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丹
廣西桂海天律師事務所,廣西 南寧 530001
實踐中,子女通常會在老人生前就老人的贍養問題和財產繼承問題與老人達成協議,該協議主要內容為:老人主要由某一子女贍養,該子女在老人往生后繼承老人房產或者全部財產。在該子女履行完贍養義務后,其他子女往往會以老人沒有留下遺囑為由要求法定繼承老人遺產,爭訟不斷。此時,被繼承人健在時與繼承人簽訂的“贍養繼承協議”的效力就成為爭議焦點。
本文所言贍養繼承協議系指各繼承人和被繼承人之間就如何履行贍養義務和遺產繼承達成的協議。[1]《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沿襲《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已廢止)規定了三種被繼承人自主處分遺產的方式——遺贈、遺囑繼承與遺贈扶養協議,其中,遺贈、遺囑繼承系單方法律行為;遺贈扶養協議中扶養人僅限于法定繼承人以外的自然人或組織。由此可以看出,《民法典》仍未就贍養繼承協議效力問題做出明確回應,不免將繼承協議的適用問題交由解釋論來完成。
在“張某、馬某贍養糾紛案”中,原告張某訴稱,原告與被告馬某系母子關系,原告老伴去世后遺留撫恤金80,000 元,2019 年2 月原告與被告簽訂了《贍養繼承協議》,約定將80,000 元撫恤金平均分配給被告馬某和次子,同時約定原告歸被告贍養,現原告與被告發生爭執,被告要求原告回老家生活,故要求法院判決被告退還撫恤金40,000 元。法院認為:原、被告簽訂的《贍養繼承協議書》,實為遺贈扶養協議,協議有效并支持原告訴請。①安徽省蚌埠市禹會區人民法院(2019)皖0304 民初2238 號民事判決書。案例雖簡單,但本文認為,其對贍養繼承協議性質的厘定存在以下值得商榷之處:
贍養繼承協議在解釋論上無法定性為遺贈扶養協議。《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規定,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約主體為遺贈人和其法定繼承人之外的公民或集體組織。而贍養遺贈協議之所以產生爭議,正是因為其具有與遺贈扶養協議截然不同的簽訂主體身份要求,具備法定繼承人身份反而不能成為遺贈扶養協議的主體,且贍養繼承協議的贍養人也只能是自然人。
有鑒于此,第一,不能以“法無明文規定”為由將贍養繼承協議簡單定性為遺贈扶養協議,②目前國內有學者認為應該將遺贈扶養協議的主體進行擴大化,不應將其適用主體限定在法定繼承人之外,包含所有民事主體,參見陳葦學.《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修正案建議稿[J].私法,2012,20(2):1-24.但本文認為遺贈扶養協議和贍養繼承協議為完全不同的兩種協議,各自有獨立存在的價值,不能進行混同。這種任意創設新繼承依據的行為會造成認識上的混亂,因為法定繼承人與被繼承人之間本來就有法定的權利義務,如何能“遺贈”呢?[2]這種認知混亂會對我國目前的立法體系造成沖擊;第二,前述性質差異也決定了贍養繼承協議不能適用遺贈扶養協議的相關規定,在二者對遺囑自由限制的正當理據方面,遺贈扶養協議中扶養人作為有償法律行為的債權人可優先于無償性債務與負擔獲得清償[3],系遺贈扶養協議可構成對遺囑自由限制的正當理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繼承編的解釋(一)》第三條規定),因此,在后設立的遺囑與遺贈扶養協議的內容發生抵觸的,在抵觸范圍內不產生效力;而贍養繼承協議的相對人本就負擔法定贍養義務,以此限制被繼承人死因處分的正當性存疑。
簡而言之,繼承人因履行贍養義務而獲得繼承權的依據系贍養繼承協議,繼承人因履行扶養義務而獲得遺贈權的依據是遺贈扶養協議,不可將贍養繼承協議解釋進遺贈扶養協議中。
