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與解放
——淺析西方馬克思主義作家身體話語言說脈絡

陳詩雯 沈 妉

(無錫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無錫 214000)

身體作為承載著異化的肉身,在消費社會中呈現出被壓制、被壓抑的樣態,但我們似乎總是聚焦于對意識形態的批判而遮蔽、忽視著作為異化呈現載體的身體,忽視著消費社會對身體的規訓和塑造。事實上如何克服肉身異化的存在特性,挖掘身體本屬的抵抗潛質和革命動能,進而使人成為完整的個體存在是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在進行異化批判思考的重要領域。以恢復身體的完整性,克服肉身和精神由于異化而造成的二分為指歸,西方馬克思主義作家在不盡相同的思維路徑和問題域進行了分析和批判,對西方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思想的批判脈絡進行分析和反思,對建構豐富、完善、成熟的異化理論有著重要作用。

一、言說路徑:承繼經典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對身體與精神和諧性的追求

對完美人性的追求一直是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因終極而盛久不衰的話題,在身體的解放之外實現精神的自洽,即如何將人性從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是一個終極目的,因此意識形態是以具體改造實現歷史變革的關鍵切入點,因而意識形態在表征上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大顯身手的領域,我們看到了盧卡奇對培育無產階級革命意識的強調;葛蘭西對文化霸權的指證;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分析;法蘭克福學派對資產階級工具理性和大眾文化意識形態的揭示……通過批判資產階級社會對于人的精神異化,恢復人的精神完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集中批判的痛點。

但是人作為身體和意識的統一體,資產階級的異化無疑是對人全方位的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異化,在馬克思那里,身體和歷史首次得以通過政治經濟的勾連形成了關系,身體的物質性受難狀態因此成為歷史的基礎性動力,因而要實現歷史性的最高和最后的人性理想的要求,身體性的自洽必然是前提性的要求,革命的目的就是打破人的精神和身體雙重奴役的枷鎖,精神固然是最后的追求,但是身體的改造無疑作為承載著意識形態的基礎起著重要的動力作用。西方馬克思主義作家承繼著經典馬克思主義精神和身體二元和諧的追求,以身體為切入視角探尋著社會秘密的最終闡釋。

(一)視角之一:尼采式的身體探究

以?？潞偷吕掌潪榇淼奈鞣今R克思主義者承繼尼采,將主體還原為具體實在的“身體”,并賦予其自然存在和社會文明載體的雙重意蘊,注重現代社會人的身體在異化狀態下對抵抗現代文明殘酷性的可能的挖掘,關注著身體作為社會建構的產物囿于社會物質和社會意識形態的形塑之中,作為被動的存在物而缺乏反抗性的狀態事實,從而試圖為實現對身體反抗潛能的挖掘和自由意志的雙重解放建構起可行性路徑。福柯指出,“事件同樣在肉體中相互連接、間或傾軋,也會相互解散、相互爭斗、相互消散,追逐著不可克服的沖突”[1]。他以監獄史為例進行分析,指出區別于古代監獄的暴力規訓,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規訓身體的方式逐漸變得科學、文明,權力的威嚴以身體為運行基點有力地確立了起來,造就了標準化、符合現代訴求的機器式身體[2]。身體在權力的非暴力實踐中獲得了自我意識和自我規范、社會規范和價值標準,并成為具備生產性的生產力形式,但卻呈現著異化的姿態。

德勒茲更進一步指出,作為流動的生產著的欲望,總是具備著脫離資本主義對其進行編碼、規訓、引導、控制、封鎖的沖動,這種沖動訴諸于“無器官的身體”,并“以其未定型的、未分化的流質來抵制種種聯系的、連接的與重新中斷的流”,只有“無器官的身體”才具備逃出異化壓制的可能。?？屡c德勒茲從意識形態屬性的身體表征出發,承繼了尼采對權力意志看法的一體兩面,從正反雙向建構起了異化狀態下的身體話語,為實現身體與精神的徹底和諧指出了可能路徑[3]。

