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T.杰舍尼克出生于1965年,是位高產作家,著有眾多小說、散文和漫畫。他的作品體裁豐富,在科幻、奇幻、超級英雄等方面均有涉獵,其獲得2012年“國家前沿文學獎”的小說《我最喜歡的樂隊并不存在》深受讀者喜愛。此外,他還為享譽世界的英國BBC長壽科幻劇《神秘博士》寫過第三任博士及其同伴的故事。
在本篇故事中,一群時間旅行者,無論從何時何地出發、目的地在哪里,都被傳送到了40億年前的火星上。他們面臨著一個致命的問題:受技術限制,時間旅行是單向的。他們是否只能在蒼涼的火星上度過余生?
作為一個從不與人類交流的物種,格利普相當擅長嚇得我們屁滾尿流。
每到這種時期,我都感覺它們比表面上更了解我們。像現在,我和同伴們(我管我們這幫子人叫“時間難民”)正圍著沙灘上一叢篝火,坐在掛著雙月的夜空之下。天氣很冷,冬天也快到了,但今晚我們必須守夜,必須就在此地慶祝我們的節日,“逃離日”。當她到來之時,我們必須做好準備——倘若她果真到來的話。
但我們沒等來她,反倒等來了六只格利普。它們從我們身后的叢林里沖出來,每只至少六英尺1高,血紅色的頸褶大張著,齜著滿嘴獠牙,口水滴答。它們朝我們發起沖鋒,彩虹色的羽毛漫天亂飛,屁股噴出火舌,每個聲音都匯入可怖的戰吼中: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敵襲!”我一躍而起,抓過火邊的一根硬木棒。聚落里其他人也紛紛抄起武器,老人和小孩則四散奔逃,跑向紅沙掩埋下的逃生洞。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其中一只向我沖來,我像打棒球一般舞起木棍,狠狠砸進它的頭蓋骨。這畜生哀號著,盤旋著落向地面,但我并沒有乘勝追擊。碰上格利普時,眾所周知,僅有一條規則是不能打破的:
永遠不要殺死格利普。要是殺了它,那你也死定了。
大多數時候,它們僅僅是在戲耍我們,但要殺人也是不眨眼的。而且,天哪,它們的手段殘忍至極,但凡見過一次,定會終生難忘。
好消息是,這些雜種很快就會玩膩。它們把我們嚇個半死,再追上幾圈,就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它們可不在意中途造成什么損失。就拿今晚來說,其中一只用鼻子從背后狠狠地給了我一下,把我的木棍撞脫了手。另外一只靠著三條瘦骨嶙峋的腿疾馳過來,長滿黑毛的觸手一把拎起我,丟過篝火堆,重重地摔在另一側的沙地上。
落地那一剎那,我清晰地感到背上的舊傷瞬間發作。作為六十七歲的人,我算是身材不錯的那批了,但畢竟過了很久的苦日子,我自然也有了弱點。
我嘴里咒罵著這畜生,瞧見它拿那只獨眼打量著我。我打賭它又要朝我發起新一輪沖鋒了。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但這時,我的聚落同胞們手握棍棒與長矛圍攏過來,瘋子一般嚎叫著,把格利普們趕跑了。
背上的劇痛傳來,我咬緊牙關,在地上多躺了片刻,仰望著飄落的片片雪花。它們仿佛來自天上,來自繞著這顆困住我們的該死星球兜圈的那兩個皎白月亮。
不過,當你困在這顆名為火星的苦難星球上時,身處何時與身在何地同等重要。
“我感覺她這次會來的。”波特老先生凝視著篝火說道。許久以前,他曾和最驍勇善戰的人一起與格利普纏斗,還馴化了我們稱之為“炸脖龍”的生物,騎著它飛來飛去(不好意思啊,劉易斯·卡羅爾1)。但他已經在這里待了幾十年,那些充滿冒險的歲月也早已遠去。“我也覺著這會是我過的最后一個逃離日了?!?/p>
“那我到時候可得干上一杯。”我們禿頂而彪悍的頭兒大蘇爾·蘇舉起一只挖空的葫蘆,里面盛滿了蜘蛛莓酒?!霸傅诙翁与x日成真!”
聚落成員齊聲歡呼,喝下手中五花八門的自釀飲料。挺過了格利普的襲擊,我們再度圍攏在篝火旁,一如既往地在友情與陶醉中慶祝佳節。
當然,同時還懷著“這就是整個聚落所等待的那個逃離日”的希望。不然的話,這只能算半個節日,只能算逃離日前夕。逃離日本身是個有條件的節日,只有當她現身時,才能有完整的慶祝。而上一次她出現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我對答案心知肚明,我們都知道——但我們寧愿保持沉默。還是把它埋在心底,聽聽拍岸的浪濤聲吧。
“至少各種兆頭都不錯?!碧K說,“格利普們基本上沒怎么動手——是不是啊,萊斯?”她笑著,伸出厚厚的手掌摩挲我一頭灰白的短發。
我的背快痛死了,但我依舊笑著豎起大拇指,“那當然,蘇?!蔽铱刹幌霋吡舜蠹业呐d。畢竟,在這鬼地方,今天這樣的時光實在太少了。
“說得好,孩子?!辈ㄌ馗糁鸲呀o我敬了個禮。從前,我跟他一起騎著長著長脖子和蝙蝠樣翅膀的炸脖龍,飛過火星的天空。炸脖龍早已銷聲匿跡,但我和波特的友誼卻延續至今。
“我們的心再一次燃起希望!”蘇宣布道,“尤其是我們之中最年輕的那幾個——現在到我最喜歡的環節了。”她站到一邊,示意露西·堪培拉上前來。
“大家好!”我們新來的成員之一露西——身材苗條、二十出頭、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笑容——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艾F在是逃離日歷史劇環節!”"她轉頭喊道,“孩子們!”
