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風險認知的系統轉向及其觀察圖景

[摘要] 隨著現代化進程持續推進，中國社會的系統功能不斷分化使得風險持續再生。本文從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和風險社會理論出發，以“差異—區分—觀察”的分析框架重新解讀社會系統風險的生成機理，并動態觀察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多重風險形態。從風險的生成根源來看，為縮小系統與環境間“復雜性落差”的選擇運作是社會系統風險產生的起點。從風險的特征要素來看，系統運作的“開放性/封閉性”特征區分出內生風險、耦合風險兩類。從風險的觀察經驗來看，通過在結構系統、經濟系統、文化系統、自然系統和數智系統間進行跨系統的風險觀察，現代社會風險圖景得以呈現。未來還應加強風險決策科學性和風險應對容納力，并通過持續區分觀察活動，強化風險認知及應對經驗，以提高風險觀察、反思及應對的現代化風險治理能力。

[關鍵詞] 中國式現代化" 風險認知" 社會系統理論" 差異—區分—觀察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可能面臨的社會沖突風險及治理路徑研究”（項目編號：23amp;ZD14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李瓊，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社會安全治理、應急管理;趙鑫（通訊作者），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社會安全治理。

[中圖分類號] C9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6-008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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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風險專題研究

一、 問題的提出

正如亨廷頓所言，現代化往往會衍生出諸多不穩定的風險因素，我國在現代化進程中需要平衡好發展和秩序的關系，這是一道世界性難題。當前，在經濟向高質量轉型、社會結構向橄欖型轉型、人口結構向深度老齡化轉型、生產生活方式向數字化轉型的時代變革中①，風險不斷涌現，社會系統的風險承受底線持續受到挑戰。所謂“風險社會”，即一個充滿復雜性和偶變性的社會系統本身就是有“風險”的。②隨著現代化持續推進，社會系統功能的持續分化，系統“復雜性”不斷再生。作為系統“復雜性”運作活動的衍生物——社會系統風險持續涌現。具體到人類賴以生存的醫療衛生系統、交通運輸系統、食品和水供應系統、信息和通信系統等社會子系統的正常運行都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諸多新興風險。③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思考：社會系統是如何運作的？為什么在運作過程中會衍生風險？質言之，應當如何理解社會系統風險的生成機理，又應當如何結合中國式現代化的宏觀語境對這一風險進行準確認知？或者說，社會系統風險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以何種形式存在？事實上，我國宏觀政策已經展現了對社會系統與風險治理內在關聯的充分關注。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要“處理好發展和安全的關系，有效防范和應對可能影響現代化進程的系統性風險”。可見，隨著社會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的持續攀升，人們對于風險的理性認知出現了向系統性認知轉變的傾向。

“系統”一詞最早在赫拉克利的“世界整體觀”、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和亞里士多德的宇宙觀等論述中以構成整體性概念的要素出現。社會科學領域對系統的理解可以追溯至奧地利學者貝塔朗菲提出的“一般系統論”。④參照這一理論原理，帕森斯、霍曼斯等社會學家將社會視為一個抽象系統，并結合系統的內在動因、運作過程對系統結構、功能運作加以探討。⑤不過，上述學者并未在風險社會整體情境中審視社會系統的抽象構成，系統與風險呈割裂分隔之態。尼克拉斯·盧曼的社會系統理論則不然。作為系統理論及風險研究的集大成者，他不僅關注到系統與環境間的“復雜性落差”，更強調以劃定系統與環境邊界的選擇性行為來化約這種“落差”。進一步地，他認為風險恰恰產生于這種系統化約或應對復雜性的選擇活動中。此外，他還在《風險社會學》一書中討論了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等不同系統領域的風險形態及未來走向。總的來說，盧曼及其理論研究對于理解社會系統“復雜性”運作所衍生風險的形態特征、生成演化及其未來走向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盧曼的理論研究依舊存在兩點缺憾：第一，其風險論述主要回應當時西德的社會情境，無法完全貼合當代中國社會實際，比如社會不平等、階層固化、社會戾氣加重、社會焦慮泛化等具有“中國式”風險社會特征的風險議題都被弱化了。①第二，在“風險是面向未來的不確定性”的命題下，盧曼對風險的態度是模棱兩可的。②顯然，風險造成危害的可能性是確定的，并且這一危害的可能性能夠通過風險區分、理性計算及持續觀察而被清楚揭示出來。③基于此，本文搭建了“差異—區分—觀察”的分析框架重新認識社會風險并對其進行分類，同時立足于中國式現代化發展進程，結合現代化發展特征對社會系統風險形態及其未來走向作出風險觀察。由此，本文揭示出現代社會復雜的風險圖景，在探索風險區分、觀察及反思的可行路徑中提高現代化風險治理能力。

