下不是把人給你帶來了嗎?說明人家還是承認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以工作為重,反而是自己的格局小了。他撇下張盛,幾步跨到老民警跟前,畢恭畢敬遞上一支煙,又給點上火:“老蔣……哦,蔣老師,謝謝您!”
老蔣仍沒消氣:“謝我什么,戶籍嘛,又不會搞偵查,不做這些做什么嘛。”
吳剛無言以對,又給楊子晴遞煙,求助的眼神也遞了過去。楊子晴一句話就給他解了圍:“老蔣啊,等我們破了案子,請你喝大酒,抽大中華!”
“那敢情好,我等著?!崩鲜Y終于有了笑模樣,“好啦,人交給你了,我回派出所了,今天我還值班。”
楊子晴沖吳剛使眼色,讓他去送送。吳剛顛兒顛兒追到樓下,看著前面老蔣的背影,又有點兒不知道如何開口。老蔣突然回過身:“剛子,老子雖然對你有氣,可看好你做事認真的勁兒。張盛滑得像條泥鰍,你審他之前可得做點兒準備,條條路都給他堵死,不然他不會實話實說的。”
吳剛這會兒只剩下了感動:“蔣老師,之前是我不懂事……”
老蔣揮揮手:“什么都別說了。連戈元立都幫你說話,說明你小子不簡單。別送了,回去吧,好好審那狗日的,審對了路數,我看有戲?!闭f完轉身就走,走了沒幾步又回頭說,“我可是一句都沒問他案子的事。”
望著老蔣顯得略有些臃腫拖沓的背影,吳剛的心靈再次被震撼,這警察隊伍里,你不能小看任何一個人。吳剛罵自己:簡直是狗眼看人低!
楊子晴把審張盛的任務交給了吳剛和李紅衛。
“怎么審?”吳剛問李紅衛。
“你是警察,聽你的?!?/p>
李紅衛說的是實情。他比吳剛長十來歲,干單位保衛工作好幾年了,經驗是有的。可保衛干部只能協助公安辦案,吳剛雖是個新警,哪怕經驗再差也是個警察,這是個執法身份問題,與水平無關。
吳剛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其實心里發憷,畢竟是第一次面對面與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他可不能掉鏈子。楊子晴帶著兩個師兄查線索去了,臨走輕飄飄說了一句:“抓緊把張盛這事辦結了?!边@話可以理解為對吳剛的信任,讓他單獨辦案了嘛;也可以理解為他不看重張盛這條線索,但派出所把人都給你送來了,不問清楚是交不了賬的。
吳剛心里也打鼓:張盛倒賣糧票不假,可他手上的糧票與本案的糧票有無聯系,這才是關鍵。
再次與李紅衛商量片刻,他倆把張盛叫進辦公室,咔嚓一下就給他戴上锃亮的鋼銬。張盛嚇了一跳,驚叫:“干什么?為什么銬我?蔣戶籍就叫我來了解一下情況,我可什么壞事都沒干啊。”
吳剛愛答不理:“干沒干,等會兒到局里去說?!?/p>
“啊,還要去公安局?”張盛大驚失色。
去往公安分局的一路上,張盛沒話找話,吳剛和李紅衛根本不搭理他。
到了分局,吳剛問張盛:“知道這兒是哪兒?”
“分局刑警隊……”
“刑警隊是干啥的?”
“破案唄?!?/p>
“知道就好,進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想好了咱們再談?!眳莿偘阉七M了黑咕隆咚的留置室。
冬天的夜來得早,吳剛和李紅衛從分局對面巷子里的小餐館吃完晚飯出來,馬路上的燈都亮了,有著急的商家門口已經掛起喜迎春節的大紅燈籠,給人來人往的街頭平添了幾分喜慶熱鬧。他倆心里壓著案子,沒心思看街景,徑直回了分局。把張盛從留置室里押出來,再把打包回來的一盒米飯和一盒回鍋肉往他面前一放:“先說你的問題,還是先吃飯?”
飯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張盛忍不住直吞口水:“吃,當然是先吃,什么事有吃飯事大呀?!?/p>
“行,咱說好了,先吃后說,吃吧。”
張盛聽得這話,腦袋一下子埋進了飯盒,稀里嘩啦風卷殘云,一會兒兩個飯盒就空了。
“怎么樣,吃飽了沒,是不是該說了?”
“我真的沒事啊……”
砰的一聲,吳剛一掌擊在桌上,聲色俱厲:“沒事?沒事會傳你到局子?會給你上銬子?”
張盛渾身一哆嗦,但依舊強作鎮定:“是你們叫我來的,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往下再問,他干脆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只是小眼珠轉個不停。
吳剛掏出一包“嘉陵江”扔在桌上,自己摳一支點燃,悠悠吐了幾個煙圈,又扔給李紅衛一支。李紅衛拿在手里反反復復在桌面上磕,又拿到鼻尖下顛過來倒過去地嗅,然后才劃火點燃。
張盛也是一桿老煙槍,哪里經得住這般誘惑,雙手舉著銬子合掌作揖:“政府,公安,大哥,我也來一支嘛,行不?”
吳剛斷然拒絕:“不吃飯會死人,不抽煙死不了。”
“會,會的,”張盛點頭如雞啄米,“我每天兩包煙,沒錢就用糧票換,餓肚皮也要抽啊……”
吳剛不理他,抽著煙去了走廊。外面大街上早已燈暗人稀,再看分局院內,除了主樓的值班室,就是自己所在的辦公室燈光雪亮。一陣寒風從窗外涌進來,他打了個冷戰。都說刑警風光,這寒夜里的辛勞又有誰知道?
回到屋里,李紅衛正使勁抽煙,張盛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李紅衛沖他眨眼,意思是這家伙可能沒事兒,不然,怎么能睡得著?吳剛心里也沒底,都不看好這條線索,就我扭住不放,難道我錯了?
可他心有不甘,就算張盛與此案無涉,也得查清他手里大把糧票的來路。
他徑直走到墻角,拎起平時健身用的兩只各十公斤的大啞鈴,隨手舉了幾個,突然把一個啞鈴扔到地上。夜深人靜,這么個大家伙扔到地上,簡直天崩地裂。張盛嚇醒了,睜開蒙眬的睡眼,看見吳剛手里揮舞著一個大號啞鈴,那架勢就要沖自己砸過來了,頓時心膽俱裂,身體出溜到地上:“大爺,饒命啊,我說,我說還不行……”
這一幕吳剛也沒料到,歪打正著。但他不動聲色,繼續玩著手里的啞鈴?!跋胝f什么就說吧?!?/p>
張盛爬起來,重新坐回椅子上,仍然驚魂未定:“說……什么?”
“又裝蒜?”吳剛放下啞鈴,回到辦公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沓糧票,像撲克牌一樣捻開,“這是什么?”
“糧票啊?!?/p>
“什么糧票?”
“全國糧票啊?!?/p>
“呵,你還認識???知道從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睆埵⑦B連搖頭,眼珠子也在晃蕩,“你的糧票,我怎么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
“還裝?現在我明確告訴你,這些糧票是從曾駝背手里繳的,曾駝背說他是從你手里買的?!?/p>
桌上擺放糧票的位置距張盛有五六米遠,他伸長脖子想湊近了看清楚點兒,可吳剛故意把糧票收起來鎖進了抽屜?!澳闶掷镂罩@么大一把糧票,不說清楚走得出局子嗎?抓緊時間啊,材料我是給你準備好了,說了,從寬處理,不說,咱們就換個地方再說?!?/p>
“換個地方?”不用說,就是看守所了。張盛慌了神,“好好,我說,是唐生,他說他是從一個襄樊來的糧票販子手里買的,也只賺了一點兒差價?!?/p>
“唐生?哪個唐生?”