三個孩子應聲出現。可憐的小家伙,作為我們的后代,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是他們的出生地,也是他們所知的唯一家園。
不過說實在的,如果你像我們其他人——無論來自哪個世紀,都清楚自己失去了地球上的哪些東西,而且深知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可能還更糟。
“一切都要從第一個逃離日說起?!币粋€名叫喬·伯格的十歲棕發男孩開始表演。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披著由本地野獸毛皮制成的衣服,我們以兔骨做針,將毛皮縫制成適合人類體型的大小?!霸谀巧衿娴囊惶?,就在此處,一扇閃閃發光的門打開了——”他局促地指向離自己幾英尺遠的一個木標,那上面刻著“G-D"1”字樣?!叭缓?,她從門里走了出來,一頭金發在微風中飄揚,宛如天使。”
我微笑著注視七歲的盧克·肯德爾舉起一個臨時做的長方形框,而年僅四歲的金發小可愛吉娜·布拉德利跌跌撞撞地穿了過去。
“我來拯救你們?!彼搪暷虤獾卣f,隨即又糾正道,“我是說,我來拯救你們中的一部分?!?/p>
盡管后背依舊疼痛,我仍點了點頭,因為吉娜說得真是分毫不差。
我仍記得自己穿過門的那天。
不過,事實上,應該說我是“摔”進了門才對。我整個身體像著了火,周身流過強勁的電流。我的腦子一團糨糊,心臟怦怦直跳,胃里排山倒海。
我視線中只剩下黑暗中不時炸開的一道道閃電,鼻腔灌滿濃烈到惡心的臭氧味和油漆味,耳朵里充斥著尖厲得快要穿透耳膜的哀號。
我記得自己既像飄然失重、又若千鈞壓頂,身體仿佛被撕成千萬片,又全數塞進自己的喉嚨里。既無處不在、又一無所在……
一無所在……
一無所在……
之后傳來一個聲音。一個操著印度口音說英語的男性聲音。
“嘿,沒事了!”一雙手抱住我,將我翻了個身,“你現在安全了。你挺過來了!”
有人喂我喝下溫水,我睜開眼睛,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傳送過程中拉了一褲子。
但圍在我身旁這群人,沒有一個有意見。相反,他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
“你綁定了嗎?”
作為回答,我問出了想到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此時此刻于我唯一重要的問題。我此行的任務原是探索《圣經》中的古老歷史,為此我接受了阿拉米語1的學習與訓練。尚未完全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我用阿拉米語問道:
“耶路撒冷……怎么走?”
此話一出,周圍一圈人都沉默下來。氣氛完全變了。
“他沒有綁定。”印度人聽上去很失望。
我一頭霧水。所有剛從那個傳送門出來的時間旅行者都是如此。當他們第一次踏足這片遍布沼澤的苦難星球時,全都沒有絲毫頭緒。
但她是個例外。葛洛麗亞·戴·戴莉,一年一度的逃離日和逃離夜的主角,是個例外。
在我到這里一年(約合兩地球年)后,她穿過門出現了。至多不過三十歲,年輕又美若天仙,金發碧眼,漂亮得令人屏息。
不像其他那些穿過傳送門的地球人,她可不是空有美貌的傻瓜,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解或困頓。
而且她也沒拉褲子——順帶一提,她穿一套白色的連衫褲工作服,口袋全都塞得滿滿當當。
我挺走運的——那晚我恰巧在沙灘上,望著拍岸的浪花,聽著從八爪蝦學校傳來的哨聲。門伴著光亮出現時,我站起身,想著來客也許需要我搭把手。
但葛洛麗亞并不需要。她保持著堪稱完美的平衡踏出燃燒的矩形門框,即使穿著那條臃腫的連衫褲,也盡顯綽約風姿。她平靜地望向海面,仿佛那不過是新澤西州大洋城里熟悉的波濤。
這樣的平靜最終被我一聲“你好”打破了。她優雅地轉過頭來面對著我。
“嗨。”她微笑道。
我被俘獲了。那一刻起,我整個人都是她的了。
“要喝水嗎?”我指了指剛剛坐的地方,那兒的沙子里半埋著一個葫蘆水罐?!皝磉@么一趟真的會很渴?!?/p>
她搖搖頭,“我感覺還好,謝謝。所以這兒就是了?”
我皺起眉頭,“就是什么?”
“美國華盛頓州啊?!彼奶帍埻?,一臉困惑,“1861年3月4日,林肯就職典禮?!?/p>
我嘆口氣,搖搖頭,“我倒希望是呢?!?/p>
“開玩笑的啦?!彼p笑,“我知道自己既不在那里——也不在那時。我對自己落在何時何地清楚得很?!?/p>
“那我也清楚你瘋了?!蔽夷涿畹馗α艘宦?,“沒哪個神志清醒的人會到這鬼地方來的?!?/p>
我們又笑了一會兒,門突然暗了下去,消失在微涼的晚風中。
“我猜你現在是困在這兒了。”出于私心,我并不為此難過。也許命運是在給我時間,好讓我鼓起勇氣建立一段關系。
“哦,別擔心?!彼钢搁T剛剛在的地方,“它會回來的,而那時我們就可以離開這里了?!?/p>
“我們?”我為之一振。
“所有我帶上的人?!彼酚薪槭碌卣f,“我,再加上所有我裝得下的人。應該能有十二個?!?/p>
“等等?!庇袀€問題我忘記問了。畢竟,我聽到的答案永遠都是“沒有”,也就漸漸忘記再問?!澳闶钦f……你綁定了?”