二、 “差異—區分—觀察”：風險認知的分析框架

差異是一切的開端，系統和環境間的差異是系統運行的基本前提。④同時，系統的持續運行還離不開系統對自身與環境間彼此界限的維持，具體到行動層面，即基于要素間不同關系的選擇性操作得以實現。這一對系統/環境間界限的維持，需要以某一子系統為原點，對環境中的其他子系統進行辨識區分，以明確該系統所處的復雜世界，化約系統環境的復雜性。⑤這種跨系統的區分直接指向了“觀察”，即通過“一個區分來進行標識的操作行為”。⑥質言之，區分標識是風險“觀察”的具體操作⑦，其本身具有強烈的反身性特征，是讓風險得以被視作風險的重要建構機制⑧，也是重獲風險認知及應對經驗的重要途徑。由此，本文搭建了“差異—區分—觀察”的分析框架（詳見圖1），嘗試回到現實的中國社會情境中，形成對社會系統風險的清晰認知。

風險文化理論認為，現代社會風險的增加，主要是由于風險認識途徑的豐富和風險意識的強化，實質是人們所能感受到的風險增加了。作為堅持該理論的代表之一，道格拉斯認為，風險是一種面向未來的共識性認知。①在風險社會情境中，“差異—區分—觀察”的分析框架對應著“實際”“真實”“經驗”三類風險認知范疇（詳見表1）。第一，差異直接指向風險的“實際”（the actual）形態，指的是社會系統充滿復雜性、不確定性的持續運作過程導致了未知的、具有客觀實在性的風險不斷再生。對風險“實際”形態的認知實質是溯源風險生成演化的過程。第二，“真實”（the real）領域的風險，即風險存在于人類認知以外，具有一定的抽象形態，其生成及形態特征具有規律性，需要通過區分標識行為推斷得出。第三，“經驗”（the empirical）領域的風險。借鑒批判實在論的觀點，雖然風險的生成機制及形態特征的存在只出現在真實領域中，但其衍生結果呈現在可見的經驗領域中，表現為一些可憑經驗觀察得出的風險事件。②因此，觀察強調從具體的風險事件出發，通過直接或間接經驗③對具體的、可量化的風險形態進行捕捉及認知，以實現風險經驗④的認知更新與再生產。事實上，真實領域的風險廣泛存在于實際領域，但其并不會全部進入經驗領域。換言之，存在于經驗領域的風險只是社會系統運作所衍生風險形態的小規模顯現，而那些真實領域和實際領域的風險往往彼此交織、錯綜復雜，需要通過持續的區分、觀察、實踐才可能使其出現在可測量的、可感知的經驗領域，成為風險認知的具象經驗。

三、 復雜性：社會系統風險的理論溯源

通過對“風險”一詞進行溯源分析，盧曼發現，在中世紀的歐洲，風險主要用于指代航海貿易中的不確定性意外。到了文藝復興時期，“風險”一詞開始在意大利被廣泛使用。⑤因此，風險“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才開始被使用”⑥的概念。而在現代社會，風險主要產生于社會系統持續運行的功能分化活動中。由于系統與環境間存在天然差異，社會系統為維持自身運行而采取復雜的、充滿不確定性的選擇性行為常常招致各種各樣的風險隱患。因此，對于風險及其特征的把握有必要縱向考察人類社會的動態演進歷史。人類社會形態包括分段社會、分層社會、功能分化社會。⑦一是分段社會。這一社會形態由相似的子系統構成，如部落、氏族等，諸系統內部、諸系統間、系統與環境功能相似，系統運作復雜性較低。二是分層社會。這一社會建立在各系統（階級或階層）內的平等性、系統與環境間的不平等性基礎上，表現出人口數量增長、區域政治及貿易中心形成等社會特征。三是功能分化（現代）社會。為了應對功能分化帶來的新的高度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現代社會構筑出“過去/未來”的時間區分。①具體來講，社會諸系統不再共享一套普遍的時間框架，不同子系統會使用獨屬于自身的、獨特的“過去/未來”的時間符碼展開運作。系統及個體必須在各自時間結構中不斷進行觀察/自我觀察、決策/選擇并為后果負責。隨著復雜性、不確定性持續增加，“風險”逐漸替代分段社會、分層社會中“規范”“稀缺”等概念，成為現代社會新的時間限制②形式。③作為一個現代性概念，“風險”不僅關注現代社會中過去/未來的歷時性特征，更強調現代社會的功能分化造成了系統內部運作和外部環境雙重“復雜性”的不斷增加。④因此，為全面理解“風險”意涵及其現代化形態，我們需要回到盧曼理論譜系對“復雜性”進行系統梳理。

