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微觀層面的家庭教育再造關涉國家教育公平的推進和社會群體差距的彌合,盡管代際教育支持和代內教育幫扶均是家庭形塑個體教育發展軌跡的有效路徑,但后者常被忽視。本文采用混合研究設計,基于對56份訪談資料和全國范圍的603份問卷調查數據的分析,探討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與同胞教育發展之間的關系。結果發現:在控制家庭、學校、學生層面的影響因素后,上大學兄姐的教育幫扶雖然對弟妹的學習成績影響不顯著,但對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存在顯著正向影響。這表明,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以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實現文化資本的代內傳遞,但它在發揮促進同胞教育發展的代理補償效應之時,可能衍生弟妹依賴效仿和壓力過大等非預期后果,進而削弱先“上”帶后“上”的鏈式效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以改善同胞的教育發展軌跡,但卻有邊界和限度,難以完全實現家庭“再出一個大學生”的愿望。上述研究發現對于延展文化資本理論、拓寬弱勢群體向上流動通道和促進教育公平的微觀實現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關鍵詞] 第一代大學生" 代內教育幫扶" 文化資本" 教育公平" 代理補償效應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課題“家庭第一代大學生‘鏈式幫扶’與同胞教育獲得研究”(項目編號:23YJC880100)、2023年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專項課題“第一代大學生助推家校社協同育人機制研究:國際經驗與本土構建”(項目編號:23YBJ1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田杰,中南大學人文學院高等教育研究所講師,教育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和高等教育學;余秀蘭,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和高等教育學。
[中圖分類號] C913.1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6-006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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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問題的提出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發展教育,加快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促進教育公平。這對教育發展,特別是對縮小群體差距、保障弱勢群體權益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接受高等教育現已成為個人謀求生存和發展的剛性需求,但不同群體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相異,農村、家庭經濟地位較低及父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學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較少。①家庭第一代大學生在我國高校占比超過70%,主要來自農村,父母受教育程度多為初中及以下,家庭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較少。②盡管處于相對劣勢地位,但第一代大學生們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社會階層躍升,至少帶有文化資本、教育機會、文化知識三種向上生長的力量,積累了寶貴的教育經驗③,若能把這些轉化成家庭“知識資金”,實現家庭和高校的聯結貫通④,將有可能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促進同胞教育發展。這便是第一代大學生教育獲得形成的鏈式效應,它指向了同胞間教育幫扶的時間、內容和過程,形成一個先“上”帶后“上”的教育鏈環,揭示了兄姐幫扶弟妹的“家”文化傳統與教育實踐。正因如此,在農村多子女家庭中,兄弟姐妹全部考上大學乃至更大家族范圍內的“大學生成窩”現象屢見不鮮。這反映了家庭第一代大學生能夠助力同胞上大學。⑤
