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叢蒼,呂亞寧
(西北大學 文化遺產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西北大學 醫學考古學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127)
目前,學界關于中醫學的關注正在逐漸加深。一方面,在繼承與發展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背景下,傳承了幾千年、擁有深厚文化底蘊的中醫學文化也逐漸受到大眾及學者的關注;另一方面,隨著各學科研究的不斷深入,內容的不斷拓展,越來越精細化的、貼近日常社會生活的研究內容使人耳目一新,比如在考古學中,越來越多醫藥文物的被識別,使得更多了解古代人類日常生活及醫藥文化觀念的訴求成為可能。然而,盡管學科交叉的發展促使中醫學初步獲得了不同領域和視角下的研究收獲,但在深入研究的進程中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首先,“中醫”內涵的不明晰。在以往學界關于“中醫”的研究中可以發現,“中醫”不僅是一個為大家所熟知的稱呼,也是一個被無數學者所沿用的名稱,更是作為一門專門的學科類別專名使用許久,“中醫學”內部的專業研究也實現了系統的自我循環。但倘若將其引入其他學科的研究中,似乎就只能借其“醫”之名,解釋表面上的“醫”之事。對是否為“中醫”的判斷,也只是停留在“經驗下的”或者“文獻中的”認識。其他學科關于“中醫學”的研究似乎陷入無法知其所以然、也無法跳出其字面含義的尷尬局面。
其次,在“中醫”概念無法被靈活運用的情況下,或涉及一些文化以及族屬等相關的問題時,也會陷入研究對象的立場難以站定的困難中。在以往的經驗中,“中醫”似乎就代表著“我們”的醫藥,但這個概念放到更大的范圍中很顯然是模糊不清的。比如“我們”,是否能夠被理解為“漢人”還是“中國”或者是“使用某些醫藥技術和資源的人”,這一問題是難以回答的。而這一問題卻偏偏是一門學科想要深入研究與精益所逃不開的話題。
還有,正是在這種研究對象的立場無法確定的情況下,各類學科關于中醫藥話題的研究就注定無法深入,也難以獲得意義深刻的結果。問題往往在矛盾中產生,相互比較的兩種現象或個體往往才能引出更多問題,啟發更多的回答問題的思路。然兩個對象的比較則需要建立在二者概念相一致,即在可比較的基礎上才能展開。比如,“民族醫學”是與“中醫學”話題息息相關的另一類醫學,理論上來看,二者的比較將對研究中華傳統醫藥體系的形成和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在未解釋清楚“中醫學”內涵的情況下,徑直將“中醫學”與“民族醫學”直接比較則是不合適的,因為“民族醫學”或許可以當做民族的、地域的概念,但是“中醫學”卻已經難以劃分民族和地域了。這樣概念不對稱情況下開展的研究工作將會是困難的,是難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結果的。
故而,關于學科交叉背景下“中醫”的辨析以及“中醫學”研究內容的思考是亟待開展且意義深遠的工作。本文將從:找出“中醫”概念難以適用于其他學科的原因;分析已有的“中醫學”及“民族醫學”的研究特征;辨析“中醫”的概念以及回答完整的“中醫學”研究應該是什么樣這四個方面進行討論。
在學科交叉背景的當下,不同學科內都會或多或少地涉及中醫藥的討論,卻都只能是淺層的涉及,甚至面臨因概念的模糊不清而無法深入研究的問題。然而換個角度看,以往中醫學本身的研究仍在徐徐展開,而似乎并沒有概念及內涵上的疑問。這也意味著不同學科視角下的“中醫”可能有所差異。
從中醫學的概念來看,中醫學是“專門研究人體生理功能、病理變化、疾病的診斷與治療,以及養生與康復的知識體系”[1](P1)。故中醫學的主要任務是理解和解釋已有的中醫知識及理論成果,故而很少會涉及對中醫的成因、起源等內容的探究。近現代中醫學的發展已經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探索,其開端是在學科建設的歷史背景下,與“西醫”的碰撞而展開的。因此俞慎初先生才稱醫學史“是科技史的一個重要分支”[2](P1)。然而,中醫自身的內容已歷經千年的繼承與豐富,且早已形成了自身的經驗法則及理論體系,故中醫學科自一開始就已經繼承了豐富的中醫學成果,并以使用現代方式理解和解釋中醫學原理,以及培養適應中國醫藥衛生事業現代化發展需要的,系統掌握中醫學基本知識、基本理論和基本技能的人才為主要工作。而當下的中醫學科發展也很好地踐行了這一基本任務和目標。
基于解釋及應用中醫知識的目標,現代中醫學科的研究方式也已形成了適用于理解和闡釋的風格,且在西方醫學知識及學科背景的影響下,中醫學的部分研究方式也引入了西方醫學的實驗等科技手段,為驗證中華傳統醫學內容的科學及有效性做出了積極探索。中國歷史上各家名醫的著作及藥方,都成為后世學習與研究中醫知識的絕佳材料??脊虐l現也為佐證中醫歷史之悠久增添了不容置疑的實物資料。
1963年內蒙古多倫頭道洼遺址就發現了一枚新石器時代的砭石,證明中醫學內容里極其重要的一門——“針灸學”內容,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出現了[3]。在3000多年前的殷商甲骨文中,就已有關于醫療衛生及疾病的記載[4]?!吨芏Y》中亦見有“食醫”“疾醫”“瘍醫”“獸醫”等醫科區分[5](P109-117)。《內經》作為中醫學科最重要的醫學典籍,是中醫學研究絕對無法脫離的文獻著作。東漢張仲景所作的《傷寒雜病論》記載了六經辨證的基本方法以及其他雜病的辨證施治方法,是后世臨床醫學研究的重要參考著作。再如歷史上華佗、淳于意、皇甫謐等名醫的事跡和著作皆可納入研究。因為中醫之醫藥與養生修仙相關的特性,西晉葛洪的《抱樸子》和《肘后備急方》等煉丹制藥之說也不可不讀。唐人蘇敬的《新修本草》為世界上第一部藥典,孫思邈的《千金要方》是大型綜合性醫書,這些藥學及醫書整合也為后世相關研究的展開提供了珍貴的素材。
而中醫學的繼承在自我革新的道路上,也派生出不同的學派門流。先秦時即有先后重視用針、用藥和切脈的《黃帝針經》《神農本草》和《素女脈訣》三個派別。漢代,針灸和切脈合而為一家稱為醫經學派,重用藥物和方劑者則發展為經方學派,這兩類也成為后世中醫學的兩大主流。隨著中醫學派內部的不斷派生和演化,中醫學的內容不斷豐富,實際上也推動了中醫學內早期的學科體系的構建。這些內容都成為現代中醫學研究的一部分。
因此,在中醫學內容已經足夠豐富的前提下,中醫學科內似乎也就沒必要深究這一概念在其他領域內的適用性如何,以及與民族醫學對應下的匹配性如何了。這也就意味著其概念的模糊性是一個長期潛在的問題。目前來看,仍有很大一部分關于中醫學的研究也都集中在對中醫藥藥方、治療理念的還原和驗證,而在學科交叉背景下,真正對于“中醫學”的學科探討,使其研究內容能夠被更大程度地為其他學科吸收利用,則仍待工作。
考古學以研究考古遺存及遺物的文化屬性為基本目標,其學科內部的研究主要存在“識別”“歸類”“引用”三個步驟的工作。對于“中醫”已有內容的應用也主要體現在第一方面。