天剛蒙蒙亮,院子里的夜燈還沒熄,楊子晴和兩個徒弟回到了辦公室。見吳剛、李紅衛裹著棉大衣蜷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說話立馬壓低了嗓門,手腳也放輕了。
吳剛還是被驚醒了,立刻掀開棉大衣坐起身,跟師父匯報了昨晚張盛交代的情況。楊子晴滿意地點點頭:“咱們這專案組前呼后擁就五條好漢,這么大的案子辦成這樣,進展神速啊?!?/p>
并不是楊子晴夸張,上世紀80年代,萬元戶可是稀罕人物,發一個萬元大案,屬于特大案件。只是警力緊張,抽不出更多的警員,師徒四個人辦案,外加李紅衛協助,這專案組的規模也不算小了。
楊子晴招呼大家去食堂吃飯,順便湊湊情況。時辰還早,食堂沒其他人,幾個人圍坐在楊子晴身邊,把稀飯、饅頭、咸菜吃得有滋有味。李紅衛問吳剛:“那個曾駝背是個糧票販子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買了張盛的糧票?”
其他人都知道曾駝背是楊子晴用了多年的線人,但不能跟李紅衛明說。吳剛只有笑而不語。大師兄金龍故作深沉:“天機不可泄露。不過,師弟啊,你那一沓糧票,還是全國糧票,哪里來的呀?是不是當工人比咱這當兵的‘吃皮’呀?”
金龍是退伍軍人?!俺云ぁ笔墙峭猎?,偷偷摸摸撈好處的意思。吳剛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都二十五了,連女朋友都不見影,老媽給我準備結婚辦席用的,好幾百斤吶?!?/p>
眾人的笑聲讓早晨冷清的食堂升起一股熱浪。
楊子晴拍板,把追蹤唐生的下落放在第一位,其他基礎工作也不放手。很快,協查通報發出去了,重點指向湖北襄樊地區。
事有湊巧,不出三天,專案組接到襄樊市公安局刑警隊的電話,說他們抓了一個流竄盜竊犯,拒不交代身份,但滿口的江城土話,估計是江城人。此人的案子不大,撬門進入工棚,偷走兩包香煙和一條褲子,但在其住宿的旅店房間內發現了一包作案工具,包括三把啟子。人家還特意強調,是平頭啟子。
這個情況層層匯報上去,頭頭兒們對此不大感興趣,勉強同意去襄樊接人。吳剛毛遂自薦,但專案組人手太少,楊子晴只能讓李紅衛陪他一起去了。
開往襄樊的綠皮火車需要十六七個小時才能到達,他們連夜出發。雖然坐的是夜車,還是臥鋪,吳剛卻一刻都沒睡著,太興奮了。一干上刑警就遇上大案,一上案就查獲線索,生平第一次走出江城,還是以警察身份出公差……然而因為任務在身,他心里裝的更多的是疑惑與設想:襄樊刑警抓的人是不是唐生?即便是唐生,跟本案是否有關?
臨行前,程文華和楊子晴分別交代,卻又不謀而合。他們讓他抵達襄樊后提了唐生就走,什么都別問,回江城再審不遲,安全回來就是勝利。也許他們就是這意思,也許看得更重。在吳剛來說,當然希望唐生就是本案的案犯,甚至是上清寺餐廳殺人案的真兇,自己押著這家伙回到江城,該是何等風光啊……
到襄樊已是半晌午,直接找到看守所,對方說:“幸虧你們來了,那小子死活不說真實身份,還成天鬧鬧嚷嚷,讓我們放人,不然他就自殺。我們怕出事,只好給他腳鐐手銬一起上。”
不一會兒,兩個民警押著一個精瘦的高個子走進辦公室??词孛窬f:“14號,你老家來人了?!?/p>
那家伙一愣,瞇起眼打量吳剛和李紅衛,滿臉不屑的神情。
“啷個了嘛,連江城老鄉都認不到了?”吳剛用地道的江城土話問他。
“啊,你們……江城警察?”那家伙頓時腿軟,旁邊兩個警察夾住他的胳臂朝上一提,他才沒一屁股坐地上。
“呵呵,江城警察,看不出來,還聽不出來邁?”
那家伙垂頭喪氣:“不擺了,不擺了,老子跑了弄格久弄格遠,你們都找來了……我說,汽修廠那個案子是我作的,一萬多塊錢,幾百斤糧票,老子全部招了。”
對方突然招供,吳剛既驚又喜。他和李紅衛交換了一下眼神,吳剛的意思是我沒問案啊,是他自己要吐啊;李紅衛的意思是他要吐就吐唄,吐得越多越好。
達成一致意見,吳剛一拳擂在桌子上,吼了一嗓子:“錘子個老子,你敢跟老子稱老子,你個龜兒子!”
那家伙嚇得不輕,趕緊吐了口,說自己叫李波,外號唐僧——也許當時張盛交代的就是唐僧,吳剛他們聽岔了,以為是唐生。
這邊李紅衛做筆錄,吳剛出去給家里打電話。楊子晴叮囑,只做簡要筆錄,不要細摳現場和案情,也不要問贓款去向,把人安全帶回來就算大功告成。
連夜返回,兩人押著李波先上車再找乘警說明情況補票。剛坐進車廂,窗外飄起淅淅瀝瀝的雨夾雪,夜幕下黑魆魆的山影、零星的燈光伴著咣當咣當的聲響,讓人直想睡覺??蓞莿偤屠罴t衛不敢睡,還得沒話找話跟李波八卦閑扯。一副手銬銬住李波的雙手,另一副手銬把吳剛和李波銬在一起,李紅衛戲稱是同等待遇。
就這樣一路風雨兼程,以至于若干年后,說起襄樊這個歷史名城,吳剛竟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車抵江城,楊子晴開著警隊那輛老爺車接站,這待遇算是隆重了?;氐椒志趾喍膛鲱^,專案組全體上陣參與訊問,楊子晴主審,吳剛記錄,其余人環伺左右。李波哪見過這陣勢,像是吃了瀉藥一般一個勁兒地吐案子。
忙了一個通宵,楊子晴向程文華報告:“公交公司汽修廠食堂的特大盜竊案破了。”
程文華眉開眼笑:“一個老干探,三個新毛頭,一個保衛干部,五個人破一起特大案件,可以??!”邊說邊豎起大拇指,接著又補充,“不忙結案,還得深挖?!?/p>
李波說:“人栽了,就吐干凈,吐了輕松,該打該罰該死,都認?!?/p>
拿下李波沒費什么周折,一開始訊問,他就竹筒倒豆子,除了這起大案,還交代了其他幾起盜竊案,案值不大,但涉及川渝鄂湘黔好幾個省市。
在訊問筆錄上逐頁簽字捺了指印,李波似乎輕松了許多,又向吳剛討煙抽。吳剛給他點上煙,李波還抱怨:“我吐了這么多,夠你們領賞的了,好煙都不供上?!?/p>
大師兄金龍眼睛一瞪:“老子堂堂正正一警察,陪你個賊熬夜,你知足吧。”
把李波送到看守所,幾個人都扛不住了,有的躺沙發,有的幾把椅子拼一起,裹上軍大衣倒頭就睡。只有吳剛依然疑慮重重,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點燃一支煙,腦子里梳理著“十萬個為什么”:為什么李波吐得這么干凈?李波是盜竊慣犯,就這么輕易繳械投降了?這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背后,到底意味著什么……
眼皮越來越沉,他終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幾個人顧不得饑腸轆轆,又談起接下來的查證工作。吳剛想起心中的那些疑慮,如腹中塊壘沉甸甸的不吐不快,終于忍不住說出口。
金龍說:“師弟的說法不無道理?!?/p>
吳剛特別關注師父的反應,只見楊子晴眉頭緊蹙,半晌才開口:“李波的疑點的確不少,但與上清寺餐廳殺人案有沒有聯系,我們拿不出更多的依據?!?/p>
二師兄陳聰建議:“不如我們再審李波……”
“不行。”楊子晴把半截香煙狠狠地撳滅在煙灰缸里,“這么大的一樁案子,得講規矩!”他起身裹緊大衣,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踱步,幾個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身影轉來轉去。不知轉了多少圈,他突然停下,“這樣吧,我們再合計合計,拉幾個關鍵問題出來,明天給程隊長匯報,請他來定奪?!?/p>
第二天一早,程文華剛到隊里,就見楊子晴和吳剛守在他辦公室門口?!澳銈兪掷锏拇蟀钙屏税?,不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大清早的跑來干嗎?莫不是要立功受獎?你們也太著急了吧。老子給你們請功沒問題,可老子這邊的殺人案還沒頭緒呢,老天爺不公平啊……”
待程文華在辦公桌后坐定,楊子晴給他遞煙點火,把手中的兩頁記錄紙晃了晃:“老天爺想讓我來幫幫你?!?/p>
程文華接過來一目十行快速瀏覽,看完,眼角起了點兒笑意:“這字寫得工整,誰寫的?”