(二)視角之二:社會實踐式的批判話語研究

梅洛·龐蒂和布迪厄等人堅持從身體的固有物質性出發,并通過外在的特定身體實踐來探討物質身體作為精神載體二者何以融合和諧的可能性。梅洛·龐蒂將純粹思辨的意識主體置于身體上,指出“人只有在世界上才能認識自己”。在身體現象學的視野之中,身體是物質與精神、意志與身體的融合,是世界意義的核心[4]。他在書中使用了“世界的肉身化”這一術語,來展示“身體—主體”和世界之間的彼此開放性。通過身體、言談和思考,人不再異化于世界,“世界”也不再是與人毫無關系的純粹客觀物,而是沉浸著個人的言談和思考的世界。如此一來,身體便成為了世界的本源,成為了知覺意識逐步顯現的路徑。

布迪厄則從人類學的角度分析身體的日常實踐,探索身體性質的重大差異[5]。他尤其關注社會習性對身體的重大影響,展示了身體慣性對社會形態的經久維護,指出“權力……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他的支配程度,他的存在強度,同時還有他的權力欲望……在身體中持久地建立由這些潛在性(傾向性地)衡量的配置”。他全方位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身體的異化特質及其慣性的培育,“實踐感,離不開反復灌輸和據為己有的工作”。雖然身體的慣性由社會歷史環境及其所提供的政治經濟條件所決定[6],但身體的社會習性為實現身心相和諧的統一提供了可能,“身體……與各式各樣的社會力量結合發展,也是維護社會不平等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可以看到,不同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立足于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結合社會背景實現了由宏觀到微觀敘事,由單一到融合理論,由政治經濟向文化美學等視角的轉換[7]。在異化個體的消費社會語境之下,身體作為一種表意的載體,一種新型的社會理論、一種新型的消費主義、一種新型的文化政治話語和社會倫理邏輯生長開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闡明了在當今身體釋放抵抗潛能的可行性。

二、言說內容:空間場域的多層次填補

經典馬克思主義以重建充分、完整、發展的人為指歸,指明了精神與身體和諧統一的發展立場,但“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未能研究一系列關于存在的基本問題——死亡和生命的意義;整個無意識領域;宗教,烏托邦;整個日常生活范圍和它的質量或異化方式,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是否是可信的;自然的決定作用和神態問題”。因此,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身體話語言說策略之中,身體的論證空間場域被多層次地填補,并在汲取闡發馬克思的身體理論的基礎上勾連其他身體話語,彌補了經典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面對當代現實社會問題的言說空場[8]。

(一)政治性的身體話語培育

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筆下,身體成為培養大眾革命意識、激發政治意識的關鍵。這一傾向突出表現在將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進行話語融合。賴希指出“意識形態改變了人的心理結構,它也成就了人身上的一種物質力量,從而對經濟過程發生反作用”。在此基礎上,他將這種運動的過程認定為“性經濟”,即個人調節自身身體生物能量的方式,并試圖用此理論構建闡釋社會現象的話語體系。身體在這里成為賴希的話語理論勾連媒介,為其政治理論的分析展開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切入視角。

馬爾庫塞則以“愛欲”代替了弗洛伊德作為最終本質的“性欲”,代替了馬克思意義上的“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社會本質,以身體愛欲的解放作為擺脫異化、實現人的本質的解放的必要前提和追求目標[9]。他指出“人只有在他的滿足中,特別是在他的愛欲滿足中,才成為一種高級存在物,才有了較高的存在價值”。在這里,馬爾庫塞試圖以培育“新感性”,即實現基于人的本能開展的政治革命來擺脫異化,“新感性”“表現著生命本能對攻擊性和罪惡的超升……它將構織‘生活標準’向更高水平的進化”。想要構建“新感性”,就要借助審美和語言革命,利用身體的感性去擺脫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壓抑性滿足,去實現人作為有機體的身心統一和解放自由?？梢哉f,相對于賴希對“身體”政治性的單向度運用,身體的突出作用及其政治可能在馬爾庫塞的論述中得到了更為縱深性的豐富[10]。

