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頤君子觀探析

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北宋時期著名的理學家，后人將其與張載、程頤、程顥、邵雍并稱為“北宋五子”，因其在理學的開創性貢獻而被后世尊崇為理學宗師。周敦頤晚年定居在廬山，建書堂于廬山腳下，書堂名日“濂溪”，被后人尊稱為“濂溪先生”。本文以周敦頤的文學作品《愛蓮說》為切入點，探析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發揚，以及他對于儒、釋、道三教的態度。可以說，周敦頤在某種程度上開辟了儒學新的發展路徑，在中國儒學發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

一、《愛蓮說》與君子

周敦頤生于宋真宗時期，卒于宋神宗時期，目睹了北宋朝廷內部的冗官、冗兵、冗費問題，對于統治階級內部的政治斗爭他深有感觸。晚年居住在廬山時，他對于出世還是隱居內心產生了一定的矛盾。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周敦頤寫下了《愛蓮說》一文，以“蓮”自比，也反映出了周敦頤真實的內心世界。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愛蓮說》，中華書局，1990年，第51頁）

“蓮”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具有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寓意，概括起來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根據“蓮”春華秋實、蓮蓬多子的特點來象征家族的興旺繁榮；二是“蓮”與“憐”同音，通過“蓮”來表達男女之間的情愛，美麗的蓮花一般用來比喻美妙的女子；三是以“蓮”來象征人純潔、高尚的情操和清新自然的審美風格。屈原在《離騷》當中眾多富有寓意的香草美人中也提到了蓮，用來喻指自己的高潔，“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黃壽祺，梅桐生：《楚辭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頁）李白的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通過蓮的形象來表現了尚天然的美學思想和清新自然的品格。

周敦頤在《愛蓮說》一文中，贊揚了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品質，認為蓮“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蓮的“通”“直”“香”“清”“凈”，這在周敦頤的心中就是君子所需要具備的品質。周敦頤將“蓮”與“菊”和“牡丹”做對比，《愛蓮說》中講“晉陶淵明獨愛菊”．陶淵明在見識官場黑暗后，“不為五斗米折腰”，最終回到田園，過上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生活。周敦頤在這里提出陶淵明獨愛菊，也表達出了自己的態度。“菊”雖有高潔自愛，不諂不媚的隱逸象征，但他只講淡泊的出世志趣，而不講人世的情懷，說明周敦頤是理解“菊”而不認同“菊”的。他認為，一個人固然要高潔淡泊，卻也要中通外直，香遠益清。在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牡丹是富貴的象征，周敦頤在《愛蓮說》中也寫了牡丹這個特點：“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又說“牡丹之愛，宜乎眾矣。”足以見牡丹的形象是大眾化的，借“牡丹”對比“蓮”的潔身自好、自然不媚，可見他對世人對牡丹趨之若鶩的現象，是不贊同的。

蓮，不僅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的象征，同時也是佛教的象征，在佛教文化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一方面，在創立佛教的印度，“蓮”一直作為美好、善良、圣潔、寬容大度的象征；另一方面，佛教認為蓮“出淤泥而不染”的特性與佛教所倡導的由塵世修行以達凈土的教義有著內在的一致性。佛經《涅槃經》說佛有“四德”，即常、樂、我、凈。佛經也給蓮花總結為“四義”，與“四德”相應。梁攝論中有四義：一如蓮華，在泥不染，比法界真如，在世不為世污。二如蓮華，自性開發，比真如自性開悟，眾生諾證，則自性開發。三如蓮華，為群蜂所采，比真如為眾圣所用。四如蓮華，有四德：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比如四德，謂常、樂、我、凈。佛教傳人中國，也帶來了佛教的蓮文化。佛教的蓮文化與中國的蓮文化相融合，進一步豐富了其內容，也為蓮文化的進一步開拓創新提供了更開闊的視野和更多樣化的思維方式。

周敦頤的《愛蓮說》就是在中國和佛教的蓮文化基礎上對“蓮”所蘊含的思想做進一步的開拓和提升的。首先，基于古代人們對“蓮”的認識與贊美，周敦頤將佛教所發掘的“蓮”的諸種特性、品格與儒家的君子相聯系，以“蓮”喻君子，將作為佛的象征的“蓮”轉化為富有中國文化特征的儒家君子形象。“蓮”的喻意由佛轉化為君子所體現的思想及思維方式，與周敦頤融合道、佛重建儒家新體系是一致的。其次，《愛蓮說》對中國古代蓮文化的繼承與創新還體現在其表現方式上。一方面，周敦頤沿用了古代人們以諧音字表意的方法，由于蓮與“廉”諧音，“予獨愛蓮”則表達了周敦頤“愛廉”的思想，也突出了君子廉潔的品德。另一方面，《愛蓮說》中君子形象的塑造沿用了儒家君子“比德”的方式。所謂比德，是指自然物的某些特點使人聯想起人的道德屬性，借為人的道德品格、情操的象征，因之賦予自然物以道德意義。周敦頤運用君子比德的方式通過蓮的形象展示了君子立足于世俗社會而高潔、灑落的人格。蓮為君子之德的表現又增添了一個新的載體，同時也為君子之德的表現提供了新的視角。