復雜性指的是系統與環境間的多重可能性，即在系統與環境（其他社會子系統）溝通運作過程中存在的“比實際更多的可能性”。⑤復雜性雖不等于“偶然性”，卻與之密切關聯，“偶然性”指的是系統環境中存在的各種要素及其關系的不可預測性、多變性。⑥若要化約系統環境的“復雜性”以實現系統的可持續運行，系統及其內部行動者需要在多重可能性中進行強制選擇，“雙重偶然性”⑦則意味著行為選擇背后對某一可能性“期待”落空的風險。質言之，基于對系統環境中要素間關系的任何選擇性行為，以及嘗試利用這一行為構成并維持自身正常運作的系統行動，都具有風險性。一般來說，系統運作的動力在于增強自身“復雜性”并簡化環境“復雜性”，即縮小系統與環境間的“復雜性落差”。然而，當系統不斷分化并選擇性建構自身“復雜性”以縮小與環境間的“復雜性落差”時，這一建構行為又導致了整個社會系統“復雜性”的增加，現代社會的復雜性悖論也由此形成。⑧因此，系統不得不面對無法預測的要素間關系并對其進行重復的選擇性運作。這一循環往復的選擇行動也就造就了社會風險的持續再生。

總的來說，在“復雜性”視野下，社會系統風險實際是指系統在縮小“復雜性落差”的選擇性運作過程中必然導致的不確定性風險形態。具體來講，隨著系統功能持續分化，系統重復著“復雜性”運作行動，這一行動過程中會產生源源不斷的新的選擇可能性，選擇行為的“雙重偶然性”也持續增加，經驗現實領域的“未知風險”接續顯現出來。為此，需要對社會系統風險的形態特征進行區分標識，通過持續的風險觀察活動加深對經驗現實領域中風險事件的認識理解，以增強現代社會個體和組織的風險認知與應對能力。

四、 內生/耦合：社會系統風險的雙重區分

系統為調節與環境的“復雜性落差”會以一些選擇性策略來彌補自身復雜性始終弱于環境復雜性的劣勢。①選擇作為系統運作行為之一，具有封閉性、開放性兩類特征。其中，封閉性特征指的是系統通過自我指涉式運作來確定自身與環境邊界，建構并保證自身結構的“封閉性”，以加工并減少來自環境的復雜性。②系統運作的“雙重偶然性”意味著這種封閉的系統運作隨時會衍生出內生性風險。“開放性”則強調系統的封閉再生離不開環境，需要系統向其他社會子系統適度開放，及時調整并順應環境變化，從而加強自身復雜性以減輕環境復雜性的沖擊。這一自主而不自足的“開放性”特征意味著系統間相互依賴、彼此影響。在社會諸系統彼此承受對方運作所產生的連帶影響時③，耦合性風險隨之產生。由此，借助社會系統的“封閉性”“開放性”運作，區分出系統運行的內生風險、耦合風險兩類形態。

（一） 內生風險

系統運作的封閉性意味著系統在自身內部時間結構中，決策者更多依據過去經驗來推斷未來可能發生什么，并由此作出面向未來的決策。④內生風險即這種在選擇基礎上作出面向未來的決策本身所導致的不確定性風險。按照尼克拉斯·盧曼的區分，風險指的是當下或未來的收益損失被歸因于系統過去決策的后果，如資本投資失敗、經濟發展停滯等。⑤與之相對應的是“危險”，即在系統外的環境中不是由內部決策導致的負面后果或損失，如環境污染、地震、洪水等帶來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等。通過“風險/危險”的二分符碼，歷時性的、由系統內部決策所導致的內生風險得以被建構。以收入差距風險為例，早期政治系統設計制定收入分配制度時，并未意識到城鄉二元分割與再分配體系間存在著巨大張力。在時間變量作用下，少部分人先富起來后，大部分人的收入增長并沒有發生質的飛躍，收入差距持續擴大，仇富心理驅使下各類群體性事件接連發生，社會不穩定風險不斷再生。