上述案例中,繼承人與被繼承人簽訂的《贍養繼承協議》雖也約定了贍養義務與財產分配事宜,但顯然在被繼承人在世前即已完成標的物實體的交付,此系“生繼”贍養協議。[4]本文認為,“生繼”贍養協議并非贍養繼承協議,因為贍養繼承協議需包含遺產繼承事宜,而繼承是典型的死因行為,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才被稱為遺產(依據為《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條),繼承從被繼承人死亡時開始(依據為《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一條)。換言之,“生繼”甚至難以論為“繼承”,則遑論謂之“贍養繼承協議”了。進言之,本文認為“生繼”實為“生前贈與”,應當適用贈與相關法律規定,在“李某等與李某繼承糾紛案”中,法院即認為因雙方當事人約定在被扶養人生前進行房屋贈與,因而從性質上轉化為附條件的贈與關系。①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5)二中民終字第10056 號民事判決書。
此外,還需值得注意的是贍養繼承協議與遺囑的界定。在“張某、苗某繼承糾紛案”中,《贍養繼承協議書》約定:張某生自愿表示在自己去世后將上述不動產中屬于自己的份額都留給女兒張某繼承。法院認為:贍養繼承協議就是遺囑,雖以協議的方式出具,但實際應為遺囑,需符合遺囑的有效要件。②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冀01 民終1939 號民事判決書。本文對此持肯定態度,對于未約定贍養事宜的贍養繼承協議,即缺少了“生前行為”系典型的“死因行為”,不符合贍養繼承協議混合行為的特性。
綜上所述,贍養繼承協議具有區別于遺贈扶養協議、遺贈與遺囑繼承的特性,該協議行為系被繼承人與繼承人之間的多方法律行為,亦系生前行為與死因行為的結合,即協商一致,協議成立后承擔贍養義務的繼承人就要開始履行贍養義務,被繼承人死后其財產歸該繼承人繼承。
從上文對贍養繼承協議的性質厘定可知,贍養繼承協議有別于遺贈扶養協議、遺贈與遺囑繼承,因此即使在現行法律未明確其效力的情況下,也不能簡單將贍養繼承協議定性為遺贈扶養協議、遺贈或遺囑進而認定其效力。本文認為,贍養繼承協議應根據《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第二款,參照適用合同編關于合同效力的規定判斷合同效力,[5]而根據《民法典》第五百零八條的規定,贍養繼承協議的有效性應適用《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條規定,即符合主體適格,意思表示真實,內容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違背公序良俗的要件。而實踐中對于有效性的質疑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民法典》第二十六條、第一千零六十七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四條規定了成年子女有贍養老年父母的法定義務。換言之,老年父母有接受贍養的法定權利,這種法定權利義務關系是身份關系性質所對應的養老育幼功能和孝道理念的要求。而贍養繼承協議往往發生在贍養人有多人時,通常會約定將贍養義務分配至某些或某個繼承人,某些贍養人承擔或多承擔贍養義務并繼承遺產,而另一些贍養人不承擔或少承擔贍養義務且不繼承遺產。這種情況下,贍養繼承協議是否因免除了其他贍養人的贍養義務,進而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與公序良俗而無效呢?此問題既涉及贍養繼承協議的合法性問題,也是贍養義務的履行落實問題。針對上述問題,本文認為,劃分贍養義務不影響贍養繼承協議的合法有效性,理由如下:
第一,劃分贍養義務在整體上并未減損被贍養人受贍養權利,只是將贍養人應承擔的法定贍養義務在贍養人之間進行分配和細化。贍養繼承協議明確了具體承擔贍養義務的主體和范圍,贍養義務的分配變化只發生在各贍養人之間,被贍養人接受贍養的整體權利并沒有發生縮減。
第二,贍養繼承協議體現了被贍養人的自主意志,協議的價值是為了更好地保障被繼承人接受贍養的質量。國家規定贍養人須履行法定的贍養義務,系以強制性規定的形式為保障被贍養人得到最基本的獲得贍養的權利,兩者在目的和內容上都保持一致,且前者更能體現當事人的意思自治。
