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神煉養是《黃庭經》最具特色的思想。本文主要從《黃庭經》身神觀念的來源、存思修煉術的具體內容及其與內丹學的關聯三個方面,分析《黃庭經》身神煉養思想的形成脈絡,并解讀其內容結構與內丹學的關聯。
一、身神觀念的由來與發展
身神,在道教看來即身中有神,最早對其進行敘述的是《太平經》:“為善亦神自知之,惡亦神自知之。非為他神,乃身中神也。”(王明:《太平經合校》,上中華書局,2014年,第11頁)道教認為,身中神并不只有一位神仙,而是如同天上星神、地上山岳河川之神一樣有一定的數量和自己的系統。身神所存在的位置為人體內的各個器官,因此身神的系統與身體系統是相互對應的。
古人對自己身體的認識最初是帶有神秘感的,并將人體與自然界景象結合在一起。《山海經》中將山、林、水里的獸描述成具有人體的某個部位,或頭或軀體或四肢等。這體現出先民將對身體的認識與天地萬物的變化聯系在一起。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古人對身體的發現越來越多,并逐漸思考身體的來源。《黃帝內經·素問》中說:“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張燦王甲、徐國仟、宗全和校釋:《黃帝內經素問校釋》,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301頁)可以看出,此時人們主要圍繞氣來討論身體的來源,認為氣是化生身體的重要物質,形成了一種氣化的身體觀。
從迷信巫師占卜、儀式驅鬼到醫家探索治療疾病的手段,人們逐漸認識到身體疾病產生的原因不再是鬼神作祟,而是可以通過醫家有效的手段進行治愈,并產生了如何預防自己身體生病的意識,其中最為突出的是道家養生說。道家重視完整的身體,認為養生是使身體形神合一,去欲望之身,順其自然,修成道身。
道家學者尤其是莊子,為個人養生奠定了理論基礎,人們的生活不再受天意志的影響,而是逐漸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追求自身價值。黃老學派經典《淮南子》認為,人體面部器官耳口鼻是人主之術的重要關口,也是精神的門戶:“故閉四關則身無患,百節莫苑,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2022年,第224頁)雖說人的耳鼻口在養生過程中的作用很重要,但是需要由心來控制,通過充分控制自身的意念,來排除外物的誘惑,進而達到養生的終極目標——超越形體而達到真人的境界。此處的養生主旨好似又回歸到了莊子的養生理論當中。稍后出現的《老子河上公章句》中進一步發展了養神的思想,“復當返其光明于內,無使精神泄也。無遺身殃,內視存神,不為漏失,是謂習常。人能行此,是謂修習常道。”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神”已有神靈的意味,并出現了“內視存神”,這對后來道教產生的修煉法術即存思身神有著重要的影響。《老子河上公章句》中關于養生的內容開始顯示出宗教的意味,且著重描述關于五臟的養生,“人能除情欲,節滋味,清五臟,則神明居之也。”(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第18頁)這影響了后來道教關于存思“五藏神”修煉的長生成仙之術。
二、《黃庭經》的“身中有神”與存思修煉思想
“身中有神”思想是適應道教存思修煉術的發展要求而出現的。修煉者通過氣的吐納來存思身神的形象,并配合睨語、經書和符篆等進行身神煉養,以達到長生成仙的目的。道教中的身神觀念是作為修煉長生成仙術之一的存思修煉的基礎,它的產生和發展基于中國古代的鬼神文化,由先秦時期人們的疾病觀和死亡觀發展到秦漢時期的身體養生,進而在東漢時由方士結合了此前人們的身體觀念,將人體器官由神話到宗教化,最后形成了身神觀念。而這一身神觀念被道教吸收后,由簡到繁,由單一到豐富,由零散到系統,最后形成了相對完整而系統的存思身神修煉術,《太上黃庭內景玉經》是其代表且堪稱經典之作。
(一)“身中有神”思想
《黃庭經》出現于魏晉之際,為上清派所傳,分為《太上黃庭外景經》和《太上黃庭內景玉經》,《內景經》略早于《外景經》(王明:《道家和道教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337頁),這兩部都是專門講述存思身神修煉的經書。《太上黃庭外景經》是一部總括存思身神修煉的經書,篇幅小。關于身神的描述,此經都是概括性敘述。至于對身神的具體性描述,則體現在《太上黃庭內景玉經》中。《太上黃庭內景玉經》(以下簡稱《內景經》)主要是通過誦經、存思身神,進而修煉成仙。經中所描述的身神以對“五藏神”的描述最為詳細,且認為這些身神由“心神”統領,“心典一體五臟王,動靜念之道德,清潔善氣自明光,坐起吾俱共棟梁,晝日曜景暮閉藏,通達華精調陰。”(薛幽棲:《南岳佛道著作選·道教編》,岳麓書社,2012年,第267頁)對“五藏神”的描述較之前的經書也相對豐富,不僅描述了“五藏神”的名諱、服飾,而且還描繪了其所鎮守身體部位的形狀以及自身的具體功能。“五藏神”所穿的衣服顏色依舊與五行相配,與以往不同的是通過對衣服的描述,使“五藏神”的形象變得具體和生動。這些描述都是基于中醫學上的五臟知識,并將其宗教化。
