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響,鄧曉珍
(北京服裝學院,北京 100029)
中華文化歷史悠久,色彩在中華文明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傳統色彩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人們的生活密不可分。因此對中國傳統色彩的研究更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種保護與延續。但迄今為止,對于傳統色彩體系的研究較少,且傳統紡織色彩仍呈現碎片化形式,沒有一套量化的、規范的、科學的色彩體系。
在中西方交匯的歷史背景下,中國傳統紡織色彩的現狀正在發生改變。伴隨西方文化及審美體系的輸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傳統的色彩審美,使得其逐漸式微。但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提升,越來越多的設計師和國際品牌開始重視中國傳統色彩,但仍與西方對色彩的構建程度有較大差距,尤其在美國、法國、日本等國更是將色彩的研究細分化和科學化,將色彩的美學價值、文化價值、商業價值充分利用,轉化成文化產業的內驅力,在經濟領域發揮巨大的潛在價值。而我國的研究大多集中于色彩的歷史文化、印染技藝的研究,在色彩的應用性研究方面相對滯后。以紡織行業為例,中國設計師及品牌一味追隨像WGSN 這樣的西方流行色機構發布的流行色趨勢,而忽略國內市場的色彩分析,使得我國的設計處于被動地位。因此只有構建起中國傳統色彩體系,才能更準確把握中國人的審美情趣,預測和引領中國色彩趨勢,激發傳統色彩潛在的經濟價值并推動中國流行色走向世界。
我國最早出土的紡織品是仰韶文化時期的一塊朱紅色麻布片。到西周時期,對于紡織品的記載已有黑、白、紅、黃、綠等,發展至春秋戰國時期,紡織品已經開始使用間色。這點可以通過戰國時期《爾雅·釋器》記載的復染工藝得到考證,“一染縓、再染赪、三染纁”(這里的縓、赪、纁都屬紅色范圍的間色)。
西漢元帝時期(公元前48年至公元前33年),史游的著作《急就篇》中記載了20多種傳統色名:縹、綠、皂、紫、紅、黑、白、青、絳、碧、緹等。到東漢時期,由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編著的歷史文獻《說文解字》記載了214個與顏色有關的詞。隨著人們對色彩認識的深入,色系逐漸豐富,色彩的命名也從單字向詞語發展,定名的方法也從依附某一物體擴展到擬物或以感受命名等方式。隋唐時期,絲織品色譜已經發展得較為豐富,紅有水紅、絳紅、銀紅等,黃有鵝黃、菊黃、杏黃、金黃等,青有蛋青、天青、藏青,藍有翠藍、寶藍,綠有豆綠、葉綠、果綠、墨綠,以及紫、褐、黑、白等多達24種[1]。
到了元朝,由于蒙古族長期生活在廣闊的草原,服飾色彩多以動物的皮毛為主,統一中原后,毛織物的織繡染手工業得到一定的發展,僅棕色就已發展到20多種,包括棕褐色、青銅色、土褐色、秋茶色、紫褐色等[2]。傳統紡織色彩發展至明清時代,其復雜程度更是超越了之前任何一個朝代。清朝官府還在北京設置專門的染織局官衙,掌管絲綢、棉紗的染色、繪彩和刺繡等。就染色工藝而言,一般的小型作坊就可以染出幾百種色彩。《揚州畫舫錄》中關于當時揚州的染色色名就有50余種。張謇在《雪宦繡譜》中說:“以天地、山水、動物、植物等自然色彩,與深淺濃淡結合后,可配得700余色。”[3]由此可見中國傳統色彩的發展已經相當豐富和成熟。
中國傳統色彩在特定的文化體系下由直觀地從自然界獲得色料到通過實踐運用上升到思維層面從而獲得色彩名稱,其中所蘊含的文化是西方色彩體系無法比擬的。因此,更應該將傳統色彩進一步傳承發展,使其散發活力。