在中國社會迅速發展的時代,兄弟姐妹之間強有力的支持關系可以調動更多異質性社會資源,他們比父母更能幫助個體實現社會流動和地位提升。⑥同胞間存在教育溢出效應,弟妹作為上大學兄姐文化資本的“繼承者”,享有更多的優勢教育資源,跟隨兄姐腳步上大學的概率也會增加,這種現象在第一代大學生家庭中尤為顯著。教育優勢的代際傳遞和代內傳遞同時存在。如果個體從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那里獲得了文化資本,那么再從上大學的兄姐那里獲得文化資本就會出現冗余。但是第一代大學生的父母文化資本不足,第一代大學生可以作為重要的信息來源,彌補父母文化資本的不足,在弟妹教育發展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⑦已有研究證實,第一代大學生可以增加弟妹上大學的概率,影響其教育選擇①,緩沖弟妹大學期間的壓力,減輕其學業負擔。②其中主要的路徑便是代內教育幫扶,意為第一代大學生用所獲得和積累的文化資本,通過情感支持、信息指導等途徑,給讀書階段的弟妹提供教育方面的幫助和扶持,以便他們少走彎路,順利獲得接受高等教育機會和實現社會階層流動。其實質是第一代大學生主導的文化資本在代內傳遞與共享,體現了同胞間一種“授受指向”的教育互動,帶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倫理意蘊,且以反家庭教育赤字為基本出發點,是一種意在促進弟妹教育發展和實現家庭教育再造的積極行動。第一代大學生的教育幫扶能否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帶動弟妹實現社會階層躍升,主要存在于經驗事實推論中,尚未有直觀數據論證。在我國鼓勵生育的政策背景下,關注這一主題尤為重要,它或可成為形塑個體教育發展軌跡、改善底層家庭教育環境和促進教育公平的另一路徑。
綜觀現有研究,主要存在三點不足。其一,聚焦于“上大學”這個核心變量來探討第一代大學生對弟妹教育發展的影響,視角略顯單一,忽視了同胞間教育互動的情境性和復雜性,缺乏本土文化視角的融合性探討。其二,較少從兄姐幫扶弟妹角度全面探討上大學兄姐怎樣影響弟妹教育發展,更遑論深挖上大學兄姐為改善家庭教育面貌所做的貢獻和揭示其中的教育幫扶機制。其三,以經驗層面的小規模案例分析或現象描述為主,大規模的實證調查分析較少,且多采用大數據庫的取樣數據,未開發出專門的調查問卷或量表。鑒于此,本文主要關注兩個問題:(1)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影響同胞教育發展嗎?(2)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怎樣影響同胞教育發展?借此探討在讀的多子女家庭第一代大學生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以拓寬來自底層弱勢群體向上流動的渠道,進一步彌補既往研究因忽視文化視角和依賴質性研究所帶來的不足。
二、 研究假設
文化資本代表個體對社會主導文化的熟稔程度,是底層群體實現社會階層躍升的重要工具,擁有文化資本便相當于擁有向上流動的“砝碼”。③緣此,文化資本成為闡釋家庭如何影響個體學業成就和社會地位獲得的有效工具,也是理解教育不平等與社會再生產如何發生的重要理念。根據文化資本理論,學業資本主要通過繼承文化資本而與家庭的社會地位緊密聯系在一起,早期的文化資本累積過程對個體的教育獲得起決定性作用。④家庭是個體獲得文化資本的最初場所,文化資本通過家庭社會化過程得以在代際傳遞,并成為家庭傳遞優勢、維持社會階層地位的重要路徑之一。①
在此理論視角下,大量研究聚焦于文化資本的代際傳遞,將個體的教育機會與從父母那里繼承的文化資本相掛鉤。例如,李春玲發現,出身優勢地位家庭的學生在求學過程中更容易取得成功,而出身劣勢地位家庭的學生求學失敗的概率非常高,原因在于父母傳遞給他們的認知和技巧等文化資本存在差異,優勢階層父母傳遞的認知和技巧等與教育體制的要求較為吻合,后者則相反。②該研究視域忽視了文化資本在同胞間代內傳遞的可能。張文宏和欒博使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的全國性大樣本調查數據,探討了同胞結構、代內文化資本傳遞對個體教育獲得的影響,發現同胞結構對個體教育獲得具有顯著影響,同胞間存在顯著的文化資本傳遞效應。③代內教育幫扶即此種文化資本傳遞的重要形式。中國倫理中的家庭,既是血緣、姻緣、親緣等關系的組合,又是資源、權力、意義等再生產的場域。如同父代,第一代大學生亦是家庭文化資本傳遞與再生產的重要主體。他們依靠自身努力與家庭資源的疊加效應實現蛻變,考上大學并擁有一定的文化資本,如一手的高等教育信息、獲得成功的經驗、學習方法技巧等,這些既是父母欠缺的,也是正在接受教育的弟妹急需的。
