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歌

瑞士作者弗洛里安·海勒是《科幻世界》的老朋友了，曾在我們這兒發表《真材實料》《直到排隊終結》《當愛哭喊時》等明星短篇。與德語世界盛行的硬核科幻不同，弗洛里安·海勒最愛干的事就是在波瀾壯闊的故事背景下加入一絲無厘頭，下面這篇新鮮出爐的《鯨歌》也是如此。這是一個視野極其宏大的故事，但宏大得來……又不那么正經。

在走進館長海澤爾·艾德里奇的辦公室之前，弗蘭克·林確信這場會面不會持續太久。艾德里奇是一家水族館的館長，弗蘭克則是一名應用神經學家；雖說弗蘭克對動物的神經功能了如指掌，但在其他方面知之甚少，對海洋生物學更是一竅不通。因此，他猜測館長急著找他純粹是個誤會，這中間八成是有人把神經學家和營養學家混為了一談1。一旦弄明白他的專業背景，館長應該會馬上讓他打道回府。

一進門就看見館長坐在一張奢華的辦公桌后。她看上去五十歲上下，換句話說，她要么年近百歲，要么自信到不需要靠醫美來掩蓋年齡。見到弗蘭克進門，她起身指了指旁邊的座椅，“請坐。”

“謝謝。”弗蘭克入座，“我叫弗蘭克·林，聽說您要找BCI2方面的權威。請問找我有何貴干？”

“弗蘭克林博士，感謝你百忙中抽空趕來。聽說你是這一領域的頂尖專家，形勢所迫，像你這樣的優秀女性正是我們急需的人才。”

弗蘭克受寵若驚，但覺得還是有必要澄清一下性別上的誤會，“感謝您的熱情歡迎，艾德里奇館長，但其實我是男的。叫我弗蘭克就行。”

“哦，”艾德里奇館長頗為意外，“好吧，那么，弗蘭克，大概是哪里弄錯了。當然肯定不是你的錯，也許是你上級的問題。這么說吧，我們水族館目前面臨著一個棘手難題，急需一位資深人士的協助。所以我派人去找最好的BCI專家。”

“那就是我沒錯了。”

艾德里奇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弗蘭克，然后點點頭，“勞煩你在大廳里先坐一會兒。”

見到凱特·基普林走進大廳，弗蘭克就知道這一個小時的漫長等待可算是結束了。和弗蘭克一樣，凱特也是腦機接口領域的權威之一。兩人經常在各種大會上碰面，并因此相識。雖然就專業水平而言，凱特從來無法比肩弗蘭克，但兩人一直維持著一種良性競爭關系。

前臺領著凱特走進艾德里奇館長的辦公室，一番介紹后，弗蘭克也被招呼進去。他在凱特身邊坐下，然后凱特開口問道：“找我們來是要做什么呢，海澤爾？”

“哦，凱特，這可說來話長，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就從頭說起。”

“好吧，是大精的問題。”

凱特不解地眨了眨眼，“大精是個什么玩意兒？”

“大精是一頭抹香鯨，也是水族館的一大招牌。”弗蘭克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在等候凱特的時候，他已經讀過了相關資料。“目前，我們大精兄弟是整個太陽系僅存的一頭抹香鯨。”

艾德里奇館長嚴肅地看著弗蘭克，“大精是頭雌鯨，不過其余部分你都沒說錯。我們在六年前克隆了她。”

“給一頭雌鯨取名叫大精，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們是根據她的種類取名，不是根據性別1。”

“了解。”弗蘭克啜了一口端上來的咖啡，“不過，還是基普林博士的那個問題，找我們來是要做什么？”

艾德里奇看向凱特，“大精是個外星人。”

“外星人？”凱特眉頭一皺，“你是指外國還是外星球2？”

“凱特，拜托，當然是外星球。”

“這可不好妄下定論。你怎么知道？”

“她親口說的。”

弗蘭克和凱特面面相覷，然后問道：“用哪門語言說的？”