“如果你所說的‘綁定’是指我能夠回到原來的時代與地點——那么,是的?!彼χc點頭,“算是綁定了吧?!?/p>
很久以來,我第一次燃起希望。我咧嘴一笑,“跟我來。有些人我想帶你見見。”
擱淺在四十億年前的火星表面上?每一個來自地球的時間旅行者最后都會落得這個下場嗎?
有時看來的確如此。在孩子們演出歷史劇的空檔,我環視整個聚落,共數出三十六個時間旅行者,全來自地球歷史長河中的不同年代。
他們有些來自遠未來——二十二、二十三世紀,以及再之后——當然,對于現在來說,任何一個有人類的年代都是遠未來。我所在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曾興起一次時間旅行熱潮,結果是,這里就有五個來自該年代的人。
而且,你肯定會對更早期穿越者的數量感到驚訝。歷史也許沒有記載諸如古羅馬、古埃及、中國唐朝以及英國伊麗莎白時期的時間穿越技術,但來自這些時代的旅行者我全見過,甚至還有其他年代——其中有幾個今晚也在呢。
我們都經受過相同的命運,在這個繁茂而又充滿敵意的星球上,我們團結求生,卻沒辦法回家,也沒辦法去任何地方或任何時代。
至少,在葛洛麗亞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希望之前,情況是這樣的……不過,我必須承認,這種希望最近愈發渺茫了。
“謝謝孩子們!”大蘇爾·蘇熱烈地鼓著掌,重新吸引了聚落成員的注意力,“你們提醒了大家,今晚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夢——明天就是我們一直翹首以盼的日子了!”
整個聚落,包括我,都跟著齊聲呼喊:離日二十三!離日二十三!離日二十三!
蘇能當這么久的老大不是沒有原因的。“偉大的葛洛麗亞女士說過,她會來二十三次!二十三批人由此得以逃離此地!是的,她曾如此承諾!”蘇極具個人魅力,擅長激勵與鼓舞,將來自各個年代與不同文化的流浪者們編織成如今團結的聚落,“她承諾過,一共二十三次!而現在已經多少次了?”
順著她的話,我們改口道: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
“你們其中一些人可能要說,距離上一個真正的逃離日已經太久了!但你們知道我會怎么說嗎?”蘇高舉雙臂,片片雪花在她周身打轉,“我會說三個火星年的等待不算多久!而明天,我們就將見證!我們見證,而后重獲自由!偉大的葛洛麗亞女士將會前來接走我們,就同她接走之前那些同胞一樣!我們的囚禁終將在明天,在第二十三個逃離日終結!”
呼號再一次變化,“離日二十三!離日二十三!離日二十三!”
我們一齊有節奏地拍手跺腳。搖曳的火光中,這景象如此原始、魔幻,仿佛宗教一般——又如此有力。這是那些邪惡又善妒的神靈的祈禱。
這就是久困某地的科學家們的下場。這就是聰明到能造時光機的人類被困在荒野太久后干出的事。
我也參與到儀式中,不過我更清醒。我跟著擂胸,歡呼,扮演應當扮演的角色。我與同胞們一同慶祝,只因他們與我同在,他們就是我的全部,是唯一對我有意義的人。
但在他們之中,只有我,記得第十五和第十六個逃離日之間的真相。
我一輩子也不敢說。
一群物理學家聚在一起,總能碰撞出一堆理論。比如,我們是怎么落到這里的,這一謎題多年來引發了無數猜想——真是永遠說不膩的話題。
用著不同設備、前往不同時代的諸多旅行者們,究竟為什么都來到了此時此地?一個人去拓荒前的美國西部,另一個去耶穌受難日,怎么兩人都到了四十億年前的火星上?
這現象究竟應該歸咎于蟲洞,還是奇點,還是什么其他的時空畸形?火星磁場消失與我們出現在這里或許是同一時期的事兒,兩者會不會有什么關聯?
沒人知道確切的答案,但來自二十三世紀中葉的葛洛麗亞研究出足以做周期性的雙向傳送的方法。她能打開一扇傳送門穿過來,關閉傳送,之后又將它重新開啟,再穿回去——甚至還能帶上其他人。
第一次,她帶走了十二個人——雖然沒有回到他們原本的時代,但不管怎么說,生活在二十三世紀中葉的人群之中總好過和格利普一起住在史前火星上吧。
不過,這種方法依舊存在載荷以及頻率方面的限制——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但直到第七個逃離日之前,無人知曉。
在葛洛麗亞第七次到來之際,逃離日已然是一個備受期待的公認節日了。
逃離日一年一度,在每個火星年的初冬時節舉行,為時間難民們所鐘愛。有時,我們會花上幾個月做準備:搜刮囤積美食、用當地原料自釀烈酒,以及選出能夠離開的幸運兒(同時接受今年自己依舊沒上名單的事實),還得提前做好計劃,以便回到葛洛麗亞的門固定出現的地方。其余時候,我們則如游牧聚落般四處遷徙,在火星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搜尋食物與資源。
不過,逃離日帶來的名單和旅行并不是我們唯一喜愛的東西。圍繞它誕生了諸多傳統——特定的食物、歌曲、故事,還有其他各種我們年年翹首以盼的活動(我最愛的是死兔子咖喱烹飪大賽和調戲格利普專業賽)。
在逃離日創立之前,我們中其實有人嘗試過將地球上的節日搬過來,比如圣誕節、光明節1、排燈節2和古爾邦節3,但它們都沒能扎下根,似乎換了一個世界,它們就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但逃離日是完全屬于我們的。它關乎我們所有人的渴望——逃離這個狗屎星球,這個曾日復一日拿各種傳說誆騙大家,說有水的火星美若天國花園的地方。
這是回家的日子——即使不是今年,也會是明年,或者后年,或者十年以后。
結果,它突然從“總能輪到我”變得沒那么“能”了。
“出了點……問題?!痹诘谄邆€逃離日宴會上,葛洛麗亞將我拉到一邊,如此說道,“情況變了,萊斯。”
“怎么了?”自從第一個逃離日,我成為所有人之中第一個見到她的那天起,我們之間就一直有一種特殊的聯系。有人嫉妒——就連現在也有人在朝這邊張望——但我才不管呢。
葛洛麗亞從一只灰葫蘆里嘬了口某種酒精飲料,但我之前從沒見過她飲酒。“任務的限制因素改變了,”她低聲說,聲音只有我聽得見,“現在動力源只能再維持一段時間。”
我一直小酌的微醺感瞬間蕩然無存,“多長時間?”