(二)女性主義的身體話語言說

在除卻思考普遍意義上的身體作為政治解放的中介之外,存在著性別差異的身體,尤其是女性主義的身體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普遍思考的問題。在馬克思那里,女性的異化問題源于社會經濟剝削和階級壓迫,解決這一問題構成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前提,但女性的身體在當今消費社會之中被商品化、空洞化、功能化和抽象化,其原本所具有的多維意義已然被消解,被裹挾進入了后現代主義和消費社會的情欲狂歡。因此,如何恢復和挖掘女性身體話語里所蘊含的抵抗潛能,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在言說身體話語時的一大重點。

一種言說方式是從微觀的身體政治角度出發,即從性、生殖、欲望等角度去關注女性問題,阿多諾試圖以啟蒙辯證法展現女性身體所遭受的異化和奴役狀態,并據此試圖找出女性身體擺脫異化、實現解放的路徑。他指出,在啟蒙理性的同一性準則和工具理性思維的統率之下,人的精神和身體陷入了雙重異化,女性在性經濟模式中被物化成為一種可以通過生理快感來計算和衡量交易價值的商品。阿多諾以否定辯證法宣揚非同一性,書寫了身體抵抗異化的經驗范式,間接地對女性身體的解放進行了言說。非同一性作為針對同一性所堅持的本質性、體系性和工具性立場之上進行的批判性反思,其客體要素應當表現為物質,并將這種物質落實到身體經驗之上。只有身體要素具備使人擺脫同一性的可能,并構成女性身體擺脫異化,獲得解放的契機。

區別于從啟蒙辯證法的角度更多地揭示女性身體的異化現象的否定性批判,特里·伊格爾頓則將視角放在了女性主義作為政治運動及身體政治的肯定意義上。他首先指出身體作為載體具有功能性作用,“身體是意義的中介物,是實踐的一種規劃或者形式,是我們與周遭環境發生持續交換的方式,是一種主觀能動性,是一種共同體的形式或者與他人溝通的手段”[11]。與此同時,特里·伊格爾頓特別強調女性主義不能囿于狹義的個體經驗,而要在廣義上實現與政治階級話語的勾連,女性主義的身體話語“并非階級斗爭的移置,而是展開階級斗爭的中介”。列斐伏爾則從空間政治理論出發,指出視覺權力在資本主義社會抽象空間中往往隱喻男性權力,女性的身體作為被消費的對象就格外容易受到壓制和傷害,她們“對周圍環境閉上了眼睛,陷入泥潭并簡單地無視它”。女性囿于日常生活而缺乏異化自覺,從而無法成為自為主體。因此,只有通過生產力的提高,將女性身體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走向公共生活,同時得到更加深刻的文化啟蒙方才有實現徹底解放的可能。

在上述不同作家的話語體系內,身體話語作為其核心觀點的載體得到了一個充分的論證展開,他們多以恢復人的感性豐富性,實現馬克思筆下“全面發展的人”為目標,就身體話語在不同場域的異化表現及其抗爭可能展開討論,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在言說場域新的發展。

三、言說反思:西方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的局限性

綜上所述,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意識形態批判和身體批判構成了“一體兩翼”的格局,從身體和精神全方位地揭示了人的異化,并從不同場域進行身體話語的言說以探索人達到身心和諧的可能。西方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的言說既立足于現實存在的肉身,也兼顧著社會現象的探尋,它在塑造著社會的同時又被社會所塑造。它的言說方式不同于消費社會情欲化的、追求生理快感的身體話語,而是謹慎地抱持著批判態度,在注重勞動、階級和民族關系的經典馬克思主義立場上承繼著西方馬克思主義一貫的批評傳統和言說范式,對消費社會的身體話語何以擺脫異化進行反抗展開了探討。但遺憾的是,身體的顛覆性和抵抗性似乎并沒有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的言說得到徹底性的闡釋,馬爾庫塞的身體救贖理論是否流于浪漫而不切實際、特里·伊格爾頓的身體政治性在后現代去政治化的傾向中是否還能留存、列斐伏爾留置在空間中的身體本身就存在于空間的封閉性前提當中,又如何能夠成為打破封閉性的可能……西方馬克思主義身體話語及其抵抗異化手段的方法策略面臨著不少言說的難題,如何時刻保持其身體抵抗性沖動,不與現實中的批判對象同流,從而保持其所一貫具有的批判特性和抵抗本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