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郴州是中國地圖上畫的一個頓號,那么鰲頭灣就是郴州地圖上畫的一個逗號。
鰲頭灣位于郴州城東北方,與蘇仙嶺隔河“斜”望。斜的部分,是過了蘇仙橋沿河岸游道步行千余米,抵達鰲頭灣的那段路程。
這條郴江新游道,北宋文學家秦觀沒有走過,但他肯定見到了這條河。1097年三月他被貶旅驛郴州,寫下流傳千古的名詞《踏莎行》,結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秦觀當時在旅館視線所及的郴江,便是從蘇仙嶺到鰲頭灣的這片流域。這里的村民從不關心秦觀是看了蘇仙嶺還是游了郴江河?他們都認為呆膩的地方,沒有好風景。
到底又還是沾了歷史名勝景區的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城市規模不斷擴大,此地的菜農全部轉為居民。“鰲頭灣”這個地名是由本村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取的,意為“獨占鰲頭”。
成為城中村的鰲頭灣,除去左側郴江,其余三面均挨著市里三所中小學。然后,新建的菜場、商場、醫院等,也紛紛圍攏過來。原有的四五十戶農民,家中的青壯年勞動力在征收土地時被安置到工廠,沒多久又隨人潮回村。他們拿著手里的征收款,將平房改樓房,樓房加層,所有能擠的地兒,都蓋上了房搭起了棚。以出租房屋為生。
錯落且越發密集的自建房,使得村中人行路更為狹窄曲折。但這似乎并不妨礙進城務工的農民兄弟來來往往。他們愛這近水近城的樓臺,更愛它低廉的房租價格。
二十年前,我住進了鰲頭灣。婆婆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菜農,她建議我們在樓頂加建了一層套間。當時正值房屋出租的鼎盛時期,家家戶戶租滿了南腔北調的房客。做小生意的商販、陪讀的家長、陪診的病患家屬、打各類零工的,絡繹不絕。
鰲頭灣的晝夜黑白顛倒,白日寂靜,夜晚喧囂,被人們稱之為“小香港”。我家離菜市場較近,鄰居大多是一群為一日三餐忙碌奔波的租客小商販。每當黃昏的簾幕垂下,他們就像倦鳥歸巢般,陸續哐當哐當回到自己寄居的小窩巢。
樓下賣老面饅頭的河南籍中年夫妻,將手推三輪車的鐵鏈鎖,往屋旁臘葉樹干上一扣,就開始爆粗口大聲互罵。樓梯口的聲控燈泛出暈黃的燈光,順著光線,空氣中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麻辣油味,嗆進我的客廳。我知道,那是四川籍賣鹵味“夫妻肺片”的情侶,正在你儂我儂地炒菜,他們清炒空心菜,也習慣放辣椒花椒。一臂之隔的鄰墻根底下前坪,送米、面、油的小四輪和送煤球的拖拉機,突突而至。還有對面樓底販賣生禽的,檐下關在籠子里的雞鴨鵝,半夜認生“嘎嘎”叫,與村里游走的狗吠,強強聯合。我長期被這些聒噪掠奪睡眠,夢,壓縮在黎明與午后兩個片段。
我開始深陷一種格格不入的孤獨。鄰居都是臨時的,我常與三樓的婆婆背后議論別人,打發閑時。對面四樓那個藝術家模樣的中年男人,絡腮胡子遮了半邊臉,還扎個發色半白半黑的馬尾辮。聽說他是附近培訓學校的美術老師兼老板。陽光好的時候,他背著畫板走到巷子口,開著他的越野車外出寫生。不確定他是否有婚姻家庭。有段時間我看見他清早吹著口哨手洗衣服,他晾曬女式內衣褲時,撞到我在窗口投去的目光,會紅著臉停下口哨。不過他的口哨聲也沒有持續多久,一個金色卷發的時尚女孩,提著碩大的行李箱,頭也沒回,從他租的房子離開,他好像也沒有出來送或者追。
就在我替他短暫的美麗愛情惋惜時,我家二樓的“夫妻肺片”,也傳出了分手的訊息。女的打砸著鍋碗瓢盆大吼:“老娘不想跟你過這種漂泊不定的陋井生活!”不論男人怎么哀求挽留,她還是哭著離開了。這樣的消失在鰲頭灣司空見慣。只有那對爭吵不休的河南夫妻,猶如拴緊的三輪車鎖鏈,輾轉在這個村子租更小的房子,他們給兒子買了電梯房,還要干幾年還清貸款才回老家。