“組織返回的次數有了極限。我們可能遭遇戛然而止的情況——無論到時候帶回了多少人?!?/p>
聽到這些,我花了一番功夫才保持鎮定。我不敢問出下一個問題——雖然并不全是因為擔憂時間難民們共同的命運。
“什么時候會強制停止?”披著毛皮斗篷的我瑟瑟發抖,卻并不是因為這冬寒與落雪,“又還能有幾次返程?”
之后,她動身啟程,被選中的獲救者們緊隨其后,整個聚落圍攏過來為她和他們送別,她立即公布了這個消息。大多數人剛聽聞時并不會覺得多糟糕,直到細想才會反應過來,但我就不同了。
已知她總共只能進行二十三次旅行,其中已完成的就有七次,獲救的希望一下子渺茫了起來。即使減去剛剛走掉的這批,剩下的依舊有六十多人,別忘了每天新到火星上的(還沒算上我們沒遇見的那些)。再加上不斷出生的孩子,畢竟困在這么一個陰濕的鬼地方,人們除了向彼此尋求慰藉外,還能做什么呢?不論何種情況,逃離日名單的最高優先級永遠都是孩子和病人。
所以,是的,我馬上就看清了未來并不美好的圖景。我竭力做出最支持的神情,為她堅持奮斗到底、力求救出我們全部的承諾喝彩。但我的心卻沉甸甸的,如一塊哽在胸膛里的混凝土。
因為我不但害怕回不了地球,還害怕再也見不到葛洛麗亞。
當你深愛一個人,卻只能一年見一次(還是一火星年,差不多相當于兩個地球年),還因為生怕失去你們之間僅有的一點點聯系而不敢開口吐露真情,大概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每個逃離日的日出時分,葛洛麗亞踏出傳送門,迎接她的是整個聚落的歡呼與擁抱,喜悅爆發出來,在此時此刻達到了最高潮。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在人群中,同樣歡快而振奮。
大蘇爾·蘇宣讀逃離名單,挨個介紹選中的逃離者,臺下掌聲雷動。被選中的幸運兒在剩下的時間里打點行裝,道別,最后一次享受節日。
與此同時,我和葛洛麗亞則會走遠些,回顧最近的數據。有多少新加入聚落的,有無病痛,有的話又到了什么樣的程度。我們也會討論“強制停止”:我們真的無能為力嗎?
但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一樣的。無論你喜歡與否,強制停止終將到來。她只能來二十三次,一次都不會多。
想到這點,我更加貪戀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但她似乎并不太在意。我帶著她散很久的步,走過海岸,走進叢林,向她指出此地奇特的地形地貌,講述更遠處那些更加奇怪的氣候與生活方式。
她總是高興地聽著,入神而專注。她從沒表現出我煩到她,或是讓她覺得無聊的態度。
不過,我依舊沒有吐露心聲。無論是第九、第十一、還是第十三個逃離日,我都把情思憋在心里,裝作還有大把時間發展感情。
“逃離日快樂,大家!”每年,當葛洛麗亞和當年選出的十二個人在夕陽中走進傳送門時,我都如此喊道,“一路順風!”
“再見,萊斯!”她回道,漸漸消失在視野里,“明年見啦!”
我知道總會有下一個明年,而明年我又可以迎接她,而后再度與她道別。我會一直等下去,哪怕等不到我自己上名單——堅守到第二十三個逃離日,確保其他人能回家,越多越好,這樣才對。
如果不是因為第十五和第十六個逃離日之間發生的那件事,我本會對前二十二個逃離日中的每一個都心懷期待。
那是夏日里炎熱的一天,火星的太陽正當空——倒是不像地球上那么大,畢竟地球離太陽更近些,不過也夠熱了。海膽鳥在沙灘上蹦來蹦去,用長長的紫色針狀喙啄出白白胖胖的柱狀蟲。
我一個人在沙灘上,身旁放了一只酒葫蘆,準備小憩。結果,突然間,我不再是獨自一人。
盡管現在正是仲夏時節的正午時分,時空傳送門卻亮起出現了。還沒等我坐起身,葛洛麗亞便一如既往地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出來——但又與以往有些不同。
她看向我,一雙藍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笑容也比我記憶中的更加燦爛。她沒穿平常的那身白色連衫褲,而是換了件黑色的,袖口、褲腿和口袋周圍都繡著紅色的針腳。
她的一頭秀發在海風中飄揚,她在我身邊蹲坐下來。“怎么啦,博士?”
見到她,我震驚又迷惑,張口結舌,吐不出一個字?!昂伲 蔽覐椘饋?,拍掉胳膊上的沙子,“你來早了!”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得到的話。
“也可能是來晚了呢?”她歪歪頭,又眨眨眼,“取決于你怎么想,對吧?”
