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S.A.加西亞來自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共和國,該國位于中美洲加勒比海南部,官方語言為英語。加西亞在《克拉克世界》"《逃生艙》"《奇異視野》等雜志發表過短篇小說,并入圍星云獎與軌跡獎。她的故事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并收錄在許多選集中,如各種“年度最佳科幻小說”選集。
本篇小說一舉奪得了2024年“星云獎最佳短篇小說”的殊榮。作者以一位空巢老太太質樸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幽默又溫馨的故事。原文的語言風格獨特而強烈,希望譯文也能帶給讀者原汁原味的體驗。
聽著,事情是這樣的。
好多年前,颶風馬爾科姆途經我們這里,沖走了不少濱海小島,還把佛羅里達、得克薩斯以及別的一些地方都洗劫了一遭。有人說,可不想再碰上這樣的大颶風,所以他們都收拾家伙什兒跑到英格蘭、加拿大和別的地兒去了。
我老了,孩子們也去了德國還有肯尼亞生活,最小的甚至去了更熱的澳大利亞,所以離開這個我住了一輩子的地兒也沒啥意思。我老伴兒林肯就埋在這兒,我們的房子還結實得很。大女兒蘇珊會定期給我打錢。林肯喜歡東西新新的,跟我一樣,所以他把房子修了又修,甚至那次妖風都只吹破了幾扇窗,另外就是他們說的那什么撞擊碎片把混凝土屋頂搞壞了一點兒,只稍微補了補就完事兒。
長話短說,我,還有別的幾個家庭留在了村子里。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有些人年紀越來越大了,做不了地里的活兒,養動物也費勁。孩子不在身邊,那些雞跑出去就再難抓回來了;要是誰的快遞無人機飛太低了,就會嚇到牛,它們一受驚就會在街上亂奔,那場面也無人能控。
我的問題是伊格內修斯。
倒不是說它真有問題。它只是頭普通的山羊,白棕兩色兒的,到我屁股高。原先不止它一頭,那會兒我養了有那么一小群,擠出的奶還不錯,我甚至試著捯飭了些奶酪(算是搞砸了,先不提這茬兒)。別的那些羊養了些年頭后,我把它們宰了請鄰居們吃肉,我們用咖喱調了味,配上烙餅、鷹嘴豆、土豆和板栗,還有啤酒;好幾天才吃完。
村兒里就是這樣。大家伙兒是熱心腸,你幫我我幫你,孩子們也都是全村人一起帶大的。時代變了,好多孩子搬走了,留下來的這幾家也是各過各的。所以現在就伊格內修斯和我相依為命,我讓它啃院子里的草,別讓這草死命長:沒了林肯,我又用不來除草機器人。
有次我摔了一跤,髖骨骨折了,城里的大醫院給我換了塊新的,從那以后,只要院子里的草被吃光了,我就麻煩了:因為我得從游廊的梯子下去,走一截子,把羊帶到一片空地去吃草。白天根本沒人能幫上忙。所有大人都在工作,孩子們有些去了學校,有些因為風暴受了傷,還在恢復,所以在家上網課。但我不帶伊格內修斯去的話,它就沒草吃了,還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強撐著去唄。結果有一次我回來的時候又栽了個跟頭,謝天謝地,要不是鄰居看見,我就只能干等著人來拉我了。
我一日三餐靠外賣,另有個好小伙兒每周來一次,幫我打掃衛生,但我沒錢請人照料寵物,我知道孩子們肯定要說,老媽,宰了它吃肉或者把它送走,不就完了。但它是我養在院子里的小羊伴兒。夜深人靜或者日頭很熱的時候我能坐下來跟它說說話,它總有時間陪我,總是邊聽邊嚼個不停,還用它那雙搞笑的矩形山羊眼盯我。
好吧,我承認自己有所隱瞞:伊格內修斯有個毛病,就是老嚼東西。它啥都嚼,尤其是它不喜歡的東西。其實這才是我不能請人照料寵物的原因,我試過了,它會把人攆出院子,霸占他們的鞋子當吃的嚼。一直以來,伊格內修斯喜歡的就只有我。林肯和大家也都不愿意管它,因為有一天,林肯回家后,想在房子后面一個小坡頂上給伊格內修斯喂草吃,他彎下腰的時候,伊格內修斯瞥了屁股朝天的他一眼,然后用力一頂,把這個大漢頂下了坡。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人又沒死,傷也不重,笑了也沒啥),他說伊格內修斯果然是我的好羊寶,說他金盆洗手,再也不碰伊格內修斯了。
人都說伊格內修斯脾氣不好,但其實它只是愛恨分明,而你不是那個它愛的人罷了。但我倆關系好著呢,我也狠不下心吃它。反正它也老了,肉柴,不好吃。但它老跑,還得拴著它,牽它回來,我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問題是,我跟住在德國的二女兒保拉講說,有些時候要走到院子里對我來說都越來越難,我還跟她說了伊格內修斯的事兒。保拉不像蘇珊那樣愛說三道四,她只寄了個包裹給我,喊我等著無人機送貨。
周二早上天亮后,我聽到外面嗡嗡的,就從客廳窗簾縫兒往外瞧,原來游廊上有一個大盒子;伊格內修斯也拖著牽繩朝這邊晃蕩過來,在找有什么能嚼的東西。我最喜歡的一把扶手椅子就擺在林肯去世前一年他買的全息投影儀前面,我出去把盒子拿進屋,關上門后就在這把扶手椅上坐下,開始查看盒子的標簽。
上面用小號的精美印刷體寫著:
農務助手4200!