印象最深的一戶租客,一家六口三代人,擁擠在我家左邊一樓,一間十幾平的豬欄屋改建的直筒房。一塊破舊的彩條纖維布,攤掛在屋頂中間的一根銹鐵絲上,將兩張木板磚頭拼攏的床,分割成兩個臥室。
從沒見過他們一家人圍坐桌邊吃飯,我在四樓陽臺,常見那家奶奶舉著竹帚枝條,在我家前面的臘葉樹下,追逐兩個端著飯碗游走的小孫子,監督他們吃完飯,再與掃街下班的爺爺,分別坐在過道兩頭的板凳上吃飯。兩個小孫子都戴了人工耳蝸,是來城里醫院學說話的,奶奶扯著喉嚨叫,他們才能聽見一點模糊的聲音。孩子的年輕爸媽,在建筑工地打鉆孔,只為恢復孩子的聽力。小兩口的身影,隨著清晨與深夜的摩托車聲響來去。
村里多數一樓租客的廚房,簡易壓縮在屋檐棚內,一張小方桌與一爐煤火而已。樓上的租客廚房,通常就是樓道轉折的緩口。租客們的廁所是公用的,底樓房后墻邊,圍砌起一人高的磚墻,搭個頂棚,外加一張開關時“吱呀吱呀”叫的木門。木門上有一把小掛鎖,我早上走出這個村子,偶爾會遇上一兩個陌生的面孔,左手揉抓一團衛生紙,右手提半桶洗完衣服的剩黑水,站在廁所門邊,漲紅著臉,跺著腳急等里面的人出來。夏季披著星光回來,走到某個拐角的樓梯門口時,則經常撞見一樓的租客老夫妻,赤著上半身,站廁所外邊洗淋水澡。好在,濃重的夜色,掩蓋了彼此臉上的尷尬。
婆婆對這種“一勞永逸”的包租婆生活,表現得并不安逸。她一方面遺憾自家的房子太少,另一方面又厭倦與挑剔的租客討價還價。
記不清具體哪一年,鰲頭灣的出租房不再走俏。周邊拔地而起的商業住宅高樓,開闊了租客的格局視野,都往高處走了。鰲頭灣好像是嵌在這片小區里的凹鍋底,冷清得銹出了漏洞,蕭條落寞。
鍋把上巷子口近街的那幾戶,又尋到新的商機,他們在醫院前的綠植樹干,掛了一塊木板文字指示住宿的路標,病患家屬走幾步,拐進巷子,輕易就找到了日夜霓虹閃爍的小旅店。這些泛散的燈光,啟明了巷子深處的房東們,電錘電鉆“轟隆轟隆”修墻補漏,單間打通成小套間,鋪地板貼墻磚,廁所改為衛生間。不管他們怎么努力敲擊,誰家也不愿讓路三尺,終究沒有一條寬松的進出車道,還是出去的人多了,進來的人少了。
一個沒留下古民居建筑的城中村,在時代飛速發展的過程中,衰落是必然,改造勢不可當。
村中老輩人迷信風水,念念叨叨怪罪左邊的醫院建得太高、周邊的學校太多太鬧,搶了村子的風頭,難得翻身。這里的房東,隨著一沓棚改拆遷文件合同,陸續搬離鰲頭灣。
我又想起了鰲頭灣的高光時刻,聚焦在五年前拍攝電視劇《我在未來等你》的那一天。有人說編劇制片人劉同是在村旁邊的中學畢業,曾經租住在這里,飛得高的時候懷想起了飛得累的日子;有人說是這個村莊的老舊環境,恰好符合了他劇情中的年代場景。
那一天,村里擠滿了四面八方來的人,青春少男少女居多,來看演員真面貌的、來找演員簽名的、有好奇電視拍攝花絮的。我站在自家樓頂,拿起孩子的玩具望遠鏡,看到了男主角背著書包,牽著女友的手,在我家門前臘葉樹邊空地上跑了三個來回。
為什么跑了三次?圍觀的群眾涌入了拍攝界線,擠漏了光。鰲頭灣素描影像,最終只有幾分或幾秒,永遠留在了《我在未來等你》這部劇中。
都說人生如戲,難料結局。相信鰲頭灣的未來,會被藍圖上的三棟27層的“蘇仙飛虹學府”取代。未來沒來時,除了耐心等,別無他法。
看飛機啦
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飛機,是在一片剛砍完黃麻的旱田土地上。祖父從縣里開會回來,給我買了一個紅氣球,還沒上學的我,最多只能吹到飯碗大。城里來的劍表哥,說他可以幫我吹到臉盆那么大,我半信半疑把氣球借給他。盯著他鼓起腮幫子吹,紅氣球的紅,映在他臉上,氣球越來越白,差不多有湯碗大時,“啪”一聲炸響,氣球皮四分五裂飛散。劍表哥丟掉氣球嘴兒,撒腿在黃麻斜尖角蔸行里蛇速扭跑,他穿了球鞋,我光著腳丫追他,要他賠氣球,明擺著追不上,無奈之下我只能使勁哭。是那種憤怒加絕望的痛哭,眼淚嘩嘩如泉涌……
這時,忽然聽見站在水溝浸黃麻捆架上的小伙伴大喊:“看飛機啦!”
