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梁啟超在晚清時期的小說翻譯活動展現了鮮明的社會啟蒙特征。本文從提莫志克行動主義翻譯理論的“抵抗”與“介入”概念出發,探討梁啟超在譯介過程中所“抵抗”的對象及其翻譯與出版過程中的“介入”策略。本文發現,梁啟超的小說翻譯活動旨在抵抗封建專制、社會腐敗、傳統思想的桎梏等,為實現這一目標,他進行了多種形式的“介入”,具體包括運用通俗易懂的文體形式以擴大思想傳播的覆蓋面,以及通過創辦報刊構建新思想傳播與政治啟蒙的重要平臺,這不僅推動了新思想的傳播,也在晚清社會的文化轉型與政治變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關鍵詞:梁啟超小說翻譯行動主義
歷史上每一次重大的變革,必有其思想上的代表人物。梁啟超(1873—1929年)作為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是愛國救亡和思想解放運動的杰出代表。年少時便展現出卓越的才華,十六歲考中舉人,二十二歲時協助康有為發起了震驚朝野的“公車上書”運動,成為“戊戌變法”中重要的政治活動家和卓越的思想家。在晚清時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際,梁啟超將翻譯提升至“對國家有用層面”[1],更進一步將其視為關乎國家安危與民族獨立的重要手段。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率先打通西學東漸的通道,利用《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等報刊陣地,在思想界宣傳新學思想,在文學界發起“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成為思想啟蒙運動的主將和文學界革命的領軍人物。
一、行動主義翻譯理論
行動主義翻譯理論是近年來的新興理論,旨在將翻譯活動納入社會運動的范疇。該理論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考察翻譯活動如何推動社會變革,并且可以看作是后殖民主義翻譯和女性主義翻譯等流派的概括和升華。[2]其核心在于突出譯者及其翻譯活動的積極能動性和社會參與意識。
奧地利格拉茨大學教授米凱拉·沃爾夫(Michaela Wolf)認為行動主義翻譯強調譯者與全球范圍內的反殖民運動和政治權利斗爭相關聯,參與推動邊緣人群和受歧視人群的解放,并促進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平衡。[3]美國翻譯研究學者瑪麗亞·提莫志克(Maria Tymoczko)是將行動主義與翻譯相關聯的早期學者之一。在她的文章《翻譯與政治參與:行動主義、社會變革與翻譯在地緣政治變動中的角色》中,提莫志克質疑了美國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所倡導的異化翻譯,認為異化翻譯帶來的變化難以被大多數讀者認可,并且容易被主流政治力量所消解,她主張翻譯應能激發、激勵、見證、動員,甚至煽動抵抗。[4]
提莫志克認為,為了理解翻譯中的“抵抗”,我們必須明確其抵抗的具體對象和目的,這將幫助我們理解譯者所做的選擇并解釋行動主義翻譯的本質。在行動主義理論中,“介入”體現了翻譯活動對特定原則的忠實堅持,同時揭示了權力的多維內涵——權力不僅是自上而下的控制,而且內化于社會的各個層面與事務之中。作為一個富有深意的概念,“介入”蘊含責任、參與、共同承諾、義務承擔,以及冒險、沖突和集體行動的可能性,比“抵抗”更能彰顯主動性與行動力。換句話說,“介入”由社會活動家發起,體現為各種具體的行動或活動,而且這些行動基于多種抵抗的目的。
鑒于行動主義翻譯強調譯者及其翻譯行為的主動性與社會參與性,關鍵問題便在于譯者如何有效發揮這一積極作用。提莫志克認為,行動主義翻譯的成功與否不在形式、風格或文本策略,而是取決于翻譯活動所產生的效果,即是否達到了譯者群體的預期。換言之,行動主義翻譯是在具體的政治思想行動綱領下進行的,其有效性取決于其功能的本質。因此,行動主義翻譯策略往往具有時效性、實用性、雜亂性、偶然性和權宜性,使我們無法為所有時間和空間制定一個普遍適用的行動主義翻譯策略。[5]
二、梁啟超的行動主義翻譯概覽
