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學術的話語體系中,我們常把徐霞客作為一名科學家來看待,具體說是中國古代一位卓越的地理學家或地學家(如李約瑟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和盧嘉錫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都是這樣定位的)。當然,徐霞客的主要著作《徐霞客游記》的內容十分廣泛,舉凡山脈、河流、巖石、土質、氣象、動物、植物、物產、交通、農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貿易、城鎮(zhèn)、村莊、語言、風俗習慣等都為其所關注和記錄,其中有許多內容和現代科學中的地理學或人文地理學有很多交叉。但是,我們同時也會看到,在《徐霞客游記》中還滲透著徐霞客對山水勝跡的感懷和人情世故的看法。他記述了許多事件和人物,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并不是客觀性、目的性很強的所謂“科考”記錄,其內容顯然超出了當代地理學的范疇。我們把徐霞客作為中國古代地理學家,看起來是給了他一個準確的定位,而實際上卻遮蔽了我們對他以及他身上所折射出來的人文光彩的認識。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看,“強調‘人’的地位和作用,這是中國人文文化及其理論的特色。中國人文文化以‘人’作為研究的核心,圍繞著它,在關于‘天人之學’(探討什么是天?什么是人?人與天有何關系?)、‘有對’之學(探討世界萬物變化的道理)、為人之學(即道德倫理學)、會通之學(即吸收和融合本國和外國思想文化的精髓)方面構筑了具有豐富內容的哲學思想體系。它們各有特色,有自己的側重面,并不是千篇一律,一個模式。然而不論它們的特色如何,它們都離不開一個大寫的認識主體——‘人’。”(張豈之:《中華人文精神》,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9頁)生活在明朝末年的徐霞客既不是創(chuàng)建思想體系或傳承道統(tǒng)的理論家,也不是建立功業(yè)的士大夫,而是孤行其意,“游蹤遍天下”(朱惠榮:《徐霞客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7年,第1443頁),“非奔走衣食,非馳驅仕宦”(《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512頁)的江陰老布衣。他平生的功業(yè)在于以“博學之,慎思之,審問之,明辨之,篤行之”(《禮記·中庸》)的精神去探索天人之學,將中華民族廣袤的生存空間和悠久的歷史文化——我們生存的家園展現在人們的面前。他的游與思傳達出中華民族對山水自然真摯樸素的情感,同時也會給生活在當今時代的中國人帶來許多有益的啟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徐霞客是一個熱愛自然的君子,是一個“與山締生死盟”(《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78頁)的行者,更是一個親自觀察、體驗、探究、記錄大自然并擅長鑒賞自然之美的博物學家。
一、徐霞客的選擇:游
徐霞客于明萬歷十四年(1587年)出生于江蘇江陰,名弘祖,字振之,霞客是他的好友陳繼儒給他取的別號,為時人及后人所常用。徐氏家族是江南富室大戶,到徐霞客時已經家道中落,但其財富仍非一般人家可以相比。徐霞客從小聰穎好學。徐霞客家族有豐富的藏書,在這些藏書中他特別喜歡“四書五經”之外的奇書,“侈博覽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跡,每私覆經書下潛玩,神栩栩動”。在博覽群書的同時,他逐漸生出“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2頁)的志向,當時人都認為這種言談舉止怪誕,而徐霞客對之不屑一顧。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徐霞客參加童子試,名落孫山后,從此決定放棄功名。徐霞客17歲時,父親徐有勉去世,徐霞客閉門發(fā)奮讀書,“肆志玄覽,盡發(fā)先世藏書,并鬻未見書,縑緗充棟,叩如探囊,稱博雅君子。”(《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0頁)在此過程中,徐霞客的志向變得越來越堅定,“霞客嘗謂山川面目,多為圖經志籍所蒙,故窮九州內外,探奇測幽,至廢寢食,窮下上,高而為鳥,險而為猿,下而為魚,不憚以身命殉。”(《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0-1431頁)徐霞客父親去世后,他就想要外出游歷,但家里還有母親需要侍奉,讓他感到躊躇。他的母親王夫人勉勵他說:“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語》稱‘游必有方’,不過稽遠近,計歲月,往返如期,豈令兒以藩中雉、轅下駒坐困為?”(《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3頁)她還親自為徐霞客制作遠游冠,以壯行色。于是,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20歲的徐霞客游無錫惠山和太湖,從此“馳騖數萬里,躑躅三十年”(《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501頁),揭開了他一生不少于26次出游的序幕。