楊子晴指指吳剛:“小吳唄,發現李波案子蹊蹺的也是他。”
程文華抬起頭望著吳剛:“不錯,小伙子干刑警沒兩天,勤于思考,善于發現問題,敢于提出問題,非常不錯?!?/p>
這個“勤于、善于、敢于”后來在警隊傳開,就是吳剛“三條魚”這個綽號的來頭。再遇到什么疑難案子,經常有刑警說,拿這“三條魚”去游一游……
聽了吳剛的匯報,程文華總結:“你們的看法就兩點,一是李波可能還隱瞞了什么,二是汽修廠盜竊案與上清寺餐廳殺人案可以串并案,但缺乏最直接的證據,對吧?”
拉拉雜雜說了半天,程隊一下就抓住了關鍵,吳剛感受到一絲震撼,這“金牌隊長”可不是吹出來的。
“這樣好不好,正好今天專案組要開會,我專門給大領導匯報一下,你們聽我消息。”
都以為是程文華要向大領導匯報,誰知當天下午內勤就通知他們:“明天上午給大領導匯報,你們做好準備?!?/p>
大伙兒面面相覷,都傻眼了,連楊子晴都犯憷:“干了一輩子小警察,省廳領導、市局一把手,隔著九重天吶,連面都沒照過,還要當面匯報,恐怕連舌頭都伸不直了……”說著話,他一一打量專案組的每一個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吳剛臉上,“小吳,你上,我們再把情況梳理一下,保你上去把事情抖清楚?!?/p>
吳剛也怯場:“我不去,去了也說不好。要去,也得師父去?!?/p>
“定了,就你去,你有這個能力!”楊子晴一語斷了他的后路。
第二天上午,程文華帶上楊子晴和吳剛,坐上那輛老爺車直奔市局。程文華問:“你倆誰匯報?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吳剛匯報?!睏钭忧缯f。
“你個老同志不上去匯報,叫人家小年輕上,你好意思嘛?!?/p>
“說不定人家小年輕比你這個隊長還說得好。”楊子晴嘴上不肯服軟。
程文華一臉鄙夷:“怯場還找理由,你也只敢跟我抬杠,見大官就怕啦?!?/p>
“嘿嘿嘿……”像是被戳到了痛處,楊子晴訕笑,“你在我面前就是大官呀,更大的官我見都沒見過。小吳年輕,未來的路還長,早點兒逼他鍛煉一下也好,萬一哪天他也能當上大官,這不就是學習起步嘛。再說,人家發現的線索我去匯報,我這不是搶功嗎?”
程文華“切”了一聲,又關照吳剛:“你不要緊張,再大的官也是人,沒什么了不起的。你師父說的有道理,不管他什么心眼,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看好你。我也看好你,大膽上!”
車進市局大院,三人下車進了主樓。二樓會議室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工作人員在準備茶水。會議室中央擺放著一張長方形會議桌,四周一圈竹藤椅。會議桌末端是匯報人的位置,程文華讓吳剛在那里坐下。楊子晴沒敢在會議桌邊上找位置,搬了把木頭椅子,坐在后排窗戶下面。
參會的人陸陸續續進來,程文華挨個兒打招呼寒暄。吳剛形單影只,忐忑地看著正對面的空座位發呆,那里應該是市局局長牛建國的位置。聽老同志講過,牛建國是老革命,當年跟隨劉鄧大軍從中原打進大西南,進城后轉行干公安,在剿匪、反特斗爭中歷經生死考驗。“文革”期間砸爛公檢法,他被造反派揪斗,受了不少折磨。即將面對這樣一位在江城警界聲名赫赫的老公安,而且在座的還有不少省廳、市局的領導和早就如雷貫耳的刑偵專家、著名法醫,更令他背脊直冒虛汗。
想打退堂鼓是來不及了。程文華坐到他身邊:“你他媽的不準給老子虛火啊?!?/p>
吳剛一個激靈,伸手可勁捏了一把大腿,疼——兩腿也停止了哆嗦。
人員到齊,牛建國大步走了進來。只見他穿一套灰色呢料中山裝,領口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國字臉不怒自威,腰板筆挺,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吳剛不由暗暗感嘆:這不就是一位大將軍的范兒嘛!
牛建國在主位坐下,目光掃視一遍與會者,再朝右邊的省廳丁副廳長點點頭,沒有廢話,開門見山:“今天把各路神仙請到市局,議一議上清寺餐廳殺人案的偵破進展,集思廣益,研究下步案偵措施。你們誰先給大家介紹一下目前的情況?!?/p>
市局馬副局長開始匯報,從案發到采取的偵查措施,簡明扼要,結論是偵辦一個多月,沒有實質性進展。
牛建國說:“盡管還沒有進展,但同志們前期做的大量工作不是無效的,是積累。目前的困境是暫時的,我們不妨回過頭來,檢查一下案偵方向是不是出現了偏差,是不是我們劃出的范圍沒把兇手網進來?!彼哪抗廪D向程文華和吳剛,“昨天局辦的同志告訴我,江中區分局刑警隊最近成功破掉了一起特大盜竊案,專案組的同志沒有簡單結案了事,而是深入分析案犯李波的作案特點、工具特征和作案動機,發現與本案存在某些聯系,拿不準是否能串并案,提出請大家會診。你們倆誰來給大家匯報一下?”
吳剛的神經又緊繃起來,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程文華說:“報告牛局,這條線索是他——警隊的年輕刑警吳剛發現的,就讓吳剛來匯報吧?!?/p>
吳剛深吸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腰板挺得筆直。他橫下一條心,豁出去了,簡要談了李波案的偵破過程,著重分析了與本案之間的異同點,其間幾次打了磕巴,但總體還算順暢,而且多次提到程文華和楊子晴,突出領導重視和集體智慧,最后說:“李波案和殺人案是否能夠串并,我們只是提供一個思路,請領導和專家定奪。”
會場鴉雀無聲。牛建國埋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吳剛偷眼觀察眾人的表情,心里惴惴不安。
省廳刑警總隊的一位副總隊長率先打破沉默:“我看這兩起案子沒什么必然聯系。首先,兩個案子性質不同,從盜竊案演變成殺人案,沒有必然的邏輯關聯;其次,李波系流竄盜竊犯,沒有在一地兩次作案的案底,比如在江城,除了公交公司汽修廠食堂這起案子,目前還沒有發現第二起;再次,兩案作案動機不一,有道是殺人越貨,此案只殺人不越貨,不像是慣盜所為……”
江城市公安局刑偵處處長遲克東的看法正好相反:“江中分局刑警隊的吳剛同志很敏感,發現了一些內在的東西,只是他們缺乏對本案全面深入的了解,很難有更深刻的認識。我認為應該抓住李波這條線索,他以盜竊錢財為目的進入現場,作案過程中驚醒了受害人,也許遭遇反抗,為脫身或滅口而殺人,在邏輯上說得通?!?/p>
有這二位拋磚引玉,其他人也不拘著了,紛紛各抒己見,一方支持,一方反對,形成各不相讓的兩派意見。
遲克東嗓門最大:“牛局,丁副廳長,我可以立軍令狀,串并案以后絕對能破掉此案?!庇峙み^頭來,以命令的口吻對程文華說,“把汽修廠那個專案組合并進來,一起吃透案情,制定方案突破李波?!苯又?,他的目光落在吳剛臉上,“你這小子,好樣的,是塊干刑警的料,進了大專案組好好干,破了案,我給你請功!”