（二） 耦合風險

耦合風險指的是面對環境中要素間關系的多重復雜性，跨系統的選擇性行為所衍生的風險形態。①通過操作耦合、結構耦合②兩類選擇性耦合行為，系統與環境間“復雜性落差”有所降低，同時也意外導致了耦合性風險的出現。此時，跨系統溝通行為的“多重偶然性”特征意味著耦合風險的輻射范圍將有所擴大，其危害程度進一步加劇。以人口老齡化風險為例，由于系統與環境（其他社會子系統）的“共時性”運行，該風險不僅在人口系統內引發面向未來的風險，而且人口系統與生育系統、就業系統等其他系統的溝通耦合會進一步加劇并放大風險危害性。例如，低生育率風險的負面影響通過人口系統與價值觀系統耦合逐漸顯現出來，比如生育率下降背后離不開從“多子多福”“養兒防老”到“少生優生”等生育觀念變遷而潛移默化產生的影響。此外，隨著信息社會深度發展，科技系統頻繁與其他子系統深度互動，其耦合風險頻繁涌現，未來無疑會加劇整個社會系統運作的復雜程度以及數智科技風險的應對治理難度。

五、 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社會系統風險的觀察圖景

現代社會風險性增高，是現代社會功能不斷分化的結果。③本文采用社會建構范式，將當前中國社會當成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以便盡可能呈現這一社會系統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風險輪廓。黨的二十大報告對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大特征闡釋如下：“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結合上述五大特征，本文將社會系統劃分為結構系統、經濟系統、文化系統、自然系統和數智系統五類（詳見圖2）。為簡化系統及其環境復雜性，筆者分別對社會系統下二級、三級子系統與其環境的界限進行區分，選取諸系統中可被觀察、被識別的風險要素/事件（如觀點、看法、認知、活動等）進行歷時性描述，進一步區分其“內生/耦合”的風險形態，以展現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社會系統運作的風險圖景。

（一） “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結構系統的人人沖突風險

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我國人口能否實現高質量發展與社會結構系統的運行息息相關，具體涉及人口系統、就業系統和教育系統等子系統的運作過程。

一是人口系統。其運作風險包括人口結構老化、勞動力供需失衡和經濟增長乏力等風險。（1）系統內生的人口老化風險。2022年年末，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19.8%，距中度老齡化僅有0.2個百分點。①近十年來，隨著老年人口比重不斷增加，新生人口數量、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比例以及勞動年齡人口總量下降，人口老化風險日趨顯著。未來，人口結構老化風險將成為現代社會面臨的最大風險點之一，非短期內所能解決。（2）勞動力的供需矛盾風險。該風險由人口系統與就業系統耦合生成。在老齡化起始階段，未就業人數、就業年齡人數和老年人數保持均衡，勞動力供需矛盾尚未形成。而在深度老齡化階段，老年人口不斷增加、未就業人口增長乏力、就業人口逐漸減少，勞動力供需矛盾日益明顯。此外，勞動力受教育年限的延長導致了勞動參與率下降②，勞動力供需矛盾將長期存在。（3）經濟發展增長乏力風險。該風險由人口系統與經濟系統耦合生成。在老齡化疊加少子化趨勢下，我國人口年齡結構將轉變為倒金字塔形，家庭結構也轉變為“少數人贍養多數人”模式③。子女養老負擔重、社會養老費用擠占其他社會保障支出等風險隨之而來。基于這一現實，有學者大膽預測，到21世紀中葉，經濟增速可能不足目前的一半，經濟發展將嚴重受限。④

二是就業系統。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經濟轉軌及產業變革帶來就業境遇的整體變遷，就業系統的耦合風險包括以下幾點：（1）就業替代風險。該風險由就業系統與科技系統耦合生成。美國高盛集團發布的報告顯示，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對勞動力市場產生巨大沖擊，“預計全球18%的工作崗位可由AI實現自動化，約3億個工作崗位將受到影響”①。隨著數智時代來臨，自動化嚴重擠占了傳統就業空間，從事制造業、生產性職業的中低技能就業者難以向上轉移。隨著以Chat 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被深度運用，未來就業替代和崗位流失風險更為嚴峻。（2）新形態就業風險。該風險由就業系統、科技系統與社保系統耦合生成。當前，線上、遠程、平臺等新就業形態成為現代社會的就業“新常態”②。相較于傳統就業形態，新就業形態具有更低的就業穩定性、更強的季節波動性及跨區域流動性。而我國醫療、養老、失業等社會保險和住房公積金賬戶無法實現跨區域流動，在未來，新形態就業者的社會福利保障將成為較大的風險隱患。（3）高質量人才流失風險。該風險由就業系統與科技系統耦合生成。線上遠程辦公的普及，推動高質量就業者向發達國家、東部沿海優勢地區聚集，專業人才跨國別、跨地區流動頻繁。相較之下，一般性、中低端勞動力的地區間轉移受限，高質量人才就業的區域性失衡將持續擴大。