崇禎五年(1632年)秋,徐霞客與族兄徐仲昭第三次游覽天臺山、雁蕩山,歸途中訪好友陳函輝。二人燒燈夜話,徐霞客向摯友“粗敘其半生游屐之概”,足跡已遍布大半個中國。這時,陳函輝問道:“先生之游倦乎?”徐霞客回答道:“未也。吾于皇輿所及,且未悉其涯涘,粵西、滇南,尚有待焉。”(《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3-1434頁)不知疲倦的徐霞客明確表達了他遠游西南的心愿。四年之后的崇禎九年(1636年)九月,年屆五十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徐霞客做出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他在給好友陳繼儒的信中寫道:“弘祖將決策西游,從牂舸夜郎以極碉門鐵橋之外。其地皆豺嗥鼯嘯,魑魅縱橫之區(qū),往返難以時計,死生不能自保。”(《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87頁)在籌備西南之行的時候,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徐霞客在臨行前最想面晤摯友黃道周向他當面辭行.但沒有見到,于是他匆匆與族兄徐仲昭見了一面。九月十九日,徐霞客和杜若叔“飲至子夜,乘醉放舟”(《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0頁),以一種特有的豪壯開啟了他最后也是最輝煌的“西南萬里遐征”。
徐霞客經江蘇、浙江、江西、湖南、廣西、貴州,最后于崇禎十一年(1638年)五月初十日進入云南。他在云南游歷了一年零八個月,這是他遠游時間最久的一個省份,也是現存《徐霞客游記》中記載內容最豐滿、最詳實的一個省份。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在大理雞足山的徐霞客因長期在野外經受風寒,又屢涉瘴地而罹患嚴重的風濕,雙腳不良于行。但他仍然拄著拐杖重新詳細考察雞足山,重覽勝景,“記錄了雞足山的12座巖石、7個洞穴、9眼泉水、6個瀑布、3個龍?zhí)丁?個水池;還記錄了與108位僧尼、5 1位山民的談話。”(朱君侃:《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徐霞客》,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46頁)歷時三個月,編寫《雞足山志》共8卷。此后足病加劇,拄雙拐也不能行走。崇禎十三年(1640年)正月,麗江納西族首領木增派人用滑竿抬著徐霞客,山水兼程,用五個多月的日寸間將他送回江陰的家中。這時的徐霞客已經雙足癱瘓,臥床不起。在臥榻之上,徐霞客曾對兒子徐屺說:“吾游遍靈境,頗有所遇,已知生寄死歸,亦知乘化而游,當更無所掛礙耳。”(《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37頁)徐霞客即使雙足俱廢,臥病在床,也始終堅信自己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具有價值和意義。這正如他為麗江土司木增的《山中逸趣集》所寫的“跋語”中所說:“弘祖遍覓山于天下,而亦乃得逸于山中。”(《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88 -1389頁)
二、霞客精神的內核:質樸與篤行
徐霞客還在世的時候,人們就開始對其人其書及其事跡進行評論。徐霞客的好友文震孟(1574-1636年)曾贊嘆道:“霞客生平無他事,無他嗜,日遑遑游行天下名山。自五岳之外,若匡廬、羅浮、峨嵋……足跡殆遍。真古今第一奇人也!”(《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93頁)他的摯友陳函輝也寫詩說:“奇游無伴肯縋深,龍窟猱梯有別尋。”(《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08頁)潘耒在為《徐霞客游記》所寫的序言中說徐霞客遠游閩、粵、楚、蜀、滇、黔,“途窮不憂,行誤不悔。暝則侵樹石之間,饑則啖草木之實。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不計程期,不求伴侶。以性靈游,以軀命游。亙古以來,一人而已!”(《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502-1503頁)這說明徐霞客的遠游是出于自身獨立自主的選擇,是生命境界的提升和精神世界的拓展,它超越當時循規(guī)蹈矩、亦步亦趨的文人規(guī)范,“高瞰一世,未嘗安人眉睫間”(《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26頁),具有超越功利的特點。
錢謙益(1582-1664年)十分推崇徐霞客,曾評價說:“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記乃千古奇書。”(《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29頁)他寫信囑托徐霞客族兄徐仲昭刻印游記,說:“霞客先生游覽諸記,此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當令泯滅不傳……不惟霞客精神不磨,天壤間亦不可無此書也。”(《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28頁)錢謙益第一次明確提出了“霞客精神”,他雖然沒有深入闡述其內涵,但從時人的詩文、書信中對徐霞客的贊頌和肯定來看,霞客精神顯然包括了他不計名利、不計得失、不避艱險、不惜生命,以百折不撓、堅韌不拔的意志“名山萬里遍周游”(《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02頁)的壯舉。而霞客精神不變的內核則是質樸與篤行,以實事求是的精神表達對天地萬物的摯愛,對天人之學的深刻領悟和體驗。正如他自己所述:“嘗恨上無以窮天文之杳渺,下無以研性命之深微,中無以砥世俗之紛沓,惟此高深之間,可以目摭而足析。”(《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87頁)他不去窮究天文的奧妙,也沒有探研精微的哲理,更沒有精力應付世俗的紛紛擾擾,走“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他只將滿腔熱情傾注于高山深谷之間,腳踏實地對大地山川進行考察和記錄。他的行事準則是“吾守吾常,吾探吾勝”(《徐霞客游記校注》,第252頁),他的興趣是“尋山如訪友,遠游若致身”(《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15頁),他的滿腔豪情是“我欲倒騎玉龍背,峰巔群鶴共翩翩”(《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385頁)。隨著日寸代的變遷,霞客精神的內涵雖然不斷被豐富,但其質樸與篤行的內核始終如一、從未改變。