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以下簡稱《高祖本紀》)與班固《漢書·高帝紀》(以下簡稱《高帝紀》)都是對漢高祖劉邦事跡的撰寫。比較發現,司馬遷敘寫劉邦事跡精練隱晦,不虛美、不掩惡,但記事較為粗疏,時間、事件不連貫;班固敘寫劉邦事跡詳贍,多載政令,彌補司馬遷書記事缺漏,然對劉邦不光彩一面省略或改寫。究其原因,二人作史思想不同,司馬遷旨在據事直書,求真求實;班固重在宣揚劉邦功績,為漢王朝作宣言書。
《史記》和《漢書》是史書之范本,編纂之典范。司馬遷以“成一家之言”的氣魄撰寫上至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元狩元年間共三千多年的歷史;班固斷代為史,以“漢承堯運,得天統矣”思想撰寫從漢高祖元年至王莽地皇四年的歷史。觀學界比較研究,多是對兩部史著整體對比,晉人張輔在《名士優劣論》中說:“世人稱司馬遷、班固之才優劣,多以班為勝。余以為史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八十萬言。煩省不敵,固之不如遷必矣。”他從史文繁簡上說明司馬遷《史記》勝于班固《漢書》。本文以此為切入點,從史文繁簡的角度,分析《高祖本紀》和《高帝紀》的不同,進而明晰馬、班二人作史思想差異。
一、敘事的繁簡
從史書敘事的繁簡可以看出史家的“才、學、識”,這涉及史料的篩選、加工和史家的見識、素養,最能考驗一個史家的作史能力。司馬遷書記載三千余年歷史,五十萬言;班固記載一朝一代之史,八十萬言,從中看出史文繁簡上的差異。在《高祖本紀》和《高帝紀》中,司馬遷善記事,刻畫人物生動形象,娓娓道來;班固善加工字詞,記事不厭其煩,增添了司馬遷書原本沒有的內容,還改動了一些內容。從這些不同的內容可以看出二人作史思想的不同。
(一)增補的內容
乾嘉學者趙翼說:“固則于文字之有關于學問,有系于政務者必一一載之。”在《高帝紀》當中,班固對劉邦頒布的政令舉措進行詳細補充,這有別于《高祖本紀》,增添了有關劉邦政績的內容。
《高帝紀》增補了劉邦為穩定社會秩序頒布的政令。在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劉邦為穩定政治秩序,采取措施“二月癸未,令民除秦社稷,立漢社稷。施恩德,賜民爵。蜀、漢民給軍事勞苦,復勿租稅二歲”。又規定選擇年滿五十歲以上、品行良好的民眾,任命為“三老”,負責教導鄉里的民眾行善。要求三老負責教化,負責表彰孝子賢孫、貞女義婦等善行,鼓勵民眾行善,“擇鄉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徭戍”。這一制度的實行,在于樹立榜樣,推動社會風氣改善。班固記載此內容,敘述了劉邦為穩定秩序所作的貢獻,展現了劉邦的謀略,體現了劉邦的政治才能。不止于此,《高帝紀》中還增補了劉邦下令諸侯集于櫟陽,“令諸侯子在關中者皆集櫟陽為衛”,目的是集中力量擊敗項羽。又加緊部署,“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雍地定,八十余縣,置河上、渭南、中地、隴西、上郡”,設置新的行政管理規劃,為防御匈奴趁此入侵。同時,下令“興關中卒乘邊塞。關中大饑,米斛萬錢,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漢”。這是為防御北方匈奴入侵和嚴重的饑荒采取的措施,有助于穩定人心。班固補充的這些詔令是司馬遷書所沒有的,班固書的繁體現在對劉邦詔令的記載上,可以看出班固對劉邦穩定秩序、安定人心政策的重視,增補此類內容,為后世了解漢初的政策提供了方便。