“識別”主要指對考古遺存以及遺物的辨認。若要給考古工作一個起點,那一定是田野發掘工作,這一步驟雖然不直接涉入考古學正式研究的內容中,但考古資料的整理與考古報告的生成卻是后續考古學研究展開所依賴的重要內容。發現與發掘考古遺跡的過程同時也已經是初步辨識考古文物功能與屬性的第一步,且是極為重要的一步。正如考古學理論的研究與創建者始終對于考古地層以及考古文物的組合現象的強調[6](P50、P118),正是從時間和空間整體把握文物的定位。因為正是在原始的情境之中才能更好地推測考古文物原始的功能,而文物出土及清理后的部分失真以及判斷者后續不可避免的主觀認知都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判斷失誤。為后續學者了解和判斷醫藥文物提供了重要參考資料的考古發現有:馬王堆辛追夫人墓中發現的辛夷、桂、花椒、茅香、佩蘭等藥材[7],以及彌足珍貴的未腐之尸等遺存[8],為現代對歷史上病理學研究的展開提供了直觀物證;中山靖王劉勝墓中發現的“醫工”盆,金、銀制醫針,以及灌藥器等一套醫藥工具的發現,展示了西漢時期可能存在的一套醫療制度以及醫用工具[9](P116-119);西安何家村窖藏發現的香料、藥盒,以及藥物劑量的銘文,則為古代的醫藥制作及藥劑規格信息提供了參考[10]。
如此,通過文物組合的判斷,輔以古代文獻的參考,一副古代人群的醫藥應用面貌似乎已經徐徐展開。但考古學的工作不止于基本的文化面貌的呈現?!翱脊蓬愋蛯W”是中國傳統考古學研究的重要版塊,其優點在于,在擺脫一些歷史內容需“考據”的、歷史文獻的真實性存疑的情況下,利用考古學自身的一手資料的絕對客觀真實性的優點,將考古遺存和遺物分而歸屬,透過考古遺存來描述不同文化族群間的關系。在此背景下,考古學研究積累下了大量關于“歸類”研究的成果。然而,一些基本的醫藥文物“識別”工作成果無法直接作為某一種“族群”的代表被應用到考古學研究中,因為表面醫藥現象的描述還無法使其結論能夠被“引用”,成為一類“族群”文化屬性判斷的依據,這尤其體現在中醫藥與民族醫藥的區分上。
以考古發現的醫針材料為例。目前在北方及南方都有形制較為特殊的針具的發現,通過對比,除了西北地區發現的針具有線殘留證明其為縫紉用針外,其他地區發現的針柄或圓或方,一般無針孔而甚至成組出現的針具則很有可能為古代的醫用針具。1978年11月,張厚墉在內蒙古達拉特旗樹林召公社發現了一枚青銅針,針身長4.6厘米,刃寬0.15厘米,一端尖銳有鋒,針身為四棱形,尾端有弧刃,很可能為早期的醫針[11]。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漢墓發現三枚銀針。出土時表面均氧化銹黑,形狀保存完好。針柄均為絞索狀,針身同是直徑0.2厘米的圓錐體狀,針尖銳利,三枚銀針頂端均鑄有一小圓孔,通長分別為8.6(M1136)、9.0(M1:138)、9.3(M1:137)厘米。藍日勇認為羅泊灣所發現的銀針與時代較晚的河北滿城西漢劉勝墓的金銀醫針類似,推測其應為壯族先民醫用針具的證據[12]。廣西武鳴馬頭元龍坡M101中發現兩件鐵針,扁方柄、圓條尖鋒、無針眼。葉濃新結合嶺南地方疾患特點等因素推斷其應為醫用針[13]。
然而針具形狀的差異卻不能成為直接判斷不同地區文化屬性差異的依據,比如,南方少數民族地區發現“微針”,但“微針”卻不能成為南方少數民族醫針的代表,因為在漢代成書的《靈樞》中早已經介紹了包含“微針”的九針體系,這一著作一向被視為“中醫”理論的集大成,但二地皆有“微針”的現象卻也意味著“微針”也不能成為“中醫”的代表。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于“中醫”內容的豐富,以及概念的模糊,中醫無法直接與不同地區的民族醫藥進行比對,自然也就無法得出判斷文化屬性的醫藥依據。
盡管在考古學上文化屬性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有部分可供參考的研究結論,醫藥文物的判斷暫時難以為文化屬性的區分提供關鍵的幫助。然而,為不同文化族群考古學醫藥現象的研究擬定一個可供對比的研究對象,促使考古學研究基于醫藥文物的辨識而進一步取得發展仍是有必要的。
歷史學研究往往從一個更大的視野出發,以過去發生的事件作為研究對象。但也正是因為歷史學研究本身的內容范圍較廣泛的特點,醫藥也能夠成為歷史學研究討論的內容。
歷史學直接參與到其他學科內容的表現為學科史的整理。參與到“中醫學”中體現為“中醫史”的梳理。一般情況下,中醫學史按時間以原始時期的醫學,先秦的醫學,秦漢及以后歷史時期的醫學,近代及現代的醫學為主要分類方式,考察不同階段的醫藥著作、制度、教育醫藥學家等內容[14]。在此基礎上,不同學者在進行中醫史的整理時,也會加入新的觀察視角和內容。比如孔建民關注到醫學分科的發展[15];范行準關注到中醫史上的醫案,以及歷史背景對醫學發展的影響,并進而對中醫學內的“醫經學”“藥典學”“本草學”“傳染病學”等專門醫科的發展做了梳理[16];俞慎初先生還已經關注到了隋唐五代時期中外醫藥交流的現象并做了梳理[2]。歷史學的研究能夠最大程度上,以宏觀的視角,復原一類研究對象的演變與發展,呈現其歷史演進的基本邏輯。其基本工作主要有“歸納”“整理”和“分析”三個部分。比如李建民對中醫內“艾灸”“脈法”“移病”“禁方”“埋胞”以及醫療中的風水應用等具體問題的整理與探討[17]。對于中國傳統醫藥理論成果以及現象的“歸納”是歷史學本身的記錄作用,也正是中華民族悠久的“記錄”的習慣,才能夠為后來的學者保留豐富的文獻資料,為窺探與還原輝煌的歷史風貌提供參考依據,這無疑是意義重大的。接著,歷史研究者將以對歷史資料的“整理”而使得歷史信息專門化,以政治、經濟、文化等類別區分歷史學的內部研究,更好地以當今的視角理解中國古代的歷史信息。然而,目前中醫學的研究成果也甚至不足以在歷史學的“整理”過程中發揮很好的作用了。
歷史學的專門史研究中不乏對少數民族史的關注,而這一研究能夠發展的前提是一個明確的少數民族研究對象的確立。比如“西夏史”[18]“滿族史”[19]“彝族史”[20]等專門針對某一特定民族歷史的研究。在這些專門史研究建立的基礎上進一步開展“比較”研究,從而對某一類文化獲得更清晰的認識,進一步“分析”而獲得一類文化自身原始面貌的追述。而“中醫”卻與“蒙醫”“彝醫”“藏醫”等概念不同,很難將其與一般意義上的民族醫學的研究對象相比較研究。甚至而言,從內容來看,“中醫”的豐富性甚至堪為其他少數民族醫藥之統籌。當然,這樣空斷而成的結論似乎難以說服,但若要將中醫藥與民族醫藥相聯系,并使二者能夠開展比較研究的工作,對“中醫”進行合理解釋,提出一個能夠產生研究結果及意義的研究對象是必要的。
總的來看,中醫學因為研究傳統中醫經典醫方、文獻的習慣,所以中醫學內部形成了解釋和驗證古代傳統醫學理論內容的研究風格,自成體系而有序發展。然而,若要將中醫學的知識引入考古學以及歷史學中,都存在只能描述表面現象而無法更進一步開展文化屬性的判斷以及多對象的比較研究工作。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正是在于為“中醫”提出一個能作為研究對象以在多學科內開展持續研究的概念。
將目光放到“中醫學”學科內的研究內容時可以發現,在講述中華傳統醫學內容的時候,總會涉及部分民族醫學的內容。幸而關注并重視到這一點的學者對部分民族醫學的內容的整理,后來的學者才得以了解到中華傳統醫學內容之豐富。楊昌文尤其對西南民族醫藥進行了調查[21],田興秀、關詳祖對苗族醫藥作以梳理[22],李耕冬、賀延超對彝族醫藥的發展進行整理[23],戴銘對壯族醫藥知識經驗的累積和理論認識的形成以及與中醫藥的交流有所關注[24],陸科閔對侗族醫藥的本土病名和治法做了整理[25],田華詠、潘永華等對土家族醫藥的基本醫理及用藥之法進行了闡述[26],盧得子等對朝鮮醫學的整體觀,四象理論及辨象法及不同病癥的辨別進行了整理[27]。此外,學者也逐漸對其他民族醫學的內容有所關注,并有所研究和總結。如那生桑對蒙藥學概況進行闡述[28],丁玲輝等對藏醫基礎理論進行了總結[29],茶旭對傣族醫藥的歷史淵源及理論基礎進行了介紹[30],陳衛川等闡述了回族醫藥的理論核心及飲食文化特點等[31]。然若加以思考,則會發現,如果在以往“中醫”概念的使用前提下,所能做的只有對民族醫藥材料的調查與整理,對于“民族醫學”的研究也難以深入。