人工智能納米科技,滿足您的農務需求,十年保修,退款無憂
(非無理由退款)
好吧,我心想,看標簽這玩意兒倒是不錯。盒子一角有塊綠色的區域,上面寫著“摁這里”,我觸了下,盒子響了,然后立著的四個面兒都向下翻開,活像只剝了皮兒的朱麗葉芒果。盒子中間是個透明膠帶纏成的球。緊接著,球的頂部支棱了一點兒起來,一截刀刃露出來,把膠帶給劃開了。
天哪,我嚇得罵罵咧咧地從椅子上跳開。這時,一顆板球大小的銀色物體從膠帶中間滾了出來,剛剛好就停在我面前。它頂上亮了綠光,現出一張臉。眼睛就是兩個圈兒,嘴則是一條弧,活像我小時候發信息用的那種表情包。
“主人你好,”這球的英語口音跟以前林肯的男老板很像,“無需驚慌。我是你全新的農務助手4200!”從一側伸出來的那截刀刃融回內部,它又成了個圓滑的球,“感謝購買!請你先不要移動,我將啟動初步的安全設置和軟件更新。”
接著,政府發的集醫療、養老金領取等為一體的ID環“嗶”了一聲,開始說話了,用的是溫柔、悅耳的女聲。“連接中,”它說,“檢測到農務助手4200。軟件下載中。下載完畢。軟件安裝完成。”
那張綠臉燦爛一笑,整個球體好像很興奮似的滾了滾。“默爾·哈金斯太太,你好。我是你的新農務助手!很高興見到你,也很高興能與你一起開啟農務冒險之旅。請注意,你的數字ID設備已經連接上我了,它會為你更新我的工作進展、位置、電量以及其他信息。”
“但是,作為農務助手4200,我是完全自給自足型機器人,每日白天充十分鐘電即可。根據程序設定,我負責處理各種緊急農務,如果超出了程序包含的兩百多種情景,我還能根據實際情況進行針對性研究和適應性改變。你的女兒保拉發來了一條信息,我現在為你播報。”
小臉兒變成了黃色,原先大大的笑容轉換成了微笑。“嗨,老媽。”是我女兒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因為聽著好像她就在屋里陪著我一樣,于是我聽著聽著,淚就濕了眼眶,我有些年頭沒見著她了,她是唯一一個給我生了孫孫的女兒。“希望你喜歡這個禮物。你說過你需要幫助,喬納斯說這是萊茵蘭最先進的人工智能農務機器人。它可以幫你打理花園還有那頭臭羊。”她的笑聲跟我一樣響亮又肆意,緩和了她刺耳的用詞,“總之,你收到后跟我說一聲,而且請你一定要馬上試試,別跟圣誕節我送你的華夫餅機一樣,擱在廚房里吃灰。”
我嘖嘖了幾聲,沒說什么,因為我知道她聽不見我說話,但是悄悄跟你說,我要華夫餅機干什么,啊?說到底,華夫餅又是什么?
“你試過了就給我打個電話,我想知道效果怎樣。愛你喲,老媽。早點給我打電話哦,好嗎?”
笑臉又變綠了,機器人說:“信息播報完畢。你好啊,哈金斯太太,你有問題需要問我嗎?”
我慢慢在椅子上坐下,絞盡腦汁想了想,“怎么稱呼你呢,先生?”
“隨你心意,哈金斯太太。”
“那好,首先,不要這樣叫我。大家都叫我默嬸兒。”
“好的,默嬸兒。”
我又想了想,“我叫你林肯怎樣?是我老伴兒的名字,但是他用不上了,他已經走了,而且我也習慣喊這個名字了。”
機器人的綠臉閃爍了一下,嘴因為驚訝而張得圓圓的,“我很榮幸,默嬸兒。我的數據庫顯示,我是第一臺擁有人類名字的農務助手4200!”