三是教育系統。其運作風險包括教育資源不充分、教育發展不平衡和人才培養體系滯后等風險。（1）教育資源不充分的內生風險。當前，資源供給不充裕、教學條件差、設施匱乏普遍存在，尤其是經濟發展相對落后的西部農村地區。在我國“集中資源辦教育”的思維慣性下，優質資源呈現出地理、階層空間高度集中的特征，未來底層家庭孩子更難獲得優質教育資源。（2）教育發展不平衡的內生風險，體現為城鄉間、區域間、群體間的教育機會不平衡等。以城鄉間、區域間不平衡為例，城市虹吸效應導致“城市擠、農村空”的教育機會不均現象日漸突出。③若不擴大欠發達中小城市的發展空間，增加其資源獲取機會，未來城鄉間、區域間教育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城市治理問題也會日益突出。（3）人才培養體系滯后于勞動力市場需求的風險。該風險由教育系統、就業系統與經濟系統耦合生成。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基本實現了從“以農業為主轉變為以工業為主”到“以服務業為主”的動態更新，其服務業產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重高達70%。④同時，2020—2022年我國發布的52個新職業中，與數字產業相關的高達34個。⑤在我國產業/職業結構轉型中，職業教育存在的人才培養模式和專業建設滯后、實踐平臺有限、教師隊伍實力薄弱等問題將嚴重阻礙職業教育體系改革轉型，拉慢經濟“新常態”整體發展進程。

（二） “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經濟系統的人資沖突風險

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鮮明特征。這意味著我國經濟系統運行進入了高度動蕩變革及不確定階段，嚴重影響著金融系統、收入系統和社保系統等經濟子系統的正常運作。

一是金融系統。其功能運作所衍生的風險包括以下三類：（1）金融市場波動的內生風險。近年來，金融機構及其業務不斷增加，金融行業資金需求日益旺盛，為實現資本快速增值，金融經營者通過股票、債券、基金等金融產品實現資本虛擬化，實體經濟及資本不斷被透支。①而由于實體資本儲量不足，虛擬資本資金鏈條斷裂的風險時隱時現，經濟市場動蕩將直接影響經濟平穩發展。（2）金融經營者不正當競爭及交易的內生風險。當前，金融更新迭代迅速，金融新業態的監管滯后問題嚴峻。以互聯網金融為例，監管規制缺位、監管真空造成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越發普遍化。若不加控制，未來欺騙性金融交易、虛假夸大宣傳、壓價排擠競爭對手等行業亂象將嚴重威脅金融安全，引發較大風險隱患。（3）消費者信用違約風險。該風險在金融系統與價值觀系統、科技系統的耦合運作中生成。隨著互聯網金融行業蓬勃生長，金融市場信用違約率快速上升，金融市場脆弱性逐年凸顯。根據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的調研數據，2012—2022年，我國互聯網消費金融行業的不良貸款率累計增長超過10倍。若不加強對金融交易行為的合法規制，未來“多頭借貸”“共債風險”等消費者違約風險則將持續增加。

二是收入系統。其內生風險包括階層固化風險、社會極化風險兩類。（1）階層固化風險。我國居民收入差距由城鄉差距、區域差距、房地產業和虛擬經濟的快速發展等因素綜合導致。②上述歷史、體制因素使得不合理的收入分配結構延續至今，個人勞動收入差距不斷擴大。不同階層群體在家庭住房自有率、金融資產凈值間的財富差距已經形成并持續擴大。同時，既得利益群體成員間“相互幫襯”，將已獲取的身份、地位以及財富實現代際“再生產”，階層固化的風險持續再生。③（2）社會極化風險。社會極化是指隨著不同階層（尤其是最高與最低收入階層）之間因收入差距拉大而出現的社會距離拉大的現象。④自2003年以來，我國基尼系數始終在高于0.4的國際警戒線處運行。這一風險表現為一方在無產階級化中越發貧困，另一方依附于社會大資本而日益龐大。當社會貧困群體對另一方的仇富情緒、不公平感不斷發酵，未來群體性事件、極端暴力事件發生概率將持續增長，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穩定。