既有研究表明,文化資本有利于提高個體的學業成就,促進其教育發展。④第一代大學生作為家庭文化資本的提供者,其代內教育幫扶會影響同胞教育發展嗎?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實問題。同胞間的教育影響是雙向且多元的,但常被視作一種按照出生順序發生的即從長到幼的優勢傳遞。究其原因,年長的兄姐比年幼的弟妹擁有更高級的認知能力、更豐富的知識體系,更善于形成邏輯論⑤,能夠發起更強烈的交流互動,施加更積極的教育影響⑥,并將所擁有的文化知識、信息資源和經驗閱歷分享給弟妹,而弟妹憑借有利的出生順序,從兄姐那里獲益。⑦學界對于同胞間教育影響的認識存在分歧,一些學者將同胞視為家庭資源的競爭者和消耗者,強調“教育擠占效應”,認為兄弟姐妹數量越多,對資源稀釋作用越大,個體分得的教育資源越少。⑧另有一些學者則將同胞視為家庭資源的提供者,重視“教育溢出效應”,聚焦兄姐對弟妹教育獲得的積極作用,如兄姐通過影響弟妹的教育愿望、分享考取大學的成功經驗及提供社會情感支持①②,提升弟妹的學業成就和教育期望。③如果弟妹可以從兄姐那里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和信息資源,那么他們將更有可能對學校教育持積極態度④并懷有更強烈的教育抱負,從而主動改善學習行為以取得更好的學習成績。⑤如尼科萊蒂和拉貝(Nicoletti amp; Rabe)使用英國23萬名同胞的行政統計數據,發現同胞通?;ê芏鄷r間在一起,通過幫助彼此完成家庭作業,塑造學術行為、教育抱負和價值觀以及分享信息來提高個體的學業成績。⑥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家庭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有正向影響的假設,它包含三個具體的研究假設:
H1: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學業成績有正向影響;
H2: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抱負有正向影響;
H3: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行為改善有正向影響。
三、 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定量研究與質性研究相結合的混合研究設計,考察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與同胞教育發展之間的關系。首先,通過訪談法了解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如向兄姐和弟妹分別詢問“你覺得你的幫扶對弟妹教育發展有什么作用?”“你覺得兄姐幫扶對你的教育發展有什么影響?”,再對質性資料進行編碼和分析,歸納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表現。其次,通過問卷調查法收集量化數據,基于訪談資料以及已有研究和相關理論,編制代內教育幫扶和弟妹教育發展問卷,再進行試測和修訂。代內教育幫扶問卷包括兄姐提供教育幫扶和弟妹接受教育幫扶兩個子問卷。其中,弟妹接受教育幫扶子問卷主要由父母教育支持、兄姐教育幫扶和弟妹教育發展三個部分組成,主要從弟妹那里收集他們接受代內教育幫扶的數據以探討代內教育幫扶對弟妹的教育影響;兄姐提供教育幫扶子問卷則主要包括教育幫扶行動、家庭成員互動和自身幫扶影響三個部分,主要從兄姐那里收集他們提供代內教育幫扶的數據以考察代內教育幫扶對第一代大學生自身的影響。然后,正式發放調查問卷,獲取研究所需的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與同胞教育發展的數據。最后,結合調查數據和訪談資料分析結果,構建我國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機制。
(一) 數據來源
質性研究部分采用目的性抽樣和滾雪球抽樣,陸續招募了56名高校在讀的多子女家庭的第一代大學生進行深度訪談,其中包括43名兄姐和13名弟妹。他們都有提供代內教育幫扶或接受代內教育幫扶的經歷。訪談對象較為多元,分別來自5所“雙一流”建設高校和3所非“雙一流”建設高校,以農村第一代大學生為主,女生居多,學科背景涉及管理學、歷史學、教育學、計算機、英語、哲學、醫學、機械制造等專業,本碩博三個教育層次均有涉及。為了規范使用訪談資料,對受訪對象進行匿名編號處理,Y代表弟妹,O代表兄姐,M代表男生,F代表女生。定量研究數據源自第一作者圍繞博士論文開展的一項大規模調查,該調查在全國范圍內開展,采用線上與線下相結合的方式,從東、中、西部不同地區的不同層次院校收集數據,最終獲取1828份在讀大學生有效問卷,有效率為80.64%。剔除473份獨生子女問卷后,留有1355份非獨生子女問卷。其中,弟妹問卷673份,兄姐問卷811份(有些樣本具有兄姐、弟妹雙重身份)。在673份弟妹問卷中,第一代大學生603人,非第一代大學生70人。鑒于收集數據的情況和研究需要,本文僅使用603份第一代大學生數據進行定量分析(見表1),來探討同胞間的教育互動與影響。