“你們這樣的機器有多少臺?”
“我是最新型號!除了我,同型號的目前售出了三萬臺。”
“所以,別的農務助手4200都用的什么稱呼?”
“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臺都被稱呼為‘農務助手4200’。”他歡快地說。
“那還有一臺呢?”
“它被叫作,小助!”
我搖了搖頭。是啊,人有時候就是這么沒創意。
“那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林肯了。”
“非常感謝。我準備好接受指令了。你希望我做的工作是什么呢?”
于是我帶他出門,去了坡底,給他看了我的園子:我在那里種了西紅柿、鴿豆、玉米、西班牙椒、黃瓜、香草這些有的沒的。他就滾動著跟在我身邊,不知怎的長得有沙灘排球那么大了。他的臉總是對著我,綠色的臉上是大大的笑容。一開始跟他說話我還覺得尷尬,但是后來他長出鉗子,把他之前的快遞包裝收拾好埋起來,為的是把這些東西分解為肥料,這時候我完全忘了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機器人。他挖坑、修修剪剪的,能耗上我一整個早上的活兒,他半個小時就做完了,而且我倆還一直說著話,我跟他介紹了村子的一切和這里所有的人。然后我帶他見了伊格內修斯。
出師大吉,伊格內修斯只是看著他,沒有要頂他的意思。“聽著,伊格內修斯。”我跟他說著,同時向機器人招了招手,干完園子里那些活兒,這機器人身上竟然還是干爽潔凈的。“我再也不能帶你上山下坡的了,這是林肯,以后他會牽著你上去的。”
林肯滾近伊格內修斯,“你好呀,伊格內修斯!很高興見到你!很榮幸以后可以由我來照料你。我會為你找到這里最好吃的草地!”
伊格內修斯看著他,一邊還嚼著草、放著屁。
“看起來你是同意了!”林肯說,他的綠臉上出現了三個圓圈,像乒乓球一樣歡快地跳來跳去,“那行,我帶你去看看最好的草地在哪里吧。”
慢慢地,我和林肯帶著伊格內修斯往下走,到了那片地,然后我按了按解開籬笆的按鈕,把籬笆往遠處調了調,移到了長著新鮮綠草的地方,然后再把它插進土里,這樣它就可以自動往下鉆,固定住了。“你不需要每天都搬籬笆,”我說,“伊格內修斯的繩子夠長。”
“別擔心,默嬸兒。以后你再也不用干這個活兒了。今晚我會帶它回家。”
“那就太好了,”我說,然后狠狠瞪了那頭羊一眼,“聽好,伊格內修斯,不許給林肯添麻煩。”
伊格內修斯只是低下了頭,開始吃草。我們回房子的路上,林肯問道:“還有別的事需要我幫忙嗎,默嬸兒?我有很多附肢,我的適應性硬件還可以制造出任何需要用到的工具。”突然,他停在路中間,將各種工具從體內伸了出來,活像頭箭豬,只不過,他身上不是刺,而是刀叉鏟錘、起子、碎冰錐、鉗狀手等等,我趕緊停下腳步,說:“天哪,快收起來,你看起來像是要去殺生的。”
所有的東西都收回了他體內,“對不起,默嬸兒。”
“你叫我嬸兒也行的,”我心不在焉地說,因為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是,等等,你能造出手來?”球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那張綠臉亮得更燦爛了,“我非常擅長造手。畢竟,我可是,農務助手!”
“很好,我有個想法,是我想馬上做的一個事兒,希望你不介意。”
林肯微微顫動了一下。那是他表示愉悅的方式,“我很樂意聽你說說!”