我笑了。她有些不一樣,但我又不確定是哪兒不一樣?!暗共皇钦f我不知感恩,但是——離逃離日還有十二個月???”(鑒于一火星年等于兩地球年,為了方便,我們將日歷臨時調整為二十四個月一年,三十一天一個月)
我繼續問道:“你怎么會現在來呢,葛洛麗亞?”
“這么說吧,這是一次實驗——而且成功了?!彼龔目诖锩鲆桓焙诳蚰R戴上,“我們終于征服了強制停止!”
“你開玩笑吧!”純粹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立即淹沒了我,“我一直以為根本不可能!”
“所有人都以為不可能!”她甩甩頭發,向后一躺,曬起日光浴來,“我能這時候出現在這里,而非像平常一樣只能在隆冬時節的逃離日出現,就說明它成功了!”
“這真是……天哪?!蔽译p手合十,心底升起一股久違的希望與欣慰。
“我找到了一種方法,能對通向這里的渠道施加更多的控制?!彼忉尩?,“縮短它的運行周期,同時提高精確度——還有,提升單次最大傳送量?!?/p>
她剛剛的話在我聽來,無異于魔法?!拔覀兠刻丝梢詭Ц嗳肆??超過十二個人?”
“正是這樣?!?/p>
我跳了起來,“得讓大家知道這事兒,他們現在就得知道……可是他們都走了!整個聚落都捕獵去了,沒幾天回不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堅守。”
“嘿,放輕松。”她用手指撥了撥頭發,看起來毫無壓力,“這只是一次實驗而已。在我們檢查完所有環節之前,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為好?!?/p>
“確實?!蔽业募又樯陨酝藚s,“這倒是真的?!?/p>
“別擔心啦?!彼戳丝词滞笊洗髦囊粔K電子設備,“反正等待傳送返航的人也不多了。”
我皺起眉頭,“為什么這么說?”
她把墨鏡推到額頭上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在說我腦子進水了?!爱斎皇且驗橹皶庥鰪娭仆V寡?。今天本來是第二十三次,是逃離災難的最后一架直升機?!?/p>
“哦,媽的?!蔽腋杏X自己的胃筆直地向下墜落,一瞬間沉到火星的中心,“你以為這是你來的第二十三次?”
“顯然如此。”她說。
“很抱歉,但你錯了?!蔽蚁ドw一軟,跪在她身邊,“這只是我第十六次見到你,葛洛麗亞?!?/p>
下一秒,我們就背上背包前往叢林了。
我在埋藏在聚落營地的應急庫存中四處翻找,東拼西湊所有能找到的物資裝進臨時包里,即便如此,我們身上的食物也只夠吃幾天……不過葛洛麗亞聲稱這些足夠了。
她更關心到達目的地后的下一步行動。我也一樣,但直到我們深入叢林幾英里1,她才開口解釋。
“你真覺得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問道,撥開一片莖稈上滿是刺的橘色灌木叢,“無論這究竟是什么問題?!?/p>
“我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點需要解決。”葛洛麗亞說,“我們只知道結果——傳送門開啟的時間比預設的早了好幾年?!?/p>
“你以為自己出現在第二十二個逃離日之后……”
“因為那是我記憶中最后一個逃離日。但不知怎么的,通道把我傳送到了偏移六年之久的今天。”
我沉默下來,繼續跋涉,揮矛劈砍著沿途的植物莖稈?!澳俏覀円趺唇鉀Q呢?說到這個,我們到底要去哪?”
“我們需要建起一個火星側的信號發射器,使通道彈回預定的位置。”她說,“應該說,預定的時間。為此,我們所需要的能量只能從這顆行星上最大的能量源取得?!?/p>
我一邊思考,一邊繼續穿過灼人的熱浪與厚厚的植被向前。
“你想要一座活火山?!蔽艺f,“太陽系最大的活火山?!?/p>
“我聽說奧林匹斯山的風景在這個時節很不錯啊?!?/p>
“你等著瞧吧。”我說,“保管能炸飛你。”
“現在我懂了。”這天晚上,我們面對面坐在篝火旁,她開口道,“現在我知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古怪了。”
我們一連走了幾個小時才扎下營來。叢林里很少有干燥的地方,不過我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處,燃起篝火,把配給分著吃了。無所事事之時,一叢篝火往往會促成一場對話,而今天還有夜行性昆蟲和動物伴奏呢。
“古怪?”我嚼著海膽肉干,皺起眉頭,“我不記得自己對你態度古怪呀。”
“因為還沒有發生——對你來說。”葛洛麗亞喝著獸皮袋里的水,“我說的是最后幾次來訪,直到這次之前的那些。第十六到第二十二次。”
“唉,時間旅行真是的?!蔽覔u搖頭,“告訴我,我將會做什么讓你感覺古怪的事?”
她瞇起眼,透過躍動的火舌注視著我。“你就是……不太一樣了。有些刻意保持距離。我一直搞不懂是為什么。”
“所以你現在覺得是這次來訪的緣故?”我問,“因為接下來我們的會面都是……不按順序來的?”
葛洛麗亞聳了聳肩,“聽上去是這么回事?!?/p>
“但是這好像也說不太通啊,不是嗎?”遠處傳來一聲尖銳高亢的號哭,整個叢林都安靜了——
咿——噶——咿——!
一瞬之后,夜蟲又開始私語。
“這也不夠改變我的態度啊,對吧?”我繼續道。
“你問我,我問誰?”