一屋子人的目光聚焦吳剛,吳剛不敢和任何人對視,只好埋頭往筆記本上象征性地劃拉上幾個字。
牛建國輕咳一聲,最終定調:“兩案串并,集中精力攻克李波,本案其他工作同時推進,尤其是基礎工作不能丟。還有三點提醒同志們注意,一是要抓緊,案件久偵未破,上級重視,百姓關注,時間拖長了不好交代,再說,如果貽誤戰機,破案就更困難了;二要抓細,不能遺漏任何細枝末節;三是切忌浮躁,現在還不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認真扎實干工作才是當務之急?!?/p>
說到這兒,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遲克東一眼,遲克東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散會后,遲克東把程文華、楊子晴和吳剛招攏,交代下一步工作。送他們出門時,他特意對吳剛說:“你的隊長是全市十二個區縣刑警隊的‘金牌隊長’,你師父大半輩子搞案子,業務上是尖子,你跟他們好好學,爭取把他們比下去!”
兩案串并之后,吳剛師徒四人按照大專案組的安排,圍繞李波開展調查取證工作。上世紀80年代,警方的技術手段極其有限,手機、電腦、互聯網聞所未聞,用老刑警的話說,“辦案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組證基本靠手”。取證材料一摞一摞地交回來,逐件歸類、分析、消化,再據此制定對李波的訊問方案。不過,臨到確定訊問人員的時候,吳剛他們就排不上號了,連押解案犯的資格都沒有。
十來天后案子破了,在案偵總結會上吳剛才得知,訊問李波大費周折,偵訊專家換了兩茬,反復幾個來回才攻下來。據說是吳剛他們搜集的作案工具——平頭啟子與現場撬壓痕跡比對同一,發揮了最關鍵的作用。全案真相大白,案犯就是李波,就他一人作案,作案動機就是想偷錢,行竊過程中驚醒了女值班員,情急之下將女值班員殺害。殺了人還沒撈到錢財,李波心有不甘,想再撈一票就跑,接著作下了公交公司修理廠食堂的盜竊案。
案子雖然破了,可不讓他參加最后的攻堅戰,吳剛心里鼓起老大一個疙瘩,直到后來被戈元立政委一語刺破。
破案總結表彰大會上,不知是有意安排還是純屬巧合,恰好是戈元立政委給獲得三等功的吳剛頒獎。戈政委對他說:“才入警幾天就立功受獎,萬萬不可自以為是,路還長著吶?!?/p>
他那點兒小心思似乎被看破,臉上霎時一片通紅,急忙挺胸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二十多年過去,戈政委的話猶在耳邊。作為刑警,天天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隨時隨地在泥潭、沼澤里行走,拼搏在生死鋒線上,依然能夠擺正自己的位置,保持從警初心,真得感謝老政委的提醒啊。
吳剛酷愛攝影,業余時間常常去照照街景、拍拍山水。那時玩相機成本不低,除了花二百多元買了部國產鳳凰,膠片也得花錢,沖洗擴印整套下來,每月三十幾塊的工資根本不夠花。他只好找爹媽要贊助,媽支持,爹不情愿,嘀咕說:“又不是工作,花錢玩,值嗎?”
沒想到,玩還能派上大用場。
正值夏季案件高發期,城區好幾處發案,技術員都派出去勘驗現場了,又遇一起盜案報警,程文華苦于手中無人,突然想起,吳剛不是玩相機嘛。立馬跑到辦公室窗口沖院子里喊:“楊子晴,帶你徒弟上來!”
楊子晴叫上吳剛幾個徒弟上樓,邊爬樓梯邊嘀咕:“叫我就叫我,你給點兒面子,叫老楊嘛……”
進了隊辦,程文華直截了當:“又發案了,不出現場不行,幾撥技術員都派出去了,沒人了,你們幾個去?!?/p>
楊子晴心里不痛快:“我們又不是搞技術的?!?/p>
程文華不理他,顧自感慨:“改革開放才幾年,有錢人越來越多了。有錢了你就加強防范嘛,你錢多了,我們警察還是這么些人……”他的目光轉到吳剛臉上,“小吳,你不是在玩相機嗎,技術應該還行吧?楊子晴,你帶他們去出個現場,先到內勤室領一個勘查包,到現場該刷粉刷粉該照相照相,要認真啊,日后破不了案,老子找你們算賬,去吧?!?/p>
楊子晴找茬兒:“照相?膠片好貴呀?!?/p>
程文華這回挺痛快:“先買十個膠卷,開張發票回來我簽字報銷,沖呀洗呀什么的,技術室有暗室,藥水用公家的。下去跟司機說,我同意的,派車送你們去現場,算是破例了啊?!?/p>
楊子晴這才滿意,帶頭往外走。
到了案發現場,天已經黑盡了。被盜人家在筒子樓的三樓,樓道里擠滿了看熱鬧的居民。楊子晴簡單作了一下分工,四個人煞有介事地忙開了。其實,來的路上,楊子晴已經給他們交代了要領:“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好好干,把現場的重要部位看仔細了,抓住關鍵環節,咱不是專業勘查現場的,但咱勘查現場比專業的還專業?!?/p>
楊子晴一一指點要害,哪里該取指紋,哪里該照相固定。吳剛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拍完照已是滿頭大汗,出門一看,樓梯上下聚集的人更多了。正是伏天,出門納涼的人本來就多,有熱鬧看,自然越聚越多,大有沖破封鎖進來一看究竟的架勢。樓道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胖乎乎的派出所民警死死把住上行樓道的欄桿,背對人群使勁兒懟,警服已被汗水濕透,因為用力,加之腰身的游泳圈確實夠大,肚皮上警服的扣子都要崩開了,那模樣兒既滑稽又可愛。
吳剛玩相機形成了習慣,只要見到對他有觸動的場面就要照下來。眼前這一幕他當然不會放過,馬上舉起相機按快門?!斑青辍保坏篱W光,把樓道里的人嚇了一大跳。接著撲通一聲悶響,上行樓梯方向滾下來一團黑影,圍觀的人群不免又是一陣騷亂。
吳剛一激靈,對著腳下的黑影又是“咔嚓”一張,這才看清是個精瘦的男人跪倒在面前,不住作揖:“別……別照了,你都把我照出來了……”
胖警察身材臃腫,身手卻敏捷,三步并作兩步撲到跟前,將瘦子雙手反剪?!袄献幼聊ブ褪悄?,你不來坦白,我也會找上你的。”
大師兄金龍聽見屋外的動靜,拎著一把強光手電出來了,手電光往瘦子臉上一照,把瘦子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呵呵,這照妖鏡厲害吧,一照就讓你現了原形?!?/p>

現場還沒勘查完,案子已經破了
現場還沒勘查完,案子已經破了。那家伙是樓里的老住戶,一直游手好閑,見周圍搬來不少新租戶,都是外地來做生意的,個個比他有錢,就起了歹心,選了樓下一家裝修檔次最高的下手,撬門盜走五千多元現金。警察來了,他也躲在人群后面看熱鬧。那年頭玩相機是個稀罕事,那家伙冷不防被閃光燈一晃,本來心里就有鬼,一腳踏空摔下樓梯。
上世紀80年代末,楊子晴退休,警隊任命吳剛擔任一個偵破組的組長。雖說這個職位在體制內連兵頭將尾都算不上,旁人看來也就是帶頭干事的一個角色,但在基層警隊卻舉足輕重——案子太多,隊長不抓幾個牽頭的,就會手忙腳亂。
吳剛上任就破獲一起詐騙大案。案犯程君是西北紡織城國棉二廠的一個搬運工,因違反廠里的勞動紀律被開除,從此到處招搖撞騙。忽一日流竄到了江城,見繁華都市的大街上美女如云,便生出另一個主意——不但騙財,還要騙色。
程君個兒高,身材魁梧,皮膚白皙,相貌堂堂,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舉手投足確有北方漢子的氣質,給人以穩重踏實的印象。他一會兒冒充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兒子,一會兒搖身一變又成了開國元帥的孫子,謊稱來江城的目的,是為中央電視臺拍攝四十集革命歷史劇物色女演員。針對不同類型的年輕美女,他時而是制片人,時而是總導演,時而又是出資方的全權代表,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幾張偽造的批示文件,利用人們的虛榮心,先后騙取了幾十個年輕女性的信任,繼而騙取錢財騙取愛情,有的女性對此深信不疑,甚至到了和他談婚論嫁的地步。