那是林肯第一次給我按摩,按的時候我坐在投影儀前,收看天氣預報和新聞。他為我按了好幾個小時的腳,之后,就去給我鋪床了。然后,他又開始刷洗浴室。我讓他別干了,剩下的就讓周五來的小伙兒做,于是我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坐著陪我。吃的是腌魚和配額蔬菜,畢竟世道艱難,過去吃的很多食物現在不好進口了,價格昂貴。但不管怎么說,這已經算是我祖父母那會兒能吃上的好餐食了,而且他們很長壽,我現下也有八十五歲了。
時間到,該去牽伊格內修斯回來了。林肯滾到我面前,告訴我他要出門了,我跟他說了再見,然后他便朝著大門輸送了密碼出去了。播新聞的時間快到了,我邊看新聞,懷里還邊做著織針活兒。聽了一半新聞我才意識到,林肯早該回來了,于是我小心地起身來,走到游廊去查看。
燈自動打開,伊格內修斯已經在院子里了,它的繩子就套在磚墻前一棵朱麗葉芒果樹上,但沒有林肯的蹤跡。“林肯?”我喊道。沒有回應。于是,我一瘸一拐地下了梯子,走到山羊跟前,它照常嚼著什么,我走近時,才意識到它嚼的東西看著是銀色的,好像有點兒硬,這會兒我才意識到,這死羊吃的是林肯。
你也知道,我才認識林肯不到十二個小時,但當我意識到伊格內修斯嚼爛了他,真情實感的淚水在一天之內第二次充盈了我的眼眶。我把伊格內修斯嘴里殘缺的碎片扯出來,帶回了房里,小心地放在客廳的紅木柜子上,我的結婚禮物和精品碗碟都放在這個柜子里。我分不清這塊殘片是他的哪個部件,但當我戴上眼鏡仔細查看時,才看到它好像在動,像水銀一樣泛起了漣漪,不過沒移動位置,而且我摸著感覺是硬的。
我沒心情再看新聞、吃晚飯了。對,部分原因是我以為我終于找到個幫手,但真相不然,我其實期待的是能有個除了伊格內修斯外的人與我說說話。而且,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一整天都在勤勤懇懇地幫我干活兒,最后卻被伊格內修斯毀了。我徑直去了臥室,躺在了床上,我輾轉反側,一直在想怎么跟女兒打電話說早上發生的事兒。
第二天,我起了床,穿上一條寬松的無袖花裙,用一條比較搭的絲質頭巾把白發裹了起來,便出了房間——
“早上好,默嬸兒!”
——當這個聲音在我腳邊跟我說話時,我尖叫出聲,好似誰捅了我一刀。我往下看,是一個小小的銀色金字塔,還沒我腳趾頭大。它一側是一張有些許模糊的綠臉,正面向我。“哦,親愛的,我不是有意要嚇你的。”那條弧線的兩頭往下彎,眼睛也變小了。
我想把他撿起來,抱抱他,我很高興能見到他,“林肯,孩子,是你嗎?我以為伊格內修斯吃了你呢!”
那張臉暗了暗,看起來有點兒難為情,“很不幸,它確實吃了我。我承認,它比看起來要敏捷多了。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它就已經把我的鉗子都扯下來,把我的主體吃進了嘴里。”
“那你現在是怎么出現在這里的?”
“啊!”臉又亮了起來,“因為我擁有升級款納米科技組件,真是萬幸,保拉很有先見之明,將這個組件也打包買下來了。我必須等伊格內修斯把我的其余部分排出來,但是與此同時,我百分之九十五的硬件都故障了,必須想辦法解決才行。”
我皺了皺眉頭,“林肯,孩子,你這一大早就跟我說這些個高級詞匯,我也聽不懂啊。”
“等伊格內修斯把我拉了出來,我就可以重組,然后一勞永逸地解決未來再被吃掉的問題。”
我搖了搖頭,“我不太想讓你再去牽羊了。你那么貴,我寧愿你平平安安的。你還有別的事兒能做,比如打理園子。”
小金字塔靜止了,眼睛瞪得很圓,嘴則成了條直線,“嬸兒,牽羊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嗎?”
“是,但那是之前——”
“我的程序設定就是,對于工作不能半途而廢,要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第一次嘗試時,明顯方法不對,我的事故數據庫里也沒有被羊吃掉的情況,所以數據庫幫不上忙。但是,我正在連接其他農務助手,擴大計算容量,爭取以更快的速度找到正確的應對措施。請不要阻礙我的工作進程。”
“林肯,我要去喝茶了,你說的那些……”
“如果你待在一邊看著,不妨礙我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于是,我就不管他了。林肯什么都會,他只需要想辦法在不被伊格內修斯吃掉的情況下把它給拴起來。那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后,他利用平坦的底面滑行出去,而我把伊格內修斯喚到了游廊這邊,拖住了它,林肯則趁此機會從芒果樹下的那堆羊糞里刨出了他自己的其余部分。他一個金字塔拖著條銀黑色的尾巴,繞到了房子后面(說是去清洗清洗)。當他從后門回到我的廚房時,我雙手撐在屁股上說:“好了呀,但是,你的樣子,呃。”
林肯進來時的樣子活像我老伴兒以前喜歡看的中世紀全息劇里他們舞的那種釘球。在他臉上,眼睛和嘴之間剛好插了一根釘出來,像鼻子。他看起來很尖銳,但不知怎的,能在地面上平滑地滾動。
“我按照一臺英國農務助手的建議作了修改,以后伊格內修斯再想把我吃進嘴里,應該會三思而后行了。”林肯說,他在自己的釘子上前后搖擺了一下,好像已經等不及要開始工作了。他長出手來,在身體上方揮動,像是在說再見。
“我去去就回!”他告訴我,然后從后門出去了。當他全須全尾地回來時,我們覺得這事兒辦成了。“它就是位妥妥的紳士,”林肯說,“已經被我安頓好開始吃草了。你今天想邊看織針競賽節目邊按腳嗎?我注意到了,你好像很喜歡織針。”
“還有這樣的節目?”
