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秋 潘汶奇 王瓊
【摘要】數字媒體時代,新聞倫理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內在困境與邏輯悖論,存在著規范話語交鋒、技術話語沖突以及主體話語爭奪三個向度的話語博弈,未來需要維護技術倫理的人性化運用、提升參與倫理的群體性素養、加強話語倫理的共識性溝通與構建新聞倫理的復雜唯物主義,建構數字時代新聞倫理發展的潛在路徑。
【關鍵詞】新聞倫理;話語博弈;發展路徑;數字技術
新聞倫理是新聞傳播活動中新聞傳播者需要遵循的與其職業活動相適應的倫理規范,引導從業者在新聞生產和分發的任務中快速做出與倫理相關的決定,以自律的形式規范新聞傳播活動。[1]新聞倫理在內向維度上是媒體、記者、編輯之間的行為及相互關系的顯現,外向維度上調節媒介與政府、公眾的關系,關涉大眾對媒介的信任。[2]
傳統媒體時代,以有限的信息源、單向的傳播方式和嚴格的把關控制為特征,其所指向的新聞倫理側重事實的準確性、客觀性與處理新聞時記者需遵守的職業準則。然而,數字媒體時代,新聞倫理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出現了很多內在困境和邏輯悖論,這對重構數字時代的新聞倫理提出了要求。
首先,數字媒體環境帶來媒體生態、傳播技術、傳受關系的巨大變革,技術的顛覆性使傳統的新聞倫理遭到質疑,傳統倫理框架在數字時代的適用性需要進一步驗證,這意味著新聞倫理的內在要義和規范原則需要在更加復雜的情境下進行重新定義。其次,數字技術的迭代更替對新聞業影響深遠,社交媒體的勃興及新興技術的發展增加了錯誤信息和虛假信息的傳播風險,引發了隱私侵犯和信息過載等問題。然而技術也提高了信息的傳播效率,催生了多樣的傳播模式。數字技術的發展將新聞倫理引向了風險機遇并存的分岔路口,其未來走向仍廣受爭議而未可知。最后,多方主體的參與促使新聞倫理主體身份復雜化。受眾以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的身份介入到新聞生產流程中,自動化和機器學習技術改變了新聞的生產和分發模式,商業模式的演變使新聞聚合網站、搜索引擎等主要平臺成為信息傳播的主渠道,繼而引發一系列關于商業利潤與社會責任的倫理論爭。這些多元的新聞倫理主體挑戰了傳統新聞業所承擔的信息監督和社會公器的角色,這也指向了數字時代新聞倫理面臨的另一重悖論——新聞一方面是為公眾服務的公共產品,另一方面卻是在重視私人利益而非公共利益的經濟體系中生產、傳播和消費。圍繞著這些復雜變化,學術界展開了一系列的話語博弈,未來需要在技術倫理、參與倫理、話語倫理和新聞倫理之間尋找平衡。
一、倫理之爭:新聞倫理的話語博弈
(一)守正與創新:新聞倫理的規范話語交鋒
在新聞倫理的規范話語的協商與討論中,形成兩種重建新聞倫理規范的立場:一類是提倡鞏固職業身份的傳統主義者,希望回歸客觀中立的信息報道形式;一類是提倡打破記者和受眾界限的參與者,這揭示了數字時代新聞倫理領域一系列新的辯證矛盾。有學者認為,新技術的沖擊與顛覆之下,傳統新聞理論的核心概念被消解,新聞學元話語的合法性受到質疑,這是新聞研究中“對象發生本質變化”的危機所在。[3]在全球化傳播環境下,新聞倫理中的主體、客體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發生演變,這要求重新思考新聞學的觀念和方法、塑造新聞倫理的規范體系,以適應新的挑戰和變化。數字化時代,作為新聞業專業性話語的職業守則在數十年間并無本質的變化,但一些話語正在式微。最為典型的是誕生于大眾報業時期的“客觀性”,面臨著數字技術濫用、虛假信息傳播、公民新聞興起等諸多挑戰,一味遵循所謂的“客觀性”似乎并不能解決當下的種種癥候,還會陷入選擇性忽視不公和助長權勢的自證陷阱中。多年來客觀性在新聞的道德詞匯中時興時滅,逐漸從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變成問題的一部分,并從新聞倫理規范中淡出。