從字面上來看,“中醫學”的研究似乎與“民族醫學”屬于兩個門類,然而在實際研究中確可以發現,尤其在涉及中醫源流以及影響類的問題時,難免會與民族醫學的內容聯系起來。
在學科交叉背景下的“中醫學”,將會邁入更深的研究視野之內,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中占據重要位置的考古學與歷史學的加入,也會為“中醫學”研究引入更具討論性的話題。比如考古學所注重的歷史源流與發展的問題,歷史學所探討的關于歷史意義的討論。實際觀察現有“中醫藥”以及“民族醫藥”的研究內容后可以發現,這些問題的深入討論,難免會使未經辨析的“中醫藥”與“民族醫藥”混為一談。
一些現存的民族醫藥的醫療手段與方法體現出與中醫的相似性。針灸是中醫所使用的主要療法,且內外病皆可治。而用針和用灸的療法在民族醫療手段中也并不鮮見。比如壯族就使用陶片來刺血醫病,民間也一直使用“陶針”進行醫刺,且在新石器時代可能就已經發明并使用這樣的醫治手段了[32]。此外,壯醫也會將火與針相結合,通過使用溫針的方法來去除寒濕。壯醫火針療法是將針尖燒紅后迅速刺入人體一定穴位或部位以治療疾病的方法。通過溫熱的針刺來調節和暢通人體氣血,具有祛瘀、溫陽散寒、除濕止痛、瀉火解毒、散結消腫等作用[33]。再如中藥的湯藥療法是中醫內另一大重要流派,主要通過搭配不同的植物、動物、礦物等藥物為藥方,以一方為一藥,制成湯劑、散劑、丸劑等劑型在一定時間內服用而實現去除疾病、調理身體的效果。以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所歸納的經方為例,中藥最主要的經方仍是植物類藥物。而在植物類藥物資源相當豐富的地區,也使用藥草來治療疾病。比如彝族醫生幾乎家家戶戶都了解一些基本的使用草藥的方法,也懂得一些當地常見的疾病的治療方式。故就此來看,不論用針還是用灸,或者是用藥物的治療方式都不是“中醫”所獨有的,而民族醫藥本身也有悠久的傳承歷史,且有不同于中醫的使用方式。既然如此,若論及“中醫”之源,與之內容相似的“民族醫藥”也應當參與到這一問題的討論中來。
“中醫藥”與“民族醫藥”在一些醫藥理念中也體現出了相似之處。比如朝鮮醫藥中使用六經辨法對人體體質的判定。朝醫學認為人體的先天因素決定了人體體質的不同。朝鮮四象醫學把人分為太陽、少陽、太陰、少陰四象人,“過偏于陽者名曰太陽人,過偏于陰者名曰太陰人,少偏于陽者名曰少陽人,少偏于陰者名曰少陰人”。這四類人在生理機能和心理性格特征等方面都表現出明顯的差異,而朝醫在治療之時也根據四象而分出不同藥物。[34]中醫則以“太陽、少陽、陽明、太陰、少陰、厥陰”為六經辨證的準則,可見二者在理論上存在著相似點。中藥往往不拘于材質、種類,有著萬物皆可為藥的開放式特點,而傣藥中也有相同的觀念。公元3-6世紀,傣醫學的理論成型階段,“龔麻臘別”是這一時期最著名的醫生,是傣族醫學理論的主要編寫者和傳播者,被奉為傣族醫祖?!褒徛榕D別”認為“世間萬物無一不是藥”,這一理念始終根植于傣族人民的心中。[35]彝族醫藥中亦有對于“醫時”的重視。彝族有與中醫“子午流注”相似的治療思想,認為人體不同部位對針刺的反應因日期不同而變化,有時甚至可能發生致命的危險,因此針刺時需注意避開“禁日”。這類“禁日”一般有兩種推算方法:一種是按彝族流傳習用的“十二獸法”,另一種是按每月三十日的陰陽歷計算,常常兩法并用。[23](P60)盡管從各自的整體的理論構建來看確實存在差異,但這其中的部分基礎認識的相通之處,則為辨析“中醫藥”及“民族醫藥”理論內容的關系增加了更多可討論的地方。
從文化影響的層面來看,“中醫”的概念無法作為“影響者”或“被影響者”而直接使用?!啊嗅t’產生的影響”這個話題在國際視野中是一個合理且很具有討論度的話題。在國際視野下,“影響”的發出者往往是一個國家或政權,而這個概念一定是清晰的。但倘若將這個話題放入中華民族五千年以來的歷史內,放入到整個中國的版圖中來,似乎顯得別扭與不合理,這正是因為“中醫”是一個以國家為主體的文化層面的概念。“中醫”的概念更像是多種文化影響后產生的“結果”,當將文化綜合體視為一個整體的討論對象時,“中醫”概念便是合適的,而若要討論文化綜合體內部各個文化之間的關系時,“中醫”的概念顯然就不適用了。因此,“漢醫”的概念似乎更適合代替“中醫”參與到各個民族醫藥的比較研究中。
正是由于“民族醫學”與“中醫學”的相通性這種聯系的客觀存在,故“民族醫學”也是“中醫學”研究開展必須涉及的話題。然以“中醫”為研究主體的情況下,“民族醫學”研究也受到了“中醫學”解讀模式的影響。
目前學術界關于“民族醫學”的研究基本按照“中醫學”的研究模式加以分類和整理,基本分為醫學理論、醫療方法兩類,在醫療方法中又有專業性較強的藥學研究。
醫學理論研究中,民族醫學及“中醫學”中均有氣血、脈法、辨證及治癥等相關的理論內容;醫療方法里,二者均設計用針、石等工具治療的方式;且“中醫”及“民族醫藥”中的藥物使用占據了重要地位,了解二者藥物使用的異同確為很好的研究視角。故從研究門類上來看,“民族醫藥”的研究可將已有的“中醫藥”的研究方式視為參照,以獲取更多“中醫藥”與“民族醫藥”相似之處的信息,這對于后續其他相關研究的展開來說不失為重要的準備工作。
然而,“民族醫藥”在研究過程中也會借鑒“中醫藥”的解讀和描述方法。若不在研究中將“民族醫藥”視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就可能受限于“中醫”及“中醫藥影響”的思維模式,而無法真正客觀地表達一個民族自身醫藥文化的產生與發展背景和意義。這種局限性主要體現在“藥物命名”“藥物功效”以及“與宗教性是否分離”三個方面。
民族醫藥內容自身的發展具有多樣性,相同藥物可能存在許多不同的命名,需區分對待,而不能簡單統一。不同民族群體往往分居于不同的地形區,適應于當地自然環境而發展出不同的文化風格。這種情況在地形復雜險峻的西南地區尤為普遍,以至于即使相距甚近的兩個民族,也會有語言差異。正是基于這種情況,不同民族可能形成了不同的醫藥經驗。再加上民族文化區文字的使用程度較低,醫藥內容的繼承往往更趨向于言傳身教的經驗模式。對于生疏于當地文化的研究者來說,對其醫藥內容的認識還需增添一項了解其原始含義的工作。而了解不同民族對于藥物的命名方式,也不失為加深對其醫藥文化建立與傳播模式的認識的途徑之一。比如傣藥的命名往往參考了藥物的功效、質地、生活特性、味道、價值、形態、氣味、產地等因素[36]。侗族藥物同樣偏向于使藥名更加具體,生動易懂,能夠使對藥物的形象更加具體生動,由此更適宜生成以言語方式傳承的醫藥信息[37]。對其原始藥名的保留能夠同時保留該民族對藥物的觀察視角,是了解該民族居住環境及醫藥需求的參考材料。
民族醫藥內容中對具體藥物使用的認識可能與中醫有所差異。中醫藥學經典《神農本草經》將藥物分為上、中、下三經?!吧纤幰话俣N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38](P12)“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補羸者本中經”[38](P112)“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左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熱邪氣破積聚愈疾者本下經”[38](P181)。《神農本草經》中即以“養命”“養性”“治病”三個層次來劃分,其主旨即以不同人對藥物的需求作主體的分類標準,而在不同標準中又細分了藥物的材質。如此可見,中醫觀念里以患者需求和患病深淺為首要參考,而后考慮具體藥物的藥性、功能及質地等因素。中藥療法主要以不同藥物相互配合而構成的復合藥方為主,在考察患者自身體質以及患病需求的前提下,綜合考慮而增減藥方內的部分藥物。然而中藥的認識在經驗的基礎上也會基于中醫理論的推演,或以“五行”“陰陽”等理念推演不同藥物可能具有的藥性,并在這些推演的基礎上不斷加深對同一中藥的藥性認識,更新藥方,促進中醫藥的創新與發展。民族醫藥文化里,基于對當地氣候環境可能導致的疾病的認識,當地人群往往對某些地域性的疾病具有經驗認識,往往以某些固定的藥物作為醫治該疾病的方法,并將這種經驗傳于后代。即中藥需經“辨癥”才可用藥,與“中醫”綁定,而部分民族醫學“見癥”即可憑經驗而用藥,是為二者的不同。即盡管在民族醫藥中這種經驗傳承的醫藥內容的可衍申性與創造性的程度較低,但正是這種與當地自然環境緊密相連的醫藥認識,才正是原始、客觀,且具有地域代表性的。這一點在關注不同民族地方自身的文化特色時是值得考慮的。