終于,一個受騙女大學生的母親識破騙局,向公安機關報了案。警隊組建專案組濾清案情,梳理線索,很快將騙局敗露后逃竄到湖南的程君抓獲歸案。
辦案過程中,吳剛目睹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得知真相后追悔莫及痛哭流涕;也見過執迷不悟的,聲稱公安機關辦了冤案,錯抓了好人;更有甚者是非不分,說他哪怕是騙子也要嫁給他。
騙子固然可恨,可這些受害者這么容易上當受騙,不得不令人深思。如何幫助潛在的受害者識破騙子并不高明的偽裝和騙術?警察強烈的責任感驅使他拿起了筆,白天忙著破案,夜晚坐下來寫作,一周后完稿。那個年代沒有網絡沒有自媒體,傳播信息的渠道只有電視、廣播和報紙,他把稿件投遞給了《江城晚報》,不久,該報以《警惕啊,花言巧語——十七個年輕女性上當受騙的故事》為題,分七天刊發了這篇報告文學。
拿到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晚報,讀著自己的文章,吳剛既欣喜又欣慰。喜的是自己手寫的文字第一次變成了印在報紙上的鉛字,也算是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標記;欣慰的是,報紙有幾十萬受眾,這篇文章或多或少會幫助其中的一些人提高防騙意識,哪怕挽救一個受害者,也不枉了自己的這番辛苦。
吳剛除了愛好看書、攝影,還喜歡體育鍛煉,只要有時間,球類、游泳、跑步輪著空來,沒想到這類愛好也能助力破案。
那時剛時興健美健身,吳剛也湊熱鬧,在健身房練跑步機和器械。一天晚上,他在跑步機上正跑得汗流浹背,旁邊來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把一個紅色的LV提包掛在跑步機前方的掛鉤上,正好在吳剛的前上方,不用低頭,抬眼就能看見那包底部有一塊黑斑。大紅色塊上,那黑斑特別刺眼,吳剛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著心里像硌了一塊石頭一般不舒服。
他的動作由跑變成了走,想把包底部看仔細,再用余光打量右側跑步機上的女人——三十來歲,模樣俊俏,魔鬼身材,運動裝都是名牌,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錯。那年頭,奢侈品剛剛進入內地,LV品牌在江城絕對是稀罕物,許多人壓根兒沒聽說過。吳剛知道,是因為他辦過的盜竊案里有這個品牌的贓物。
吳剛一邊在跑步機上慢走,一邊在腦子里搜索那幾起案件涉及的LV包。哦,對了,前年春節前后,江城最早開發的一個樓盤“水岸江山”的一家住戶,男主人是一家電器廠的老板,女主人是個教師,他們家遭了竊。說起被盜物品,夫妻倆都不太在乎,只是那個LV包被偷走著實心疼,他們說是節前去香港,花三萬多港幣買的。買的時候兩口子還拌了嘴,回家心里都不痛快,妻子熨衣服的時候心不在焉,隨手把LV包放在了熨斗上,在底部留下了一個焦黑的印記。
吳剛還記得那個現場,竊賊開的是防盜門,技術開鎖,幾乎沒留下什么痕跡,案子也至今沒破。那么,眼前這個包是不是那個被盜的包?
吳剛假裝歇息,下了跑步機,擦擦汗,去休息區要了兩瓶礦泉水,走到那個女子面前,把一瓶水遞過去:“美女,歇歇吧,跑多了膝蓋受不了。”
女子微微一笑,接過礦泉水,但沒喝,而是隨手放到一邊,估計跟她搭訕的男人太多了,她早就習慣了?!爸x謝啊,我再跑一會兒?!?/p>
吳剛又去做了一陣子器械鍛煉,但眼光始終沒離那美女。做完又回到休息區,在一張小圓桌旁坐下。那美女也練得差不多了,拎著包款款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坐下,順手將包放在桌上。吳剛沒話找話:“美女,這包款型好,材質也不錯,肯定是洋貨,什么牌?”
女子長發一甩,語氣略帶顯擺:“LV,法國貨,沒見過?”
吳剛一臉茫然:“沒見過。”說著,伸手拎起包端詳。包不重,拎起來里面稀里嘩啦的,估計裝的是化妝品之類。再看看底部,確認那黑斑果然是燙的,頓時心里有數了。
他把包放回原處:“我沒猜錯的話,這包得好幾萬吧?男朋友送的?”
女子點頭:“嗯,你還識貨,三四萬呢?!?/p>
吳剛一副艷羨的口氣:“男朋友一定是做大買賣的吧?!?/p>
“湊合吧?!泵琅@然不想說得太多。
“什么買賣來錢這么快?”
女子皺起眉頭:“你干嗎的呀,警察查戶口???”
吳剛嘿嘿一笑:“恭喜你,猜對了。”
“?。空媸蔷欤俊泵琅@訝。
“算你有眼力。”
“警察也不能管那么寬啊。該干嗎干嗎去,我又沒犯法?!?/p>
“警察不會沒事找事?!眳莿偸掌鹫{侃的語氣,“你這包哪兒來的?”
“你管得著嗎?憑什么我要告訴你?”女子下意識把包抱在懷里。
吳剛掏出警官證,打開,平推到她面前:“就憑這個?!?/p>
女子口氣軟了:“是我男朋友……馬道明送的,他說他是做電器生意的?!?/p>
“這包底下是怎么回事?”
“他說是不小心用電熨斗燙的?!?/p>
“帶我去見見這個馬道明?!?/p>
美女低下頭,一絲一毫的傲氣都不見了。
馬道明落網的時候,頭發油光水滑,西服革履,還拿出大中華給幾個警察發煙:“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可是正經生意人啊?!?/p>
吳剛微微一笑:“我也是正經公安?!?/p>
這些年,江城處于經濟社會大發展、大開發和大建設時期,社會治安管理措施相對滯后,致使刑事案件高發多發,而公安機關的警力捉襟見肘,難免顧此失彼,刑警們還得承受沉重的心理壓力。
江城一家大型建筑企業的工地發生命案。吳剛接報,毫不遲疑地丟下端在手上的早餐,一邊抹嘴一邊上車,忙天火地往現場趕。
現場幾乎一目了然。死者頭朝下半截身子栽倒在一個電纜溝里,手里還握著一股斷頭的電纜線,一塊鋼筋水泥鑄就的預制板壓在他身上,尸體周圍及電纜溝的溝底溝沿布滿血跡,即便是沒有任何刑事偵查經驗的人看了,也能把案情說出個八九不離十。
因為是命案,因為命案發生在建設江城地標性建筑的工地,因為這個項目的投資方是外資企業,市里領導十分重視,層層批示限期破案。市局專門召開案偵分析會,各路專家紛紛獻計獻策,大小領導出主意提意見,唯有理應擔任主攻任務的案發地公安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吳剛自始至終沉默無語。
時任市局局長周全福點了他的名:“剛子,全市公安都來給你打工,你倒好,一言不發,狗屁不放?!?/p>
吳剛有點兒不自在地站起身,一臉訕笑:“不對呀,局座,你是大老板,我們都是給您打工呀?!?/p>
“胡說什么?”周全福瞪眼,食指把桌面敲得砰砰響,“誰是老板?嘴里沒把門的。案子就是官,我們都是兵,都得跟著案情轉?!?/p>
“那好,我發個言。不過我有言在先,我的意見可能跟各位領導不一致,請多擔待?!逼鋵?,即便周局長不點名,吳剛對此案的看法也有點兒不吐不快了,只是他知道這樣說會讓很多人不高興。
“我提幾條,僅供大家參考:一、這案子是什么性質?大家的意見是盜竊,案犯摸進現場,就是為了盜竊電纜線,在行竊的過程中被人殺害。但我的看法是,盜竊不假,但案犯不是被殺害的,而是意外致死;二、電纜線是大件物品,不是一個人隨隨便便就能背走的,一般會有運輸工具和同案犯,而此案到目前為止,沒發現這方面的線索,下步的偵查工作,這兩者應當深入挖掘;三、如果是故意殺人案,案犯該怎樣刻畫?如果故意殺人成立,中心現場應當能發現犯罪嫌疑人的腳印、作案工具等痕跡物證,遺憾的是,現場并不凌亂,也沒發現除死者和報案人之外的任何痕跡,難道案犯是超人?眾所周知,盜割通訊電力線纜絕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從事這類違法犯罪的人員大多是城市底層,不可能具備很強的反偵查能力,如果是同案犯殺人,不可能不留下痕跡,至少不可能把痕跡消滅得如此干凈……”
最后,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個案件的關鍵是一案成立還是兩案成立,我認為,盜竊案成立,殺人案無論如何都構成不了!”