相反,有學者強調,在媒體融合的背景下保護新聞學的元理論、元倫理不被解構至關重要,不能因為傳播生態的改變,解構傳統的“客觀真實、公正無私、專業主義、人道主義”倫理價值,繼而遵循所謂“反思新聞價值、透明性取代客觀性、重構新聞專業主義”等規律。[4]并且,無論是傳統新聞時代還是數字新聞時代,新聞從業者對自身的美德要求并沒有發生本質變化,作為“實踐共同體”(community of practice)的新聞從業者“有能力很好地應對當下的種種倫理挑戰”[5]。在探討數字時代新聞倫理問題的解決路徑之際,常見的回答是討論信息透明、認識潛在偏見、管理利益沖突等,但持懷疑態度者認為這并非是恢復信譽和信任的必要條件,許多記者缺乏行業的歷史知識、摒棄深刻的哲學思考,根據常識的個人化觀念行事,這是部分新聞從業者公開宣揚其反理論立場的后果。在這些話語爭鳴中,也有研究呼吁傳統新聞倫理需要傳承與創新并重,把一些新出現的且同新聞有密切關系的信息倫理觀吸納融合至新聞倫理范疇中,不僅是完善理論本身的需要,也是適應智慧時代媒體發展的需要。[6]
(二)烏托邦與異托邦:新聞倫理的技術話語沖突
技術顛覆是數字時代的新聞倫理所經歷的重大變革,人們對其前景秉持不同態度。虛假新聞的肆虐、算法偏見的隱憂、隱私泄露的風險、信息繭房的弊端成為數字時代新聞倫理的顯著問題。技術話語通常注重效率,強調以技術驅動新聞,實現最大化的信息傳遞,而新聞倫理倡導公共利益和道德標準,強調新聞的深入調查與事實核查,兩者之間存在著復雜沖突。一方面,隨著技術的更迭與發展,AR/VR、AIGC、NLP、AI等新興技術的出現使新聞倫理的困境變得空前復雜,如人工智能出版環境給新聞產業帶來挑戰,受眾陷入“信息孤島”,新聞專業主義遭到質疑。[7]另一方面,社交媒體等由用戶創造內容的平臺與專業媒體不同,它能傳播繁雜信息并對公眾產生影響,卻難以受到新聞倫理的約束。
與擔憂“技術異托邦”的悲觀主義者不同,對技術樂觀期待的烏托邦未來主義認為,數字技術本身不存在破壞新聞業社會責任的偏向,人對技術的全面掌控是技術的發展能夠服務于新聞業的“終極倫理”的保障[8],對數字技術的合理使用有助于新聞業更好地履行社會責任。比如算法新聞能提高信息的產量,為公眾挖掘多元的社會事實,增強現實技術及智能傳感器的應用,使新聞報道多元化,激發公眾的好奇心,一些平臺也憑借技術不斷地開拓信息的廣度和深度,消解技術帶來的倫理問題。
對技術過分樂觀或過分悲觀的兩者都是基于錯誤前提的決定論——技術是自主的,忽視或淡化技術“社會建構”的政治經濟因素。誠然,數字技術是當今新聞實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決定論也深深根植于業界和學術界,追逐技術被視為新聞業的唯一出路,這一觀點作為“常識”被吸收,但常識存在于表層面,當它受到適當的審查時往往會溶解。[9]盲目崇拜技術對象,把技術決定論作為解決新聞倫理問題的關鍵存在弊端,算法和機器并不能擔任記者作為社會溝通紐帶和知識傳播者的角色,在新聞生產過程中過度依賴算法和人工智能,反而有損新聞報道的深度,新聞從業者的專業判斷和道德責任是維護新聞社會價值和倫理基礎的關鍵。
(三)顛覆與重塑:新聞倫理的主體話語爭奪
受眾的加入。技術賦權的語境下,新聞人的實際范疇被擴充,草根新聞人成為整個新聞從業群體中的重要組成部分[10],傳播者與受眾間的關系發生逆轉,隨之變化的是從業者的職業認同、群體認同,導致傳統的新聞倫理規范難以發揮作用。數字時代網絡信息的流動性、開放性,共同促成了全球化語境下受眾的復雜性。
機器的介入。智能時代,人機的主客體關系問題備受爭論,爭論的關鍵在于智能媒體的新聞倫理主體性問題。智能媒體在新聞傳播中出現價值偏見乃至倫理失范時,對“技術不中立”帶來的社會問題進行事后追責或責任界定,難免會陷入“主體困境”的泥沼中。[11]再如人工智能,從新聞業務的角度看,機器自動化是一種成本節約,但在法律規范相對滯后的當下,管理人工智能的算法是否能祛除偏見至關重要,若算法本身在結構上對少數群體的代表性有偏見,那機器只能復制、證實或加強這些偏見的結果。
平臺的入場。起初,新聞行業面對數字出版的潛力反應不佳,導致利潤下降,而大型互聯網平臺作為頂級掠食者不斷地并購發展,緩慢但穩健地蠶食傳統新聞業。Facebook和Google都利用第三方新聞內容獲利而無須承擔任何制作成本,內容創作和內容共享之間的區別正在消失。這些聲稱自己只提供了“公正算法”的中立平臺,實際上往往塑造有利自身的形象,這恰好證明新聞媒體與平臺巨頭間競爭關系的真實存在。此外,由于平臺監管的不力與規制的缺失,以往傳統媒體領域存在的虛假信息泛濫、不當輿論極化、用戶隱私侵犯等倫理問題進一步加劇。
二、倫理之解:新聞倫理的發展路徑
(一)維護技術倫理的人性化運用