在《高帝紀》中,班固補充了劉邦安定功臣、減免徭役、維護統治的詔令,主要表現在對有功之臣進行褒獎,對豪杰進行寬容,對百姓、吏卒進行赦免。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劉邦正式即帝位,下詔嘉獎反秦起義有功之人,“故衡山王吳芮……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同時,班固記載了劉邦赦免天下的詔令,“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軍吏卒會赦,其亡罪而亡爵及不滿大夫者,皆賜爵為大夫”。又載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十二月,下詔對功臣豪杰寬容的政策,詔曰“天下既安,豪桀有功者封侯,新立,未能盡圖其功。身居軍九年,或未習法令,或以其故犯法,大者死刑,吾甚憐之。其赦天下”。在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二月,班固又載劉邦下令減少賦斂,規定諸侯王進貢數額之事。各郡及諸侯國向朝廷獻禮過多,就會向民眾征收賦斂繁重,下令諸侯王每年十月朝獻,規定了進貢數額,減輕賦稅、徭役壓力。班固增添這些詔令內容,將劉邦鞏固統治的政舉一一體現,突出了劉邦寬容、大度、有仁義之心和愛民如子的形象。這些政令反映了班固對劉邦政績的重視和宣揚。
在《高帝紀》中,班固還增補了劉邦要求舉薦人才的詔令。如“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吿天下,使明知朕意”。此詔令還要求御史大夫和御史中執法下達朝廷命令,如有美德和美名相稱的人一定要薦舉,并準備馬車,如遇賢人不報者,發現后要免除他的官。班固記載這條詔令,體現了漢初招攬人才的辦法,展現了劉邦重視人才、任用賢良、不拘泥于等級尊卑的品質。這部分詔令為后世了解漢初選拔人才、重用賢良提供了幫助。
以上是《高祖本紀》所缺,被《高帝紀》補充的內容。這些詔書涉及漢初穩定秩序、獎賞功臣、發展生產、選賢任能、處理邊境關系等內容,敘寫詳贍,對于后世了解漢初政治制度非常有益,彌補了司馬遷書的不足。《高祖本紀》重在記載劉邦的事跡,對于政令記載較少。通過對比,班固增添此部分內容也是其文繁的原因,同時烘托出劉邦高尚的形象,展現劉邦作為帝王的謀略、寬容、愛民、善用賢才的一面。
(二)記事時間
《高帝紀》多有補充時令,如“垓下一戰”,具體作戰細節司馬遷《高祖本紀》未記載,因為司馬遷將這一部分內容安排在《項羽本紀》中,但記載時只寫了時間“五年”,便直接敘事戰事,這就使讀者看到“五年”,不清楚具體日期,而班固承襲這一部分內容并詳細補充于《高帝紀》中,時間清晰,事件連貫。即“五年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陽夏南,止軍,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會擊楚。至固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這樣的時間、細節補充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當時的戰事。
《高帝紀》相較于《高祖本紀》在時間上記述較為清晰,《高祖本紀》雖有記事時間,但日期記載粗疏,一事相隔數年,數年都沒有時間記載,再記已過去數載,且敘述事情多不連貫,適合通讀,不適合事事細致考究。這與司馬遷作通史,必須把重要事件記載,省掉不必要的事跡有關。班固作斷代史,一朝一代之史,重在宣漢,對于時間、時令的記載自然會更清晰。
(三)事件細節
班固記載劉邦事跡比較完整,敘事連貫。他將司馬遷記載項羽與劉邦的事跡從《項羽本紀》移置《漢書》的《高帝紀》中。司馬遷為項羽立“本紀”,將鴻門宴這一事件在《高祖本紀》中省卻,放在《項羽本紀》中,隱晦表現劉邦形象;班固在修《漢書》時,承襲此經典片段并補充于《高帝紀》中,此舉是考慮到敘事的連貫性,方便讀者閱讀。當然,還有對劉邦不光彩一面的遮蔽。在筆者看來,班固將鴻門宴這一事件安排于《高帝紀》還有另一層意味,即劉邦成功脫離項羽布置的陷阱,取得項羽的信任,最終戰勝項羽,這對劉邦是非常關鍵的命運轉折,展現出劉邦的英勇、謀略,反襯出項羽的優柔寡斷、頭腦簡單。