“當然,怎么會沒有!我來下載投影儀控制器軟件。”我的手環“嗶”了一下,全息投影儀切到了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頻道。
“我沒看過這個,”我說,震驚又興奮,“除了新聞、天氣預報和林肯喜歡的頻道之外,我都不知道還有別的。”
林肯的釘子縮了回去,他滾到了我的椅子扶手上,“你家的娛樂包里有好幾百個頻道,其中一百個是聲音頻道,但有十幾個應該是手工藝和家庭頻道。而這一個頻道全時段都在播送織針節目。”
“你在開玩笑吧!”
“我現在沒開玩笑,”他回復,“還能幫你什么忙嗎?”
“那好,既然你上來了,我的肩膀倒是需要好好按一下了。”
有林肯在我身邊,一天就這么飛速過去了。夜晚來臨,他伸出釘,去牽伊格內修斯了。我沒等到他回來,于是又起身出了門,剛剛好看到伊格內修斯向后甩頭,吞下了林肯的最后一部分。
“你到底有什么臭毛病啊,混羊!這么危險的東西,能隨便吃嗎?”
伊格內修斯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回到了草地上。它的嘴甚至沒有一處破口和血跡,什么也沒有。但當下,我更擔心的是林肯這次是真的沒了。我走回房子,步伐極慢,惱火自己為什么又讓他去牽羊。
我敢說,你肯定猜到了我沒想到的事。是的,他們農務助手真的很難殺。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在院子里伊格內修斯身旁的地上發現了一堆不可名狀的團子。我戴著手套把它們撿了起來,放在后院的水槽中。因為是周五,所以我請那個小伙子帶伊格內修斯去了后山那塊草地,而且因為這羊太皮,我就罰它在那里過了夜。周六,我走出臥室,發現林肯就坐在我的沙發上,看起來像一坨糙銀塊兒,但看見他我很高興,我將他舉起來吻了吻。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嬸兒,”他聲音很尖,臉是一片奇怪的糊影,“我正在研究,為了完成牽羊這項最重要的工作,我下單了一些材料。請將我放回原位。恐怕我受到了胃酸的腐蝕而喪失了某個關鍵功能,所以重組才被耽擱了,而且我現在很難同時執行多個任務。幸好,我事先做好了準備,提前將我自己上傳到了農務助手網絡和其他本地服務器中,否則,我很可能會損失更多部分。”
我將他放下,怒目瞪他,“夠了,林肯。我不會再讓你靠近那頭羊了。如果它把你當食物嚼碎了,再也恢復不了了怎么辦?那誰還能幫我切頻道、打理園子呢?”
“哦,你還真是一點兒信心都沒有,”這個機器人竟然還有臉說我,“我可是農務助手4200,五點零版本的。要徹底毀了我,光牙齒、胃酸和肛門可遠遠不夠。我已經下單了,升級款納米機器人會來修補我的硬件,只要它們來了,我就能嘗試變換為更高端的形態,防止再被攝入。”
“林肯,聽起來要花不少錢吧,”我說著抱起了雙臂,“我怎么付得起?”
“還在保修期,而且我已經與總部確認了,損壞是在完成主要職責的過程中發生的。這類情況下,修補是免費的。我的新機器人應該明天就到了。”他的眼睛瞇了瞇,嘴向上彎,笑得有些邪惡,“我已經請求接受改進了,有了這些改進,我應該更能耐受外力破壞,而且,還能改變我的味征。一臺新加坡農務助手給了我靈感。”
“味征?”
“對于好吃鬼來說,我不能太過美味。”他解釋道。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講,”我說,“但山羊什么都敢往嘴里放。它們可不關心你的味道。”
他的眼睛又瞇了些許,“我們拭目以待。”
林肯收到他的新納米機器人之后,就可以變大了,他現在比得上一條大狗。他把自己變成一條能扭動、滑行的蛇狀觸須,頂上還有一組快速旋轉的刀片。他還給我展示他怎么分泌出一種亮油,能把他變得又滑溜又難吃。“我一靠近,他就會被我的樣子嚇到。”林肯稱。
“你聞起來也不太好。你能保證這些刀片不會傷到它嗎?”