二、周敦頤君子觀的內涵

周敦頤的君子觀在融合了道家“尊道貴德”“反者道之動”思想的基礎上，是對儒家君子思想的概括與發展。周敦頤的君子觀集中論述了君子的富貴觀和現實中應該具備的基本品德以及修養方式。

（一）周敦頤君子富貴觀

周敦頤繼承了《論語》中君子對于貧富的觀點，提出了“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的富貴觀。《通書·富貴》云：“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38頁）周敦頤結合世人追求榮華富貴的社會現實，將“安貧樂道”的思想轉化為君子的富貴觀。君子不同于小人對“軒冕”“金玉”的追逐，而是乾乾不息于誠，以驗“道”、達到圣人境界為“貴”，以反省自我而毫無愧疚、無憂懼、身安心安為“富”。因而，君子追求的富貴是小人眼中的富貴所無法比擬的。

基于其富貴觀，周敦頤的《愛蓮說》展現了君子人世而高潔的人格。“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清新素雅的蓮與淤泥、清漣相對比，表現了蓮不與淤泥同流合污、不向清漣諂媚的高潔姿態。在世俗社會中，人們被追逐名利的世風所左右，君子則如蓮在世俗社會中鄙棄名利而超凡脫俗。不同于世人對利與權、富與貴的追逐，“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通書·富貴》）君子不追求物質上的享受，而是追求精神上的富與貴。君子認為得“道”者可“與天地參”，方為天地之間真正的貴人，而汲汲于功名的達官顯貴則為君子所不齒。君子認為自身心靈得到安寧者方為真正的富人，而視金玉珠寶如浮塵。君子“銖視軒冕，塵視金玉”的態度為其高潔人格的直接體現，而“道充為貴，身安為富”的觀點則為君子高潔人格形成的內在原因。

周敦頤基于宋代儒士熱衷于科舉、汲汲于名利的現實而提出了“道充為貴，身安為富”的觀點。周敦頤將世人所追求的“貴”“富”提升到“道”的高度，并把“道”與“義利之辨”相結合以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周敦頤把君子置于其建構的天道與人道相貫通的天地視域中，認為道、德為大富貴，世俗富貴為小富貴，“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同上，第31頁）與佛教中蓮所象征的佛不同，蓮所象征的君子并沒有完全否定世人所追求的富貴，君子的高潔在于對世間富貴的超越，而不是簡單地否定，對富貴貧賤“處之一也”。君子超越世間的名利富貴，以道德為安身立命之本，其內心充盈的天地之道及高遠的精神境界外化為高潔的人格。

（二）周敦頤君子的基本品德

周敦頤沿用君子與小人對舉的表述方式將現實中君子所表現出來的品德概括為務實、遷善改過。《通書·務實》云：

實勝，善也；名勝，恥也。故君子進德修業，孳孳不息，務實勝也。德業有未著，則恐恐然畏人知，遠恥也。小人則偽而已矣。故君子日休，小人日憂。（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24頁）

務實是對以積極人世為基本思想的儒家所樹立的理想形象——君子的根本要求，是對現實生活中君子所應具有品質的集中概括。君子不求虛名，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德行和功業。《論語》通過對君子言行關系的分析表達了君子務實的思想，“巧言令色，鮮仁矣。”（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16頁）“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同上，第278頁）“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同上，第1010頁）周敦頤“務實”的觀點是對孔子“重行輕言”思想的繼承，是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在君子品德中的體現。

宋初的學術文化思想呈現出儒家思想衰微而道家、佛家思想盛行的局面，基于這一社會現實，周敦頤在《愛蓮說》中不僅通過蓮與牡丹的對比展現君子淡泊名利的品格，而且還通過蓮與菊的比較塑造君子剛健的人格，以張揚儒家人道思想，反駁道家、佛家所倡導的“無”“空”的避世思想。一方面，周敦頤援道、佛思想人儒，形成了以太極為核心的天道觀和以誠為核心的人道觀，從而建構起可以與道、佛相抗衡的新儒學體系，以重新確立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另一方面，《愛蓮說》塑造了儒家君子形象，推崇效法天道、乾乾不息的境界和品格，以形象的方式闡釋儒家思想。《愛蓮說》采用比德的方式塑造的君子形象，以周敦頤哲學思想為理論基礎，是其君子觀具體化、形象化的體現，君子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在紛繁復雜的世俗社會中傲然而立。與傳統象征君子的梅、竹、蘭、松、菊相比，炎炎盛夏中的蓮更能體現君子積極人世的思想和剛健不屈的人格。

（三）周敦頤君子的修養方式

周敦頤在其“誠”學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君子具體的修養方式，即“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及“慎動”。周敦頤運用《周易》中的乾卦、損卦、益卦闡明了君子思誠的方式。《通書·乾損益動》云：

