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之際是朱子思想發展的重要轉折時期。蒙宋之間的戰爭加劇了南宋的社會政治危機,偽理學的損害以及陸學的挑戰都使得朱子學受到沖擊。金履祥作為朱學嫡傳,試圖通過對朱著作疏來肅清世人的誤讀并回應陸學的挑戰。金履祥認為“明德”是學者修養的依據與目標,肯定禮法在“親民”中的作用,注重從“分殊之理”去理解“至善”。金履祥對朱熹“三綱領”思想的闡發為南宋之后朱學的傳播與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本文通過對兩者“三綱領”思想的比較研究,以期探求金履祥對朱熹的繼承與發展。
一、金履祥闡發朱熹“三綱領”思想的緣由
金履祥是宋元之際傳播、發展朱子思想的重要人物。金履祥如此推崇朱學,有以下幾方面的重要原因:
其一,金履祥身為朱學嫡傳的“北山四先生”之一,有捍衛、傳播朱學的自覺。宋元之際,以浙江婺州為中心,出現了一支傳播朱學的重要力量,史稱“北山學派”。這一學派以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四位學者為主,發揚捍衛考亭之學,史稱“北山四先生”。“北山”之名得于何基自號,學脈源于朱子高弟黃斡,可謂是朱學嫡傳,全祖望曾日,“勉齋之學,得金華而益昌。說者謂北山絕似和靖,魯齋絕似上蔡,而金文安公尤為明體達用之儒,浙學之中興也”(《元史·宋元學案卷八十二》)。金履祥十九歲起便向往考亭之學,聽聞何基得朱子要旨“欲往從之而莫之為介,故未果”(《元史·宋元學案卷八十二》),后經王柏弟弟王相的引薦得以先從學于王柏,王柏教之以“自《四書》始”(《率祖堂叢書·宋仁山金先生年譜》)的為學之方。后由王柏引薦得登何基門庭,何基以“為學之要示之”,金履祥遂“自是講貫益密,造詣益精,而知學非身外物矣”(《率祖堂叢書·宋仁山金先生年譜》)。金履祥繼承了自何基始發的對朱子學回護與推崇的態度,終其一生以捍衛朱子學說為己任。
其二,偽理學的損害以及陸學的挑戰,都使得朱子學受到了沖擊。金履祥試圖通過對朱子思想作疏來重振朱學。慶元黨禁之后,朱學并未受到實質上的損害(何俊:《南宋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6頁),反而在1241年由國家確立為正統。當時出現了一批“自以無聞為恥,言論紛然,誑惑斯世”(《元史·宋元學案卷八十二》),假借傳授朱學的沽名釣譽之徒,這批人剽掠見聞四處應聘講學,造成了朱學理解的混亂。同時在南宋末期,理學作為一種思辨哲學已然條分縷析,窮格萬物已成支離之勢,哲學思潮已然駁雜,各家思想的交攝已成大勢所趨。(羅立剛:《宋元之際的哲學與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4頁)楊簡與其他陸門弟子繼續發展陸學,成為朱學外的另一體系。朱子后學為了回應陸學的挑戰,就必須組織、擴充朱熹在心學與功夫修養方面的學說(田浩:《朱熹的思維世界》,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28頁)。在偽理學與陸學的沖擊下,金履祥抱著“古書有注必有疏”的覺悟,以朱子《四書章句》為對象,作疏而成《大學疏義》等。試圖通過對朱子注解作疏的方式,來厘清朱子所規定的內涵,并擴充朱子心性與功夫修養的不足之處,從而糾正晚宋朱學理解的混亂并對陸學挑戰予以回應。
其三,朱子的思想可以為金履祥所處時代的社會政治危機提供解決方案。南宋是在北宋滅亡的余波下建立起來的,宋蒙之間的戰爭使得社會政治危機不斷加劇,軍隊的墮落與外部敵人的壓迫使得整個帝國岌岌可危。然而新政權無意進行機構改革,把帝國鞏固的希望寄托在建立具有崇高道德標準的新觀念上面(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頁)。因此,宋代中國特別是南宋,是內向且顧后的(同上,第6頁)。而朱子構建的四書體系,其目的就是通過對個人德行的塑造從而推拓于外物的方方面面。如《大學》的要求,使得學者最終達到“修齊治平”的儒家“內圣外王”之道。想要更好地維護社會秩序,解決社會危機,就必須繼承發展朱子的思想。在金履祥看來,作為理學集大成者的朱子,其《大學章句》中有著豐厚的“內圣外王”思想資源,這能為晚宋時期的社會政治危機提供合適的解決方案。
二、金履祥闡發朱熹“三綱領”思想的內容
(一)作為修養依據和目標的“明德”