我凝視著叢林,思索著。黑暗之中,唯見月光和一些植物或蟲子身上星星點點的熒光。
“一定還發生了其他事?!蔽艺f,“或者將會發生,隨便怎么說吧。說不定我倆吵了一架?!?/p>
她咧嘴一笑,“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是吧?”我笑道。
“或者說不定……”她與我四目相對,“說不定我會對你做些什么?!?/p>
我心跳加速。“唔?!边@難道就是我能想出的最佳回答嗎?
“說不定我做了些什么,”她繼續道,“而你并不中意。”她歪著腦袋,一根手指搭在下唇上,“我在想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雖說我以往一直都龜縮不前,但我絕對不傻。如果她是認真的——我感覺她應該是——我當然不會讓好機會溜走。
“不,”我緩緩搖搖頭,“沒這個可能?!?/p>
“那好,”她跪坐著,身子向前傾,火光照得她更加明亮,“我想到了一個可以試試的實驗——如果你愿意的話?!?/p>
我的血液在血管中橫沖直撞。即使隔著篝火,她的話也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笆裁礃拥膶嶒??”
“我們能改變歷史嗎?也許,如果我采取行動,而你也配合——說不定你會改變心意,喜歡上這一次的感覺呢?!?/p>
“而這之后我就不會再表現古怪了?!蔽壹傺b思索著,隨后聳聳肩,“我還挺喜歡你這個想法的?!?/p>
“我也覺得你會喜歡?!彼@過火堆,朝我靠近,“那你怎么說?”她的臉離我的只有幾英尺,“你覺得我們可以改變歷史嗎?”
咿——噶——咿——!
那聲孤獨的哀號再度響起,整個叢林又為之屏息。
“只有一種辦法能弄清楚了。”我說。而后她吻了我。
哦,親愛的地球諸神和無論存在與否的火星諸神啊,我可有回吻過她?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提防格利普成了我倆全天候的任務。奧林匹斯山腳下的平原上布滿了這些畜生。一看到我們出現,它們自然不可能錯過一如既往捉弄我們的樂趣??恐业拿透鹇妍悂喪滞笊系碾姄粞b置抵御,我們總算是殺出了一條通向火山的路。
“我們得再往山坡上走些,”在兩輪格利普攻擊的空檔間,葛洛麗亞說,“找個通風的地方,把發射器建起來。”
面對如此龐然的火山,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奧林匹斯山高達十六英里,方圓三百英里,大到我們站立的位置已經看不清它的全貌。
“上去得花好幾天呢?!蔽腋嬖V她,“還是在這鬼東西沒有突然噴發的前提下?!?/p>
她查閱了一下手腕上的裝置,用指尖劃動著查看數據?!盎鹕郊磳⒈l的可能性為‘高’。對供能是很有利的條件,但對爬坡就不是了?!?/p>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又傳來一陣格利普的怪叫,她看向我,笑了起來,“這些混蛋就不會閉嘴嗎?”
雖然并不好笑,但我也跟著笑了,如饑似渴地欣賞著她的身姿與容顏。在叢林中徒步的這幾天讓她臟亂了些,但對我來說,她比以往更美麗。
在稍遠處齊腰高的深紅色草叢中,格利普們正蠢蠢欲動,所以我們還有些時間做準備。我背穩包,緊握長矛,準備好擋下下一次攻擊。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我眺望平原那頭,瞧見它們向這邊靠近——還有其他什么東西。一個陰影從它們頭上掠過。我聽見熟悉的叫聲,是昨晚那孤單的哀號。
咿——噶——咿——!
突然,我有主意了。
“擋住他們,”我把矛遞給她,“我去去就回?!?/p>
她一臉迷惑地看著我跑開,前去追逐那個影子。我要試試老波特教給我的東西,一個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的花招。
我把雙手的小指塞進嘴里,鼓起腮幫子拼命一吹,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音——我鉚足了勁兒吹著,一遍又一遍。
終于,我感覺空中的那個動物開始下落,它龐大的蝙蝠狀翅膀掀起一陣強風。
“葛洛麗亞!”我揮手吸引她注意,此時格利普們幾乎都要到她跟前了,“葛洛麗亞,這邊!快點!”
她握著矛朝這邊跑來,看著降落在我身邊的動物,瞠目結舌。
“我找到辦法了!”我告訴她,“我找到辦法了!”
