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4日,由中國音樂學院出品、中國音樂學院藝術實踐中心制作的大型多媒體合唱劇《聶耳的歌》在中央歌劇院上演。來自中國音樂學院的校內外師生以及國家級院團的各位大師,共同將聶耳一系列經典音樂作品以別開生面的形式進行了新的詮釋,為我們呈現了一場震撼人心的視聽盛宴。該劇以人民音樂家聶耳短暫而波瀾壯闊的一生為線索,以聶耳膾炙人口的經典音樂作品作為貫穿全劇的音樂材料,以戲劇與音樂作品相結合的舞臺手段為整體結構方式,構建了一個既尊重歷史、又擁抱當下的藝術世界,實現了歷史與當下、經典與創新、不朽與新生的碰撞與共生,不僅讓紅色經典音樂煥發出了全新的生命力,更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引領觀眾穿越時空,深切感受聶耳音樂中蘊含的愛國情懷與時代精神,可謂是一部極佳的愛國主義教育之作。
一、致敬經典——舊貌換新顏
《聶耳的歌》是對聶耳紅色經典音樂作品的致敬,但絕不是將聶耳所創作歌曲和器樂曲進行簡單地串燒,而是對紅色傳統的延續、對聶耳精神的傳承,是一部蘊含深厚文化底蘊、滿載豐富歷史信息的音樂史詩,是對聶耳藝術遺產的一次深刻挖掘與再創造。
所謂“合唱劇”,即合唱與戲劇的緊密結合。作為一種源自于西方的音樂演唱傳統,合唱既可以在戲劇中作為對情節進行評論、敘述、總結的工具,也可以作為某一群體情感表達的載體,而后者正是合唱藝術在20世紀中國蓬勃發展的核心驅動力——社會的劇烈變革激發了民眾心聲表達的強烈需求。從早期的學堂樂歌到與政治現象緊密關聯的群眾合唱,合唱作品始終扮演著反映時代風貌、弘揚民族精神的重要角色。在這一背景之下,專業化的合唱創作與群眾性的歌詠運動發展并重,合唱成為了既保留西方合唱藝術精髓、又具有鮮明的中國風格的藝術體裁形式。
戲劇是人類共有的藝術形式。聶耳本人對戲劇這一藝術形式有著高度的評價。在聶耳一生的文章與評論中,他屢屢強調戲劇之重要意義:“戲劇者,文學美術之結晶體也……而(新)戲劇亦為社會教育之利器。”聶耳認為,戲劇具有“舊戲劇”與“新戲劇”之分,而“新戲劇”則是有利于社會教育的藝術形式,具有引領民眾、啟迪思想的力量,因此“欲發達(吾國)文學美術者,豈可不積極提倡戲劇乎。”在這一問題上,聶耳與他的革命伙伴、中國現代戲劇的奠基者田漢不謀而合。田漢主張,戲劇不應單純地直接再現現實的苦難, 而應將現實中的悲苦進行升華與提煉, 使得戲劇中啟蒙與審美的雙重追求得到統一。聶耳與田漢的戲劇觀念,似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地滲透并影響著后人的藝術創作。
《聶耳的歌》正是以合唱作為整部作品的軸心,且創新性地將戲劇性的表達形式與合唱藝術相結合,用合唱來傳達戲劇的張力,并充分發揮了戲劇的功能,由此創造出了合唱劇這一新型的藝術體裁形式。劇中,戲劇化的表達與獨唱、獨奏、朗誦、交響樂、合唱等音樂形式交相輝映,給予音樂敘事更有力的支撐:“聶耳”是劇中現實的有力見證者、情節的深度參與者——在《碼頭工人歌》中,能看到聶耳神色凝重地目睹了碼頭工人的疾苦生活,筆尖流淌了沉重的旋律;在《畢業歌》中,“聶耳”置身于一群手舉抗日救亡標語的學生之中,他的音樂喚起了青年一代對民族解放的堅定信念……這些或苦難沉重、或激昂澎湃的場景,在音樂與戲劇元素的緊密交織中得到近乎完美的呈現。音樂喚醒了塵封的時代記憶,將聽眾帶回到那個風雨如晦卻又曙光初現的年代,戲劇與音樂的有機結合使作品的技術問題得到保證的同時,引導著聽眾產生內心的深思與共鳴,盡美矣,又盡善也。用音樂來講述聶耳這一偉大作曲家波瀾壯闊一生的構想也因此得到了圓滿的呈現。從某種程度上說,合唱劇《聶耳的歌》不僅是藝術形式的革新與突破,更是對聶耳戲劇觀的一次成功延續。
二、音樂重塑——創新之演繹
在創作《聶耳的歌》時,作曲家胡廷江與黃凱然提到:“(合唱劇的)所有歌曲,均忠實呈現聶耳歌曲旋律原貌,但并非歌曲的簡單配器,而是結合劇情,采用交響化的作曲手法全新創編,使之既不脫離聶耳原作,又使其煥然一新。”大量聶耳的經典歌曲經過新的演繹,在劇中重獲新生,融合了古今中外的音樂智慧,將所指的音樂語言與能指的思想情感、心理活動、現實情節進行了緊密的聯結,使音樂語言傳達出歷史的厚度、時代的變遷。