民族文化中的原始宗教成分往往會造成對其“醫藥”內容識別的困惑。中醫歷經千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基本不變的醫藥內容、醫療方式,官方設立專門的醫藥管理和教育部門,民間有專門的行醫場所,甚至有專門的商人搭建起藥物交流的橋梁。如此種種,都意味著中醫、中藥已經在大眾中形成了廣泛的認識,且對其具有固定的需求,中醫藥很早便已經脫離原始的“巫”的行列。也正因其體系完善,中醫藥的相關研究也才能在歷朝歷代不斷開展。然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民族醫藥卻仍不乏原始的“巫醫”狀態,如果強行用中醫藥的解讀模式,如何在“巫醫”現象中辨識出真正的“醫”的內容首先就成了一個問題。但若要真正認識一項民族醫藥的成型、發展過程,就不能簡單以中醫的“醫”的認識帶入“民族醫藥”中,而應承認其醫藥發展的“巫醫”狀態,以整體的文化背景討論醫藥文化的形成。彝族史詩涼山《勒俄特衣》中記載彝族先祖“居木武午”派遣醫生為天帝“恩體谷茲”治病,并用麝香來敷毒蛇所咬傷的,用爾吾來敷蜂子蜇傷的。在這一時期就已經出現“對癥下藥”的做法,而并非一開始就以“巫”為中心,相反,“巫”正是基于已有醫藥成果而出現的。至公元初期及以后,彝族的巫文化逐漸盛行,并以巫取代醫藥,流行“禁忌”內容,巫的信仰籠罩在日常生活行為中。畢摩和蘇尼是彝族行巫的主要人員,彝族人通過多樣的占卜方式來預卜疾病,占驗吉兇生死。巫文化的認識使得“疾病”與“鬼神”相聯系,故而“驅鬼神”的方法也就成為疾病治療的方法之一。然而即使如此,彝族先民仍然沒有拋棄使用醫藥進行治療,實際上形成了巫醫并行的醫療面貌。[23](P28-29、P72-80)
總的來看,目前民族醫藥的許多解釋和解讀方式很大程度上會受到傳統中醫藥研究模式的影響。但民族醫藥有自身的發展與文化背景,其醫藥文化的認識也應當在自身文化形成的背景中予以考慮。這就希望在民族醫藥的研究過程中,能構成一個分立的醫藥概念,基于不同區域民族醫藥內容的認識,進而延伸至與其他民族醫藥、與中醫藥關系的研究。而中醫藥研究內容的拓展與民族醫藥的相關話題息息相關,構建二者的聯系,則意味著中醫藥也必須有一個能與民族醫藥相對而比較的概念作為研究對象,這個概念應當能表達出“中醫藥”所缺少的信息,且適合與“民族醫藥”分立而討論。
通過上文的分析已經可以看出,若要使“中醫學”的研究內容能夠滿足學科交叉背景下的研究需求,“中醫”的概念顯然有所不足。故結合“中醫”概念的不足之處,以及聯合“民族醫學”研究的困境,進而可提出一個能中和此問題并暫代“中醫”的概念。比較之下,“漢醫”或可為此。
傳統“中醫學”的研究以中醫學的基礎內容為研究中心,涉及廣泛的中醫學理論、人物、方驗等方面,是一種綜合性的“內容”研究,關注對中醫內容的認識、了解以及應用。盡管亦有關于“醫學倫理”等問題的拓展關注,但這一方面的考慮實際上已經漸漸遠離醫學研究的核心了。整體來看,目前“中醫學”所研究的“中醫”是一個綜合性的且旨意豐富的概念。
由于內涵的豐富,“中醫”概念在研究過程中有著與問題很強的“聯系”能力。中醫內容的插入可出現在其他領域的相關話題研究中。比如歷史中的災疫現象,考古發現中的植物遺存,民族調查里的醫療行為,不同地區與國家之間的醫藥交流等話題。無論怎樣的研究主體,似乎只要涉及醫藥的內容,就均可輕松引入“中醫”的概念。這體現了這一概念的泛用性,相反,也意味著這一概念難以被精確化,更為精細的醫藥問題則難以被描述和解決。
傳統的“中醫”概念具有更強的“文化”上的意義,更趨向于一類“文化符號”的表達。這在“中醫”的應用中得以充分體現,主要體現在“中外交流”及“宏觀視角下的中醫文化現象”兩類話題中。“中醫”概念常被應用在對外的交流中,尤其應用在“中外交流”的話題研究中。比如在絲綢之路研究里,學者關于中外香藥交流的調查研究[39]。在這類話題中,“中醫”概念的發出者則為一方政權或政體,而這一概念必然是清晰的,“中醫”概念在此類場合的使用尤為恰當。除了“中外交流”的話題之外,以宏觀視角看待中國醫藥文化現象的闡述里,“中醫”也是一個不錯的總結性的概念?;谝酝鶎W者的研究成果可知,中醫幾千年來的成果積淀,內容之豐富,影響之廣泛已經得到了體現。這種影響帶來的一種結果就是,許多民族醫藥內容已經和中醫藥內容十分接近了。當不討論中醫內部可加以區分的“漢醫”“蒙醫”“藏醫”內容,僅用一個詞來描述這種中華傳統醫藥文化背景形成的醫藥文化現象時,“中醫”確實是一個合適的形容。
但“中醫學”的研究不應僅僅固守著靜態的“內容”,描述整體的醫藥文化現象?!爸嗅t”的對外交流研究無疑是一次拓展“中醫學”研究的舉動,然而對“中醫學”話題的進一步擴展,則需要將“中醫學”研究的視野拉回中國的土地上,并解決“中醫”概念無法精確應用的問題。
“民族醫學”即指對少數民族醫學的研究。這一概念基于“民族”的概念而出現,“民族”概念對認識中華傳統醫藥體系的背景具有重要意義。正是因為中華歷史文化背景的地域現象,才造就了中華歷史文化自身的復雜多樣。
不同時代背景下對于民族的定義側重不同。清末救亡圖存背景下,梁啟超等人首次從日文中引入“民族”一詞,并用“中華民族”來為國民之稱。但此時“民族”與“種族”概念尚未區分開來,在具體的對于少數民族的辨別過程中,“漢人”也是“漢民”。二戰后,關于“種族主義”的國際敏感度提升,斯大林在關注對俄問題中強調出新型的民族定義:“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活動、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人群)共同體?!痹诖吮尘跋?語言、地域、經濟、文化等多維度都可以成為民族界定的參考因素。但在不同的使用場景下,民族概念也應當因地制宜,按需而置。[40]
中國傳統國情背景下的民族以地域和文化為主要區分標準。中國地理環境的一大特征即為地形、地勢和氣候條件的復雜性??脊艑W家和歷史學家都在自身的研究領域中證明了中國歷史文化分布的復雜性及地域性特征。蘇秉琦先生以六大考古文化區系區分了史前不同地域的文化面貌,嚴文明先生等考古學家則從考古學文化的表現指出其可能代表的不同歷史文化屬性,認為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可能屬東夷文化,仰韶文化——中原文化可能屬華夏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可能屬苗蠻文化[41-42]。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認為太昊、少昊及蚩尤在山東地區,炎帝、黃帝兩部在河北地區,女媧與伏羲,顓頊及祝融八姓在江漢地區[43](P25)。由此可見,中國不同地區地理環境的差異導致了文化面貌的差異,這繼而會使得不同文化群體的生活習慣、宗教信仰、語言服飾等有所不同。經由歷史積淀過程下的這些差異所構成的綜合群體,則為中國國情下的不同民族群體。