在古代,色彩往往與生活用品的形制、紋樣密切結合在一起。在中國古代,色彩多應用在紡織服裝、陶瓷中,因此,對傳統色彩的考證,主要從紡織服裝、陶瓷及文學作品方面展開。
云錦作為四大名錦之一,也是皇家御用織物,其色譜中的色名大都可以從文獻中找到出處,對于云錦所用的260個絲線色彩而言,大部分與明清時期的傳統色名吻合。如銀紅這一色名,最早見于《宋史·輿服志》“大羅花以紅、黃、銀紅三色,欒枝以雜色羅,大絹花以紅、銀紅兩色”。此外銀紅這一色名在《紅樓夢》中就出現多達9次。
為了盡可能準確還原中國傳統色名,對古籍文獻中記載的中國傳統紡織色譜和色名進行系統梳理,對南京云錦、都錦生織錦、揚州畫舫錄、紅樓夢等文學著作,以及相關色彩研究學者的理論成果,通過系統調研查閱發現,很多傳統色名在不同時代、不同學者的整理中都有重復或同色異名的現象。對“都錦生”織錦絲線色譜的色彩調研發現,顏色色名竟達到600多個。通過查閱相關古籍出處、篩選比對,最終確定349 個色名。
其中紅色系共整理了蛤蜊粉、妃紅、十樣錦、肉色、肉紅、美人臉、豇豆紅、霽紅等61個色名;白色系共整理了素白、珍珠白、蔥白、蘆花等6個色名;灰色系共整理了牡蠣灰、銀灰、瓦灰、鼠灰等15個色名;黑色系共整理了鴉青、佛頭青、黑色等4個色名;黃色系共整理了蜜合、秋香、鵝黃、象牙黃、乳黃等46個色名;綠色系共整理了翡翠、青綠、松綠、鴨綠、玉色、碧綠、翠綠、梅子青等92個色名;藍色系共整理了月白、魚肚白、皎月、石青、碧青、碧藍等48個色名;紫色系共整理了藕合、絳紫、雪青、青蓮、紫羅蘭、葡萄紫、茄紫等21個色名;棕色共整理了紫檀、赭石、豆沙、茶色、駝褐、古銅等56個色名。
宋代以前,古瓷尚青,凡綠也、藍也,皆以青括之[4]。宋代的汝窯就以燒制青瓷聞名,有天青、天藍、豆綠、月白等釉色。到了鈞窯開始喜歡紅色,“元瓷,于青中每發紫色,至明宣德祭紅,則為紅色之極軌”。康熙郎窯,遞衍遞嬗,而缸豆紅、胭脂水,尤為時尚(見表1)。

表1 根據《飲流齋說瓷》對釉色的匯總[4]
以豆青、豆綠為例,二色在宋代哥窯、弟窯最為流行,哥窯多做豆綠,弟窯多做豆青。二色也在南京云錦和都錦生織錦中有所使用。在陶瓷釉色、紡織品中,可以看到色名同名,或者相似的現象,例如棗紅、霽紅、鵝黃、霽藍等色名,在陶瓷釉色和紡織品中均有出現過。雖然工藝、材料不同,但在色名體系、命名規律上是一脈相承的。因此,研究中國傳統色彩不可拘泥于某一方面。
霽藍是高溫鈷藍釉,最早燒制于元代,藍色嬌艷、光澤瑩潤,一般稱為寶石藍,亦稱“祭藍”“霽青”“積藍”。霽藍,霽,雨止也。“虹銷雨霽,彩徹云衢”形容風雨過后特別鮮明潔凈的月色。乾隆皇帝也曾寫詩贊美過霽藍,“落霞彩散不留形,浴出長天霽色青”。但發展至今,很多人對于霽藍色已經十分模糊了。
霽紅釉亦稱“祭紅”“寶石紅”“積紅”,是明宣德時期創燒的著名銅紅釉品種,至雍正時期最為興盛。霽紅歷來難燒,清代康熙、雍正時期,在皇帝的支持和參與下曾傾盡良工復燒霽紅,后再度失傳。因此,它是各類釉色瓷器中最難燒造的品種之一,后廣泛應用于服飾、建筑領域。
對中國傳統色的研究應該不止于色彩本身,還有傳統色名以及色彩應用美學背后的故事。通過文獻查閱,追溯傳統色彩的發展脈絡,發現傳統色彩不僅應用在紡織、服飾和陶瓷領域,在文學作品、詩詞歌賦中都有系統的應用表達。中國古代文學家不僅運用色彩詞描繪自然風景,還通過室內家居、服裝服飾色彩的搭配,烘托場景氛圍,刻畫人物性格,展現了中國傳統色彩文化及其整體風貌,借此,可以探究特定時期的色彩美學與流行風尚。如清代乾隆時期的文學巨著《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在創作中大量使用色彩詞匯的搭配描繪人物、生活用品和室內場景,引起世界“紅學”研究學者的廣泛興趣。《紅樓夢》中敘述了社會上層婦女的衣服式樣,所用的絲綢明目都非常詳盡,通過整理歸納,紅樓夢中的顏色詞達到50多個,如“玫瑰紫兩色金銀鼠比肩褂”“蜜合色棉襖”“蔥黃綾棉裙”“縷金百疊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翡翠撒花洋縐裙”等,形象準確,頗具美學意蘊,這些色名顏色詞在南京云錦中可以得到充分印證,從中也不難發現當時的色彩流行風尚。