我抬頭看向蔚藍的天空,真有一架銀色飛機在翱翔,它像一只羽毛帶有金屬光澤的灰喜鵲,飛得自由恣意,我的哭與淚瞬間止住。
那時候只覺看飛機是一件神奇而快樂的事,并不懂從物理學角度分析:人在仰望時眼眶平置,包住了眼淚;也不會從心理學角度解密:人看到廣闊無邊的天空,心胸頓時也變得開闊,那些氣球碎皮,在蒼穹之下只算雞毛蒜皮。
之后,當我偶爾悲傷到想哭,我就大聲喊向自己:“看飛機啦!”
兒時的鄉村視野里飛機不多見,我常折紙飛機飛給自己看。記得五年級轉學去較遠的外村小學,一路過河渡水越坎爬坡,很是艱辛。開學第一場語文測試,便給我一個“下馬威”。因我在三根杉樹拼攏的木橋上顫抖挪移太久,考試遲到,導致最擅長的作文全留白了。回家路上,我掩緊那張59分的試卷藏進書包夾層,低頭踢著一顆石子走在曲折的田埂上,心里忐忑不安,設想祖父看到考分后那冷峻嚴苛的目光,將延伸到祖母舉起的兩根竹丫條梢端,最終落到我身上。于是干脆拿出那張試卷,折成一個紙飛機,對著“機頭”猛哈一口氣,向著田野上空投射,望著紙飛機像風箏一樣徐徐上升,盤旋幾圈,緩緩低回,我的失落與恐懼,竟也隨風飄散。
當紙飛機落地門前禾坪場,我坦坦蕩蕩告訴祖父,差一點及格。祖父一改往日嚴厲,微笑著夸我的紙飛機折得精致,比他兒時折的要飛得高飛得遠。他陪我一起看紙飛機上下左右前后飛,說了一句意味深遠的話:“天空看似沒有路,只要你想飛,卻又到處都是路。”長大后才知道飛機在天上有航道,在地上有起飛與降落的跑道。
二十歲那年夏天,我在機場跑道隔著鐵絲網柵欄、近距離看了一次飛機。當時天色已近黃昏,斜陽照得云彩燦爛如火,柵欄邊的小花草也長勢喜人,此番景致與我沮喪頹廢的心情極不相諧。通信幾年的男友,莫名寄來分手消息。從別人口中得知,他與工作地的女孩好了。我拽著年輕時那股子盛氣放不下,坐上長途大巴又搭的士,非得要飛到他面前討個說法。在偌大的機場,我迷茫失措東轉西繞,走進了飛機跑道邊,迎面一陣狂風起,吹得我額際劉海敞亮,一架龐大如白鯨的飛機,攜著呼嘯聲震顫聲低頭俯沖,嚇得我捂住耳朵,瞪眼看飛機凌空降落。航梯上陸續走出將近幾個排的人,這些人連著呆站原地的我,跟飛機相比,都渺小得像柵欄邊的小花草。人生中一場失戀有什么大不了?我豁然轉身,又有一架飛機沿著跑道起飛,漸漸由大變小,斜陽垂幕,機場燈火通明。應了祖母勸我的那句俗話:西邊不亮東邊亮。
“看飛機啦!”其實是抬頭看天。抬頭就有了自信;看天,即使沒見飛機經過,也會有云淡風輕或海闊天空。
作者簡介:朱小平,女,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協會員,曾在《散文百家》《綠洲》《散文選刊》《小說林》等文學刊物發表作品。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