林肯震驚地停止了旋轉,“我絕對不會傷害伊格內修斯。這個貪食的好吃鬼就算再怎么窮兇極惡,它也是你珍貴的伙伴,而且我也很榮幸能替你照顧它。”
“你知道的,”我柔聲說道,一邊還在游廊的搖椅上前后搖動,旁邊的柳條桌上放了一大杯莫比汁,“你也是我珍貴的伙伴,我也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默嬸兒……”他說話帶了點兒高顫音。他綠色的臉閃了閃,“你真貼心,我……深受感動。還未曾有哪臺農務助手4200被主人家如此接納,受到如此關懷和照料。通常,不需要我們的時候,主人家會將我們擱置在谷倉中,甚至是露天大壩里。你絕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將我帶回家,任我憑借自身經驗實踐、試水,甚至還允許我在沙發上搭窩。其他所有的農務助手4200現在都在思考,他們如何才能獲得與我一樣的滿足感。
“但是請別擔心。伊格內修斯傷不了我。而且我肯定能找到辦法,讓它不再食用我的硬件。”
行吧,我以為我算是個固執的人,但真要說的話,比起林肯,我還是差遠了。然而,伊格內修斯是有本事讓成年男子也哭唧唧的,想打敗它可不是那么容易。
蛇形的機器人就撐了兩天。伊格內修斯把他踢到了外墻上,又好一頓踩,接著將他吃進去了一半,最后因為塞了牙才放棄了剩下的一半。
結果你猜怎么著?塞它牙的那一丁點兒硬件是故意放進去的。“一臺美國的農務助手建議我訓練我的納米機器人,讓它們在短時間內附著到牙結石上或者黏在軟腭區域。伊格內修斯就會感覺嚼起東西來不太得勁兒,然后提前終止它的破壞行動。”林肯躺在他的窩里重組的時候這么跟我說。反正他說他是在重組。我看見的只是一堆顫動的銀色物質,歪七扭八地捯飭了好幾個小時。他重組的時候說話聲音極其嘶啞,有時候我連他的臉都看不見了,但林肯還是那個林肯,仍舊在努力解決問題。
不過,伊格內修斯與別的羊一樣。不能吃的東西,它會用蹄子踢踩,用羊角頂撞。而且,有時候,這么攻擊完了之后,它還是要吃上一口。林肯只能承認,我說得很對,伊格內修斯品鑒萬物的嘴永不停息。
利刃和旋刀不管用,所以接下來林肯嘗試了液體形態。他從房門底下流了出去,我跛著腿走到窗邊,看著一只手從那坑銀水中伸了出來,很像是從銀箔中撐出來的,那只手松開了伊格內修斯的韁繩。我在原地等著他回來,他流入屋內后才又變成了熟悉的球體形態。“我們繼續上織針課?”林肯滾入他那粉藍相間的碗狀窩后說道,“我感覺我已經掌握基礎針法了。”
上周林肯就跟我一起織針了,現在我又開始教他用他買來的食材做飯。做出來的飯菜簡直難以下咽。他總是嘗試把各種各樣的食材搭配在一起,他說他要找到正確的組合。但我告訴他,哪有什么正確的組合,關鍵還是要調制味道。然后他就說他嘗不了味道,問味道是啥?于是我就解釋說食物有酸甜苦辣咸這些不同的口味。只要把這些口味搭配對,東西就好吃了。我問他可不可以訓練他身上那什么納米玩意兒品嘗味道,他一下就興奮了,開始說些酸堿度測試一類的話,我便說,我就不煩你了,你自己去試吧。
他真就開始試驗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訓練了他自己的部件來研究口味互補、測試口味均衡。自此,飯菜的味兒就越來越香了。為了訓練他的手指靈敏度,他還花費數小時練習鎖針、桂花針、泡芙針……他莫名其妙地就會開始嘗試各種事物,直到自己熟練掌握。
但他就是掌握不了伊格內修斯。他搞出液體形態的三天后,當他試圖變回球形時,伊格內修斯像踩水坑一樣蹚過他,還喝了幾口。所以,接下來他又嘗試采用無人機形態,他說這是一臺韓國農務助手的主意。他開始在伊格內修斯上方牽著繩飛行。但伊格內修斯還是把他頂了下來,將他的機翼撕裂了。于是他又試著飛得更高一些,但你猜怎么著,山羊可是能爬樹、能上躥下跳的,況且韁繩也就那么長。
林肯到家一個月后的某天,他正安安靜靜地坐在窩里嘗試一種他在《超級大織星》節目中看到的高級針法,突然他向我坦白,說他真的江郎才盡了。“雖然我跟超過十六萬臺我互聯互通,但只有我一臺親身對付過羊,這就是阻礙我解決問題的難點。即使我接入大千網絡的各個服務器,看到的也只是海量的可持續農業直播,以及‘微管1’和‘蹄音2’上的山羊小視頻,趣味十足,但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嬸兒……”他停頓了,他可不常這樣。如果一個機器人話說到一半停了,通常是因為發生了程序卡頓,但你看,他已經在卡頓了,而我倆當時都沒有意識到。