三是社保系統。其運作風險包括福利制度僵化風險、制度間協同不力風險和制度適應性有限風險三類。（1）福利制度僵化的內生風險。近年來，我國戶籍地與工作地不一致的流動人口數量持續攀升。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流動人口規模達到3.85億人，而60歲及以上人口總量超過2.6億人。流動老年人的養老和社會保障等利益訴求強烈①，然而現有社會保障制度隨遷性較低。有關保障制度的僵化和缺位將加劇本地人與外來人之間的“福利沖突”，成為激發社會不穩定風險的導火索。（2）制度間協同不力的內生風險。當前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在基本養老保險和基本醫療保險上實現了制度合并，但城鄉居民與城鎮職工間的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依然“雙軌制”運行。②同時，基本養老保險與醫療保險在區域間和群體間的籌資、給付差距明顯。由此，不僅不利于“互助共濟”功能的發揮和對弱勢群體的幫扶，還可能引起新的群體間不公平，嚴重制約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③（3）制度適應性有限風險。該風險由社保系統與就業系統耦合生成。隨著數字經濟、平臺經濟快速發展，以技術創新為基礎、以知識勞動和休閑就業為特征的新就業群體的社會保障需求日益增加。面對新就業形態在工種類型、工作形態及雇用關系方面的深刻變革，依托于傳統雇用關系的法律法規和社會保險制度，如勞動法、失業保險制度與工傷保險制度的社會適應性與可及性不足，這一問題將在未來引發一系列保障性沖突。④

（三） “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文化系統的人心沖突風險

中國式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這意味著中國式現代化要以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為目的，堅持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協同發展，最大化發揮主流價值觀的引領功能。⑤然而，文化系統分化出的認知系統、價值觀系統兩類子系統卻呈現出多重運作困境。

一是認知系統。其運作風險包括社會焦慮蔓延、感知泛化風險。（1）社會焦慮蔓延的內生風險。焦慮是個體在面臨威脅時產生的恐懼和不安情緒。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導致社會成員攀比心理越發膨脹。例如，為獲取更優質教育資源，大中型城市的家長紛紛提前購買學區房或是為子女報名參加各類周末補習班。在互聯網平臺助勢下，社會成員的攀比現象日益普遍化，焦慮情緒呈現為從個體心理蔓延至群體心態之勢。（2）感知泛化風險。該風險由認知系統與科技系統耦合生成。在信息化社會中，“絕對風險減少和人們感知到的風險增加”的悖論持續上演。⑥哪怕非正常死亡數量在絕對意義有所減少，由于新媒體技術的存在，意外生命終結的故事被媒體不斷傳播，民眾的風險意識和感知能力被持續強化，社會不安全感將持續增強。

二是價值觀系統。其運作風險為價值觀碎片化風險、“有組織的不負責任”風險兩類。（1）價值觀碎片化風險。該風險由價值觀系統與科技系統耦合而成。在原子化、個體化社會中，個人主義借助新媒體技術大肆泛濫，比如個體在網絡空間暢所欲言的同時，也造成了其“思維簡化”、深陷“信息繭房”等一系列后果。當個體長期處于單一化的“信息繭房”世界中時，未來普適性的社會價值觀將難以形塑。同時，網絡空間通過重構個體價值認知，削弱個體的思考反省能力，當空間內分歧意見累積至一定程度時，群體極化更易出現。①（2）“有組織的不負責任”風險。該風險在價值系統與經濟系統耦合中形成。食品安全事故、科技安全事故、道路交通事故等經濟“高發展”風險發生后很難在設計者、使用者乃至監管者等主體間劃分責任，往往導致事后責任歸屬不清、責任主體相互推諉等，可能激發公眾與政府的對立情緒及一系列倫理沖突等。②

（四）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自然系統的人地沖突風險

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自然系統復雜運作分化出生態系統與應急系統兩類。

一是生態系統。其運作風險是人類最早關注的風險，也是最頻繁發生的風險現象。在“并聯式”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中，資源、環境與能源問題集中出現，該系統運作風險表現為兩類沖突：（1）資源供給與民眾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間的沖突，主要由生態系統與價值觀系統耦合運作所導致。受西方現代化模式影響，我國社會出現了心為物役、消費主義等不同形態的“現代性困境”，甚至出現了過度消費和炫耀性消費傾向。這一趨勢蔓延，將引發人與生態系統之間的“物質變換的斷裂”，加速人和自然之間的對立而造成生態危機。③（2）能源低碳與經濟發展間的沖突，主要由生態系統與經濟系統耦合運作導致。從當前能源消費結構來看，煤炭占能源消費總量的比重持續降低，從2012年的68.5%降低至2021年的56%，能源結構、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的成效顯著。但從經濟發展階段來看，我國正處在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發展期，短時間內無法深入推進綠色能源消耗的大規模轉型，經濟高速發展與能源低碳型發展目標的實現存在嚴重分歧。④