(二) 主要變量
1. 因變量
因變量為弟妹教育發展。學界對于教育發展的測量尚未形成一致的測量方式。李佳麗等在考察家庭教育投入對學生發展的影響時,將學生發展操作化定義為學生的學業表現和心理健康情況,學業表現主要測量學生的期中考試成績和認知能力,心理健康主要測量學生的焦慮和抑郁程度。①孫冉等在探討特崗教師與農村學生發展之間的關系時,將學生發展操作化為學生的學業成績和非認知能力。①于冰潔和余錦漢從學生的學習成績、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三個核心指標衡量教育發展。其中,學習成績包括認知成績、考試成績和班級排名,教育抱負是指對未來發展的規劃與信心,行為改善則是堅持學業的行為表現。②在借鑒已有測量指標和訪談分析結果的基礎上,本文從學習成績、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三個維度測量同胞教育發展。其中,學習成績用班級/專業成績排名測量,教育抱負用“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等4道題目進行測量,行為改善用“學業壓力大時,我能及時調整好情緒和心態”等3道題目進行測量,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為0.834。
2. 自變量
自變量為代內教育幫扶?;谝延醒芯恐械恼{查工具③④和訪談分析結果,本文主要從兄姐為弟妹提供的情感支持和信息指導兩個維度測量代內教育幫扶。其中,情感支持主要包括榜樣激勵、興趣培養、關懷慰藉、壓力疏導等指標,信息指導主要涵蓋學業輔導、經驗傳授、知識傳遞、升學和規劃指導等指標,測量題目包括“樹立學習榜樣”“分享大學成功策略”等12道題目。問卷采用李克特五點計分法,得分越高,表示代內教育幫扶數量越多。驗證性因子分析的模型適配度結果為:X2/df=3.413,RMSEA=0.070,GFI=0.956,CFI=0.983,AGFI=0.915,表明問卷結構效度良好;兩個因子的克隆巴赫系數分別為0.921和0.931,表明問卷信度良好。
3. 控制變量
為了盡可能減少變量間的內生性問題及其可能造成的統計偏誤問題,本文根據已有文獻和相關理論,對可能影響同胞教育發展的家庭、學校和學生層面的因素進行控制,將學生的人口學特征、家庭背景、大學特征等作為控制變量,以獲得自變量和因變量之間的“凈”關系,增強統計結果的可靠性。人口學特征主要包括性別、民族、戶口、生源地、同胞情況等;家庭背景包括家庭經濟條件、父母學歷、父母職業、父母婚姻狀況、家庭成員關系等;大學特征包含高校類型、學科專業、年級、是否掛科、是否獲得獎勵等。
四、 研究結果
(一) 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
1. 積極效應:先“上”帶后“上”
根據人口學變量部分兄弟姐妹的情況調查結果,將603份第一代大學生(弟妹)的調查數據分為兩組,即兄姐上大學(N=385)和兄姐未上大學(N=218)。其中,兄姐上大學代表弟妹能獲得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兄姐未上大學則代表弟妹不能獲得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將兩組數據進行差異性T檢驗,分析結果(見表2)表明,在第一代大學生家庭中,兄姐是否上大學在提供代內教育幫扶方面存在顯著性差異(plt;0.05),即弟妹從上大學兄姐那里得到的教育幫扶更多(M=3.647),而從未上大學兄姐那里得到的教育幫扶相對較少(M=2.778),尤其是在信息指導方面(M=2.466)。上大學兄姐可以給弟妹提供更多教育幫扶,父母所欠缺的文化資本可以得到補充;而未上大學兄姐則無法給弟妹提供更多教育幫扶,父母所欠缺的文化資本無法得到補充??梢姡M管同屬于第一代大學生,他們卻有本質的區別和分化,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可以享有“繼承者”的優待和福利,獲得便捷的教育通道;而沒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則需要“白手起家”,獨自在求學之路上摸索與試錯。
比較第一代大學生家庭中兄姐上大學的弟妹與兄姐未上大學的弟妹的教育發展情況,結果具有顯著性差異(plt;0.05),特別是在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方面,兄姐上大學的弟妹在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方面明顯比兄姐未上大學的弟妹更好,但在學習成績方面的差異不顯著,并出現了負向反轉(見表3)。兄姐上大學的弟妹的教育抱負與行為改善更好,或許是因為代內教育幫扶發揮了促進其教育發展的作用。