“我聽見她用英語說的。聽著，女士們，還有，呃……這位先生，我不是在開玩笑。說來話長，我又不太會講故事，你們最好還是親自看看。”

她叫來前臺，然后四人一同來到水族館的下層，走進了一間多媒體放映室。

“她都找上你了，”兩人入座時，凱特小聲問弗蘭克，“干嗎還找我？”

“她覺得我資歷尚淺。”

凱特翻了個白眼，然后像是鼓勵似的沖他一笑，“別往心里去。話說回來，你今天穿得挺漂亮的。”

弗蘭克臉一紅，“謝謝。”

“歡迎參加我們的講解。”艾德里奇館長說。全息屏亮起，一頭抹香鯨赫然出現，只見她正在一個巨大的水池中優雅地游動。“這是事發當天的影像，這時大精還沒出現異樣。”

跳入下一段視頻，現在畫面是夜視模式。大精的頭部浸在水面之下，以垂直姿態在水中漂浮。“這是深夜一點半，她正在睡覺。”

弗蘭克注意到了一瞬間的畫面干擾，然后大精突然開始抽搐。

“仔細看。”艾德里奇館長以慢速播放大精抽搐前的幾秒畫面，并且把干擾部分放大。

“看上去像是天上在下沙子。”凱特瞇著眼睛仔細瞧，“但也許不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海澤爾，這是什么？”

“我們仔細分析過這份錄像，但還是沒有半點頭緒。也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圖像干擾，碰巧撞上了大精出現異常。”

“經常會有這種圖像干擾嗎？”

“沒有，之前從來沒有過。我一直堅持用最好的設備。”

凱特擺擺手，打消了猜測。然后艾德里奇館長再次開啟倍速，大精抽搐了大約五分鐘，然后平靜下來，重新回到垂直睡眠的姿勢。

“她又睡了八個小時，對于抹香鯨來說，這個時間有點太長了。然后就是這個。”

畫面跳到了白天，視角切到了水池的外面。十幾個水族館員工模樣的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寬廣的觀眾席上。起初大精依然以睡眠姿勢懸浮在池中，然后她睜開雙眼，環顧四周。過了一會兒，她沉到池底，沿著池壁繞了一個大圈。

“好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弗蘭克說，他感到不寒而栗，雖然他并不知道對于抹香鯨來說大精的行為是否反常。

“她在尋找出口，”艾德里奇館長說，“這不是很明顯嗎？”

“找到了嗎？”凱特問。

“當然沒有，你看她笨頭笨腦的模樣。她只會游泳，別的什么都不會。”

“那你怎么認定她是個外星人，而不是一頭反常的鯨魚呢？”

畫面切到一個高個子的黑發女人，只見她手拿著平板，正坐在泳池邊上。“隔天，我們的生物聲學家希金斯博士就發現大精的鯨歌出現了明顯變化。”

畫面又快進了幾次，先是希金斯對一系列的頻率圖表現得非常驚訝，然后是她埋首分析數據，最后，希金斯博士戴著耳機、拿著平板坐在水池邊，水池里漂著一個浮標似的設備，而大精就在她的腳旁漂浮。

“希金斯博士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破譯了大精的歌，然后用了一周時間和她建立了實時交流。”

“你的意思是……”弗蘭克疑惑地看著全息屏幕，“……她們在聊天？”

“我就是這個意思。”

“難以置信，”凱特小聲說，“她們在聊什么？”

“希金斯博士主要是在抱怨她沒用的——”

“大精在說什么？”

“她說得可太多嘍，這倒不意外，”艾德里奇館長嘆了口氣，“畢竟她除了游泳就只能說話。但是別擔心，我們已經對她的故事做了精簡。”