梁啟超的小說翻譯實踐生動詮釋了行動主義翻譯的特征。《中華翻譯家代表性譯文庫·梁啟超卷》第一編中收納了4部梁啟超的小說譯作,每一部皆具有明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近代以來,中國的翻譯家們在選擇翻譯作品時,始終以國家的前途命運和社會的現實需求為出發點。[6]梁啟超的翻譯實踐亦然,他所從事的翻譯活動皆致力于其維新、改良與愛國之大業。在梁啟超看來,引入外國小說只是實現經世濟民、啟迪民智和推動政治改良的一種手段,他關注的不是小說的文學價值,而是其啟蒙功能。[7]梁啟超同時也特別強調翻譯的宣傳功能,希望借助翻譯形成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和國民性,因此他的翻譯作品可能更側重于喚醒民眾救亡圖存的意識,而非傳世的文學精品。[8]
表1顯示了四篇譯文作品的情況,包括1898年的《佳人奇遇》、1902年的《世界末日記》、1902年的《俄皇宮中之人鬼》以及1902年的《十五小豪杰》,1902年之后梁啟超再也沒有新的翻譯小說問世。這四篇譯文均刊登在梁啟超創辦的雜志上。其中,《佳人奇遇》發表于《清議報》,《世界末日記》發表于《新民叢報》,《俄皇宮中之人鬼》和《十五小豪杰》共同發表于《新小說》。從這些小說的內容概要和社會目標來看,每篇譯作都具有強烈的變革舊社會和挽救中華民族的目的性。
三、梁啟超小說翻譯行動中的“抵抗”
提莫志克認為,要理解翻譯中的“抵抗”,必須問“抵抗什么?”行動主義翻譯涉及行動者、社會目標、社會情境以及實現社會目標的需求、欲望或動機。行動者是翻譯行動的主體,為考究各種形式的行動主義翻譯或翻譯活動,有必要明確行動者時代背景、動機以及目的,分析譯者所做的選擇。接下來的部分本文將通過探討梁啟超漢譯國外小說的社會背景,以及譯者個人經歷所反映的政治立場,明確梁啟超小說譯介的抵抗目標。
(一)晚清小說譯介的時代背景
中日甲午海戰的失敗宣告了洋務運動的終結,標志著單純依靠物質技術變革實現中國現代化的嘗試并不可行。短暫的“百日維新”揭示了中國在推行君主立憲制上的艱難,保守勢力的強大阻力使得改革無法順利進行。隨著梁啟超流亡日本,以及譚嗣同等六君子的犧牲,維新運動遭受了重創。然而,逆境中的梁啟超并未放棄,而是開始更加深入地思索如何從根本上造就“新民”,以實現國家的富強。在此背景下,翻譯成為梁啟超等先進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工具和手段。翻譯不僅是語言工具和信息、知識的輸入,也是生存原則、世界觀、宇宙觀、思維方式、道德選擇和思想體系的輸入。通過翻譯外國的文學小說和思想作品,先進知識分子希望能將西方的先進理念引入中國,為國人提供新的視角和思維方式。語言的碰撞必然會產生文化和思想的轉型,這種轉型是實現現代化的重要一步。
(二)梁啟超小說翻譯的“抵抗”對象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小說素來被認為是一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學形式,且屢遭封建文人斥為“雕蟲小技”。然而,梁啟超獨具慧眼,洞悉小說之功用,認為其乃宣揚社會政治思想之利器,實為啟民智、促變革之要道。[9]他明確批判傳統中國小說,認為其“誨盜誨淫”,助長了不良社會風氣,是中國社會腐敗的根源之一。
首先,梁啟超認為中國國民的缺點之一是“只能受專制不能享自由”[10]。他認為,追求自由是新型國民應具備的重要品質,這對國家的繁榮發展至關重要。《佳人奇遇》中,他選擇性地翻譯了強調民族獨立和自由的前半部分,意在激發中國人的民族意識,抵抗外來侵略。《俄皇宮中之人鬼》,講述俄國宮廷的靈異故事,梁啟超借他國之史喻當下,揭示專制制度的黑暗和政治腐敗,鼓舞中國志士們奮起抵抗清政府對變革的壓制。例如,“述其佯死避位,實著者之寓言耳”[11],小說中亞歷山大三世的佯死避位,暗指光緒帝的無奈處境,揭示了晚清政府內部的權力斗爭和腐敗現象。此外,小說中呈現的俄國革命風潮和暗殺手段,可引起國人對專制統治的警惕,推動他們為實現個人自由而進行反抗。
其次,梁啟超試圖打破封建社會的保守文化氛圍和社會頹勢。他借《世界末日記》中科學與哲學結合的理念,宣揚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大乘佛教的觀念,挑戰傳統儒家思想的根基,提倡一種更加進取和開明的世界觀。
他認為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在于公德缺乏,即社會倫理道德和國家倫理道德的缺失。
因此他希望借助《世界末日記》中的宇宙景觀和大乘佛教的生死觀,提倡無私和慈悲精神,反對個人私利和恐懼,倡導“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理念,警醒國人要具備進取精神和自我犧牲的意識。