(四)禮儀制度
《高帝紀》還補充了漢初的禮儀規定,“春三月,行如雒陽。令吏卒從軍至平城及守城邑者皆復終身勿事。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劉氏冠”。不同的官吏出行禮儀規定不同,展現了漢初的尊卑等級。這也是《高祖本紀》所沒有的,也是班固所補充的。
(五)刪改的內容
1.刪的內容
班固在編撰《高帝紀》時,刪除了《高祖本紀》中對劉邦家人的記載。《高祖本紀》載,“高帝八男:長庶齊悼惠王肥;次孝惠,呂后子;次戚夫人子趙隱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為孝文帝,薄太后子……”。這是班固刪除的內容,涉及高祖后人,班固省卻不寫,只撰寫高祖皇帝的事跡。筆者認為司馬遷的這種排列順序,體現出他“貴、親、尊”的思想,將劉盈排于前是因為其是嫡長子,將劉如意排于次是因為其深得劉邦寵愛,將劉恒排于再次是因為其后為帝。
2.改的內容
班固對劉邦不好的一面作弱化描寫,此部分對比《高祖本紀》有改動。班固移用《項羽本紀》中“楚軍圍漢軍于睢水”一事入《高帝紀》中,將劉邦過沛縣,使人求家室,后路遇二子之事作改動,“漢王道逢孝惠、魯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二子。滕公下收載,遂得脫……”。此事件在《史記》中被記載于《項羽本紀》,“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東伐楚……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于是遂得脫……”。對二者進行比較,發現“推墮二子”表述不同,語意也有所差異。司馬遷詳細記載了“如何推墮”的過程,班固改掉司馬遷對劉邦行為細節的描寫。可見,司馬遷善于在展示人物行為的細節處繁寫,以細節處看人,更加如實反映人物心理。班固改動后,雖保留大致內容,然個別字詞刪改盡失其意,實則是有意維護劉邦的形象。同時,反映出司馬遷作史“不虛美、不掩惡”的一面。
班固補充、刪改的內容,體現了《高帝紀》繁和簡的問題,繁在政績、詔令等,簡在對劉邦私人事跡的記述上。司馬遷《高祖本紀》簡于事件的全過程,繁在重要事件上與描寫人物形象的細節上。班固是奉命成書,樹立漢王朝承接正統的形象,記載劉邦的戰功、政績是必要的;司馬遷成一家之言,據實直書,旨在通變。
二、記事順序的調整
班固承襲司馬遷書,對記事順序有所調整。司馬遷注意記重要事而省卻不必要的過程,班固追求事件的連貫性與記事的詳盡。因此,二人在記敘事跡順序上有所不同。
在《高帝紀》中,班固記載盧綰等人反叛事件,與司馬遷《高祖本紀》不同,班固對盧綰亡入匈奴的史事記載順序相比《高祖本紀》有所調整。《高祖本紀》為“盧綰與數千騎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謝……盧綰聞高祖崩,遂亡入匈奴”。《高帝紀》為“盧綰與數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謝。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長樂宮。盧綰聞之,遂亡入匈奴”。班固將此事頭尾詳細記述,有時間、事件的連貫順序。通過比較發現,班固對盧綰一事又進行了重新編排,敘述更為清晰,司馬遷對該事件的敘事安排稍顯凌亂,使讀者搞不清脈絡,未免混沌。
三、結語
《高帝紀》繼承了《高祖本紀》的一部分文字和內容,然對《高祖本紀》記載劉邦真實一面有所隱晦,改寫此部分內容。對于司馬遷敘寫的過于簡的事跡,班固又進行了重新編排,增強事件的連貫性和完整性。馬班二人對劉邦的敘寫各有優劣,我們應該客觀看待。我們必須知道,班固撰寫《高帝紀》時,掌握有新的漢初史料,故而其書能夠有新增的史事。
(鄭州經貿學院)
責任編輯 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