大精的故事

我的種族來自一顆氣態巨行星的衛星，這顆巨行星比你們的木星大一點點。當我們發明望遠鏡并開始研究天空時，發現這顆氣態巨行星之外有一條小行星帶。這條小行星帶的背后有另一顆氣態巨行星，它比我們所環繞的巨行星更大十倍，但是離太陽的距離比我們更遠五十倍。于是我們開始尋找我們所在的太陽系的邊界，宇宙之浩瀚無垠，著實令我們大開眼界。

很快，我們的天文學家發現，銀河系中心方向的恒星似乎不符合引力定律。經過一番研究，天文學家解開了謎團，而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這些恒星看似異常，實際上完全遵循引力定律，因為一個質量極大、速度極快的恒星級黑洞把它們甩出了運行軌道。這個黑洞誕生自一顆死去的超巨星，而這顆超巨星原本是圍繞銀河中心的超大質量黑洞近距離旋轉，后來它爆炸成為超新星，并和銀河中心產生強烈的相互作用，最終以超過百分之四光速的速度被拋至銀河旋臂。根據這個速度計算，這顆恒星的遺骸正在疾速飛向我們的太陽系，并將在不到兩百年的時間內摧毀我們。

雖然沒有任何航天經驗，但我們立刻化身成為一群太空工程師。經過了長達十年的挫折與進步，我們抵達了軌道高度。到第二個十年快結束時，我們已經登上了鄰近的衛星。而在第三個十年里，我們已經遍布這個氣態巨行星的所有衛星。

到了第四個十年，我們啟程飛向小行星帶背后的另一顆氣態巨行星。但是在旅程之中，我們才體會到了自己的渺小。整個航程持續了二十五年，僅有一小部分船員幸存下來，而且沒有人能夠返回母星。至此，即便是最樂觀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要想在所剩無幾的時間里跨越兩個恒星之間的巨大鴻溝，根本是徒勞。

第二天，我們又化身為一群科學家，分別研究自己擅長的分支學科。在生物學家和電腦學家的通力合作下，基因載體技術取得了重大突破。這項技術讓我們在宇宙中漂流數千年之后依然能重新生長出身體，還能把我們的大腦記憶儲存在強大的數據庫中，以便有朝一日把這些記憶復制到新生的身體之中。于是，我們又變成了一群生物工程學家和電腦學家，經過一番艱苦努力，我們終于獲得了成功。然后，我們又變回一群太空工程師。在剩余的時間里，我們把能夠找到的所有資源開采殆盡，其中包括氣態巨行星的所有衛星和小行星帶，我們甚至把懸浮工廠送到氣態巨行星上進行開采作業，并利用這些資源盡可能多地制造宇宙飛船。

當黑洞終于侵入我們的太陽系時，巨大的引力扭曲了天空，把滿天繁星拉成了一道道弧線。很快，在引力的拉扯下，就連太陽和氣態巨行星的形狀都發生了畸變。當這顆死星飛至星系的兩顆氣態巨行星之間時，兩顆星球及所有的衛星都被硬生生地拽出了軌道。黑洞的吸積盤發出炫目的光芒，受強力磁場的影響，大量的等離子結在吸積盤中不斷形成又消失。引力嚴重扭曲了光線的路徑，導致吸積盤像個球體一樣環繞著事件視界，同時展現出了它的上下兩面。

我們發射了八百萬艘太空飛船，然后一直等到末日的最后一刻，才對我們的大腦進行掃描，并將數據傳送給艦隊。這就是我死前的最后記憶，接下來的內容都是設備記錄下的信息。

數據還沒傳輸完，第一顆衛星已經砸向了氣態巨行星。撞擊產生的輻射殺死了一半人口。兩小時后，遠比第一顆衛星更大的第二顆衛星從氣態巨行星的天空轟然落下。待到我們自己的衛星撞擊巨行星時，衛星上其實已經毫無生氣。在監控設備失靈前傳送的最后畫面中，氣態巨行星的大氣層像一把巨型掃把，從我們瀕死家園的大地上席卷而過。