采用最小二乘法OLS(Ordinary Least Square)回歸方法分析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弟妹教育發展的影響,分析結果見表4。除模型1學習成績之外,代內教育幫扶與兄姐上大學均對弟妹的教育抱負(β=0.408,p=0.000)和行為改善(β=0.260,p=0.000)具有顯著的正向預測作用。通過訪談發現,代內教育幫扶對弟妹的學習成績未有顯著的預測作用(pgt;0.05),原因在于代內教育幫扶作為一種外力,對弟妹學習成績影響十分有限,成績提升更多需要依靠弟妹自身的內驅力。此外,這里測量的主要是大學成績,大學的學科專業分類更精細,無論是上大學兄姐還是未上大學兄姐,都無法給予弟妹有針對性的學業輔導,除非上大學兄姐與弟妹的專業相同,但是這種可能性很小。這不同于中學階段,基礎科目相同,學習內容可以承襲和傳遞。大學的學習成績提升需要弟妹依據教師的授課內容獨自探索,積累專業基礎知識,方能取得好成績,兄姐則無法提供直接的專業課輔導。兄姐教育幫扶對弟妹學習成績的影響呈現反向變化,原因可能在于兄姐教育幫扶作為一種外力,對弟妹的學習成績提升存在一定的邊界效應。如果兄姐過多地采用說教的方式強調學習的重要性,就會產生反作用,使弟妹形成強烈的逆反心理,反而對其學習成績提升起到負面作用。此外,學習成績優異的兄姐可能對弟妹學習成績產生消極投射,榜樣的“枷鎖效應”大于“激勵效應”。
以兄姐未上大學為參照組,引入教育幫扶與兄姐上大學二分變量的交互項,探索教育幫扶和兄姐上大學的交互效應,分析結果得到上大學兄姐和未上大學兄姐的教育幫扶調節效應差異模型。根據表5,模型1中的兄姐上大學與代內教育幫扶的交互項在學習成績上不顯著(pgt;0.05),說明兄姐是第一代大學生的代內教育幫扶效應與兄姐不是大學生的代內教育幫扶效應在學習成績方面不存在顯著性差異,假設H1不成立。模型2和模型3顯示,兄姐上大學與代內教育幫扶的交互項是正數且顯著(β2=0.176,β3=0.219,plt;0.05),說明兄姐是否上大學對弟妹的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具有顯著的調節效應,即上大學兄姐提供的教育幫扶對弟妹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的促進作用顯著高于未上大學兄姐提供的教育幫扶,假設H2和H3成立。可見,上大學兄姐和未上大學兄姐所提供的教育幫扶對弟妹教育發展的影響存在顯著性差異,兄姐是第一代大學生的代內教育幫扶效果顯著高于兄姐不是大學生的代內教育幫扶效果。質言之,第一代大學生提供的代內教育幫扶更能促進弟妹教育發展,特別是在教育抱負與行為改善方面,由此證實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以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
上述量化結果和訪談發現是一致的,即第一代大學生通過榜樣示范、知識傳遞、資源供給、矛盾調和等方式給弟妹提供代內教育幫扶,發揮先“上”帶后“上”的鏈式效應,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弟妹則在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下,明確上大學目標,樹立遠大教育抱負,增強學習動力,改善教育行為,進而提升學習成績,獲取叩開高等教育大門的“鑰匙”,教育軌跡由此得以形塑。對于許多弟妹而言,上大學兄姐是掙脫家庭經濟文化條件禁錮的“先行者”,開創了家庭內“上大學”的先河,自己的教育認知因此而改變,上大學也成為他們人生之路的不二選擇。恰如剛上大一的YM6所言,有姐姐在前面“打頭陣”,從未懷疑過自己考不上大學:上大學對我來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姐上大學了,輪到我了,肯定也要上大學的,我從未想過我會考不上大學。(YM6)
總的來說,第一代大學生改變了家庭原有的高等教育赤貧環境,他們以情感支持和信息指導為主要路徑提供代內教育幫扶,激發弟妹的教育抱負,促進其學習行為改善。他們是家中率先獲得高等教育機會的人,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上大學并非“他人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①由此,在家中形成正向的連鎖反應,發揮榜樣示范作用,形成了上大學傳統,增加了弟妹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改善家庭教育落后的狀態。②對于接受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而言,上大學乃是“自然的下一步”。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激發了弟妹的教育抱負,他們想要追隨兄姐的腳步,體驗不同的人生;另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改善了弟妹的教育表現,激發了他們上大學的決心,使其堅信通過不懈的努力,也能實現向上流動。