第三,即使認為免除義務人贍養義務的贍養協議會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也不意味贍養繼承協議整體無效,僅系該免除條款無效,相應法定贍養義務的免除不發生法律效力。實踐中,一方面,在各方達成一致約定的情況下,被贍養人不太可能再向約定免除贍養義務的子女要求支付贍養費,如其要求該子女支付贍養費,則系對合同履行義務的違反,這也意味著贍養義務與繼承范圍的分割效力存疑,同時由于法律未對贍養義務做明確規定,實踐中存在酌情減少該子女贍養義務的裁量空間;①參見江蘇高院于2019 年7 月18 日發布的《家事糾紛案件審理指南(婚姻家庭部分)》第二十二條規定:“……約定以子女放棄家庭共有財產、繼承等為條件免除子女贍養義務的,如果協議已履行,可以酌情減輕子女給付贍養費的義務。”相應地,免除條款的無效也意味著即使該子女主動履行贍養義務,也系履行法定義務的行為,無法以此主張繼承財產或增加繼承財產范圍。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四條、第二百三十條規定將繼承開始后繼承人放棄繼承視為對繼承開始后已經取得遺產的分配權的放棄,系對已經取得遺產的分配權或者對分配額度的零度主張。贍養繼承協議中,不承擔贍養義務的繼承人放棄被贍養人遺產繼承權屬于繼承開始前放棄繼承權,而對于繼承開始前的放棄繼承問題《民法典》未予明確,但學界通說認為,繼承發生以后,繼承權轉化為既得權利,唯有擁有繼承既得權后才能進行放棄。[6-7]那么,贍養繼承協議中不承擔贍養義務且不繼承遺產的法定贍養義務人,提前作出不繼承遺產的意思表示,是否有效呢,是否會影響贍養繼承協議的效力呢?本文認為,提前放棄繼承的意思表示有效,也不會影響贍養繼承協議的效力,理由如下:
第一,不承擔贍養義務的繼承人放棄被贍養人遺產繼承并不違反現行法律法規的禁止性規定或強制性規定,也不違反公序良俗。從文義解釋上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四條并未表明放棄繼承遺產的意思表示必須在繼承開始以后,否則應在規范中明確說明“繼承人放棄繼承的,應當在繼承開始以后,在遺產處理前”,以平息學界和司法實務界長期以來對此一問題的爭論。實踐中,有法院明確支持繼承人在被繼承人生前可以行使實施放棄繼承權中財產部分的行為,該放棄行為屬單方法律行為,作出后生效。②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佛中法民一終字第1047 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2 民終684 號民事判決書。
第二,放棄繼承的意思表示可認為系放棄繼承期待權的承諾,若認為該承諾無效,將使得贍養繼承協議中的權利義務關系嚴重失衡,進而顯失公平。由于繼承尚未開始,在贍養繼承協議中放棄遺產繼承的意思表示系放棄繼承期待權的承諾,現行法律未對禁止或限制放棄繼承期待權進行規定,但2018 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繼承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十六條對此問題提供了指導意見:判斷繼承開始前放棄繼承期待權的承諾的效力時,要考慮該協議是否涉及繼承權之外的其他權利義務安排,如果支持放棄繼承權一方的遺產請求權違反了相關民俗并且顯失公平的話,法院應該駁回事先放棄繼承權一方的遺產分割請求權。③《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繼承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十六條:繼承開始前放棄繼承期待權的承諾是否有效?繼承糾紛中,當事人以繼承人在繼承開始前已明確表示放棄繼承期待權為由,請求確認繼承權喪失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該放棄表示系在分家析產等合意行為中作出,涉及繼承權之外其他權利義務安排,繼續享有繼承權有違相關習俗并導致顯失公平的,人民法院對作出放棄表示方請求繼承遺產的請求不予支持。因此,若認為贍養繼承協議中提前放棄繼承的意思表示無效,將會導致約定贍養義務人與放棄繼承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嚴重失衡,進而顯失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