松綠色一共在《紅樓夢中》出現了2次,第一次在《紅樓夢》第三回中:“……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第二次在《紅樓夢》第四十回出現:“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除了文學作品,松綠也在現存的南京云錦色名和都錦生織錦色名中使用,在其他學者的研究和論述中出現,并且沿用至今。再次證明了松綠色不僅具有使用價值,還有一定的文學價值。
蜜合色是介乎于杏黃和淡粉之間的一種顏色,非常柔。“蜜合”即中藥蜜合丸煉蜜的顏色。它作為色彩詞在《紅樓夢》第八回對薛寶釵的外貌描寫中出現一次:“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覺奢華,惟覺雅淡。”蜜合色也曾在吳承恩所著《西游記》第六十四回中提到:“那女子陪著笑,挨至身邊,翠袖中取出一個蜜合綾汗巾兒與他揩淚。”
在時尚產業中,對于版型、面料、圖案、工藝的研究已達到相當成熟的階段,但對于色彩的應用方面仍具有較大的提升空間,傳統色彩的傳承和應用為時尚產業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愿景。
研究顯示,人們在挑選商品時只需要7 s就可以確定對商品是否感興趣,在這短暫的7 s里,色彩的影響作用占到了67%,而中國傳統色彩賦予品牌的文化內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吸引消費者為之買單。品牌的價值關鍵體現在差異化價值的競爭優勢上,在時尚產業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中國品牌想要在世界時尚舞臺擁有一席之地,必須堅守文化傳承這一主線。通過對中國傳統色彩的創造性應用與價值轉化,提升國人對時尚產業的文化認同感,為品牌注入文化內涵。
中國的傳統色彩體系不同于西方,中國古代很多顏色是唯物主義的,比如象牙白、松花綠、梅子青等,通過色名不僅可以表達色彩,還能夠感受到它的質感。專注藝術美學的內容平臺《印客美學》曾指出:“當經濟起飛的時候,顏色也會發生改變,一種是尋找世界的潮流,還有一種就是回歸傳統去尋找自己的傳統色。”
當今全球市場,花鳥龍鳳、水墨禪意等圖案早已成為各大品牌趨之若鶩的元素,但是對于中國傳統色彩的應用尚沒有引起廣泛關注。若恰當使用傳統色彩將會提升時尚產業的文化影響力和品牌價值,可以從視覺形象、包裝、服飾、美妝、家居等方面,致力于傳統色彩在不同領域的滲透。中國傳統色彩如何實現在時尚產業的應用,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開展。
首先,直接將傳統色彩元素應用到現代設計中來傳遞和表現色彩[5]。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紋樣或工藝往往具有特定的文化象征,因此在色彩上較為固定,適合表現特定的主題。例如取用青花、敦煌等圖案時,往往采用特定的配色去表現設計主題。