技術的更迭催生新聞業的變化,新聞倫理不僅是一種純粹的行業倫理,還與技術倫理息息相關。技術工具的廣泛應用對新聞的生產、傳播和消費產生深遠影響,在新聞倫理的建構當中發揮著關鍵作用,應統籌新聞倫理的關鍵原則與算法的設計邏輯,以確保技術的人性化運用。同時,應當明晰個體在新聞倫理中發揮的重要作用,謹防對工具理性的過度依賴可能帶來的信息遮蔽,只有充分認識自身的責任、地位和使命,才能實現技術和新聞倫理的互補,引導技術更好地服務于人。未來的新聞倫理研究應密切關注技術變革對新聞生產全流程產生的倫理問題,以及依托算法邏輯進行信息分發的平臺背后的倫理失范問題,同時應制訂新規范來約束媒體使用。
(二)提升參與倫理的群體性素養
新聞倫理不再僅僅是專業從業者的職業道德規范,而是演變為人人都應遵循的倫理原則。針對新聞生產過程中的虛假新聞、煽情新聞、低俗新聞等問題,新聞倫理應該被調整為能約束公眾新聞生產行為的大眾倫理。[12]新聞實踐活動已成為公眾性活動,新聞倫理的未來發展應充分考慮到這種公眾性。隨著越來越多的個體實現從受者到傳者的轉變,新聞倫理教育也應重新定向,朝著普及性教育的方向發展。同時,通過行業規范和行業培訓等途徑,有效提升算法工程師的算法倫理水平,加強其對個人信息重要性的認識[13],提升他們的道德素養。在實踐方面,各類自媒體平臺應當制定面向大眾的倫理規范,以他律的方式有效提升公眾參與倫理。
(三)加強話語倫理的共識性溝通
作為倡導對話、協商的交往理論,話語倫理將“表達和言論自由”的權利延伸為“被傾聽和被理解”的權利,將個體的言論自由與個人的尊嚴相統一,同時還能融合關懷倫理,關注個體與他人之間的互動與聯結,這種轉變在數字時代尤為重要。新聞倫理的核心目標包括公正性、客觀性以及建立可信性等,這與話語倫理中所強調的“普遍化”“真實”“對話”“尊重”等原則相一致。話語倫理中生發的新聞倫理能有效指導新聞媒體調整倫理規則,以更契合數字時代的新聞倫理發展。研究者應放眼于我國當下新聞倫理的內核、發展及實際應用,推動建立數字時代新聞倫理的社會性共識。話語倫理對全球媒介倫理的促成也有積極意義,它為不同國家之間的復雜對話提供了途徑。
(四)構建新聞倫理的復雜唯物主義
現代新聞業的基礎——客觀性、真實性、道德行為、權力責任等本質上都是哲學問題,由此應正視哲學與新聞業的緊密聯系。新聞業需要抵制“一切照舊”的誘惑,以批判或反思的方式思考新聞,重構新聞學、倫理學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建立一個由新的認識論和本體論支持的不同的倫理范式,嘗試對新聞倫理的復雜唯物主義重新構想,這體現了唯物主義的、辯證的和歷史的理解新聞產業及其相互關聯的意識形態,不失為一種將新聞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建立在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基礎上的解決思路。
三、結語
數字媒體時代,新聞倫理處在不斷地變化和演進之中,其中規范話語、技術話語與主體話語的相互交織與沖突,共同塑造了新聞倫理的錯綜復雜局面。然而,通過探索技術倫理、參與倫理、話語倫理和新聞倫理四個發展路徑,我們有望構建一個有力的框架,以更好地應對數字時代的倫理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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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雨秋,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武漢 430072);潘汶奇,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武漢 430072);王瓊,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新聞學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武漢大學數據新聞研究中心主任(武漢 430072)。
編校:張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