吳剛的說法與會議的主旋律唱了反調,引發會場騷動,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響起一片嗡嗡聲。
“吳副局長,你這說法有點兒絕對了吧?”市局刑偵處一位姓陳的科長慢吞吞開口了,一只手還把眼前的卷宗翻開,“這是法醫鑒定書,死者頭部存在橫條形鈍器傷,導致大量出血,又因重物壓迫,致其頸椎斷裂、呼吸道阻塞、肋骨粉碎性骨折。由此可以推斷其死亡過程,死者半夜進入工地盜竊電纜線,被人用鈍器從背后擊傷頭部,倒進電纜溝里,不知是出于殺人滅口還是掩蓋罪證的動機,再用預制板將其壓住,致可能還一息尚存的死者徹底死亡?,F場勘查材料也說明了這一點?!?/p>
“陳科長還原的這個過程,都是有扎實的證據支撐的,死者死于他殺,命案絕對成立?!笔芯旨夹g處一位姓高的副處長語氣不容置疑,“吳副局長要把命案推翻,恐怕還得拿出過硬的證據?!?/p>
玉山區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時節快接近年末了,是命案,可短期內又破不了,壓力山大呀?!闭f到這兒,他遲疑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市局局長周全福,又斜睨了一眼吳剛,“這怪誰呢?命案必破,年前不破,考核成績下滑不說,還要被問責。”
這話引起很多人的共鳴,紛紛附和。
吳剛這個時候的心境只有失望。原想都是搞刑偵的,他能看出的端倪,人家會看不出來?他不企望同行們會對他的意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只想有兩三個支持他的聲音也好,可居然一個也沒有,幾乎無人不把他對現場實事求是的見解認作是他在推卸責任。再看周全福,只見他臉色凝重,埋頭在筆記本上劃拉著什么,無法看出一把手的態度。
他再三斟酌,反復推敲對現場的認識,無法推翻自己的判定,如果不堅持己見,案偵會繞大彎子,浪費人力物力不說,還可能制造錯案。
這時,市局分管刑偵的汪副局長一錘定音:“還吵個什么?定下偵查方案,大家抓緊干呀?!蓖M?,又加重語氣,“我得強調一點啊,這是市局主抓的案子,全市刑偵部門都要共同努力,把這樁案子當自己的案子來辦,爭取年前把案子破了,咱們全都梳光光頭,面子也好看,力爭收頭結個大瓜!”
汪副局長的話外音,搞刑偵的都聽得懂,吳剛更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舉手示意想發言,周全福沒看見,只好自己做主站起身:“我不是推卸責任,命案算在江中分局頭上沒關系,我帶著弟兄們拼命干就是了,這么多年拼著命破的案還少嗎!”
“對啊,大家看看,破案沒點兒拼命精神能成?吳局的拼命精神全市是出了名的,就得這么干!”既然吳剛這么說了,汪副局長干脆把他給摁瓷實了。
坐在吳剛身邊的江中分局局長李長生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襟,要他坐下,同時順著汪副局長的話音說:“案子破得了破不了,責任在我,回去我們一定集思廣益,好好研究,爭取早日破案?!?/p>
吳剛沒坐下,還悄悄伸手把李長生的手扒拉開:“我再把話說白一點兒,人命關天,是命案我絕不含糊,擼起袖子拼命干就是。但是,如果案子不成立,何來早日破案?盜竊案有行為無結果,殺人案無行為人,怎么立案?不立案,又怎么破案?”
這番話把所有人都問住了,會場一時鴉雀無聲。
“這會也開得夠長的啦,不能老是議而不決呀。”周全福抬起手腕看看表,目光在與會者臉上逡巡,與吳剛對視,他心里有底了,“這樣吧,一方面當作案子來辦,我的意思是,要全面認真開展調查,是不是案子,深入調查自然水落石出;另一方面,再請專家研究現場和尸檢,也可以做偵查實驗,盡快拿出客觀的結論?!甭月酝nD,他意味深長地說,“列寧說,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里。今天我要說,真理可能在個別人手里。就這樣,散會?!?/p>
兩個方面的工作緊鑼密鼓地鋪開,江中分局首當其沖,吳剛更是義不容辭地沖鋒在前。
偵查方面,找到了一個結伙盜竊的同案犯。此人交代,那天夜里,他在樓里偷堆放的電纜線,死者在樓外偷電纜溝里的線,突然聽見外面一聲慘叫,以為死者被人發現挨了打,本來就心驚膽戰的他嚇得丟了電纜線就開溜。第二天天亮,工地來了許多警察,他還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熱鬧,見同伙真死了,立馬溜回老家去了。
眼看年關將至,依然沒有突破性的進展。現場勘查方面,依據種種設想反復勘驗,復原現場的偵查實驗做了好幾次,始終拿不出科學合理的結論。
吳剛橫下一條心,冒昧闖進了周全福的辦公室,提出邀請公安部的刑偵專家來江城。周全福沉思片刻:“我同意,但是要盡快!”
公安部派出一位頭發花白的刑偵專家,帶著兩名助手飛抵江城。吳剛去江北國際機場接機,去賓館的路上,他就開始匯報工作進展和面臨的難題。專家非常敬業,立即投入工作。
三天后的上午,市局召開案偵工作會,省廳分管刑偵的副廳長也星夜趕來參會。周全福一一介紹了與會人員,說了說會議主題,往下便由專家主講。打開投影儀,專家組制作的幻燈片投影上去,老專家不疾不徐侃侃而談,先談了工作規程,再說重新踏勘現場、尸檢、實驗,對每一個疑難問題一一做出解釋,最后得出結論:死者非他殺,系意外死亡。
會場靜寂片刻,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待掌聲稍微平息,老專家又站起身,雙手合十:“這次來江城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得到了吳剛同志的大力協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謝。對此案的分析判斷,吳剛同志是對的?!?/p>
掌聲再一次響起。
會議結束,吳剛向周全福請示:“報告局座,我想請專家們吃頓火鍋,我私人請客,請你批準?!?/p>
周全福斜睨著他:“吃火鍋?”