其次,可以將傳統色彩進行搭配與重組。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的審美情趣也會發生一定的改變,因此研究傳統色彩的搭配,以此適應不同人群的需要也是必不可少的。設計師可以通過設計色彩比例、色彩關系去營造全新的視覺效果,如適當調整色彩的純度或明度,既彰顯傳統色彩的底蘊又符合當代人的視覺心理。這樣從具象到抽象的轉化使得傳統色彩可以更好地發展[6]。
傳統色彩的應用既能夠顯著提升設計本身的文化價值,又能發揮一定的社會效益。將傳統色彩與現代時尚產業相結合,才會碰撞出更為絢麗的火花[7]。2022年11月9日,LVMH 集團旗下西班牙奢侈品牌LOEWE(羅意威)推出2023 早春中國單色釉系列手袋,以中國傳統單色釉藝術為靈感,從傳統釉彩中選取了10種單色釉瓷器的色彩對產品進行印染,旨在向明清兩代間極簡的陶瓷美學致敬(圖1)。LOEWE 將傳統瓷器色彩用在時尚服飾設計中,可謂是傳統色彩在時尚設計中的成功案例之一,是對中國傳統色彩美學的致敬,贏得了業界的廣泛關注。

圖1 以清乾隆年制的淺青釉葫蘆瓶為靈感的羅意威Hammock手袋
隨著中國傳統文化復興,國人的文化自信正在被喚醒,中國消費者更加重視品牌是否與自己的文化認同高度契合。與書法、繪畫、青花瓷器、紡織紋樣相比,多數國人對中國傳統色彩的認知不夠。羅意威通過推出新品、拍攝短片、舉辦展覽等方式傳播中國陶瓷藝術和色彩文化遺產,不僅讓中國消費者對瓷器單色釉有更加豐富的了解,也充分展示了品牌方對中國文化的尊重。而中國設計師,更應該充分挖掘傳統色彩文化的魅力,而不是一味追隨西方潮流。
中國本土美妝品牌花西子與《中國傳統色:故宮里的色彩美學》作者郭浩合作,探索東方色彩體系,為新品唇紗創造了4款中國色:洛神珠、椒房殿、退紅粉、螺子黛(見圖2)。上述4種顏色,多取材于中國特色的文化、建筑、植物等。洛神珠,來自玲瓏紅潤的洛神珠果,這種越成熟色彩越純粹的絳紅,傳遞出一種令人向往的自在美感。椒房殿,取材于漢皇后居住的正殿——以天然花椒制粉涂墻的椒房殿。其溫暖的棕紅色調里,透著一種力量感。退紅粉,是唐代很有代表性的間色,是夾雜著細膩質感的淺粉色,它在朦朧中透著溫柔,顯現出的是一種進退有度的美。螺子黛,源自一兩十金的奢貴材料,泛著幽遠的青黑色,早在千年前就已經被運用在畫眉上。花西子相關負責人表示:“中國目前的口紅和唇釉有很多顏色,但大多基于西方審美,沒有一套屬于中國人的唇彩色譜及色彩體系,這是花西子探索中國傳統色的初衷。”據悉,花西子在未來還將建立完善的東方色彩體系,并從東方色彩、東方配方、東方妝容、民族文化等維度,以產品和內容等多種形式呈現中國式浪漫美學,踐行其品牌愿景,引領屬于中國人的傳統色彩審美潮流。

圖2 花西子獨家與郭浩合作推出唇彩色號
2022年10月,李寧推出“中國色”系列衣服,如圖3所示,旨在呈現“穿出詩里的顏色”,在古詩詞中發掘傳統色彩,融合極簡風格與利落剪裁,用色彩書寫底蘊,再現中國色彩意境。李寧這種以現代服裝款式為載體呈現傳統色彩的做法,打破了傳統品牌一味追求西方流行色的趨勢,獲得很好的經濟價值。

圖3 李寧推出“中國色”系列衣服
對中國傳統色彩文化的傳承及應用價值路徑的探索,是文化傳承背后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如今,經濟全球化形式越來越明顯,傳統色彩與時尚產業并不是相互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如何借助世界時尚舞臺,將我國的的優秀傳統文化推向世界時尚之顛,離不開每個設計師對社會責任的堅守。希望通過本研究,傳播中國傳統色彩文化,喚起人們對傳統色的關注。推動中國傳統色彩色譜體系的構建,可以幫助設計師更好地溝通色彩、分析色彩、應用色彩,激發色彩應用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