德國哲學家謝林認為:“一個民族,只有當他們認同了共同的神話時,它才是一個真正的民族,一個民族,只有當它能從自己的神話上判斷自身為民族,才成其為民族。”[44](P34)神話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共同意識,神話也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宇宙觀及世界觀,一些民族自身的醫藥文化的理論部分往往也與其神話內容相聯系。比如苗族醫藥中“雪衍十二族”的觀念?;诘赜蛐缘牟町?不同民族之間形成了內容不同的神話故事,從世界觀上強化了民族之間的差異。
“民族醫藥”的概念基于民族的概念而產生。新中國成立以后,有關民族醫藥的會議、問題探討都會習慣性地冠以“少數民族醫藥”的稱呼,進而簡化為“民族醫藥”。1997年于北京召開了“首屆國際民族醫藥科技研討會”。即對外表示了在中國傳統醫藥研究的內容中對于“民族醫藥”這一概念的確認[45]。從實際情況考察,基于以往對民族醫藥的研究習慣,繼承以往學者的研究成果,從分門別類的民族個體進行區分研究是必然之舉;從理論的背景考察,中國傳統民族醫藥的研究必然要審視中國民族分布的文化地域性特征,故對“民族醫學”的研究,必然要遵循民族地域差異的原則,分視而深究。
綜合以上對“中醫”以及“民族醫藥”概念的辨析和理解,“漢醫”或許可以彌補“中醫”概念在“中醫學”以及其他學科對中醫研究的內涵缺陷,并作為與“民族醫學”并行研究的研究對象而與“民族醫學”共存。
“漢醫”可代表“中醫”而使用,具有“中醫”的狹義概念。“中醫”概念被應用時有狹義和廣義兩種應用表現?!爸嗅t”的狹義內涵,即指作為“中國人”“漢人”或“中原人”等代稱,在不同的研究情境下作為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對象,可作不同解釋而不固定?!爸嗅t”的廣義內涵,即指作為一種內容豐富的文化符號。在中醫的內容里,往往可見與“民族醫藥”成分相似的地方,以至于“民族醫藥”與“中醫”難以分立解釋。狹義的“中醫”雖然可以在不同情境中指代不同的對象,但對于整體的研究來說,這種情況其實容易造成對“中醫”概念的認識不清,而對研究內容造成誤解;廣義的“中醫”由于宏觀指代性太強,難以成為文化現象以外的專業或微觀現象研究問題的研究對象。故以“漢醫”作為一個明確的指代對象,指代性明確,繼承了“中醫”概念的基本內涵,同時分離于文化內涵,使得“漢醫”能夠在其他如政治、經濟、交流等問題中作具體問題的具體指代對象。
另一方面,“漢醫”的概念也與“民族醫學”并行使用,二者可比較而研究?!懊褡遽t藥”的研究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分立的特點。在上文中對“民族醫藥”研究困境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民族醫藥”其民族自身在發展的過程中,會自然地形成與周圍民族相區別的文化風格。即使在歷史早期,不同部落間也會自然而然萌生出部落文化,部落間則因生業、商業、政權等而形成一定的連接模式?!爸嗅t”的概念一出現就已經代表了一個文化的整體,很難局限地表達為一類與民族、部落相對應的概念。周代時,天子居于王城,王城之外有郊,郊外有州,州外有野,周天子分封而諸侯四立,周王室沒落而群雄并起,“中原地區”往往成為諸侯逐鹿的對象。不必說秦漢大一統以后,中原文化對周圍地區的廣泛影響,即使在周天子占據中原之時,也難以說中原地區有自己獨立發展的文化風格。這正是由于中原文化風格的形成權在周天子,周天子意在統籠四地諸侯而不亂,中原地區的文化自一開始就以政治目的為始,故必不會局限于本地文化而營建。早在先秦以前至新石器時代,中原文化與周圍地區的影響就已經極為密切,這在考古學上得到了充分印證,是故蘇秉琦先生構建出六大文化區系,并率先提出古文化-古城-古國的文明發展三部曲,就是看到了各地區之間的區別的同時地區間兼備聯系的特點[46](P130)。故“中醫”概念的形成也是依據政治立場而出現的一個宏觀的、大范圍的文化概念?!皾h醫”恰好能擺脫這一條件的束縛,成為代表一方、與不同地區“民族醫學”相聯系的自然地理概念。且因為“漢醫”概念作為一擬造對象而產生,以一個小范圍的研究對象的概念出發,其含義也不會局限于地理概念,在不同的研究領域中可作不同指代。
綜上,可將“漢醫”的概念定義為:與“民族醫學內容”相對應的,以漢人群體為主體發展形成的醫藥內容,包括漢醫藥理論、漢醫藥臨床用法、漢醫藥傳承等內涵?!皾h醫”的概念不僅能夠代表原有的“中醫”概念參與原有的“中醫學”研究中,且能夠作為一個范圍較小的研究對象的定義,參與到“中醫學”及其他學科相關話題的討論中去,能夠為“中醫學”研究的深入及學科交叉研究的展開奠定概念基礎。
此外,需要解釋的一點是,使用“中醫學”“漢醫(藥)”“民族醫學”,而不用“中醫藥學”“民族醫藥學”的原因,仍然與“中醫”及“民族醫藥”所代表的基本內涵有關。
用“中醫學”而不用“中醫藥學”。中醫的基本內涵里包含針灸和中藥兩大基本流派,盡管這兩種治療手段具有差異,一方以人體經脈為主要診治所考慮的依據,一方以藥物的藥性為主要考慮的依據。但總的來看,二者都是基于中醫基本的“陰陽”“五行”“臟腑”等理論而辨證論治,從本質來看,確屬統一系統而歷經各代名家正典充盈,發展出完善而豐富的中醫文化。故“中醫”即可說一定包含了“中藥”的內容,因其本質理論出發的一致性使然。因此,從學科立場出發,一定有“中醫學”的研究,在其中可分出“中藥學”的研究,而無論分開與否,“中醫學”都已經包含了這些內容。
用“民族醫學”而不用“民族醫藥學”。不同民族發展的過程中,一般情況下,其形成的醫藥知識往往是零散、非系統的,且往往以經驗的形式在一定傳承模式下留存下來。在不同民族的交流過程中,民族間醫藥知識也會有所影響而傳播。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判斷其民族是否兼備藥學的知識。盡管用“藥”,尤其以“植物藥”作為主要治療手段極為常見,但這些經驗性的做法能否成為一民族所承認的醫療的主要手段?;蛘咭驗橹嗅t往往將用植物藥視作主要的醫療手段,故也將一些民族文化中對藥物的使用認作該民族的主要醫療手段,這無疑是視域不夠寬廣的。因為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仍然必須承認部分民族以及部落中,以原始巫術視作醫療手段的可能。比如苗醫中的巫醫,會使用一些具有“迷信色彩”的診斷方法,比如參考生辰八字進行診斷、看水診斷,在一些治療小孩驚嚇,意外受傷等情況時也會使用非常規的方法進行治療,并在這一過程中結合儀式、符咒等成分[47](P14-29)。事實上,巫醫所承擔的不僅是疾病的醫治工作,同時也是苗醫內部文化系統中的重要環節。苗族巫醫的文化行為表達著苗族人們的情感和思想,在巫醫的儀式中也承載了對祖先崇拜的觀念,這種觀念使苗族群體團結起來,具有社會整合的作用。對于仍習慣于巫醫文化的民族來說,這一內容就是當地人習以為常的醫藥方式,諸如符咒、占卜等行為在其文化中本身就是合理的“醫”的內容,此類“醫”的內容包含且大于一般“藥”的含義。若一定要以現行的醫藥標準去從中提煉出醫藥的理論內容,則反而可能造成原始民族醫學面貌的失真。
在具體的描述中,因為中醫本身有用藥的習慣,故而使用“漢醫”或“漢醫藥”的區別不大;然在不同民族中存有是否用“藥”的問題,故而使用“民族醫學內容”似乎更為嚴謹,鑒于一般情況下各民族都有或多或少的使用藥物的行為,故使用“民族醫藥”似亦可行。為方便起見,仍將“民族醫藥”作為與“漢醫(藥)”相對應討論的概念使用,將“中醫學”作為與“民族醫學”相對應的學科概念使用。
