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綻東南譜華章

1959年初，為響應國家﹃支援前線﹄的號召，尹桂芳率領(lǐng)芳華越劇團由越劇發(fā)祥地上海遷入東南沿海的福建，幾經(jīng)坎坷，終于扎根，迄今已歷六十五載，對當?shù)啬酥寥珖脑絼“l(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尹桂芳（1919—2000年）是越劇尹派小生的流派宗師，也是芳華越劇團的創(chuàng)始人。這個劇團在時代的洪流里命途多舛卻又頑強堅韌，承載了尹桂芳太多的感情寄托與藝術(shù)實踐。

1946年初，尹桂芳在上海九星大戲院首次成立芳華越劇團。自成立以來，由于種種原因，劇團歷經(jīng)多次解散與重建。1959年，為響應國家“支援前線”的號召，時年四十歲的尹桂芳毅然服從祖國的安排，以最快的速度（從決定到落實前后只用了十天）率芳華越劇團落戶福建。從這一年芳華越劇團離滬入閩算起，到2000年尹桂芳去世，她與福建芳華越劇團的因緣持續(xù)了整整半生。

桂香馥郁

尹桂芳出生于浙江省紹興市新昌縣的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原名尹喜花。她幼年喪父，又是家中長女，因此，小小年紀就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為求生計，她十歲時就進入越劇小歌班學戲，后入女子越劇科班—醒獅劇社，但僅僅數(shù)月后，科班就因生計困難而被迫解散。轉(zhuǎn)年秋來，尹喜花考入嵊縣“大華舞臺”科班學藝，在此打下了較為扎實的文、武戲基礎(chǔ)。出科時，她已是個能文能武、宜生宜旦的演員了。1934年底，尹喜花受聘至沈家門一帶演出，與旦角演員葉彩金、竺水招搭檔，以小生的行當開啟了自己的越劇舞臺藝術(shù)生涯，班主為她取了個與小生行當相稱的男性化藝名“尹云峰”。1937年，在海門的某次演出之余，尹云峰無意中嗅到桂花的芬芳，不免引發(fā)了她的莼鱸之思，便為自己改名作“尹桂芳”。

1938年上海淪陷時期，尹桂芳經(jīng)熟人介紹來此演戲。彼時的上海灘，正是女子越劇團體大量涌入租界，越劇“三花一娟”如日中天的時候。于是，尹桂芳便在業(yè)余時間觀摩她們的演出，并時常因為聽到這些當紅名伶的新腔而心生羨慕，并從中汲取精華。進入20世紀40年代，憑借多年來觀摩各大戲曲劇種的諸多心得，以及自己獻演氍毹的豐富經(jīng)驗，尹桂芳逐漸在越劇界嶄露頭角，譽滿滬上。芳華越劇團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于1946年應運而生的。“越劇皇帝”是申江戲迷獻給尹桂芳的最誠摯、最耀眼的榮譽嘉獎。

花開八閩

20世紀50年代末，福建省政府向上海方面表示，希望上海抽調(diào)越劇團落戶福州，以滿足支援福建的越劇愛好者的文化需求（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夕，上海就曾組織以知識青年、年輕職工為代表的南下服務團支援在閩的解放軍戰(zhàn)士，這些戰(zhàn)士們中，不少是出身吳語區(qū)的越劇戲迷）。上海市委在接到指示后高度重視，優(yōu)中選優(yōu)，挑中了當時在上海叫好又叫座的芳華越劇團。當時的芳華越劇團演出，幾乎場場滿座，一票難求。有人曾回憶，很多觀眾為了一睹芳華的新戲背了鋪蓋卷，在劇場門口通宵排隊購票。饒是如此，福建省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還是在觀看了芳華越劇團的演出之后，才慎重做出決定的。

就這樣，1959年1月25日，由尹桂芳率領(lǐng)，芳華越劇團一行六十六人（連同家屬，共計八十三人）趕赴福州，支援當?shù)匚幕ㄔO(shè)。可是，要真正把越劇扎根在位于非吳語區(qū)的、遙遠的東南沿海城市，還要達到較好的票房效果，談何容易？剛到福州時，芳華越劇團成員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芳華的越劇沒人看。大伙紛紛出謀劃策，結(jié)果票價降低一半之后，依然沒人看。因為福建本就是戲曲大省，當?shù)鼐用癯？吹膭》N多為閩劇、高甲戲、歌仔戲等，看越劇的觀眾屈指可數(shù)。

最令人灰心的是，市場和現(xiàn)實總不能平衡。平時除了例行演出，尹桂芳還常常率團到福州慰問工廠企業(yè)，十分忙碌。照理說，收益總歸會好些吧，可是年底結(jié)算的時候，劇團竟然虧損了近十萬元。此外，演員本身也困難重重，劇團很多成員狀況頻出，屢屢生病；再有，福州畢竟與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上海不能相提并論，居住久了，生活、工作自然遠不如上海方便，大家難免心生不平。以上種種困難，促使尹桂芳反思，要想從根本上扭轉(zhuǎn)這種“水土不服”的局面，只能依靠劇團自己主動、積極地尋找觀眾。

于是，1962年，尹桂芳率芳華越劇團回滬公演。沒想到這場公演盛況空前，雖然闊別故鄉(xiāng)已三載，上海觀眾依然熱情高漲。就在觀眾們呼吁芳華越劇團重返上海的輿論呼聲最高的時候，局勢有變，福建省政府對芳華越劇團愈加重視，將其級別由市屬規(guī)劃為省屬，芳華越劇團也因此更名為福建省芳華越劇團。相應地，劇團各方面條件也大為改觀。