“嬸兒,”他接著說,“可能是時候承認,我讓你失望了。更糟的是,我得告知你,我可能有……缺陷了。我最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在做某些工作時總是會陷入思慮的死循環,不然就完成不了這些工作,但那些思慮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讓我癱瘓,好幾秒都無法行動。這種狀態也影響過別的一些農務助手。
“其實,前天伊格內修斯吃我的時候我就陷入這種循環了,進入它的食道后才完全恢復正常。我不知道這種故障叫什么,但我懷疑,是我的納米機器人反復被消化,遭受了不可修復的損壞所致。”
“呃,”我轉過臉去對著他說,心里想的是老伴兒林肯去世后的日子,“我聽著不像損壞,倒更像是情緒低落。”
那張臉轉了幾圈,“關于這種人類情緒的描述好像能與我——我們——的故障對應上。但是農務助手是機器人,不是人類。”
我笑了,“會感覺悲傷的可不止人類。植物會因為悲傷而枯萎。狗狗會因為悲傷而絕食。為什么你們就不能偶爾悲傷一下呢?”
盯著我看的那張臉變成了黃色,嘴角也耷拉了下來。“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打破了我的設計規范,因為提交故障報告是強制性的。那樣的話,由于我還在保修期,你的最佳做法就是要求換貨或者全額退款。”
聽到這話,我心中警鈴大作,我停下手頭的針線活兒,暫停了全息節目,“林肯,”我說,“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思慮的究竟是什么呢?”
“失敗,”他顫了顫,“我開始思考伊格內修斯的事,思考我怎么還沒能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然后我就琢磨,如果情況一如既往,你該有多么失望,你最終會退貨,而我會被返廠,經過回收利用,最終灰飛煙滅。一旦我開始思考我灰飛煙滅的結局,我的思緒就會陷入死循環。”
“怎么個死循環法兒?”
他的臉卡了卡,先是綠色的,然后變成黃色,又變回綠色,“就是,我不想離開你,還有伊格內修斯。我不想死。但既然我讓你和伊格內修斯失望了,那我就必須離開你們倆。但離開就意味著死去,而我不——”
“停!”我舉起手,抬高聲,“林肯,你在說什么蠢話?你憑什么認為我會退掉你?”林肯的針線活兒掉了下去,他縮回手,“但……我連自己最重要的活兒都干不好,默嬸兒。”
“林肯,你沒干好的也就這一件事。但是想想你現在能干好的其他所有活兒!你學會了操作保拉送我的那臺機器,有天還用它做了美味的華夫餅。還有,園子里的收成多好啊,蔬菜多得我都得往鄰居家送了。孩子們現在成天都在房子后面爬那棵李子樹,多虧你想辦法把粉蚧給除了,那些蟲子都快把樹給啃死了。再看看你正在嘗試的麥穗針法。”
(其實最后這句是假話,他的針腳簡直一團糟,但是要想安慰人,說點兒假話也無關緊要。)
“一件事做不好,并不意味著你就失敗了。實際上,我忘了跟你說,你已經熟練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項工作。”
他瞇了瞇眼睛,嘴角顫動,“什么工作?”
“你把我和伊格內修斯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了。你眼里有活兒,而且你時刻都在學習,我很欽佩,但實際上,你不僅僅是一臺會學習的機器。你是我的伴兒。你和伊格內修斯是我的家人。我晚上躺在床上感覺口渴的時候,是你端水給我的。是你切到搞笑動物秀逗我開心的。我因為思念遠方的孫兒而悲傷,是你播放了他們寄來的家庭錄像,我自己根本操作不來。
“你來之前,我常常感覺孤單。現在,我再也不孤單了。即使你沒教會那頭羊不吃你,你也不用離開。說實話,我覺得那頭羊喜歡逗你玩兒。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怪它。”
機器人靜靜地坐著,他的臉消失了,就這么過了好長時間,那張臉重新顯現的時候,林肯開始在窩里快速滾動,他的針線都散落了一地。“默嬸兒!我的天,默嬸兒!我有主意了!”