身神思想在《內景經》中發生了嚴重的泛化傾向,由僅僅是五臟有神,發展到了“泥丸百節皆有神”的地步,認為人體各個器官骨節都有真神居住其中。《內景經》第七章云:“至道不煩決存真,泥丸百節皆有神。”(李商隱:《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第927頁)這些真神“千千百百自相連,一一十十似重山”。(張君房:《云笈七簽》,中華書局,2003年,第1346頁)身神從總體上分為了三部、八景、二十四真,即所謂“兼行形中八景神,二十四真出自然”。關于這個重大轉變,王明先生指出:“自漢代相傳之五臟神擴充為八景二十四真,是為《黃庭經》要義之一。”(《道家和道教思想研究》)但在經文并沒有具體指出這些名目,其具體所指在后出的道經中才被附會出來。
大體來說,《內景經》中詳細講到的身神主要有面部七神即發神、腦神、眼神、鼻神、舌神、齒神、耳神,以及五臟神和膽腑神,還涉及泥丸九真以及丹田黃庭之神。而其重點強調的則是丹田的作用,認為“寸田尺宅可治生”,所有的身神就形成了以三丹田為中心的完整系統,并特別突出了上丹田腦部之神的重要作用。《內景經》所言“可以回顏填血腦”及“一面之神宗泥丸”突出說明了這一點。陳攖寧先生認為:“雖周身百節皆有神,惟泥丸之神為諸神之宗。”又云:“腦為人身主宰,得其主宰,則易為功也。”(陳攖寧:《道教與養生》,華文出版社,1989年,第210頁)這使腦的生理機能從附屬于心主神明的從屬地位提升到專司地位,對于我們正確認識人體的生理結構和功能是有很大意義的。
(二)存思修煉思想
《黃庭經》是一部修煉內丹的道教經典,存思法是經中最重要的修煉方法。存思,又稱存想、存神,簡稱存。存,指意念的存放;思,指冥思其形。存思,就是說存思自己身上的神。在道教早期的經典《太平經》中,存思法就得到了較為詳細的記載。道教認為神無所不在,無所不存,身內身外皆有神。如果能存思這些神,神就會安置其身,達到長生的目的。在《黃庭經》中,存思法的修煉主要體現在存想體內諸神以及存想外界的日月、星辰.山岳等,這實際上是一種天人合一的修煉法。前面一節我們提到了《黃庭經》中體內“眾神”主要是“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神真系統,下面就來分析此經是如何以此為基礎構建存思方法的。
“三部八景二十四神”是指將人身分為三部分:上元宮、中元宮、下元宮,且每部分的元宮都各有八景神鎮守。《黃庭經》在結合傳統中醫學關于人體臟腑生理結構和功能的認識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人體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每一部分都有八景神守衛。這樣人體一共就有二十四真神。這就是《內景經》所說:“兼行形中八景神,二十四真出自然。”(庾信撰,倪瑤注:《庾子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329頁)存思二十四真是《黃庭經》的主要修煉方法之一。人體二十四真神各自都有名字服色,而且其名字都與該器官的生理特性和功能相對應。這些真神守衛著各自的相應器官,并且支配著該器官功能的正常發揮。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神”“精”不是指普通的意識活動,也不是指主宰宇宙萬物的上帝天神,而是指精妙的體內真神。修道者若能存思身中百神,則能陰陽和順,臟腑安和。若長行此道,則可返老還童,飛升成仙。
《黃庭經》的另一修煉特色是首次提出了“三丹田”的概念。“三丹田”簡稱“三田”,又稱“三房”。如《內景經》說:“若得三宮存玄丹”,“三田之中精氣微”,“常念三房相通達”。上丹田在腦中部,兩眉間內三寸處,為腦神泥丸所居之處,故又稱泥丸官。眼、耳、鼻等頭部七竅及面、發等,其神皆受腦神泥丸統頒支配。中丹田在心部,又稱絳宮。心宮主要有調血和理氣兩種功能。下丹田在肚臍之下三寸處,也有說是在臍下一寸、二寸或二寸理分,又稱為關元、命門或玉都。道教繼承傳統中醫學關于腎為人體先天之本的觀點,認為下丹田是男子藏精、女子藏胎之處。內丹術修煉最注重下丹田,固精煉氣,煉精化氣。煉氣化神,最終都要將精、氣、神沉入下丹田,如此長期堅持日久,就會使精氣充盈,內神強盛,于是人便可以形神相保,長生久視。