君子淺淺，不息于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后至。乾之用其善是，損益之大莫是過。圣人之旨深哉！吉兇悔吝生乎動。噫，吉一而已，動可不慎乎？（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36頁）

乾卦為《易經》六十四卦之首，概括了天地萬物化生的過程，蘊含了生生不息之德，《乾·象傳》釋乾卦之義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楊天才，張善文譯注：《周易》，中華書局，2011年，第8頁）而損卦據“十二消息卦說”則是由泰卦演變而來，意為損下益上；益卦由否卦演變而來，意為損上益下。道家也非常重視損益之道，其有關思想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損益二者相對相生，《道德經》曰：“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年，第117頁）老子在損益之間的轉變中體現了其“反者道之動”的觀點。二是損益二者相區別，具有不同的價值取向，《道德經》日：“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同上，第178頁）天道為益，人道為損，損益之道表現了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而《易傳》的損益之道則把道家的觀點與儒家君子修養結合在一起。一方面，《易傳·序卦》對損益二卦關系的闡釋體現了相對相生的觀點，“損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而不已必決，故受之以《央》。”（楊天才，張善文譯注：《周易》，中華書局，2011年，第675頁）另一方面，《易傳》還通過損益之道闡明了君子的修養方法。《損·象傳》云：“君子以懲忿窒欲”（同上，第365頁），《益·象傳》云：“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同上，373頁）周敦頤借用《易傳》中對乾卦與損卦、益卦的解釋將其所論證的本體“誠”與具體的修養方式結合為一體。“乾之用其善是；損益之大莫是過”（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36頁）。乾元化生天地萬物，其乾乾不息之“誠”德為至善；“損”，懲忿窒欲；“益”，遷善改過，損與益相對存在，集中體現了德行最基本的運作方式。從德的角度分析，周敦頤認為乾為體，損益為用，認為“乾乾不息于誠”為君子之道（即體），“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為用，為君子具體的修養方式。

同時，周敦頤在《大學》《中庸》“慎獨”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君子“慎動”的觀點。《大學》所言“慎獨”是指一種在人所不知而所獨知之時需謹慎的自我修養的功夫，要做到“誠其意”“毋自欺”。《中庸》從“道”的高度論“慎獨”，從心性論的角度闡明“慎獨”，其作為一種修養功夫不僅存在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時，而且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修養方式。周敦頤“慎動”的觀點是結合其動靜觀和誠學思想對“慎獨”思想的闡發。《通書·慎動》云：

動而正，日道。用而和，日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矣。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同上，第17頁）

周敦頤認為太極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妙萬物，因此“道”為“動而正”。動而正，即動而無妄；動而無動，即靜，道則是即動即靜。“德”為“道”之用，是對“道”的展現。“德”包括兩個層次，一是道之德，一是人之德，人之德是道之德在道德領域的體現，集中體現為君子之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即匪德，匪德即離道，匪道而動則有害于君子之德，故君子進德修業須慎動。慎動則思而通微，可知吉兇之幾，“幾動于此，誠動于彼”，而“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因此，“慎動”即“誠”。

三、周敦頤君子觀的影響

周敦頤君子觀的影響可分為兩部分，一方面是對當時倫理思想的影響，周敦頤將天道與倫理聯系起來，給后來理學家提供了新的思想道路；另一方面是對后世的影響，君子觀作為中國古代優秀倫理思想的一部分，也在不斷影響著當今社會。

周敦頤的君子觀融合了宋代以前的儒、道、佛的君子理論，形成了以儒學為本位的君子理論。首先，周敦頤對君子人格的追求體現了其以“善”為美的倫理特征，周敦頤由天道“太極”到人道“人極”．不僅賦予了太極以至善的含義，而且還以成君子的“人極”思想為回歸。君子的人格源于太極，以“太極”為安身立命之本。其次，與道家和佛家出世、避世的思想不同，周敦頤的“慎動”更體現了儒家的根本特征。在君子人格的闡述中，周敦頤更突出“慎動”的思想，體現了儒家以“動”為本的特征。在周敦頤之前，思想家們大多數講衍生基礎上的天人合一，而少有講精神上的天人合德。周敦頤將以“太極”為核心的天道與以“誠”為本體的人道融會貫通，從本體論高度對天人合德的思想進行理論論證，對宋明理學對抗佛、道的盛行具有開創性的作用。

周敦頤的君子觀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對當代人類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在周敦頤的筆下，君子是一個務實的人。這不管是對普通百姓，還是對官者都是一把道德標桿。對于百姓而言，務實可以幫助個人實現自己的理想目標；對于為官者而言，務實是為百姓服務的根本態度。由于周敦頤在為官時將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堅持務實的態度為百姓服務，在《愛蓮說》一文中，周敦頤既不贊同隱逸的菊，也不贊同富貴的牡丹，而是致力當一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蓮。通過對蓮品性的描寫側面折射出周敦頤本人的人格品質，從對其記載的生平來看，周敦頤也一直在知行合一地實踐著他的君子觀，這對我們當代人要做到知行合一也起到良好的典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