“對,就是那種土得掉渣牛油滿鍋的毛肚火鍋,又便宜又好吃。人家明天一早就回京城了,還沒來得及品嘗這江城一絕呀?!?/p>
“好呀,我聽說,吃不到這毛肚火鍋,就不算來過江城?!崩蠈<议_心了,“我早就想嘗嘗你們江城的名吃了。”
周全福猶豫:“局里食堂已經安排了,省廳領導作陪,這……”
“取消就是了嘛?!崩蠈<艺f,“你們搞晚宴招待,哪怕是在食堂,也有變相違反八項規定的嫌疑。吳副局長以私人名義請我,吃最便宜的毛肚火鍋,而且就我們倆,大家都省心。就這么定了?!?/p>
周全福勉強點頭:“那好吧,剛子,不讓你一個人請客,買單算我一份?!?/p>
“謝謝局長。”吳剛立正敬禮,拉起老專家轉身就走。
周全福一個人站在樓道里,看著他倆的背影嘆氣:“這個剛子,唉,有點兒瘋。”
當警察并非吳剛的初衷。出生在工廠大院的他,原來對自己的人生規劃不過是像他父母一樣,在廠子里謀一個飯碗,要么在車間做技術工作,要么在廠部混個干部當當;可當上刑警之后,不僅愛上了這行當,還把它當成了一輩子的事業。好在這職業也不負他,時時處處榮辱悲喜都與他結緣。
但成天泡在案子里,忽略家庭在所難免,他的第一任妻子從起初的無法理解到最終的失去耐心,憤而離婚。吳剛心灰意冷,本以為這輩子要獨身到底了,沒想到因為一樁案子,與出身書香門第的蘇秀嵐有了交集,本來兩股道上跑的車,竟然走到了一起。
大學城一位著名教授家中失竊,收藏的名人字畫包括他自己的得意之作不翼而飛,論市值上千萬。這位教授以國畫見長,尤其擅長畫猴子,又因其姓孫,業界稱其孫猴子。案情涉及這樣的人物,時任江城市公安局刑偵處處長吳剛也不得不跑到現場表個態。既然去了,他就不會滿足于走個過場??赐戡F場,聽過匯報,他補充完善了偵查方案,特別強調說:“要在與教授家往來密切同時又熟悉字畫的人頭中排查,兩者缺一不可,同時具備兩個條件的,一個都不能放過。”
第二天,部下向他報告,有一個年輕女教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但拒不配合調查,看樣子是有什么隱情。他問:“怎么個不配合法?”
“又清高又傲慢又刁鉆,還時不時耍點兒小無賴,我們還真拿她沒辦法。”這個部下是刑偵處重案隊的刑警小郝,搞偵查是把好手。
“呵呵,還有你們搞不掂的人?”吳剛來了興趣,放下手里的活兒,“那好,就帶我去見識見識?!?/p>
小郝陪著吳剛登門拜訪,兩人一見面就起了硝煙。
一提起案子,蘇秀嵐憤憤:“談什么案子?跟我有關系嗎?”
對方這么不給面子,吳剛也拉長了臉:“你和孫教授的女兒孫麗走得近,我們找你了解一下情況,公民有配合公安機關調查的義務,對吧?”
“你們該不會懷疑是我偷的吧?”
“理論上,凡是跟孫家有來往的都不能排除嫌疑?!?/p>
再這么聊下去,這天就要聊死了。小郝趕緊緩和氣氛,張口閉口“蘇教授”,恭恭敬敬把來意說了一遍,希望蘇教授提供有助于破案的線索。
蘇秀嵐的態度稍稍緩和:“你們找我找對了,也找錯了。”
“這話怎講?”小郝不解。
“我跟孫猴子的女兒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兩家來往比較多,孫叔叔還送了幾幅他畫的猴子給我,你們破案當然該找我。可是,他家有什么值錢東西,我還真不知道?!?/p>
“那么,你心里有沒有懷疑的對象?”吳剛問。
“你問我?”蘇秀嵐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譏諷,“我印象里的偵探不是這樣的啊,福爾摩斯、大偵探波羅,人家可沒有逢人就問,你覺得這案子是誰干的……”
“蘇教授,那是小說?!毙『氯滩蛔√嵝阉?。
“小說不是源于生活嗎?享譽古今的經典,就是人間的寫照?!?/p>
小郝被懟得啞口無言。
“蘇教授文華底蘊深厚,佩服佩服?!眳莿倹]心思與她爭高低,但聽話聽音,蘇秀嵐應該是知道一點兒隱情的,甚至知道是何人所為也說不定。或許,“拿下”她才是本案的關鍵,但具體怎么“拿下”,能不能“拿得下”,他心里沒譜。
這樁案子,專案組的刑警們費了很大的心力,工作量倍增。吳剛忙得團團轉,早把“拿下她”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幾天排查下來,目標集中在幾個人頭上,卻難以固化。案偵會上,吳剛說:“這是大學校園里的案子,發生在高級知識分子家里,涉及人員也都是知識分子,必須慎重,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能采取強制措施……”
手機在褲兜里振動,他隨手掐斷了。不一會兒,電話又來了,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擔心和案件有關,他還是跑到樓道里接了。
“吳大處長,我蘇秀嵐?!苯又且淮y鈴般的笑聲。
吳剛有點兒意外,眼前浮現出那張帶著點兒刁鉆的面孔,還有兩顆微微突出的門牙?!坝惺聠??是在馬路邊撿到了金項鏈要交給警察叔叔?”
“想不到我會給你打電話吧?”對方絲毫沒計較他語氣里的戲謔,再次讓他感到意外,“你那個案子破得怎么樣???沒什么進展吧?該不會把你愁白了頭吧?要不要請蘇老師喝一盅,給你指點迷津???”
最后一句話入耳,他忙說:“喝酒?好說好說,我請客,什么時間你定?!?/p>
在吳剛心目中,破案永遠是第一位的,只要涉及案子,其他都可以放一邊去不予計較,就像此刻,蘇秀嵐無論怎么調侃他,只要能從對方那里挖出線索,他的耐心也可以有無限的容量。
“酒可不敢喝,喝茶吧。我就在大學城,隨時恭候?!?/p>
那家茶樓叫“春意偶然”,離分局不遠,走路四五分鐘就到了。進了包間,要了兩杯熟普,蘇秀嵐也到了。
兩人相對而坐,他主動幫女士斟茶?!疤K教授,關于此案,不知有何見教?”
“隔行如隔山,我能有什么見教?只是讀過許多偵探文學,想給你點兒提示。老師嘛,給學生灌輸知識,不如教他們獲取知識的方法,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對吧?”
吳剛頷首。聽她提到方法,他想起第一次與她見面時,就認定她是一個重要知情人。當時還在腦子里盤算怎么把她“拿下”,這下好了,她主動送上門來了。
“那么,我就來啟迪你一下吧。孫教授大名鼎鼎,圍在他身邊的人非富即貴,但真正景仰他藝術成就的又有幾個?無非是些名利之徒。在這些人中,通過種種途徑靠近他討好他,想獲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的是哪些人?已經取得他信任的又是誰?只有取得孫猴子的信任,才能目睹那些藏品,不是嗎?這個‘誰’還得是個心術不正之徒,至少有著強烈的謀利動機。依我看,盜竊藝術品,一時性起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此,這個‘誰’得有一個逐漸接近、騙取信任、下手作案、躲過調查的過程,這不是很清楚了嗎?”
吳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思路逐漸清晰,而眼前的她卻在茶爐上升起的氤氳霧氣中越來越縹緲。
“哎,你在聽我說話嗎?”蘇秀嵐提高嗓門。
“沒錯,沒錯。”他猛然驚醒,“你的分析有道理,只是……”
“只是沒告訴你這個‘誰’是誰,對吧?”她似笑非笑。
“對了嘛,直截了當多好嘛,我們會為你保密,這我可以保證?!?/p>
她的臉頓時冷下來:“我也不知道這個‘誰’是誰。我是研究文學的,自認為有點兒作家感,但我從不搞文學創作,我喜歡分析、品評,但如果你讓我寫小說,那可能比最蹩腳的作者還不如,懂了吧?”