首先,劇中的音樂重塑了聶耳音樂中體現的群眾性特質。以《梅娘曲》為例,整段音樂由十一小節的弦樂震音引入,隨即由一段小提琴獨奏演奏主旋律、豎琴流動的音型作為伴奏引領全曲,共同勾勒出一幅柔美細膩的愛情畫卷。當女高音接過主旋律,獨奏的小提琴與大提琴在不同聲部對主題旋律的模仿似是深情的對話,彼此呼應、此消彼長。隨著合唱的加入,合唱與弦樂隊的全奏將整段樂曲推向了情感的高潮,飽含著愛情的浪漫與纏綿,卻在“但是、但是你已經不認得我了”一句中突兀出現了一個六級上的離調和弦,如利刃般劃破愛情的夢境,預示著梅娘與“心上人”的悲劇結局。《梅娘曲》塑造的是一位因愛人受傷失憶而傷心悲痛、試圖喚醒情人記憶的女性形象。在眾多版本中,大部分的演繹都采用女高音獨唱來塑造這一形象,而在這部合唱劇中,《梅娘曲》被創造性地重塑為女高音獨唱與合唱的形式,不僅極大地豐富了音樂的層次與情感深度,更使得《梅娘曲》所承載的深沉情感由個體女性的哀愁擴大到了整個時代背景下女性群體的共同心聲,也由此使得聶耳音樂作品中固有的群眾性特質得到了更鮮明而有力的體現。
此外,劇中的音樂重塑了聶耳音樂中體現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主創團隊首先將《賣報歌》的演唱形式創造性地重塑為獨唱、二重唱與合唱的多元融合形式,原本純真質樸的兒歌風格被發展成為聲勢浩大的群眾聲潮。而后,在該曲新編的和聲中,一個看似“突兀”實則匠心獨運的減七和弦巧妙融入,使得音樂在輕快愉悅的旋律之下,傳達出聶耳對底層勞動人民深切的同情與關懷——這種以喜劇性手法寓哀于樂的藝術處理,不僅將《賣報歌》蘊含的深刻內涵“實體化”,更成為聶耳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生動寫照。
除去聲樂合唱的部分,器樂部分也體現著主創團隊的諸多巧思:大量的場景音樂、過場音樂、幕間曲等都使用了聶耳音樂的經典材料,并以此為基礎進行交響化的展開,為觀眾帶來了耳目一新的體驗。在《序曲》中,作曲家使用了例如《梅娘曲》《畢業歌》《賣報歌》等聶耳經典歌曲中的旋律素材進行展開發展;為了維持合唱劇的整體性,作曲家巧妙運用了核心音樂動機貫穿的手法——聶耳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口琴曲》,以不同的音樂形態呈現在了合唱劇的各處:這一旋律首次以李心草吹奏的口琴形式原始呈現,純凈而真摯,似是少年人的心聲;在“聶耳”初抵大上海時,它以雙聲部旋律由單簧管演繹,蘊含幾分對尋找光明之路的期待之意;直至劇末,當回望聶耳波瀾壯闊的一生時,樂隊全奏再次奏響這一旋律,壯闊而深情……《口琴曲》以各種變奏的形態反復出現并貫穿于整部歌劇中,作為聶耳精神與形象的象征,奠定了音樂創作的核心立意,使全劇在這一旋律的引領下,呈現出一種內在的統一與和諧。
三、視覺盛宴——“寫實”與“寫意”
作為一部歷史人物傳記式的作品,劇中“寫實”與“寫意”的關系如何達到平衡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所謂寫實,是指戲劇作品在描繪人物、事件和場景時,力求逼近歷史的原貌,通過細致入微的刻畫,引領觀眾感受到歷史的厚重感和人物的真實性;而寫意則更側重表達情感、意境和象征意義,通過抽象、概括和象征的手法,使戲劇作品具有更深的藝術內涵和審美價值,使觀眾獲得心靈上的觸動。因此,在創作中,既不能將作品簡單地處理成一個平鋪直敘的“歷史編年史”,陷入枯燥無味的敘述中,亦不能過于追求抽象,使之喪失作為一部歷史人物題材的戲劇應有的真實性與可信度。理想的狀態是在兩者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點,讓作品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仍能綻放出獨到的魅力。