二是應急系統。2003年的非典疫情、2012年的中東呼吸綜合征疫情、2013年的禽流感疫情和2019年的新冠疫情等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先后發生，應急系統風險形態包括以下三類：（1）身心健康受損的內生風險。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情境中，救援者如醫護工作者、物資運輸人員面臨巨大的生命危險。同時，封閉隔離措施也會造成大眾社會交往受限、信息傳遞受阻，長期可能導致心理恐慌、極端行為產生。（2）經濟下行的內生風險。為切斷傳播性疾病的擴散途徑，政治系統決策所采取的一些行動措施，可能會對經濟發展帶來影響。（3）社會信任消解風險。它主要由應急系統與價值觀系統耦合運作所造成。在特定危機情境中，“本體性安全”缺失和“例行化”模式缺位，對客觀風險的錯誤認知、焦慮恐慌心理使得個體意識到原有信任水平具有高風險性，“排他性的自我保護”機制啟動。①如新冠疫情暴發后，美國民眾槍支購買率大增，地方性入室搶劫事件頻發。危機暴發往往會在原外部風險基礎上，迅速消解一般性信任關系，疊加生成使社會不穩定的風險，引起更大范圍的社會危機。

（五） “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數智系統的人機沖突風險

中國式現代化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按照我國“以和為貴”的民族文化秉性，中國式現代化的實現需要我國積極參與全球數據安全治理規則的制定，推動構建全球數字命運共同體。②然而全球數字治理規則體系和國際技術標準難以統一，使得科技系統與網絡系統兩類數智子系統呈現出多重運作風險。

一是科技系統。其耦合運作風險包括國家安全風險、個體安全風險兩類。（1）國家安全風險，包括信息安全風險、數據安全風險兩類。當前世界各國對科技產品的研發應用監管力度不一，以美國“無須批準式”③監管原則為例，未來有可能滋生“技術恐怖主義”，不法組織及個人利用人工智能發動高隱秘性、高破壞性的網絡襲擊，波及政治系統穩定運行。④國家計算機病毒應急處理中心2022年發布的調查報告顯示，美國國家安全局通過使用40余種網絡攻擊武器上千次嘗試竊取西北工業大學敏感信息，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敏感數據面臨著嚴重威脅。⑤同時，經濟全球化使得數據跨境流動成為常態，數據跨境流動同樣關系到國家重大利益。在國家積極推動數據跨境流動時，非法數據采集、不正當交易以及數據泄露事件時有發生，國家數據主權及安全難以得到保證。（2）個體安全風險，表現為科學技術對人的生命權、健康權、隱私權、自主權等人類基本權利的侵占損害，如自動駕駛汽車事故中的人身傷害、數字成癮帶來的身心健康受損、人臉識別對隱私的侵犯以及人類決策行動被代替的道德自主性受到威脅等。⑥

二是網絡系統。最為突出的系統運作風險為網絡意識形態風險。以美國為例，從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為、抖音等中資數字科技企業的戰略打壓，到拜登政府試圖構建將中國排除在外的美歐科技聯盟，數字技術成為其對我國進行意識形態攻擊的重要手段。此外，還有西方國家借助“算法黑箱”對我國進行意識形態滲透，在社交平臺及搜索門戶進行有意識的數據推送及錯誤引導，從而影響我國數據用戶的特定認知及價值觀。⑦同時借助大規模“網絡水軍”如社交機器人歪曲并蓄意引導涉華輿論走向，嚴重影響著我國輿論環境穩定及政治安全。

整體而言，我國在現代化進程中可能面臨的多重風險形態反映在結構系統、經濟系統、文化系統、自然系統和數智系統等子系統自我指涉的、開放耦合的且充滿復雜性的運作環節。通過區分社會系統風險的多元化形態及其內生/耦合風險所對應的經驗現實，社會系統風險的現代化觀察圖景得以呈現。