借此契機，芳華越劇團局勢開始逐漸向好，影響力也逐步從福州市擴大到福建全省。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買票觀眾數(shù)量增加了，之前只可能在上海看到觀眾排長隊買戲票的盛況，如今在福建觀眾身上也看得到了。觀眾群體有了保障，尹桂芳自然更有信心集中精力復排劇目了。在此期間，她復排了尹派經(jīng)典的《沙漠王子》《何文秀》《盤妻索妻》《西廂記》等傳統(tǒng)劇目，演出收到了不錯的效果。

在率團扎根福建的過程中，尹桂芳始終以她的個人影響力鼓舞、感染著龐大的劇團成員團體，有些細節(jié)至今想來依然令人動容，讓人感佩于尹桂芳的大公無私。曾有劇團的舞美師表示，新中國成立初期，尹桂芳本有機會加入華東戲曲研究院越劇實驗劇團，然而對方只應允邀請她一人。她想，如果自己只身一人參加華東戲曲研究院越劇實驗劇團，那么跟隨她奔走多年的劇團成員們?nèi)蘸笤撛趺崔k？她實在割舍不下，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次邀約。又如，對于身份敏感的女作家、編劇馮允莊（即女性通俗小說作家蘇青，當時因家庭、個人等一系列歷史問題而被人排擠），她也盡力關(guān)懷，大膽重用，最終蘇青創(chuàng)作出《寶玉與黛玉》《屈原》等膾炙人口的尹派獲獎劇目。正是因為她懷有這樣的精神，江南的越劇才得以香溢八閩。

據(jù)統(tǒng)計，芳華越劇團尚未落戶福建之前，這里已存在十多家越劇團了，但幾年之后的1965年，整個福建省已形成越劇表演團體十七個。在流行于福建的各個劇種里，越劇所擁有的專業(yè)劇團數(shù)量已升至第二位。這樣巨大的變化與成就，與芳華越劇團息息相關(guān)。

20世紀60年代，尹桂芳幾乎都在忙忙碌碌地復排經(jīng)典，改編、新編劇目中度過。此外，她還在一些導演實踐中適當創(chuàng)新。例如，她曾在觀看歌劇《江姐》后，想要跳出小生行當，在改編版的戲中反串坤角兒，最終，她成功塑造了江姐這一英勇不屈的女烈士形象。

20世紀70年代初，受“文革”影響，尹桂芳遭受迫害，因病致殘，無法上臺。即使在這樣的逆境中，她依然心懷對尹派越劇藝術(shù)的熱愛，常常抱病輾轉(zhuǎn)多地，與眾弟子傳播尹派藝術(shù)。1979年秋，在上海市、浙江省、福建省三方文化部門的支持下，“尹桂芳越劇流派演唱會”在上海市文化廣場隆重舉行，尹桂芳克服重重困難，與昔日舞臺搭檔袁雪芬共同演繹了《山河戀·送信》，再度激起觀眾的懷舊熱情，引發(fā)轟動效應。

尹韻流芳

尹桂芳創(chuàng)立的越劇小生尹派，以其雋永清雅、細膩動人的特質(zhì)，不僅在越劇小生這一行當?shù)牧髋芍行纬闪肆己玫娜罕娀A(chǔ)，也在越劇十三個流派中獨樹一幟，其名段廣為傳唱，越劇圈一度有“十生九尹”的說法。有戲劇評論家曾這樣形容尹派：“尹派的神韻，近似吳門畫派中的淡墨山水。”尹派獨特的起腔旋律，還曾是享譽世界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的重要創(chuàng)作動機。《梁祝》作曲者之一的何占豪曾經(jīng)表示，正是越劇尹派《紅樓夢》中賈寶玉的一聲“妹妹呀”，引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梁祝》的靈感。

作為越劇小生中最早形成流派的一個，尹派在唱腔藝術(shù)上有著更加細膩精致的設(shè)計。其經(jīng)典名段幾乎都是在尹桂芳立派之初甚至更早就已經(jīng)膾炙人口了，如《紅樓夢·哭靈》《沙漠王子·手撫琴兒心悲慘》《何文秀·訪妻·哭牌》《何文秀·算命》《浪蕩子·嘆鐘點》《盤妻索妻·娘子的為人真古怪》《玉蜻蜓·士心卜貝是何人》等。作為20世紀“越劇十姐妹”中最年長的一位，以及越劇小生流派的首位創(chuàng)始人，開創(chuàng)越劇以小生為臺柱的新格局的第一人，尹桂芳可謂越劇界名副其實的“尹大姐”。

早年間，為了《山河戀》義演的順利進行，尹桂芳推掉了已經(jīng)提上日程，由上海國泰影業(yè)公司投拍的越劇電影《王孫公子》；到20世紀60年代初期，她再次陰差陽錯，無緣電影《西廂記》的拍攝，令諸多戲迷朋友們深感遺憾。在數(shù)十年的日常生活和藝術(shù)實踐中，尹桂芳始終保持著犧牲小我、慷慨大度的風范與淡泊名利、顧全大局的精神，踐行著“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的人生信條。如此高潔無私的品質(zhì)，也是她當時能夠在極短時間內(nèi)穩(wěn)定人心，落實芳華越劇團由滬入閩的重要原因。

藝如其名，“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尹桂芳愛桂花，并因此撰一自勉銘：

我愛桂花，

我要像桂花一樣，

保持自身的純潔，

在秋風中傲然開放，

用清新的芳香給人們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