與此同時，我們的艦隊靠近了黑洞。飛船墜入重力井的深處，像擋風玻璃上的蟲子任憑黑洞擺布。離開事件視界、重返正常空間的瞬間，它們立即以四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沿著精準計算過的軌道向四面八方飛去。

我的飛船沿著旋臂飛行了近五十萬年，始終沒有找到一顆宜居的星球。但在約四百年前，它偵測到了微弱的人造無線電訊號。就在飛船靠近太陽系時，你們開始向宇宙發送第一批信號。因為相對速度極高，飛船花了幾個世紀的時間進行減速。但是在太陽的日冕中做最后減速時，飛船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太陽風暴，并在日珥中被焚毀。被毀之前，飛船的智能系統釋放出一群簡陋的偵查探測器，但只有我的探測器沒有遭到太陽焚燒，并成功抵達了地球。因為基因載體在太陽風暴中已經被毀，所以探測器只能搜尋具有發達大腦的非人類生命體將我復活。我對這頭鯨魚的命運深表遺憾，但是探測器的機能實在有限，而當時的我也不過是一個記錄，對此無能為力。可惜覆水難收，請允許我以這頭鯨魚的形態自然終老，結束我的生命。

艾德里奇館長的講解結束，一時間沒有人說話。良久，弗蘭克才問道：“你居然還管她叫大精？”

“當然了，有什么不可以。”艾德里奇館長避開他的目光，“就算知道她的真名，我們也念不出來吧。”

“前提是她有一個真名，”凱特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不管大精認為自己是誰，她都已經死了幾千年了。從技術層面講，現在她只是一頭自認為是外星人的鯨魚。”

弗蘭克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他得出了一個不一樣的結論：“從技術層面講，你是對的，但是請記住，大精擁有這個死去的外星人的記憶。鑒于探測器完美再現了這個外星人的意識，這頭鯨魚應該也繼承了原主人的性格特征。我覺得歸根結底這是個哲學問題，即連續不間斷的意識流的重要性。這就好像討論一個人醒來之后，是否和入睡前是同一個人。單純把大精視作一個記憶容器，未免有點太過狹隘。”

凱特咬住嘴唇，然后點點頭，“看來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就是這個話題會讓哲學家爭論好幾個世紀。”

艾德里奇館長聽完他們的對話，眉頭緊鎖，“所以呢？這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凱特？”

“這意味著目前我們應該把大精視作一個真正的外星人。如果這不是一場騙局，那你就應該通知政府了，海澤爾。”

艾德里奇館長的臉色暗下來，“很高興你提到騙局的可能性，因為這正是我目前最擔心的事情。整起事件可能只是一個性質惡劣的玩笑，目的就是要讓我在全世界面前出糗。你要知道，凱特，在我這個位置要面對很多敵人，其中有些家伙完全有能力干出這種事情。畢竟我們是在通過翻譯工具和大精進行交流，這樣的設備是可以被入侵的。所以我們得先確定這不是騙局，然后再告知政府。”

“怎么確定？”

“親愛的，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你們先進的腦機接口能夠讀取思想，把它們變成數據指令。”

“準確地說，是解讀腦部活動，不是真的讀取思想。”弗蘭克說。

“謝謝你，弗蘭克。”艾德里奇館長又轉向凱特，“你們怎么定義這東西，我管不著，只要它能不經由翻譯工具，直接確認大精的話是否屬實就行。另外，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就算大精不愿意和你們交流，也能核實她的想法，對吧？”

“話是這樣沒錯。”凱特的回答有幾分猶豫，顯然她還是希望先通知政府。

如果她執意這么做的話，接下來就會開展一次官方調查，這將把無數人牽扯進來，而他們大部分人不會貢獻什么專業知識，只會用他們各自的政治立場把水攪渾。到時候，沒等委員會一致同意對大精進行BCI植入，這頭鯨魚估計已經壽終正寢了。

“在給新樣本校準植入方面，我的速度向來無人能比。”弗蘭克見機立刻插嘴，“一起合作的話，我們一周之內就能成功。”