“懂了,看活兒的和干活兒的各是一行,你會分析案子卻不會辦案子,是吧?不過,你的提示能不能再明確一點兒?”
“還不夠明確啊?嗯,怎么說呢?你手里肯定有一大把嫌疑人,哪個看著都像那個‘誰’,那是因為他們還沒被觸動,所以沒有反應。你不如想個辦法,叫他動起來。”
“好一個‘叫他動’,”吳剛若有所悟,“謝謝你教了我一招。既然你心知這個‘誰’是誰又不肯告訴我,那我只好回去辦案了,告辭?!?/p>
看著吳剛的背影,蘇秀嵐撇撇嘴:“你這個人……唉,沒意思?!?/p>
綜合了方方面面的情況,包括參考了蘇秀嵐的點撥,專案組依舊沒能鎖定嫌疑人的犯罪證據,更不能隨便對嫌疑人采取什么措施,避免打草驚蛇是一說,弄不好產生負面影響才是警方最擔心的。吳剛不由得又想起了蘇秀嵐的話:叫他動。
采取了幾個試探性的動作,這個“誰”卻沒動。沒其他好辦法,要想拿到確鑿的證據,只有加大調查的力度。
這天下班后,吳剛正打算去食堂吃晚飯,蘇秀嵐來了電話:“吳大處長,孫麗失聯了,三天打不通電話……”
吳剛聞言心驚,孫猴子的女兒失聯?這意味著什么?
蘇秀嵐坦白:“我可能壞了你的事……你知道的,我和孫麗是閨蜜,無話不談。以前我們倆在一起談得最多的是文學——她需要放松,我需要找感覺。自從她家出事,我們開始談案子,我把給你分析的那一套全給她講了,一個一個解剖圍在她身邊的所謂朋友。孫麗人長得漂亮,家境又好,她是學金融的,在一家證券公司做高管,不差錢,追求她的人有幾個不是逐利之徒……”
“你倆是閨蜜,什么都可以談,何錯之有?”
“分析來分析去,那個‘誰’不就分析明白了嘛。我給她分析得太透了,怕她想不開……”
放下電話,吳剛正打算安排人員了解孫麗失聯的情況,刑偵處值班室的電話又過來了:夾山縣彩虹湖發現一具女尸,頭部有明顯的鈍器傷。
吳剛立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蘇秀嵐曾經說她有作家感,而吳剛的這種預感,應該歸結為刑警感吧。
現場在彩虹湖南邊的湖堤上,先期趕到的民警已經拉上了警戒線,四周圍觀的人不多。夾山縣公安局局長李步軍說:“這是一個群山環抱中的野湖,只有附近的村民和喜歡野釣的人常來,平時人跡罕至。今天傍晚,一個釣魚的村民發現湖里有具尸體。現場的目擊者和能找到的野釣者,我們都做了調查,尸體辨認工作正在進行中?!?/p>
勘查車上的探照燈打開,四周頓時亮如白晝。他一手挑起警戒帶進了中心現場,圍著地上的女尸轉了幾圈,尸體經過長時間湖水浸泡,已呈巨人觀,他拿不準是不是孫麗。如果是,倒省去了查找尸源這項龐大的甚至可能是艱難曲折的調查工作,不過,對孫教授老兩口的打擊就太殘酷了,還有蘇秀嵐,恐怕也是一個難以跨過的坎……
他給小郝打了個電話:“你們重點關注的那個人,這兩天有什么動靜???”
小郝回答說:“沒有異常,跟平時一樣,照常上班,照?;丶摇!?/p>
吳剛心里一懔:這家伙不可小覷。
尸源很快確認,果真是孫麗。兇手使用鈍器猛擊受害人頭部致其死亡,拋尸彩虹湖,拋尸之前在尸體上捆綁了石頭之類的重物,尸體在水中浸泡發脹,重物脫落,于三天后浮到水面上。
案偵會議在夾山縣公安局指揮中心召開,大學城公安分局參加,結果由分析到討論到各執一詞的爭論,分析會開成了一個“分裂會”——這是吳剛在會議結束后的調侃式的總結。
大學城的刑警一上來就說,這不明擺著嘛,盜竊孫教授家的犯罪嫌疑人肯定與孫家有淵源,被孫麗發現破綻,或走投無路,或被激怒后殺人拋尸,結論是兩案應當合并偵查,理由一二三四……
夾山縣警方則堅持認為,這就是一起個案,與孫家被盜毫無關聯,而且是劫財劫色殺人案,拿出來的依據是現場勘查和尸檢報告,再羅列出證據甲乙丙丁……
市局刑偵處的刑警也分成了兩派,選邊站隊參與論戰,都急于說服對方,但誰都說服不了誰。最后吳剛拍板:“對案子有不同認識很正常,兩案分頭辦,發現有力證據再串并不遲。不過我要強調一下,這期間互通情報是絕對關鍵?!?/p>
幾天過去,兩條戰線都毫無進展。市局一把手打來電話,第一句說,吳剛,這段時間一直蹲在案子上,白天黑夜連軸轉,辛苦啦。接著第二句就問,兩起案件有點兒眉目了吧?進展怎么樣?。渴d和市里的領導都在問我呀。
吳剛自覺無顏,只好敷衍:“暫時沒有突破性進展,但我們有信心盡快破案。”
郁悶之際,蘇秀嵐也來電話,沒有應景的寒暄:“那具女尸是不是孫麗?孫叔叔住院了,天天問起他女兒?!?/p>
他不敢正面回答:“我們正在抓緊辦案,你好好安慰安慰孫教授老兩口?!?/p>
“那個‘誰’拿下了嗎?”
這個問題他倒是可以直接回答:“沒有,無從下手啊?!?/p>
“查查他的手機?!?/p>
“查了,沒什么痕跡?!?/p>
對方沉默半晌:“他會不會有第二部手機?”
吳剛不由得暗嘆,這女人太厲害,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幾天專案組正在抓緊查證呢??磥?,蘇秀嵐不僅有“作家感”,她的“刑警感”也強烈而敏銳,一再切中要害。但他不能透露偵查手段,只是說:“警察知道該怎么辦。”
他能想象到對方聽到這話時不滿的表情。
小郝那邊很快有了回音:發現第二部手機和通話痕跡。
吳剛迅速調集警力,先“調虎離山”,再“深入虎穴”,發現被盜物品蹤跡,繼而下令收網,一舉抓獲盜竊案嫌疑人、孫教授的得意門生李新才。
根據預先制定的訊問方案,趁李新才心慌意亂之際,吳剛置因果關系于不顧,不問盜竊案,單刀直入追問殺人案,切入點就是在李新才的轎車上搜查到的一把大號扳手,只一回合,李新才方寸大亂,供認了擊暈受害者,再強奸殺人拋尸的全過程。待交代完殺人案,嫌疑人的心理防線早已徹底崩潰,孫家盜案也就水到渠成地破了。
訊問結束,負責記錄的小郝沖等候結果的刑警們翹起大拇指:“咱處長神了,本末倒置,一招破案,了得!”
兩案告捷,吳剛主動約了蘇秀嵐,還是那家“春意偶然”茶樓,還是那個包間,還是兩人都中意的熟普。窗外的夕陽之下,玉蘭花滿樹滿枝地開了,榕樹、黃桷樹枝繁葉茂的冠蓋上新生出一簇一叢的嫩葉,草坪泛起翠生生的綠色,樹林草叢間上躥下跳的鳥兒嘰嘰喳喳地歡叫,還有小徑上一襲紅衣款款走來的她。
吳剛打定主意,今天不談“刑警感”,只談“作家感”。
可惜他沒能如愿,那天蘇秀嵐的興趣恰恰在“刑警感”而非“作家感”。
……
夜已深,殘月如鉤。蘇秀嵐坐在電腦前,她第一次有了一種沖動,要把吳剛給她講的故事記錄下來,不僅是剛剛破獲的這起案件,還有吳剛和他的刑警兄弟們的所有故事,也許不完整,但畢竟是邁出了第一步。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