在視覺層面上,《聶耳的歌》力求寫實與寫意的和諧統一,無論是舞臺美術與多媒體設計,還是人物的形象塑造,都做到了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在對主要人物如聶耳、田漢、黎錦暉的造型設計上,創作者遵循了在歷史人物原型的基礎上,對人物不同年齡階段、不同人生閱歷分期進行精準表現的原則——“聶耳”輔以出場,身著白色的襯衫,朝氣蓬勃;隨著“聶耳”褪去少年心性,他穿過由合唱隊組成的熙攘人群,穿上馬甲、旅行風衣、接過手提箱,意味著人生觀的轉變,他開始追尋一條光明之路;在田漢被捕、聶耳接手創作《義勇軍進行曲》的重要時刻,“聶耳”換上了西裝,造型再次改變、形象再次升華,彼時他的精神世界已趨于成熟,對拯救民族危亡的信念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在“寫實”的基礎上,《聶耳的歌》充分體現了主創團隊對于細節與史實所持有的客觀嚴謹、精益求精的態度。在對“女青年”的妝容設計上,導演要求演員不得佩戴任何非道具的配飾,并避免妝容過于華麗而偏離歷史;飾演“聶耳”的演員在接過合唱演員遞來的小提琴時,不斷對琴身正反方向進行調整。這些細節的精準再現,皆經受得起嚴格的考證。而在《梅娘曲》中,主創團隊則有意安排了寫意的人物形象與雙人舞蹈,在講述這一細膩、哀婉的愛情悲劇時,避免了以寫實的方式可能展現出來的冗長乏味。整部作品中虛實結合、相生,在現代的演繹中盡可能還原了音樂作品與人物角色的原本風貌與時代特征。
舞臺美術在當代的戲劇創演中承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劇中,舞臺背景采用多層次的、具有縱深感的模塊設計,展現了革命的浪潮、人心的匯聚、歷史的縱深、以及作曲家內心的掙扎與執著,同時傳達出時間、空間、人物關系三個維度的信息,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多媒體創作整合了大量寫實的珍貴歷史影像資料,如聶耳的樂譜、泛黃的老照片、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以及充滿寫意風格的大量創造性的、有時借助人工智能而生成的空鏡,在適當的情節段落恰如其分地加以展示,在視覺上與劇情完美契合,寫實與寫意相平衡,實現了歷史底蘊與現代審美的深度交融。
結語
致敬與創新,是合唱劇《聶耳的歌》的兩大關鍵詞。《聶耳的歌》是對聶耳音樂遺產的一次深情致敬,也是對藝術創新的一次大膽探索,是一首時代強音。《聶耳的歌》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為聶耳的經典音樂旋律注入了全新的時代氣息,使之以一種更加蓬勃生動、充滿現代審美韻味的姿態躍然于舞臺之上。這一力作不僅實現了對紅色音樂經典的深刻致敬,更在此基礎上完成了創造性的轉化與創新性的發展,讓聶耳的音樂在新時代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與活力。
當全場起立、在李心草的指揮下莊嚴歌唱《義勇軍進行曲》之時,筆者內心涌動的激動與自豪之情難以言表;然而,伴隨著尾聲旋律、屏幕上播放起聶耳的珍貴影像資料時,筆者的心底卻陡然升起一絲悵然若失之情——一份對過往英雄的深切懷念,而對于時代變遷與發展的萬千感概卻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出口盡情宣泄。筆者以為,如若在劇目的尾聲處融入一些更具有張力的藝術內容,譬如,在聶耳的影像資料展示完畢后,銜接展現中華民族歷經百年風雨、不懈追求民族獨立與人民解放,直至今日昂首邁入偉大新時代的波瀾壯闊歷程,或許能在更高的思想境界上為整部劇作勾勒出一個震撼人心的總結性篇章,從而在聽眾的心海中掀起更為洶涌澎湃的情感浪潮。
總體而言,《聶耳之歌》無疑是一部成功之作,其成功不僅植根于主創團隊無可挑剔的專業素養,更在于它以一種兼具專業性和普及性的方式,成功走進了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之中。盡管聶耳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但細究之下,真正熟知其生平事跡與音樂經歷的普通人又有幾何?在當下流行音樂文化蓬勃發展的時代背景之下,除了音樂領域的專業人士,又有多少普通人愿意放慢腳步,靜心聆聽聶耳那些穿越時空的旋律?《聶耳的歌》以一種別開生面的藝術手法,架起了通往聶耳及其所處那個波瀾壯闊時代的橋梁,讓公眾得以近距離地感受那個時代。從這一意義上,經典之作獲新生、聶耳精神永傳揚得到了具象化的體現——在經典中致敬,在創新中前行,“聶耳精神”持續鼓舞著新時代的青年砥礪前行、不斷追尋更高的精神追求,持續激勵著當代藝術創作者繼往開來,奏響時代強音、賡續未竟之章。
鄧香凝 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