金履祥認為“明德”即是“良心”,是人得以進行道德修養的依據,同時也是人道德修養的目標。“格致誠正修”是進行道德修養的功夫。通過“格致誠正修”,學者便能使“明德”“復其本初”。
“明德”是“良心”,是天理在人心中的體現。“明德”是人得以進行道德修養的依據,同時也是人進行道德修養的目標。鄭玄在為《大學》作注時將“明德”釋為“至德”,孔穎達等人疏為“己之光明之德”(《禮記正義》),鄭、孔并未對其作進一步解釋。朱熹結合其理學認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四書章句集注》)。金履祥承繼了朱熹的理氣觀,認為理氣不相離,故人心由理氣構成。心中之理則為性,“謂其全具天地之氣以為形,而全得天地之理以為性也”(《大學疏義》),而此心之性即為“良心”,“仁義之心。性也。下句‘良心’即是”(《大學疏義》)。首先,“良心”是人進行道德修養的依據。“而心之所以能‘虛靈不昧,具眾理而應萬事’者,明德也”(《大學疏義》)。其次,“良心”賦予人修養的能力,“性發而情,自然能為仁義禮智之事者,蓋性之所能為,所謂‘良能’也”(《大學疏義》)。最后,“良心”是人修養的目標。氣稟的差異與后天的欲望對“明德”有所遮蔽和拘束,“故明之在我者,拘之于其先,而蔽之于其后”(《大學疏義》),因此人要通過修養的手段來恢復“良心”,“良心”也就成為了修養的目標。
“格致誠正修”是修養的功夫,借此便能使得“明德”“復其本初”。金履祥同朱熹一般,都認為氣稟之差與后天之欲使得“明德”受到了拘束、遮蔽,“拘者,束而不得開之謂;蔽者,蓋而不得見之謂”(《大學疏義》)。“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大學疏義》)。金履祥認可朱熹的觀點,認為想要去除影響,就需要“格致誠正修”的功夫。通過“格致誠正修”,便能使得“明德”恢復其本然光明、完備的樣貌,“格物、致知以擴其端,而誠意、正心、修身以會其實,則拘者開,蔽者徼,而自復其本然之初矣”(《大學疏義》)。金履祥對朱熹“明德”思想作進一步的解釋與說明,更加厘清了“明德”思想的內涵,也體現了“北山學派”詮釋師說,辨析理學范疇的特點(高云萍:《北山學派形成史》,《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
(二)表率與禮法并重以“親民”
金履祥認為“親民”就是“推己覺人”。即以自身已覺之明德來開覺他人未覺之明德。而“推己覺人”的方式分為以自身為表率的“表倡觀感”,與使用禮樂刑政的“教化開導”。
金履祥認為“親民”實質上就是“先覺覺后覺”的關系。“親民”在孔疏表現為恤民、愛民,“‘在親民’者,言大學之道在于親愛于民,是其二也”(《禮記正義》)。朱熹則繼承了二程的觀點,認為“親,當作新”(《四書章句集注》),“新,革其舊之謂也”(《四書章句集注》)。金履祥繼承了朱熹的看法,認為“‘新民者’,推己之明德以覺人也”(《大學疏義》),“親民”就是已明之人“推我己明之德,而覺其舊染之迷,以理覺理”(《大學疏義》)的過程。但金履祥“親民”的方式與朱熹有所不同。
金履祥認為“親民”之道為表率與禮法。“至于論其所以新之者,則有二道焉,曰表倡觀感也,日教化開導之也,禮樂法度刑政整齊之也”(《大學疏義》),金履祥認可朱熹通過表率的方式來“親民”。朱熹認為如果君王能做好表率“則表端影正,源潔流清,而治己治人,無不盡其道矣”(《四書或問》)。但不同之處在于金履祥同意使用禮樂來“大段新民”,而朱熹對此則持保守態度,“若大段新民,須是德十分明方能如此。若小小效驗,自是自家這里如此,他人便自觀感”(《朱子語類卷十四》)。金履祥之所以會同朱熹在這方面有所差異,其原因在于他們兩者對使用“禮樂法度”之人的德行設定不一。朱熹認為,如果使用之人自身只是稍稍“明德”,便不能使用“禮樂法度”來“大段新民”,而金履祥的使用“禮樂法度”之人,在他“逐節用功”“隨事推拓”的過程中,其自身的“明德”一直處在一個擴充、恢復的狀態。在這種前提下,金履祥認為是可以使用禮法教化的。
(三)“本然一定之則在焉”為“至善”
金履祥認為“至善”是“本然一定之則在焉”,即萬事萬物都存在一個理的這種狀態。如果說朱熹的“至善”是事物之理,那么金履祥的“至善”就是事物都有理的這一狀態。