總的來看,“漢醫”的概念能兼顧發揮“中醫”原始概念的作用,以及配合“民族醫學”研究的進一步開展兩方面的意義,或可成為后續研究中能嘗試應用的潛力概念。如圖1、圖2所示。

圖1 中醫學與民族醫學的學科關系圖示

圖2 中醫內涵與漢醫、民族醫藥的關系圖示
(注:中醫內涵之內,漢醫可能有派別之分,民族醫藥則可能各有差異)
基于以上分析可見,除傳統的“中醫學”研究模式之外,“中醫學”學科內外的研究內容及方向仍有增益的空間。若要實現這一點,就需要擴大“中醫學”的研究視野,嘗試將“漢醫”應用到“中醫學”相關內容的不同研究角度中,深入探索“中醫學”研究能帶來的價值與意義。
其他學科對“中醫”內容亦有各自領域內的發現和研究,而這些研究對于“中醫學”本身來說,亦是增強學科內容進深的助力。
傳統“中醫學”的研究繼承了幾千年來醫學大家的關注方向,試圖解讀、校對傳統珍貴的、有所佚失不明的醫藥珍典,是為正典求真。由此,在原始經典《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等存留的基礎上,無數古今中外的醫藥名士參與到校注、引申、發散古典醫藥內容的工作中來,并在這一過程中試圖理解和描述其背后的哲學觀與宇宙觀。也正是基于對“中醫”傳統研究內容和方式的繼承,“中醫”及“中醫文化”才能保存至今,使得這一珍貴而學理深厚的知識為眾人所知。
然而,現代新學科的發展也確實為“中醫”的研究帶來了新的材料。考古學中可見許多記載有關中醫藥內容的醫藥簡帛,如黑水城出土的西夏醫藥文獻[48],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醫藥帛書[49],敦煌文書中有關醫藥的文書[50],甘肅發現的《武威漢代醫簡》,放馬灘的《日書》等[51]。這些材料確鑿無疑地保留了最客觀而準確的中醫藥的歷史信息。而新的醫藥文物的直接發現,也意味著對歷史上“中醫”理論的應用成果已經直接擺在了眾人眼前。這些第一手的研究材料不僅可驗證歷史上的醫藥發展現狀,同時也能夠成為探究歷史文獻記載的中醫藥理念在現實中的實際應用與表達狀況。將這些材料的引入,對“中醫學”來說是一次加深研究理解的十分新鮮的嘗試。
對醫藥的研究往往以“疾病”“治療方式”“治療效果”為關注點,而歷史學對學術背景的探索也能為中醫學的研究增色不少。歷史學的研究不存在孤立的研究對象,“聯系”是歷史學研究的特點之一。比如放入歷史視野中的“中醫學”研究,不同朝代下關于醫藥職官的討論成為上層中醫藥發展研究的額外話題。比如對宋代醫官制度改革的研究[52],還有對明初下西洋的醫官的認識等[53]。偏向歷史性的研究不似自然科學的研究以某一具體的研究對象作深入研究,其具備聯系的特點,能夠與其他研究對象相聯系而觀察恰恰是驗證這一學科內容研究有效性的重要判斷依據。“中醫學”顯然不同于西方醫學,不能臨摹其模式而使研究過專,社會與人文的話題應當參與進來。而對醫藥背景的探索與描述,恰好也是能為“中醫學”研究所助力的寶貴信息。
可見,其他學科內為“中醫學”研究提供的新材料以及醫藥背景的勾勒,是對“中醫學”開拓研究視野的重要鋪墊,尤其在學科交叉背景之下,“中醫學”正適吸納其他專業對“中醫”研究的成果,增進本學科深度的絕佳時刻。
在學科交叉背景下,擴大“中醫學”的學科研究空間,并為其他學科提供能夠深入研究的基礎概念和基本依據,“漢醫”概念的引入是有意義的。當這一立場清晰的概念引入之后,多角度探討“中醫”及“民族醫藥”的關系就成為可能。比如,從民族、地域、政治、經濟等角度的研討。
1.民族
“漢醫”在民族話題中能直接使用,使該話題的討論更嚴謹清晰。
民族之間醫藥的話題尤其聚焦于現代背景中。因為“民族”本身的概念就是一個十分晚近的概念。對于歷史上的民族,甚至更早的部落與族群,就更加是一個難以僅用短篇幅而論述的話題了。在現代背景下,“民族醫學”的討論仍可按以往習慣,對各民族區分討論。而在不同民族的人眼中,與自身醫藥相對應的就是其他人群的醫藥,倘若對方為“漢人”,其醫藥就是“漢醫”。比如王明珂先生在《羌在漢藏之間》提到,即使在同一條溝內,都有自稱“爾瑪”,而上游人稱“漢人”、下游人稱“蠻子”的差異,形成了“一截罵一截”的族群結構[54](P71-76)。由此可見,現實中對于漢人融合程度的不同,對于漢醫的接受程度也不同。當地人群只會將與自身不同的醫藥門類視作“另一類人群”的東西,而不會主動代入宏觀視角下的“中醫”概念。
對于歷史上的“族群”問題,一些部族的確切判斷依據尚且不足,但由于漢醫醫藥經典著作的成型較早,早期的漢醫模型已經基本可以勾勒出來。盡管《內經》的成書年代有所爭議,但從歷史文獻及考古發現的證據來看,至少在漢代,傳統中醫的基本診治理念就已經確定下來了。因此,“漢醫”可具有基本的辨認標準,而可借以“漢醫”的標準來作為判斷“民族醫藥”的排除選項,進而篩選觀察“民族醫藥”的原始樣貌。
2.地域
“漢醫”在地域話題的應用中,能夠強調“民族醫藥”的獨立性,為早期不同地域的醫藥文化差異研究提供一條思路。
“民族醫藥”往往表現出強烈的地域差異的特點,這正是由于不同地區醫藥文化的形成與其當地的自然環境息息相關,而不同的氣候與地形區總是形成了不同的自然環境,一定的人群又總是固定存在于一定的生態區域內。從這個邏輯來看,似乎也能擬建一種“漢醫”的概念,即“只生存在一定區域內的特定群所使用的醫藥文化”。但很顯然,從現實情況來看,這個概念是不成立的,因為“漢醫”的使用主體“漢人”并不會局限存在于特定的區域,以大一統為主流的中華文化背景,一般意義上的漢人已經遍布中華大地的每一處,集眾家之所長,排整布列出流傳后世的“中醫”之學。故在觀察“漢醫”在地域問題的表現時,實際上也是在觀察“中醫”造成的影響了,二者可互通使用。但有了“漢醫”概念作為對應,不同地區的“民族醫藥”就可放心進行獨立的研究,發現自然環境與其民族醫藥形成的聯系?!端貑枴ぎ惙ǚ揭苏摗菲?論述了居于東、南、西、北不同地方的人,受當地環境的影響而形成了不同的生理及病理特點,因此在治療時也擇用不同方法而因地治癥[55](P115-118)。不同族群的生存環境對當地疾病類型的影響是肯定存在的。比如彝族醫藥中以環境多潮濕易生瘴氣,濕熱或濕冷是造成當地人生病的主要環境因素,在多林多雨的山區中,往往可能由于水土不合或飲水不凈而發生急性的腹痛。彝族人喜歡隨身攜帶一截干燥后的菖蒲根莖,在走山路中了“水毒”之后,就將此藥在口中咀嚼,或削粉兌水或酒服用,在飲用生水時也會提前用菖蒲根在水碗中攪動幾圈來防止腹瀉。[23](P55-59)盡管關于這一藥物最初的使用會在后續的歷史演進中發生雜糅,出現“孟節蕓香草”治啞泉之水毒的故事。這一事件暫不論真假,但可以肯定的是,菖蒲藥物在這一地區的廣泛使用是適應于當地自然環境需求的。
在秦朝構建統一的政體之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在地方之間的交流仍未緊密且交通不便,地方與地方多以自然環境構建地理邊界的情況下,“自然環境”差異是造成地方醫藥文化差異的主要原因。這種地區差異在考古學的資料中體現得尤為明顯。越是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考古學遺物,就表現出越明顯的地域差異,并往往體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從而可以明確地找出一類早期文化的代表性器物類型。比如常出現在仰韶文化中的尖底瓶,馬家窯文化特色的渦紋裝飾罐,紅山文化特色的玉豬龍,良渚文化標志性的玉琮造型等。故“中原”與周邊地區、周邊不同地區之間則更適合進行“自然環境”的討論。但由于年代過早,醫學內容的辨識以及屬性的判定尚且需要另做話題而論,這一方面的工作相比難度更大,仍待假設的提出以及驗證。
3.政治
“漢醫”概念在政治關系的話題中能夠突出立場,探索醫藥活動在政權往來之間的作用。