2007年,溫家寶在給紀念徐霞客誕辰420周年系列活動的賀信中全面評價了《徐霞客游記》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徐霞客游記》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在于運用他人文精神的大文字與科學精神的真文字,將華夏民族賴以生存的山川大地予以逼真的描畫;無論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的自我意識等方面,完成了他開拓性的全方位生態(tài)探討與審美觀照。他行走大自然中的悠游自在、上下求索;追求真知中的堅苦卓絕、得心應手,是與他對大自然的禮敬尊崇和心印情懷分不開的。”(《徐霞客研究》第16輯,地質出版社,2008年,第1頁)這個評價可謂全面而深刻。從中國思想文化史的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說徐霞客以質樸篤行的精神把中國古代的天人之學推向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三、在當代思考霞客精神
生活在今天的我們也許仍然有必要思考霞客精神,再問霞客精神對我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再思霞客從20歲開始,前后長達30多年“足踏天下半”“獨往孤行,死而后已”的遠游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
好友陳函輝說徐霞客“尋山如訪友,遠游若致身”,以山川為故友,表達的是面對自然時的謙卑而非傲慢,關愛而非操控,欣賞而非索取。徐霞客探索的不是對象性的客觀主義的學問,進行的不是純粹的自然科考。他自稱有“山癖”“與山締生死盟”,說明他將山視作一種有生命、有靈性的存在,視作自己的對話者,視作與自己不可分的生命共同體。他對山以及山中萬物的觀察、描述和記錄是一種一對一的實在可感的訴說和傾聽,是一種生存于自然之中的感悟和領會,在這樣的情境中,外在的山川與內在的心靈交融互滲,合而為一。在山中漫步,看日出月落,云卷云舒,鳥語花香,生發(fā)出生命安頓和歸屬于群山之感。《徐霞客游記》開篇記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三月三十日游天臺山的經歷:“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頁)人的心情和山間風光都處在喜悅之中,這正是天人和諧共存共生的體驗。讀《徐霞客游記》,隨處可以感受到徐霞客這種強烈的體驗,如:“夕陽已墜,皓魄繼輝,萬籟盡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回念下界碌碌,誰復知此清光!即有登樓舒嘯,釃酒臨江,其視余輩獨躡萬山之巔,徑窮路絕,迥然塵界之表,不啻霄壤矣。雖山精怪獸群而狎我,亦不足為懼,而況寂然不動,與太虛同游也耶!”(朱惠榮、李興和:《徐霞客游記》,中華書局,2015年,第291頁)“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覺此時萬慮俱凈,一身與村樹人煙俱熔,徹成水晶一塊,直是膚里無間,渣滓不留,滿前皆飛躍也。”(《徐霞客游記》,第307頁)“余披循深密,靜若太古,杳然忘世。”(《徐霞客游記》,第1149頁)“惜乎遠既莫聞,近復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間,云影苔痕,自成歲月而已!”(《徐霞客游記》,第2033頁)這些文字無一不是徐霞客游行山中面對勝景自然而然產生的。他用淳樸的文字記錄了人與大地山川的關系,記錄一個簡單的事實,即大地山川是生命的家園,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根基。徐霞客的這種體驗在某種意義上與愛德華·威爾遜所思考的“親生命性”正相吻合,即人類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關注生命及生命過程的傾向”(愛德華·威爾遜:《親生命性》,張帆譯,中信出版社,2024年,第1頁)。這種傾向包含尋找新環(huán)境和發(fā)現新生命,“人類探索自然的渴求是一種靜靜燃燒的激情,其最終目的并不是實現對自然的完全控制,而是那種在探索中不斷前行的獲得感。”(《親生命性》,第16頁)徐霞客常常獨坐山中俯瞰千峰萬壑,那些時刻他或許正是任由這種激情在心中靜靜地燃燒吧。
自18世紀工業(yè)革命開始以來,現代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而“1945年核彈的爆炸確實是現代技術加速進程的一個標志,也是自然人類文明轉向技術人類文明的大裂變的標志”(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99頁),人類進入了“人類世”。如今,人們仰觀俯察的不再是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自然事物,而是手機或電腦屏幕。“速度驚人、無孔不入的數字網絡和人為激發(fā)的欲望,驅使人們肆無忌憚地去爭奪、掌控、覬覦、憎恨。”(喬納森·克拉里:《焦土故事:全球資本主義最后的旅程》,馬小龍譯,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3年,第4頁)人們生活在一片焦土之中,生活在一個永遠在線、晝夜運轉不停的星球上,而質樸、寧靜、鮮活的世界正在加速遠離。每個人到底身處怎樣的境況?這個問題鮮少有人關心,更多的是現代人特有的算計、操控、冷漠、茫然、焦慮。我們幾乎不為自身的生存提供簡雅而富有詩意的方案,而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拋棄,深陷于消費主義的欲望陷阱,寧可在其中迷茫,而舍棄直截質樸的思索。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也許可以在徐霞客“文字質直,不事雕飾”的游記中得到啟示,那就是人們不可能脫離大地山河,變成無根基的存在。人們應該放低姿態(tài),回歸孕育生命的大地,棲居于其中,從而“山開天曠,目界大豁”“但有所遇,無不賞心悅目”(《徐霞客游記》,第6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