2. 消極效應:前“赴”難后“繼”
作為硬幣的另一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也容易使弟妹出現依賴效仿和心理壓力過大等問題,致使先“上”帶后“上”的鏈式效應被削弱,前“赴”難后“繼”,家庭“再出一個大學生”的愿望隨之落空。首先,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易使弟妹形成依賴效仿心理。若弟妹缺少自我意識,便可能將已是第一代大學生的兄姐視為“成功者”的化身,認為只需依循兄姐的教育發展軌跡“比葫蘆畫瓢”,便可獲得成功。他們習慣于接受兄姐的教育幫扶,在教育抉擇過程中缺乏自主性,甚至想要“復制粘貼”兄姐的成功模式,喪失了應有的獨立自主意識。剛上大一的YF13道出了她曾經過度依賴姐姐,甚至因為姐姐要離開家上大學可能無法給予她想要的依靠,而產生不愿姐姐去上大學的念頭。這有些幼稚的想法恰好反映了弟妹對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極端依賴,不愿自主發展,只想依賴兄姐幫扶。我覺得我姐各方面都比我強,就挺依賴她的。我姐離開家去外地上大學的時候,我特別不適應,甚至有過不想讓她去上大學的念頭。因為她離開家了,我就沒有可依賴的人了。(YF13)
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不僅可以激勵弟妹努力進取,也可能使其壓力過大而產生逆反抵觸心理。調查發現,很多第一代大學生有“望弟成龍,望妹成鳳”的心理,對弟妹寄予過高的教育期望,給弟妹帶來心理壓力,不利于其教育發展。此外,已有研究發現,兄弟姐妹之間存在學業競爭。如果兄姐在學業方面表現得非常好,經常受到家長的贊許,就可能對弟妹產生消極投射,弟妹需要承受來自兄姐的壓力③,致使他們在學業方面消極懈怠。當兄姐進入一所好大學時,父母可能對下面的孩子施加壓力,這對弟妹教育發展具有消極影響。①上大學兄姐可能成為弟妹的學習標桿,但有時會適得其反,特別是當父母將兄姐樹立成榜樣、試圖改變其他孩子的行為時,很可能引發家庭沖突或不滿,甚至給其他孩子帶來沖擊和陰影。換言之,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能產生截然相反的“激勵效應”和“桎梏效應”,對于有些弟妹來說,后者的影響遠遠超過前者。OF31在訪談中分享了她的幫扶對弟弟的消極影響:
從小到大我一直屬于乖乖女型的,學習上不用父母操心,但我弟從小到大都需要被家人推著走。父母經常說:“你看你姐每天回來都干嘛,做作業從來都不需要人催,你只知道玩游戲?!庇绕涫窃谖铱佳锌歼M一所C9高校后,父母就覺得我很優秀,經常對我弟說:“看看你姐多么厲害,你也要向她學習,考個好學校?!庇幸淮危业芊纯沽耍f:“她就是她,我就是我?!蔽覌屨f:“那都是一個娘胎生出來的,有什么不一樣?”然后他們就吵起來了,我弟說:“她去上她的大學好了?!?/p>
由此可見,父母橫向對比和強行樹立榜樣的做法,很可能傷害那些心理脆弱孩子的自尊心,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強化他們的相對剝奪感,甚至可能使他們產生學習無望的念頭,感覺無論再怎么努力都無法趕得上兄姐,與優秀的兄姐之間存在巨大的差距。這種強烈的落差感和自卑感使得弟妹可能排斥上大學兄姐的教育幫扶,不愿損害弱小可憐的自尊心,更不愿意向他人示弱。如此一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很難發揮積極效應,反而會產生很大的消極效應,不利于同胞教育發展。
(二) 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機制
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是復雜的,先“上”帶后“上”的積極效應與前“赴”難后“繼”的消極效應并存。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通過情感支持和信息指導兩種主要途徑傳遞文化資本,發揮代理補償效應,補償父母欠缺的文化資本,使弟妹享有教育增益,強化了他們的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拓寬了他們向上流動的教育渠道,增加了他們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實現了家庭文化資本共享與傳遞、代內與代際教育資源相互促進以及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另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也會衍生出非預期后果,致使弟妹缺乏自主意識而形成路徑依賴心理,壓力過大而激發逆反抵觸心理,極大地削弱了它的代理補償效應,難以有效促進同胞教育發展,加之有些家庭內部缺乏有效協作,最終可能導致教育矛盾的激化。這具體表現在:弟妹可能消極被動地接受上大學兄姐的教育幫扶,或過度依賴兄姐,或產生叛逆心理,同胞間的矛盾不斷被激化,家庭成員關系越發緊張,再加上缺乏家庭合力和有效協作的支持,第一代大學生的教育幫扶過度了。