金履祥認為事物皆有“分殊之理”,此即“至善”。孔疏“至善”為“至善之行”,是君主善待臣子百姓的仁義之舉,“言人君賢則來也”(《禮記正義》)。朱熹在理學的視域下認為“至善”是事物之理。事物“固己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則”(《四書或問》)。此“本然一定之則”即是“至善”,“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四書章句集注》)。朱熹強調通過事理來體認天理,即由“分殊之理”以達“本體之理”(董平:《浙江思想學術史——從王充到王國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207頁)。金履祥則與朱熹略有不同,更加注重“分殊”而甚于“理一”(侯外廬主編:《宋明理學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58頁)。金履祥認為世間萬物各異,“故事理雖不同,到得恰好處則一,此所謂萬殊而一本。然其一本者,非有形象在一處,只是每一個恰好底道理在事事物物之中,此所謂一本而萬殊也”(《大學疏義》)。金履祥將事物都有一個理抽象為一種原理(參見董平:《浙江思想學術史——從王充到王國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207頁)。此即是“理一”,是“至善”。因此金履祥認為“蓋天理散在事物,則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則在焉”(《大學疏義》),“至善”即“本然一定之則在焉”。
“格致誠正”是“止于至善”之方。朱熹解“止者,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四書章句集注》),金履祥承繼了朱熹對“止”的訓解。金履祥認為,首先“止于至善”的工夫要有順序,“工夫之有次第也”,其次工夫要做到極致,“工夫之取其極至也”(《大學疏義》)。為了達到“至善”,就需要“格物致知”來“知止”,“誠意正心”來“得止”。從而在現實生活中表現為“為君則必止于仁,為臣則必止于敬,為子則必止于孝,為父則必止于慈,與人交則必止于信也”(《大學疏義》),進而完善自身的修養。
三、金履祥闡發朱熹“三綱領”思想的重要影響
金履祥對朱熹“三綱領”思想的闡發,對朱學的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第一,捍衛了朱學的權威性與正統性。宋元之際,偽理學及陸學對朱學形成了沖擊與挑戰,金履祥作為四傳弟子,繼承了“北山學派”維護朱學的自覺性。四庫評《大學疏義》:“書中依文詮解,縷析條分,開發頗為詳密,蓋于《章句》《或問》之旨融會貫通,故發揮獨能親切,亦可云朱子之功臣矣。”通過在《大學疏義》中的闡發,金履祥對“三綱領”的內涵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解釋。以《大學章句》為本,在理學的視域下對朱學進行了回護,并在相當程度上建構了朱子的權威,對朱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起了重要作用(參見高云萍:《宋元北山四先生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41頁)。
第二,促進了理學的北傳。朱熹《四書》著作及其思想得以發展,離不開南宋后期門人后學的注疏(參見顧宏義:《朱門后學(四書)著述與晚宋理學的發展》,《朱子學刊》2013年第1期)。南宋時期,金履祥所屬的金華朱學還是一個地方性的學派,何基、王柏等人不登仕途,雖學術上頗有盛名,但影響不大,并未出浙江一隅(參見《宋明理學史》,第675頁)。人元以后,國家一統,金華朱學開始由本地向外傳播。晚年金履祥卜居于仁山之下,著書傳道以促后學,七十歲遇到最為看重的弟子許謙,教之以朱門“理一分殊”之法。許謙繼承北山學脈,在元代以傳授朱學著稱于世,與理學家許衡并稱為“南北二許”。許謙門人吳師道被召人國子監,宗朱子為教,朱學由此得到了更為廣泛的傳播。
第三,開啟了明初的理學。被稱為“開國巨公,首倡有明三百年鐘呂之音”的明初大儒宋濂是金履祥的二傳弟子。宋濂受教于柳貫,柳貫則學于金履祥門下。宋濂寫有《仁山先生像贊》,“山川毓秀,挺生斯翁。傳道繼志,萬古高風”。侯外廬認為全祖望以宋濂為金華學統的終結者,恰好說明了金華朱學對明初理學有著深刻的影響。考亭之學由金履祥至宋濂,于明初得到了新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