六、 結論與建議

在公共衛生風險頻發、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科技風險沖擊下，風險越發顯現出不確定性、跨時空疊加性和動態流溢性等現代性特征。①正如貝克所言，風險在人類社會中一直存在，但它在現代社會中的表現已呈現本質的不同，即表現出強烈的自反性。②因此，我們更需要重新構思風險問題，反思風險治理，構建風險社會下的行動自覺。③基于“差異—區分—觀察”的分析框架，本文結合經驗現實社會中諸多社會問題或危機事件，勾勒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社會系統運行的復雜風險圖景。從認識論層面來看，本文認為系統運行的“復雜性”是風險持續再生產的內在根源，而系統運行的“開放性/封閉性”特征則是對風險進行“內生/耦合”二元類分的理論依據，由此推動了局部的、碎片化的傳統風險認知向一種宏觀的、更具系統性的風險認知轉變。從方法論層面來看，本文的風險觀察不僅對現代社會風險的多重形態及其走向進行了清晰的勾勒，也有望為風險治理主體對突發風險事件的事前識別、應急處置以及事后預案更新提供理論指導。風險認知是風險研究的邏輯起點，也是指導風險計算與風險決策的基本參考，但本文提供的更多的是一種風險認知的視域拓展和理論遵循，在此基礎上的風險決策機制還有待優化、制度設計還有待更新。為此，我們應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改善：

第一，從系統的封閉性運作來看，有必要加強風險決策辨識力。系統與環境間存在“復雜性落差”要求系統必須以自我指涉的封閉運作來強化自身復雜性，這也折射出社會系統的“脆弱性”，如系統內個體抗風險能力的差異顯著。④社會諸系統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脆弱性，在系統與系統間互為環境的前提下，風險事件的顯現無疑是系統與環境（其他社會子系統）的差異相互映射，并對系統運行的薄弱之處進行放大。⑤因此，面對系統的脆弱性特征，應提高風險決策辨識力，增強決策科學性。貝克認為，要建立以破除知識壟斷、開放決策參與空間、公開對話、明確責任為內容的協商式民主，以便系統內利益相關者如政府、企業與公眾等，能廣泛參與并作出實質性貢獻。①考慮到系統及其個體行動者的“社會脆弱性”，多元參與的風險決策討論應關照到從多種差異性觀點與價值訴求中確定可被接受的論據，確定該觀點符合治理實踐需要，以及設定政策選項的優先性等問題。質言之，多元行動者參與的風險決策過程要最大化地發揮相關知識與差異性價值，以提高風險決策的有效性、公平性和可接受性。②

第二，從系統的開放性運作來看，有必要提高風險容納力。在追趕西方現代化的過程中，面對個體提出的制度訴求，系統回應往往未能“全力以赴”或稍顯“力不從心”。③個體不得不訴諸經驗選擇或制度外的方式以解決訴求，從而引發了一系列耦合風險及矛盾事件。為此，應著力做好以下兩個方面：一是要提高社會諸系統的規范化程度，如社會保障體系、社會心理健康服務體系、就業服務體系、金融及科技監管體系等，還要保證制度法規在人口系統、經濟系統、文化系統和自然系統等系統間的協調統一，提高制度規范的跨系統協作性，以約束其他社會子系統的運作行為，降低耦合風險發生概率。二是要增加資源及技術要素供給的靈活性、冗余度。資源分配的區域、城鄉失衡是促使耦合風險生成的重要因素，有必要加強實體要素之間、區域要素之間的結構協調，尤其是城鄉間、東中西部地區間、社會階層間在資源配置、發展機會上的均衡合理。④增強各要素跨界流動活力，發揮好資源要素冗余功能，填補剛性法律制度及規范不足，有效分散風險、增強系統對風險的承受及容納力，實現制度優勢到風險治理效能的轉化。

第三，從系統的復雜性運作來看，有必要增強風險觀察及認知力。在中國式現代化的新發展階段，風險社會呈現出更加系統化、復雜化的新特征，尤其是社會系統的不斷分化，科技系統、經濟系統、自然系統等系統間關聯的復雜性不斷提升。而風險觀察的建構性表明，正如一階觀察無法同時看到區分的兩邊，二階觀察在選擇觀察對象、設定區分觀察標準等環節仍然充滿不確定性。⑤質言之，無論是一階觀察還是二階觀察都無法窺見風險全貌。因此，要加強風險觀察的反思性，即觀察的“再進入”（re-entry）能力。借助系統運作及觀察的“歷時性”來消除“過去”的區分悖論及其風險，運用新的區分標識進行風險再觀察，在持續的風險計算中擴充風險知識，及時捕捉并反思現代社會的選擇分化與其風險后果間的關聯，以更好應對未來的各種不確定性。⑥也就是說，通過反思性觀察的持續再生產來提高風險認知能力，讓社會系統復雜運行的“不透明黑箱變白”。

（責任編輯：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