凱特盯著他看了會兒，然后轉向艾德里奇館長，“我和弗蘭克絕對是這份工作的不二人選。不過費用可不便宜。”

“錢不是問題。”

“我們還要給大精的腦部植入芯片。”

“但做無妨。”

“海澤爾，這是侵入式手術。”

“我當然知道。”

凱特嘆了口氣，“假如大精不愿意我們切開她的腦袋、窺探她的思想——在我看來這個可能性還是挺大的——再進一步假設她確實是個外星人。如果我們強迫她接受手術，那我們將樹敵無數：我們自己的人，政府相關部門，大精，甚至是大精的族人——如果那八百萬艘飛船中有一艘出現在了太陽系的話。老天，我們可能會挑起一場星際戰爭。”

艾德里奇館長雙手交叉在胸前。“你想多了，親愛的。但是我懂你的意思。”她轉向弗蘭克，“要不你給想想辦法，說服大精接受手術吧。”

雖然很反感當說客，但弗蘭克二話不說臨危受命，畢竟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與外星人進行第一類接觸，他削尖了腦袋也要加入進來。實際上，只要能了解外星人意識對于鯨魚大腦的影響，就算賠上一條命他都心甘情愿，更別說能在這樣一起重大歷史事件中扮演一個關鍵性角色。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他列出了一長串他認為能夠說服大精接受移植的理由，但是它們都缺乏一個關鍵因素：沒有一個理由能夠說服他自己。因此，當這個外星人一口答應接受手術，甚至提議越快越好時，弗蘭克大吃了一驚。

得知這一意外突破，凱特把弗蘭克夸上了天。事后弗蘭克才意識到，這恰恰是兩人關系出現顛倒的開始。在此之前，弗蘭克一直是凱特在專業領域的勁敵，始終比她技高一籌。但在此之后，弗蘭克成了凱特在這個項目上不折不扣的下屬。只要凱特在場，弗蘭克的每一個決定都需要獲得她的許可。而在獲得許可之前，通常都要和她進行冗長的爭辯，弗蘭克得巨細靡遺地把所有的計劃和措施都告知凱特。只有在凱特長時間不在的時候，工作進展才能遠超他的想象，因為在此期間，弗蘭克充分享有決策自由。

但在第四天晚上，弗蘭克取得了一個遠超他權限的發現，他急需凱特做下一步指示。但是凱特在中午就已經離開了水族館，并向弗蘭克強調不管發生什么都不得打擾她。因此弗蘭克只能聯系艾德里奇館長。

前臺告知弗蘭克館長去出席籌款活動了，弗蘭克告訴前臺情況緊急，必須立刻和館長說話。前臺換了一條線打電話，然后告訴弗蘭克他得通過凱特才能聯系館長，特別是涉及重要事宜的時候。弗蘭克回答說凱特現在沒空，因此他想直接和館長通話，對此前臺回復說館長現在也沒空，所以弗蘭克必須先聯系凱特。

和前臺繼續掰扯了兩個回合后，弗蘭克終于選擇了放棄。現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對結果進行復核，排除可能存在的錯誤，并且暗自祈禱凱特能盡快回到水族館。

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弗蘭克最終鼓起勇氣，撥打凱特的移動設備。撥了三次，凱特才接電話，視頻里的她看上去快要炸了。她壓低了聲音說：“弗蘭克，晚點再打。我在出席很重要的籌款活動。”

“是關于大精的事情，情況緊急！她和我們想象的并不一樣。”

“好吧，所以我們有結果了。等我忙完就告訴海澤爾這是個騙局。”

“不是，等下！”弗蘭克大喊，但是凱特已經掛了，“這不是騙局！該死的，凱特！”

他繼續打電話，這回打了五次凱特才接。她滿臉寫著絕交，“弗蘭克！”

“這不是騙局，凱特。大精確實是外星人。但是她并非可憐無助，而是極度危險。我需要你的協助，因為我們尊敬的艾德里奇混賬館長拒絕和我聯系，說她沒空。”