醫藥是歷史上不同政權加強交流、增進往來的重要內容。此時的醫藥內容的傳播或引入,都是以某一王朝或政權為行為主體,“漢醫”在這一話題中的應用,即提出了一個王朝和政權主體的立場代表。此時的“漢醫”的內涵即為“漢政權”下的醫藥內容。
尤其在從地域、文化等角度都無法實現對某一文化的族屬定性時,政權則是一個客觀而有效的闡述角度。比如,對于“漢醫”來說,在討論其地域范圍時有明顯的困難,對于“民族醫學”來說,因受漢文化影響之深、民族間交流影響之雜,不同民族想要區別出自身的醫藥成果也有困難。然而民族之間總是存在一個居于上位的統治集權,其具有一定的代表和影響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本族文化的傳播與外來文化的吸納,是構建本族文化面貌的重要力量。在無法辨別是否為“漢醫”還是“民族醫藥”的內容時,或許可退一步,視其背后的影響政權為何,如果此地為漢政權管轄區,那么其醫藥習慣就更有可能為“漢醫”所影響。
“漢醫”概念的提出為此種視察施加影響的政權身份的探查工作提供了一個立足點。劉華為發現,唐朝以后,漢藏之間往往通過聯姻陪嫁、延聘留學、互市貿易及冊封朝貢進行醫藥交流。比如文成公主入藏,帶來了一批醫方、診斷法、醫療器械、醫學論治等,有漢族僧醫馬和德瓦與藏族翻譯家達馬郭卡將漢文醫典翻譯為藏文,取名《醫學大全》[56]。同時漢醫醫學理論也被藏醫部分吸收,《月王藥診》是現存最早的藏醫學著作,藏醫學家羅達尚認為,《月王藥典》是以中醫藥學為藍本而把藏醫的經驗和藏醫藥的理論增編進去,同時吸收天竺醫藥理論和內容的著作[57](P299)。趙璞珊也認為漢醫的“陰陽五行”“五行生克”的理論和“寒熱”觀都在《月王藥診》中有所體現[58]??偟膩碚f,這些行為的發生都需要官方政權的主導和調控,政權的行為能夠影響到一定區域的醫藥內容,在研究地區醫藥文化的構建時值得重點關注。
4.經濟
“中醫”參與到經濟交流問題中的討論,可為經濟往來確定一個行為主體,成為行為主體的“代稱”。
醫藥內容的交流和傳播與經濟往來活動的發生具有密切關系,正是經濟行為的發生,使得不同地區的醫藥結果以某種較為穩定的形式作為商品固定下來,經濟活動的持續進行也促進了這一商品的長期使用和制造。這一狀況的產生也就促使較為固定的商品制造者的出現,但這一制造者可能是官方的,也可能是非官方的。
官方引導下的經濟活動的發生往往帶有官方執行的專屬名稱和憑證,且其交易的對象也是另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政體的官方。這種情況下,“中醫”可以成為雙方醫藥交流的指代,但這樣的情況往往在對外貿易中,比如宋元時期存在大量的海外貿易,尤其是來自西亞、南亞、東南亞等地海外香料的引入[59]。福建泉州灣宋代沉船出土了香料木4 700多斤,并有乳香、胡椒、檳榔、水銀、朱砂等藥物的發現[60]。這是藥物在官方經濟活動中的參與。然而民間的經濟交流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同時也會有具體的商品產地及產品歸屬。這種時候,“中醫”的概念就不再適用,它無法指代具體的、可能屬于“漢醫”不同地區的道地物產。
而能將“中醫”的物品作為經濟交流的產品,則說明加以的對象很有可能是“非中醫”者,即“民族醫學內容”的使用者。因此問題自然地又回到了“中醫”和“民族醫學”上,只是在二者的比較研究過程中,“漢醫”顯然能更具體而精確地代表“中醫”自身的道地屬性,為更進一步的“海內”視角的“中醫”對外交往研究做了準備工作。
從靜態來看,“民族”自身本體的討論需要“漢醫”概念作為參照而存在。而學科交叉的發展將視角引向了一個動態而學科聯系加強的視域,地域、政治、經濟等話題的討論都無法脫離“中醫”與“民族醫學”之間的聯系,“漢醫”的使用將為這些問題的討論奠定概念基礎,并提供更清晰的研究視角。
1.“漢醫”的概念引入之后,對傳統“中醫學”的研究能夠產生助力作用。
首先,“中醫學”的研究能夠從以往的“辨析”走向“論證”。受時代背景的影響,中國歷史上的中醫藥的內容發展從魏晉之后便走向了“正典”之路[17](P10-15)。盡管漢以前的醫學圣典通過官方或民間的形式或多或少留存了下來,然而由于早期習慣于字淺意深的表達方式,能全然了解此類醫學典著之人又十分稀少。故對于后來想要學習醫學經典的人來說,理解與辨析倒成了首要的工作。再加上后世不同醫學流派的出現,除了以往對醫書的校注之外,又增加了自身的理解和對相關內容的發散。此外,“中醫”內容在自我更新的過程中也不斷參考來自多地區醫藥文化的內容,如此,“中醫”也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增獲新的成分。如受到其他地區醫藥人物帶來的影響。楊富學在對西域文書的研究中發現,有些藥方所用藥物本屬漢醫之物,但藥方名卻冠以印度醫名號,如“耆婆萬病丸”即是如此,其中涉及藥物諸如人參、茯苓、當歸、黃連皆為中藥中常見之物。而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極可能是受印度醫藥文化的影響,耆婆在中原地區也已經成為名醫的代稱[61]。這些非“漢醫”內容的影響無疑是客觀而持久存在的,而以“漢醫”視角論證與“非漢醫”醫藥內容之間的關系,是為“中醫學”的研究增加了新的研究手段。
其次,“中醫學”的研究將能夠有依據地引入更多領域的材料來開展廣泛研究?!爸嗅t學”的研究始終與歷史文獻相關,文獻資料是“中醫學”研究開展的基礎。尤其在考古發現出土了有關醫藥的文書、醫方等內容之后,為歷史上真實的“中醫”內涵以及觀念的認識打開了更大的窗戶,但也增加了更多需要辨析與考證的工作。出土文獻的加入同時也為學者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倘若考古學的出土文獻能夠加入“中醫學”的研究,那么能否加入更多考古學的材料?能夠加入除了考古學材料之外更多學科的材料?這一設想為“中醫學”研究擬造了華堂。理論上這些問題自然是可行的,然而在實踐時就發現了問題。更多文物資料的引入需要解決一個首要問題,那就是醫藥文物的辨識,然要解決辨識問題,就要回答關于“它是誰的”的主體歸屬問題。民族醫藥為的內容一定參與了中醫藥內容的形成,“民族醫學”可作為一個“他的”,那么也需要“漢醫”作為“我的”參與對比。當文物或者遺址的醫藥屬性被確定之后,更多學術問題才能圍繞這些研究對象而提出,進而才能被研究和解決。學科交叉與融合的第一步才能循序開展。
最后,“中醫學”可從“成形”的研究走向“形成”的探索。“中醫學”研究是基于結果的描述與討論,對中醫理論模型的解釋和闡述。基于以往的中醫文獻法的研究模式,實際上也將研究材料限定在了這一方面。從而研究內容的拓展延伸也只能向著“應用型”的模式發展。除了加入西方醫學的認識和描述方法,開展對中醫療效的驗證和試驗也是為了以更現代的方式了解中醫的內容及臨床應用。而當構建學術問題的內核的概念出現后,更多學術問題的延伸與聯系,則能為“中醫”的形成過程探索奠定基礎。當這一情況成為可能后,“中醫”研究的人文性將得以增強,隨著研究視野的拓寬、研究時段的拉長,以及研究進深的加強,更完整的、適用于學科交叉背景的“中醫學”才能夠形成并成為學科話題中的重要內容。
2.基于“漢醫”概念的“中醫學”研究能為其他學科關于醫療話題的討論帶來積極影響。
首先,其他學科對“中醫學”內容的吸納能夠從“文獻征引”轉為“成果引用”。”當“漢醫”概念被應用到“中醫學”研究中之后,新的材料和概念也能夠為“中醫學”廣泛應用和研究,由此新的研究成果也將隨之產出。如此一來,尤其對于過程類醫學話題的借用或討論,將不僅僅限于對文獻典籍中某些醫藥知識的簡單敘述。在“中醫學”能夠基于具體的研究對象之分,展開醫藥形成、歸屬、交流等問題的討論之后,其他學科在作此類文化背景的形成、族群的分立、文化的交流等問題的討論時,便可直接將醫藥研究的成果作為佐證本學科研究的重要證據之一。相比于以往的僅以文獻作為參考,倘若如此能將“中醫學”的研究成果直接作為證據應用,無疑是“中醫學”研究深度提升的證明。