簡言之,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弟妹教育發展具有雙重影響,積極效應與消極效應交織重疊。當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通過信息指導和情感支持等方式發揮代理補償效應時,可以在家庭內部傳遞文化資本,促進弟妹的教育發展,發揮先“上”帶后“上”的積極作用;反之,則給弟妹教育發展帶來消極影響,使他們產生路徑依賴和心理壓力,從而削弱了代內教育幫扶的代理補償效應,致使前“赴”難后“繼”,難以完全實現家庭“再出一個大學生”的愿望。基于此,本文構建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機制(見圖1)。可見,家庭成員是相互依存的完整體系,僅憑第一代大學生一人之力,很難做好代內教育幫扶,更難以使之發揮出應然的積極效應,弟妹配合與父母參與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五、 結論與討論
(一) 研究結論
既有研究主要關注代際教育支持對個體教育發展的影響,強調第一代大學生因缺乏父代提供的文化資本而處于劣勢地位。本文將焦點從代際轉向代內,考察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影響。結果發現:代內教育幫扶對弟妹的教育抱負和行為改善具有顯著的正向預測作用,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其教育發展更好。在第一代大學生家庭中,上大學兄姐和未上大學兄姐所提供的教育幫扶對弟妹教育發展的影響存在顯著性差異,兄姐是第一代大學生的代內教育幫扶更能激發弟妹的教育抱負,促進其學習行為改善。這一發現為代內教育幫扶彌補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的相關研究提供了量化數據和經驗支持,彰顯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的積極影響。然而,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在使弟妹成為受益者的同時,容易使他們因過度效仿而形成依賴心理或因壓力過大而產生反抗抵觸心理,造成非預期后果,進而削弱先“上”帶后“上”的鏈式效應,導致前“赴”難后“繼”。這反映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同胞教育發展存在消極影響,且有不可忽略的邊界與限度,不能完全依靠它實現家庭“再出一個大學生”的教育期待。
(二) 分析與討論
本文豐富了教育社會學領域既有研究對個體教育獲得的探討,將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視為補償父母文化資本之不足的必要行動,認可代內教育幫扶在家庭形塑個體教育軌跡方面的重要作用,證實了文化資本除了在代際傳遞,還可以在代內傳遞,即不僅父母可以提供文化資本,上大學兄姐也可以提供文化資本,將兄姐作為家庭文化資本的重要提供者而非被動的消耗者。由此拓展了文化資本理論,深化了相關領域的研究內容。有研究發現,第一代大學生代表著家庭額外的教育資源優勢,增加了家庭文化資本的累積和弟妹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①他們是弟妹考慮是否上大學以及去哪里上大學的關鍵信息來源,他們對大學的情況有較多了解,在弟妹教育發展中扮演著主要參與者、支持者和信息提供者等角色。②兄弟姐妹之間的影響可能會超越父母對子女的影響,特別是在兄姐具備父母所缺乏的文化資本的情況下。③本文研究發現,第一代大學生將積累的文化資本帶回家庭,通過情感支持和信息指導兩種主要途徑為弟妹提供教育幫扶,發揮教育代理補償效應,激發弟妹教育抱負、促進其行為改善,增加了他們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弟妹通過繼承上大學兄姐傳遞的文化資本,獲得了便捷的教育通道,縮短了獨自積累文化資本的試錯過程,促進了自身的教育發展。這充分肯定了代內教育幫扶在家庭中形塑個體教育軌跡的重要作用。