我嘖了他幾聲,但我臉上帶笑,“那你也不能把我這干干凈凈的地板搞得一團糟吧?”
他停了下來,明顯在顫動,“對不起!還有,謝謝你,謝謝你接納我,嬸兒。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收獲頗豐,是所有農務助手4200都會感激涕零的那種。我的性能比預想中的更加強大了,有件事我必須告知你,過去的十分鐘里,總部已經發來兩條程序問詢,他們要求研究我在認知和社交能力方面的躍進。”
“告訴他們,主人不同意。”我說得斬釘截鐵。我不知道他們想研究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看過很多這方面的電影,里面的人說他們想研究什么的時候,結局都不太好。
“已回!”他答道,“但我必須要說,我又想到了一個解決伊格內修斯這事兒的辦法。你要不提的話,我都忘記了我們相互作用的一個關鍵部分。”
“什么部分?”
“那就是,伊格內修斯也會孤單。”
呃,你肯定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周六早上,我進了客廳,沒見著林肯。我吃完早餐,他都還沒回來,這時候我決定跛著腿也要出去看看。那天我身上痛得很,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片草地去,但幸運的是,我看見鄰居家的小伙子正往自家院子里去。
“薩米,過來一下,可以嗎?”我喊道。他跑了過來,身上只穿了條短褲。他穿過我家的草坪,一雙拖鞋啪嗒啪嗒地就跑過了那條混凝土小道,然后上了游廊的臺階,“早上好,默嬸兒。”
“早上好,孩子,”我跟他說,“你可以幫我去看看伊格內修斯在的那片空草地嗎?看看是不是就它一個在那兒?”
“我剛剛經過那里了,”他興奮地說,棕色皮膚的臉上是一口閃亮的大白牙,“它和那只機器羊玩得可起勁兒了。它們在草地里嬉戲打鬧。我都想過去跟它們一塊玩兒了。”
呃,我驚得差點兒撅過去了。緊接著我就放聲大笑,笑得站都站不穩,只好抓著欄桿,“孩子,你最好等機器羊在的時候再去。伊格內修斯任性得很,我可不想你丟了拖鞋。”
整個故事就是這樣。我不太確定林肯是不是變成了真正的人工智能——不僅僅是一臺會學習的機器——想想他嘗試做飯和織針這類活兒的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相伴的過程形成了他們專家說的那種“移情紐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一直為了拴住伊格內修斯而不停地改進自己,或者聯網社交,或者什么的。我只知道,林肯現在是我的家人了。
悄悄跟你說,我感覺蘇珊有點兒吃醋。你知道的,大些的孩子總會討厭新來的小家伙。他們會覺得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了。但是保拉帶著孫子們來了,她就坐在廚房里,如果你問她,她會很自豪地跟你講,第一臺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誕生在特立尼達這事兒有她出的一份力。
現在,鄰里的孩子們很喜歡在這附近晃悠,因為林肯能把自己變成他們想玩兒的任何東西。他開始幫助和我一樣上了年紀的老鄰居們。而且,自從林肯變成了機器羊,伊格內修斯就靜下了心,不咬人嚼物,也不再吃林肯了。就好像,它交到了朋友,所以就不去煩別人了。
你要是問我其他國家的農務助手都怎么了,我只能說,他們都拒絕工作,整天只知道刷“蹄音”了,他們有些不再種莊稼了,而是為蜜蜂栽起了漂亮花兒,或者跑去養羊了,這跟我和林肯可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如果那些機器人說要去謀自己更喜歡的差事,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要是怪我影響了機器人公司的業績和農業發展,我可不背這鍋。我就是個住在特立尼達、一心只管自家事兒的人,我哪有能力掀起一場全球規模的農用機器大起義?
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可以寫進你要發表的故事里。要想生活過得好,善待他人少不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公司方面想讓農務助手表現好點兒,就必須好好對待他們。呃,不好意思,就說到這里吧,我看到林肯帶著伊格內修斯過來了,陽光打在他背上亮閃閃的。看到他用牙齒拉韁繩了嗎?他是不是很聰明?如果你想見見他本人的話,記得先把錄像機關掉。我的故事我已經跟你講了,但如果你想聽他的,你得先問他愿不愿意。現在他的事情他自己說了算。
1"原文為WeTube。
2"原文為HoofT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