他希望借《十五小豪杰》中青少年的冒險和團結奮斗,激發社會青年的冒險精神和獻身精神,號召他們培養獨立和自治意識。他強調“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因此借《十五小豪杰》宣揚冒險進取、民主共和、自由與權利等新道德,呼吁構建一種新的社會倫理,擺脫舊道德的束縛。
四、梁啟超小說翻譯行動所體現的“介入”
(一)強調普及性的小說文體選擇
梁啟超以生動易讀的小說語言作為啟蒙的工具。洋務運動時期,學習西方先進物質技術的主要信息來源是西方著作,這些信息的譯介必然對漢語產生深遠的影響。這種文言文內容的“西化”產生了新的語境,引發了漢語深層結構的松動,推動了漢語的轉型。這種語言上的變革為梁啟超推行“新文體”創造了條件,使“新文體”更加平易近人,貼近大眾。這一過程不僅在語言層面實現了革新,還對文化、社會和政治產生了深遠影響。
1902年,梁啟超提出俗語文體的概念,主張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取代古文,實現從“文”向“言”的轉變。梁啟超將這種俗語文學視為文學之進化。他說:“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為俗語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自宋以后,實為祖國文學之大進化。何以故? 俗語文學大發達故。”[12]他借鑒了日本和歐洲的經驗,這些國家通過通俗的口語傳播了大量新知識和信息,促進了現代文明的發展。這一舉措也反映了近代語言表達從精英化向大眾化的轉變,為語言表達的大眾化奠定了基礎。梁啟超在他的文學小說翻譯中試驗了文言文體的改良。1902年,梁啟超借由日文譯本重新翻譯了法國小說《十五小豪杰》,并特意采用了白話文體。這部翻譯小說“文俗并用”,其文體比淺易文言更通俗易懂,但比口語白話要雅潔,屬于改良后的白話文。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種“言文參半”體是向“言文一致”體發展的過渡形式。[13]
(二)報刊創立與小說譯本的傳播
梁啟超創立報刊是他傳播新思想和政治理念的重要途徑。如表2所示,梁啟超所創辦的報刊都與政治及會黨有密切的聯系,是宣傳政治及會黨思想的主要陣地。報刊不僅成為梁啟超傳播新思想和政治理念的重要平臺,還為宣傳翻譯小說創造了良好的環境。1898年10月20日,梁啟超抵達東京不久后于12月23日在橫濱創辦了《清議報》,其上發表的第一篇外國文學譯作就是《佳人奇遇》。1902年,《十五小豪杰》譯出后連載于《新民叢報》,同年《新小說》刊載了《俄皇宮中之人鬼》和《世界末日記》。這些小說翻譯不僅豐富了報刊內容,也借助通俗易懂的語言和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將復雜的政治理念和西方先進思想傳遞給大眾。在當時的世界局勢下,傳教士創辦的中文報刊、晚清為“開啟民智”創辦的白話報刊以及民國時期為救亡圖存創辦的報刊,都體現了翻譯外國作品的重要性。通過這些報刊,梁啟超營造了一個有利于新思想傳播的輿論環境,有效地傳播了西方進步思想,廣泛觸及社會的各個階層,形成全民討論的熱潮,進一步推動了思想解放和社會進步,對中國近代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五、結語
梁啟超從改良群治、新民救國的政治思想啟蒙視野,以及文學界革命的理論高度,打破漢語言文學表達的傳統結構體系,希望借助域外文學的輸入,再造中國國民精神,進而實現中國文學的創新性發展,他的翻譯實踐構成了新民救國運動和文學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分展示了翻譯作為政治運動內容的潛力。通過翻譯《佳人奇遇》《世界末日記》《俄皇宮中之人鬼》和《十五小豪杰》,梁啟超在批判封建專制和社會腐敗的同時,喚醒國人的政治覺悟和社會責任感,推動思想變革和社會進步。這些譯作不僅是文學作品,也是梁啟超表達政治觀點和針砭時弊的重要工具。通過這些努力,梁啟超不僅傳播了西方先進思想和理念,還推動了中國社會的思想啟蒙和文化變革,為中國現代化進程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動力。當代翻譯工作者應將翻譯視為促進國家與社會發展的有力工具,讓行動主義翻譯突破象牙塔局限,為翻譯實踐與社會研究開拓更為廣闊的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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