教育在個體發展與社會整合中具有“輸血”功能。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獲得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教育不平等的差距將被不斷縮小,尤其是在家庭場域。故而,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對于打破家庭代際貧困循環具有重要意義④,可以滿足父母迫切需要經驗決策者支持的愿望,減少父母被教育焦慮時代裹挾的壓力。已有研究通常將第一代大學生視為同質性群體,以金愛淑(Ae-Sook Kim)為代表的學者對此持懷疑態度,他們證實了第一代大學生在傳遞與大學相關的知識以及緩沖弟妹受到的大學文化沖擊方面,扮演著與父母同樣重要的角色。⑤本文支持這一說法,認為盡管同為第一代大學生,兄姐上大學的弟妹和兄姐未上大學的弟妹有著本質的區別。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是上大學兄姐文化資本的“繼承者”,可以獲得更便捷的教育通道,實現教育發展;沒有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的弟妹則需要“白手起家”,獨自積累文化資本,承受更多的教育風險。由此證實了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是對父母代際教育支持的重要補充,這在父母均未接受高等教育的第一代大學生家庭中尤為重要。教育資源配置不均一直是我國教育領域的現實難題。農村學生受家庭資本匱乏、學校資源供給疲軟等因素制約,難以獲得競爭性流動。在此情境中,第一代大學生給底層家庭教育帶來新的希望,有助于實現家庭教育再造。①此外,來自底層家庭的父母缺乏上大學所需的文化資本,能為子女提供的代際教育支持較少。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以成為彌合這種缺口的重要力量,拓寬弟妹獲得大學信息的渠道,增加弟妹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讓寒門多出“貴子”,推動我國教育公平的進程。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可以促進同胞教育發展,但卻有邊界和限度。它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外力作用于弟妹教育發展,具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同胞教育發展仍需自我內在驅動力在場,第一代大學生須把握好教育幫扶的尺度,秉持盡力而為、量力而行的理性原則,絕不應該不顧弟妹的個人天資稟賦和主觀意愿,大包大攬或進行盲目的情感救助。此外,在社會轉型時期,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充滿未知性和不確定性。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需要家庭凝聚力和向心力,形成教育幫扶合力,但弟妹可能會出于各種原因消極對待兄姐的教育幫扶,父母也有可能轉嫁教育責任,再則代內教育幫扶的尺度也是需要考量的重要問題;另一方面,第一代大學生受制于結構性壁壘,先賦性文化資本不足,自致性文化資本薄弱,他們與非第一代大學生之間仍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②在此情形下,由第一代大學生承擔代內教育幫扶的責任,將是他們額外的壓力與負擔,更可能是教育中無法承受之重。本文發現,基于血緣親情的代內教育幫扶,夾雜著第一代大學生的理性與情感面向,映射了他們的習得性無助和矛盾性彷徨,致使教育幫扶結果充滿著脆弱性和不確定性,極易面臨失敗的風險。父母可能給第一代大學生施加幫扶弟妹教育的壓力,而弟妹卻不愿意接受他們的教育幫扶。除了需要致力于學業發展、課外活動和畢業準備之外,他們還需要承擔改善弟妹教育軌跡的家庭責任,這無疑是額外的負擔,更是難以擺脫的煩惱。他們需要為此付出發展性代價,甚至可能需要以自我犧牲的方式幫扶弟妹教育,易產生不良的社會情感后果。③
綜上所述,同胞是否愿意接受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以及能否將其轉化為自我發展的內驅力,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先“上”帶后“上”能否實現、代內教育幫扶的結果取向以及其促進同胞教育發展的初衷最終是否可以實現。換言之,第一代大學生代內教育幫扶發揮預期先“上”帶后“上”的積極作用有其必要的前提條件。它高度依賴于同胞的配合度與合作度,需要同胞自我發展內驅力在位以及代內與代際形成教育幫扶合力,絕非僅靠第一代大學生一人之力便能做好代內教育幫扶,而是需要第一代大學生、家庭成員、學校和政府管理者共同努力,協力促進家庭教育再造和教育公平發展,讓更多來自底層家庭的學生共享高等教育發展的紅利,避免出現第一代大學生過度教育幫扶,盡量減少他們的家庭責任和發展壓力。
(責任編輯: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