結果炸脖龍壓根兒沒有滅絕,而我也沒有忘記如何呼喚和駕馭它。騎在它骨瘦嶙峋的黑色脊背上,我把葛洛麗亞拉上龍背,讓她坐在我身后,然后繼續吹起口哨——吹了三聲,一聲高過一聲。作為回應,炸脖龍扇起它那皮膜翅膀,從草地上騰空而起,堪堪躲過追來的格利普,它們發出失望的吼叫。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抓緊了!”我叫道。炸脖龍直沖云霄,我們的體重似乎沒有對飛行造成任何負擔。
我身體前傾,發出一聲尖銳的口哨。炸脖龍理解我的意圖:向前飛,飛到火山開闊的山坡上。
這頭坐騎完美執行了我的想法,將我們帶到滿是石頭的奧林匹斯山上。它的理解是如此迅速而精確,以至于我懷疑它是從前我們訓練過的其中一只,甚至還可能被我騎過。什么都有可能,畢竟我們不清楚這種生物的壽命有多長。
無論它多老,也不論它究竟是什么來歷,它毫無遲滯地帶著我們向前飛去,在我發出指令——吹出三個音調遞降的音,把全身重量向前壓——之后,朝葛洛麗亞選擇的一處冒著蒸汽的山坡上降落。
我們如羽毛般輕盈地著陸,隨后便立即開始了工作。
我看著葛洛麗亞從口袋和背包里掏出各種零件和儀器,將它們有條不紊地裝配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炸脖龍并沒有飛走,而是留在我們身旁看著。
我問葛洛麗亞是否需要幫忙,她只是搖搖頭。地面隆隆作響,蒸汽噴射的頻率越來越快,她身子向后仰著,指向每一個物件,無聲地清點著。
下一秒,絲毫沒有拖泥帶水,所有東西都像拼圖一般組裝在了一起。每個部件都完美契合,天衣無縫地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個籃球大小的球形線框物體。
“它是怎么工作的?”我皺起眉頭,嘗試從外形上看出這個裝置的用途。
“再等等,還沒有完全弄好?!彼隽伺銮蝮w上一個紅色的按鈕,彈出一根針尖樣的裝置,刺破了她的右手手背。突然,她的皮膚上浮現出細細的金色花紋,如電路板一般,裸露的胳膊、手掌和臉頰上都能看到脈動著的紋路?!艾F在好了。”
我正目瞪口呆,葛洛麗亞又按下另一個按鈕。球體閃爍著轉動起來,重組自己的結構。
片刻后,球體完成了轉換;葛洛麗亞走到火山口邊,松手將它丟了下去。球體伸出一根發亮的細絲與葛洛麗亞相連,緩慢地落進翻滾的蒸汽中。
我看著她皮下的電路閃爍得愈發頻繁,終于恍然大悟?!澳憔褪前l射器本身。”我說,“你一直都是?!?/p>
葛洛麗亞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這個球是一個放大器……一個變頻器。它可以給我提供重新定位通道所需的能量?!?/p>
“我能幫上什么忙?”我上前一步,“任憑安排?!?/p>
“幫不上?!彼凵駵o散,隨即閉上眼睛,“我需要專注?!?/p>
山坡抖動得愈發厲害,我開始擔心奧林匹斯山是不是馬上就要噴發了。我想警告她,想央求她快些……但我擔心打攪她的后果更嚴重。
“好了!”她的手指飛舞,好似在操縱著看不見的控制臺,“找到了!”
炸脖龍發出一聲類似于馬嘶的聲音。它一定也知道要發生什么了,我想。它一定是想在為時已晚之前離開這里。
“馬上到了……”葛洛麗亞說,“馬上就好……”
剎那間,天翻地覆?;鹕娇跀U張得更大了,她跌了進去。
“葛洛麗亞!”
她抓住了邊緣,單單靠著指尖掛在火山口上,拼命嘗試著把自己拉上去。她的肌肉因負荷而緊繃,皮下的紋路雜亂無章地閃動著。
我沖到她懸掛著的邊緣處,絲毫不管能把人燙起泡的熱浪,猛地跪在地上?!拔易プ∧懔?!”我抓住她的小臂往回拉,用盡了每一絲力氣,只求救她上來。
我們視線交匯了一瞬,這一瞬之間,我明白了。這一刻她的雙眼中唯有兩種東西,其中只有一種是愛——
而另一種是放棄。
“放手吧?!彼f,但我不肯。
地面再一次傾覆,將我往前一拋,而葛洛麗亞抓在火山口上的手也被震脫了。滾燙的蒸汽在我身邊涌動,我痛得大叫……
最后一刻,炸脖龍一把撈住我,將我抓出火山口,一飛沖天。
咿——噶——咿——!
但我沒能抓住葛洛麗亞。
炸脖龍帶著我迅速飛離,在我們身后,超級火山迸發出沖天的火光與驚雷,落在周圍繁茂的叢林與平原上,而我兩手空空。
失去愛人的傷痛要多少年才能平復?答案是,需要的時間比你的命還要長——即使得益于時空旅行這一殘酷的奇跡,你在接下來的幾年間還能見到她,也無濟于事。
到了那時,尤其痛苦。
逃離日二十三!逃離日二十三!逃離日二十三!
時值逃離日的清晨,沙灘上,時間難民們的情緒無比高漲。日出將至——以往的每一年,這就是葛洛麗亞踏出傳送門,前來拯救逃離日名單上的人們的時間。
雖然自她上一次來已經過了三個火星年,整個聚落依舊相信今年會有所不同。從親身經歷中我們都知道,時間旅行是件麻煩事;整個聚落都相信,也許因為時空連續性上的某一處小問題,她的第二十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被導向了更晚的時代,距現在很多年,甚至數十年都有可能。
就讓他們心懷希望吧,我想著,即使我心知肚明。就讓他們享受這節日,在遙遠的冬陽下,在紛飛的落雪里歡聚吧。這是——雖然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僅有的東西了。
就讓老波特繼續講他騎著炸脖龍飛躍熱氣蒸騰的叢林的故事吧。就讓大蘇爾·蘇繼續吹噓她打敗過的那些格利普和率領過的傳奇旅程吧。就讓小喬·伯格、盧克·肯德爾和吉娜·布拉德利繼續玩他們小孩的游戲,在他們僅知的這個世界夢想著下一個逃離日吧。
我為他們高興——同時又被自己的記憶所折磨。我貪婪地囤積著它們,心甘情愿地沉湎于它們交織在一起的歡樂與悲傷、快樂與痛苦之中。
我記得葛洛麗亞在她死后的第一次露面——對她來說,是第十六次造訪。我沒說一句讓她多想的話,也沒告訴任何人我所經歷的真正的第十六次造訪。只管悶在心里。我害怕自己說出來,可能會改變歷史。
如果我告訴她,在半年前的那次造訪里,未來的她因為嘗試修復通道而死去,會是怎么樣?如果過去的她發現,她只能再來七次,第八次就會導致她死去,又會是什么樣?她會改變如今采取的這個辦法嗎?如果會的話,新的辦法會不會抹去我們在前往奧林匹斯山途中共度的那些良宵?