同時,《黃庭經》還存思體外的自然界,如日月星辰,山岳云霞等。存思日月星辰等的思想,即“采外景法”,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修煉法。其要點在于調整體內元氣,使之與所攝取的日月星辰外氣相合。《黃庭經》對存思“日月星辰云霞之象”這些“外景”的記述相對于身內諸神要少得多,且不成系統,沒有像內景那樣在“三黃庭”“三丹田”“三部八景二十四神”的基礎之上建立完整、系統的外景系統。存思日月法的相關記述相對其他物景而言多一點,多與存思星辰在一起論述,主要是通過存思日月星辰的光華在體內朗然洞照,以及存服日月的精華或者說陰陽之精氣來實現老返丁壯的效果。
三、《黃庭經》的身神煉養思想與內丹學的關聯
道教內丹學簡單地說就是通過內丹修煉以成仙的學問,是道教各種煉養方術的綜合與升華,是道教中較為系統、成熟的修煉理論與實踐方法。《黃庭經》是一部很重要的道教經典,不僅是上清派的理論基礎,也是唐宋以后內丹學說的主要理論來源之一,為內丹修煉法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黃庭內外景經,皆述積精煉氣之丹法,尤重內觀五臟六腑,存思黃庭,煉養丹田。如前文所述,《黃庭經》中已有明確的上中下三丹田的觀念,而且煉養丹田中的精氣是其重要的功法。“丹田”與“內丹”有密切的關系,李零《中國方術考》以為研究內丹術的起源,丹田學說的提出是一種關鍵,“它們應是內丹術形成的真正的標志”(李零:《中國方術考》,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380頁)。不過,早期典籍中的丹田概念并非都在“煉丹之田”的意義上提出,因此有丹田概念并不一定蘊含有內丹術,還要有其他的輔助內容。考察《黃庭經》中與“內丹”相類似的詞語,主要有“轉八瓊丹”“還丹”等,《內景經》云:“唯待九轉八瓊丹,要復精思存七元”(薛幽棱:《南岳佛道著作選·道教編》,岳麓書社,2012年,第283頁)《外景經》云:“人清虛無見吾形,期成還丹可長生”(徐兢等:《中國氣功四大經典講解》,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92.297頁),此中“九轉八瓊丹”“還丹”等概念,已表明《黃庭經》已將內修方術與外丹思維語言相結合,故《黃庭經》可視為早期內丹之作品。
從與內丹學相關的角度考察,《黃庭經》的丹法可從“命功”與“性功”兩大角度來研究其丹法特點。從命功角度看,《黃庭經》有“呼吸元氣”“漱津”“還精”“煉氣”等功法,這些功法大體上是圍繞著“積精蓄氣”的目標而下工夫的,因為“三關之中精氣深”,要修煉長生,就必須積蓄精氣。漱咽津液的功法也與“還精”有關,在煉功中舌下所生津液為煉功至寶,源源不斷地漱咽送入丹田,是積蓄精氣的重要手段,對人體有很大妙用。這些都是與“煉精化氣”有關的命功丹法。
從性功的角度看,《黃庭經》的丹法主要有“存神”“守虛無”等功法。存神與存想不同,并不是存想身中諸神之姓字等,而只是將精神收回身中,使雜念不起,神光不散,凝聚一處。因此“存想”是有為法,而“存神”近于無為法。此種存神也就是要求進入虛靜無為之境,保持精神的純凈清明。人能執守性命之根蒂,守其虛無之境,即能使性命歸真,自有為而入于無為。
不過《黃庭經》多有內丹之丹法而未有系統的內丹理論。早期內丹功法是道教內養方術與外丹思維、外丹語言的結合,《黃庭經》即是此內丹功法的集大成之作,正處于“丹法顯”而“內丹學隱”的轉型時期,因此是考察內丹學形成問題的一部重要經典。盧國龍先生從內丹之“道”與“術”相結合的角度推論內丹道之形成,認為“丹道的經典即《周易參同契》,內修術的經典則主要有《黃庭經》等。所謂內丹之道與術的結合,就可考察的歷史線索而言,也可以說是《參同契》與《黃庭經》等內修道經的結合。此二書,為考察內丹形成問題之一大限,過此以往,都只能作為文化傳統或淵源,不能推度為內丹之古始。”(見盧國龍:《道教哲學》,華夏出版社1997年,第511頁)從理論基礎方面看,內丹學有一套論證成仙之所以可能的宇宙——本體論,把內丹術的修煉建立在系統的內丹學的理論基礎上面。從工夫系統方面看,內丹學有一套層次清晰的修煉次第,把性功命功有機統一,精氣神的修煉綜合為一個系統。從解脫目標方面看,內丹學不是追求一般的養生,不以肉體之長生為解脫,而是追求先天元神返還于虛無大道,以實現永恒之超越。內丹學的價值就在于它是“道”與“術”、“性”與“命”的完美結合,它不再追求一般的治病健身、養生延年,它以成就形神俱妙、永恒超越的“神仙”為宗旨,追求一種“與天地齊其堅固.而同得長久”之境。由此可見,《黃庭經》的“命功”與“性功”丹法及其身神學說,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后世內丹學的精神,影響著道教在隋唐后內丹修煉學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