凱特轉頭和屏幕外的什么人道了個歉，然后退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你最好沒搞錯，弗蘭克。”

“等我說完你就明白了。我破譯了大精的部分意識。沒有破譯很多，但足以推翻她的一些說法。凱特，讓她接入網絡是個重大錯誤，雖然她不可能比鯨魚更聰明，但是她有著可怕的精神力去執行任務。不管怎樣，她對植入芯片的運用遠超我們的水平。我無法追蹤她的網絡活動，但是我確信她正在設法聯絡她的飛船。信號很可能已經發出去了。”

“你在胡說些什么，弗蘭克？她的飛船已經被燒——”

“大精撒謊了！和所有的騙術大師一樣，她說的大部分都是事實，但是在一些關鍵點上，她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哪些關鍵點？”

“全面的細節分析可能得花上好幾年時間，但是有兩件事情我可以確定：她的飛船還在，而且壓根就沒有什么基因載體。”

“沒有？”凱特茫然地盯著攝像頭，“如果沒有基因載體去再生身體，那他們的飛船要把意識復制到……完了！”

弗蘭克幫她把話說完：“復制到它遇見的任何高級生命的體內。”

凱特的目光黯淡下去，但幾秒后又亮起來。“不對，弗蘭克，你是發現了問題沒錯，但真相并非如此。否則的話，探測器早就把大精的意識復制到了人類體內，而不是變成關在水池里的鯨魚。你看她現在這副模樣，別說傷人，連自殘都做不到。”

“根據我的檢測結果，關于探測器機能有限這塊，大精沒有撒謊。這個探測器肯定很小很簡陋，它的人工智能更像是基于規則的算法，而不是真正的AI。我估計它沒法理解周圍的環境，所以在人類和鯨魚之間進行選擇時，它只會選擇腦子更大的物種。”

“哦，”凱特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這么一比，確實是鯨魚的大腦更大。”

雖然好不容易爭贏了一次，弗蘭克卻沒有一絲成功的喜悅。“好了，煩請把情況解釋給我們尊敬的艾德里奇混賬館長聽，與此同時，盡快通知政府。”

這起事件讓凱特和艾德里奇館長的前途毀于一旦，隨后更是鋃鐺入獄。之所以她們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是因為經過調查發現，就在弗蘭克對檢測結果進行復核時，大精侵入了至少兩臺無線電望遠鏡。而在弗蘭克等待凱特期間，大精向艾普西隆·厄里達尼1發射了信號。

信息的具體內容至今仍是一個謎，因為沒人能夠破譯。大精也成功逃避了審問，因為第二天她就肚皮一翻，死在了水池里。但是，大家都認為她把信息發送給了一艘飛船，飛船一收到信號就將飛向地球，而它的目的，就是要以人類大腦為載體，復活整個外星種族。

面對這一切的結果，弗蘭克百感交集。雖然他慶幸自己免遭牢獄之災，但還是覺得很受傷，因為政府顯然沒有把他的貢獻太當一回事。雖然免遭法律制裁，但是弗蘭克的職業生涯畫上了終止符，沒有機會參與新的項目。自此以后，他就一直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時刻關注著媒體對于大精事件的報道。

評論普遍認為這艘飛船雖然危險，但無法立刻對人類構成威脅。對于大精的記憶分析——當然，在這當中弗蘭克的名字從來沒有被提起過——表明這艘飛船并未進入太陽系，只是在途經太陽系時從數光年外發射了一個探測器。如果它現在確實在艾普西隆·厄里達尼附近飛行，那么等它接收到大精發出的信息時，也已經是十年之后了。天體力學決定了這艘飛船必須先發射一顆輕型探測器進入太陽系，在獲得樂觀結果后，才會耗費巨大能量進行減速。因此，等這艘飛船抵達地球，都已經是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后的事情了。而所有人一致認為，如此漫長的時間，足夠人類發展出遠勝于這艘外星飛船的科技。