對我來說,這個風險太大了。
“大家!”大蘇爾·蘇喊道,“快到點了!讓我們開始清算已得逃離者吧!”
所有人一并歡呼。又一個備受歡迎的逃離日習俗開始了。
“第一個逃離日!”老波特舉起一根發言杖。它有一根橘色莖稈那么長,點綴著海里撈上來的貝殼,“承偉大的葛洛麗亞女士之恩澤,整整十二個人得以在那天逃離這個地獄!”
他搜尋著自己龐雜的記憶,繼續背誦著第一批逃離的十二人的名字……之后把手杖傳給下一個人,他接著開始背誦第二個逃離日的名單。
儀式就這樣持續下去,回顧著每一個逃離日與每一個同胞。我禮貌地聽著、等著,但心思早已飄到別處,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我想起自葛洛麗亞秘密來訪之后的那幾次逃離日,想起看見她卻又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心里有多難受。我更是沒法開口告訴她我所知的,因為害怕失去我們共度的那些時光,更怕失去在叢林里擁她入懷的體驗。
我太想吐露真情了,但我真的不敢。我不敢冒毀掉那些經歷、改變我記憶中的過去的風險。
倘若存在失去我們過往那些共同經歷的風險,我絕對不會冒一絲一毫,即使這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地見到她,卻不得不保持距離……表現“古怪”,她是這么形容的。
發言杖傳遞著,我回想起葛洛麗亞剩下的幾次造訪,尤其是三年前最后一次——第二十二次。我記得她在傳送門口最后一次回望時臉上的微笑。我記得她朝我眨眨眼,仿佛是在暗示她為我準備的下一次秘密造訪。
然后她便離去了。我知道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見到她。
“第二十二個逃離日!”現在是孩子們的老師露西·堪培拉拿著發言杖。正當她背誦著最后一批隨葛洛麗亞逃離的人員名單時,凜冽的寒風掠過海灘,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轉過身,裹緊毛皮斗篷抵御寒冷,繼續背誦著我們爛熟于心的名字。
我也緊了緊自己身上的斗篷。近幾年氣候有所變化,明顯一年比一年更冷。一些物理學家聲稱這可能是大轉變的開端,就是未來科學研究中所推知的那場災難性的磁場消失,會將火星變成一個沒有空氣的、貧瘠的荒漠。從地質學來看,也確實是這個時間點——地球上人類時代的四十億年前。物理學家們認為有這個可能,但他們并不知道導致這場災變的具體原因。
我并沒有告訴誰,但我覺得自己可能明白了。我記起某個高科技裝置和這個星球上最大的能量源起了不可控的反應,而這個能量源扎根如此之深,自然可能影響到磁場。在這個深愛之人就在自己眼前死去、卻依舊可以在之后幾年繼續拜訪你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嗎?
但其中有一些可能性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即使這意味著我要在時間難民們面前裝出勇敢的面孔。
發言杖傳到我手里的時候,整個聚落已經回顧完了第一到第二十二次造訪,再不剩需要細數的逃離日,再沒有需要被記起的獲救者——至少不是以說出來的形式。
當然,我知道得更多。我知道在第十五和第十六個逃離日之間那秘密的第二十三次造訪。我知道葛洛麗亞再也回不來了,因為她為了救我們所有人,而死在了奧林匹斯山的噴發中。
我也知道,那一次,她成功救下了最后一個人。她的確救下了最后一個靈魂。
“敬偉大的葛洛麗亞女士!”我將發言杖高舉過頭,在清晨的寒意之中揮舞著。朝陽躍出泛紅的地平線,在我身邊,整個聚落齊聲歡呼著,念誦著她的名。
我微微一笑,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從第一個逃離日到第二十二個逃離日,加上中間第二十三次的秘密來訪。我想起她溫暖的雙手拂過我的肌膚,還有她那柔軟的雙唇、婉轉的聲音、飄逸的金色長發。我還想起有些事永遠只有我和她知道,無論我們身處何時何地,無論我們這個彎折扭曲的宇宙發生過什么。
她在第十五和第十六個逃離日之間救下的靈魂,她在那遠古火星上救下的最后一個靈魂,現在屬于我。
1"英制長度單位,1英尺=30.48厘米。
1"炸脖龍(Jabberwocky)是源自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Lewis"Carroll)創作的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夢游仙境》及其姊妹篇《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怪物。這個名稱在英語中意為“無聊、無意義的話”,但在這些作品中,它被描繪成一種高大、兇猛的怪獸,具有爬蟲類的特征,如翅膀和鱗片,以及長而尖銳的爪子,還有兩條分別向上向下的尾巴。
1"阿拉米語是阿拉米人的語言,是舊約《圣經》后期書寫時所用的語言,也被認為是耶穌基督時代的猶太人的日常用語,新約中的馬太福音(瑪竇福音)即是以此語言書寫。一些學者更認為耶穌基督是以這種語言傳道。它屬于閃米特語系,與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相近。
1"光明節,又稱哈努卡節、修殿節、獻殿節、燭光節、馬加比節等,是一個猶太教節日。該節日是為了紀念猶太人在馬加比家族的領導下,從敘利亞塞琉古王朝國王安條克四世手上奪回耶路撒冷,并重新將耶路撒冷第二圣殿獻給上帝。
2"排燈節,又稱萬燈節、印度燈節或者屠妖節,是印度教、錫克教和耆那教“以光明驅走黑暗,以善良戰勝邪惡”的節日。
3"古爾邦節是伊斯蘭教主要節日之一,亦稱宰牲節。我國穆斯林也將古爾邦節稱為“忠孝節”。
1"1英里約合1.609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