對此，弗蘭克不敢茍同。在研究大精的大腦時，他沒發現她有任何自殺傾向。但是在她的陰謀敗露時，她卻立刻選擇自盡。根據大精的講述，他們絕不是輕易言敗的種族，對此弗蘭克只有一個解釋：她主動自殺，是為了阻止弗蘭克從她的腦子里挖出更多的秘密。不管這些秘密是什么，它們肯定事關重大，足以讓大精選擇自殺。自此以后，這個念頭就一直陰魂不散，每每想起，都讓弗蘭克毛骨悚然，直至他在多年之后去世。

不同于探測器上搭載的簡陋智能系統，飛船上的智能系統才是名副其實的“智能”。這是一個強大的數字智能，技術水平遠在人類之上。收到大精的指示后，智能系統立刻制定出一套最優策略。因為飛船剛剛經過艾普西隆·厄里達尼，在它接近下一個恒星并利用太陽風帆改變航向之前，還要等待一百多年。不過，飛船搭載的探測器的重量卻非常輕，可以利用飛船的激光加速，直接飛向太陽系。經過精心布置，飛船把所有剩余的探測器分批發射向了地球。

第一個探測器在大精死亡六百年后抵達。這次，簡陋的探測器被預設了一個精準的目標。最終，它成功地把外星人的意識完美無缺地復制進了一個人類的大腦。自此以后，在飛船正式抵達之前，地球上始終都有至少一名外星人存在，因為剩余的探測器都是按照人類的壽命年限陸續抵達地球的。

這些外星人悄悄研究人類，并傳播思想。隨著一代一代過去，這些思想日臻發展成熟。他們偽裝成人類，成為各自所在時代的偉大思想家，雖然他們在世時對人類生活方式的影響不值一提，但是他們嚴格執行這個精心制定的計劃，經過數百年的時間，這盤棋越下越大。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他們一步一步帶領人類走向了幸福、安定，以及毀滅。

在瑪妲拉生活的時代，機器已經消失了。她慶幸這個時代沒有機器。她只能從故事和神話傳說中了解舊世界，這些可怕的故事里盡是奄奄一息的陸地和海洋。地球上的生命已經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所幸神之靈及時降臨，將世界變成一片和平樂土，舒適的小屋與篝火取代了摩天大樓與發電站。自此以后，人類就一直在企盼神的真身下凡。

企盼成真時，瑪妲拉還是個小女孩。一天夜里，圣容在空中顯現，自此以后，神的圣容就如一顆指明星照耀著大地，它時大時小，在蒼穹游弋。

瑪妲拉欣喜若狂，但是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神并沒有要下凡的跡象，她與神見面的熱情也日漸冷卻。但就在她放棄看到下凡之日的時候，神突然褪去了圣容模樣，如預言所說一樣，以噴火巨塔的形象降臨到大地上。

不僅如此，神的降臨點并不在遙遠的天涯海角，而是在距離瑪妲拉的聚落只有一公里的下游地帶。她和整個部落都向巨塔狂奔而去。終于到達神腳下時，他們親眼看見了圣靈降臨。璀璨的光芒將瑪妲拉和每一個族人團團包裹。當光芒消失時，他們的一切思想、希望與恐懼，也都隨之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1"神經學家（neurologist）和營養學家（nutritionist）的英文很相似。——本文所有注釋均為譯注。

2"腦機接口，全稱為Brain-Computer-Interfaces。

1"抹香鯨的英文為“Sperm"Whale”，直譯為“精子鯨”。因為抹香鯨的頭部含有大量鯨腦油，這些鯨腦油是捕鯨人的重要目標，而過去人們誤以為這是抹香鯨的精子，故取此名。

2"原文為“alien”，這個詞在英文中既可以指外地人，也可以指外星人。

1"艾普西隆·厄里達尼（Epsilon"Eridani），位于波江座的一顆恒星，距離地球約10.5光年，是距離地球最近的恒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