第二,其他學科對于中醫藥話題的關注能促進相關分支學科的進一步發展。醫學話題始終是涉及民生、貼近日常的重要話題。有關這一內容的討論可能出現在各種對關注人文、社會、文化的研究過程中。隨著材料的積累和學者關注度的加強,“中醫學”之外的學科也已經對醫學開展專題討論。中醫史學的研究從一開始只是“邊緣學科”[2](P1),在后續如李經緯、蔡景峰等學者的共同努力之下,成果豐碩,對歷史上的基本醫療情況、中醫學思想、中外醫學關系、中醫名詞等內容調查整理方面收獲可觀。有考古學者著意于古代中醫藥遺存并尋求跨學科交融與延展,進而構建醫學考古學理論方法體系,是為考古學視域下對醫藥研究的踴躍引領[62]。彭華勝等學者則結合中醫藥研究與考古中的藥物內容的發現,建立本草考古的交叉領域研究,致力于探索本草與考古的多維聯系,追究人類與藥物的多面關系[63]。而若要使醫學作為非“中醫學”研究的學科分支獲得生命力,正需要“漢醫”作為可獨立的研究對象,將其應用于其他學科內,使其他學科與“中醫學”同步探索,交互研究。
總的來看,“漢醫”概念明晰后,能夠加強其他學科對醫學話題的集中關注和討論,也就能將更豐富的“中醫學”材料和研究成果展現在不同的研究中,如此則證明了“中醫學”自身的學術價值及活力,而這正是學科交叉背景下希望看到的面貌。
3.學科交叉背景下“中醫學”學科史的構建內容將得到補充。
“中醫學”的學科史從歷史時期就已經開始為各家所構建,這其中有官方對醫藥人才的教育與選拔工作,也有民間醫學流派的爭鳴與創新,至現代則有結合西方醫學的實驗與辨證。而在“漢醫”概念加入之后,“中醫學”的研究內容拓展之后,“中醫學”自身的學科史也能夠相應獲得新的血液。
第一,中醫學科史中關于中醫起源的問題將能夠得到補充。一方面指中醫出現的早期階段,一方面指中醫內不同理論的成型初期。“中醫學”的學科建設起點基本設在中醫經典出現的時段,以《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等經典為中醫流派建立之始。以書成的年代為據,大概在漢代確已形成較為完整的中醫學體系??脊艑W醫藥文書、簡帛的出現則證明了這一點,甚至這一時間可推至西漢以前。而從考古學相關的其他醫藥文物中,甚至能夠加以研究推測出更早的、關于古代人群醫療水平的信息。方懿林等人發現,里耶秦簡中的部分醫方內容與馬王堆《五十二病方》關系密切,只是文字形式更加古樸,這說明在《五十二病方》前就已經有比較成熟的醫方[64]。藁城臺西商代遺址在地層和房子內發現了30余枚桃仁和郁李仁,該遺址M14還發現一件石制砭鐮。說明在商代就有可能使用桃仁和郁李仁作為藥物,并且使用醫學外科工具砭鐮[65]。新疆洋海墓地發現有隨葬的大麻,綠色的大麻葉和籽種放在一件草編簍內,另有一木盆內裝有搗碎的大麻籽葉。大麻的作用十分廣泛,可入藥,可作織物,可榨油。古時候大麻常被用于宗教活動中,利用其致幻作用使使用者達到靈魂出竅的狀態來通天祈神,祛病消災[66]。而新疆史前時期即已對大麻產生了一系列的包括醫藥作用的認識。在早期階段,往往以神話傳說來記錄歷史的時段內,現代人類卻能夠通過考古材料而真實地推測出古代的醫藥面貌,無疑體現了學科發展的重大意義。
一個困擾著研究者的問題是,中醫從一開始似乎就已經有了完備的理論體系,并形成了經典供后人研讀。而中醫的這一體系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它的形成前期究竟參考了哪些內容,由誰創造,以及如何篩選,才保留下這些典籍中的內容作為經驗而存。從內容來看,“民族醫學”中的許多內容都與“中醫”有很多相似之處,這種相似或許可以解釋為漢文化的影響造成的,但以民族早期也必然已經形成了本族的醫療習慣,這在一些民族調查中可見,這一證據似乎又說明,在受“漢醫”影響之前,“民族醫學”的內容也已經在自我營建了。這里是否可猜想,在“中醫”的體系建立之前,是否也受到了早期“民族醫學”內容的影響?當“中醫學”的研究能夠得到拓展,其他多學科的內容能夠加入之后,想必這些疑問的答案也能慢慢浮出水面。
第二,中醫學科史中的非官方成分得以補充。盡管醫官在中國歷史上并非主流的榮譽職官,然官方仍然不會放棄對醫藥內容的宣傳與教育,正因為其切及民生的重要性?!妒酚洝分杏涊d始皇焚書,但“醫藥卜筮種樹”之類書卻不在其列。歷代王朝設立醫學院,分設醫藥官署進行醫藥工作的統籌。往往以太醫院總管,設有藥房總管、御醫及入宮侍奉皇后的女醫等[67]。并設置專門的醫學教育的管理機構培養醫學人才[68]。然而在民間,直接的師承似乎是醫派繼承的主要方式,而中醫在很多情況下需要“意會”而得,故言傳身授也成為實際上中醫內涵承襲的主要途徑。在“民族醫學”中同樣如此,由于文字不行、交通不便、環境閉塞等原因,本族經驗的內部承襲更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如此,官方與民間的醫學發展似乎具有各自的特點,尤其對于官方文獻典籍之外的醫藥內容的流傳與發展的研究,也能夠成為補充“中醫學”整體學科史發展的途徑。
第三,“民族醫學”的討論可納入“中醫學”的學科構建歷程中?!懊褡遽t學”雖然不能直接稱作“中醫學”,但它卻是這個宏觀的“中醫學”概念內的一部分。更準確地來說,“民族醫學”和“中醫學”都是中華傳統醫學學科研究體系內的一部分。“中醫學”與“民族醫學”的討論,同時能引出“民族醫學”與“民族醫學”的關系,甚至于探究“中醫”不同地區不同內容的差異。這一話題的加入將促使更多相關問題分支的展開,學科的生命力由此而顯現?!懊褡遽t學”加入“中醫學”的討論之后,也標志著“中醫學”能夠以更廣闊的視域真正完整地探索“中醫學”的出現、形成和發展的本質,成熟的“中醫學”研究也能如此循序漸進。
總的來看,“漢醫”概念能夠促使“中醫學”在靈活應用學科材料,適應不同角度的問題研究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如此形成的“中醫學”以及其他學科的研究環境中,將能促進“中醫學”學科史的建設以及研究進深的加強,甚至能促使醫藥有關的話題植入其他學科中,作為分支學科而發揮其學科價值和意義。這也正是學科交叉與融合的意義所在。
置于整個學科視域下,“中醫學”的研究并非只能在醫文典籍中發揮價值,在此之外的地方更有可展露拳腳的空間。完整的“中醫學”研究的特點在于,它不僅是對于醫藥的研究,另一個重要的方面在于“中”,即歸屬者的研究。探究中醫學的歸屬以及中醫學的形成問題,實際上是回答兩個方面的大問題:一方面是探究古往今來中華民族對抗疾病的方式;另一方面則是關注到人本身,對發明創造醫藥者的重視,關注這些對抗疾病的方式的形成過程。從長遠來看,這一行為的深入研究甚至對于中華文明的形成的探索也是意義重大的。但這一廣域的研究遲遲未能展開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在于“中醫”概念的閉塞性。作為文化符號具有象征意義的“中醫”難以參與更多的動態研究中去。隨著關于過程的、日常社會生活的研究內容的關注,醫藥話題也成為重要的討論對象之一,這一問題也亟待解決。故本文經過分析而提出以“漢醫”作為一類與“民族醫學”相對應的具有獨立性的研究對象。而這一概念也并不與原有的“中醫”所沖突。原有的“中醫”所具有的宏觀意義的文化概念是“漢醫”難以簡單代表的,基于原有“中醫”概念所做出的卓越的“中醫學”研究貢獻也是具有重要意義而不可替代的。本文的目的在于能以“漢醫”為跳板,促使多學科與“中醫學”的協同共研,共同構建起中華傳統醫藥體系的整體面貌,弘揚中華民族的醫藥自信,以此為幸。
注釋
① 《中國醫學倫理學》期刊,1988年由西安交通大學主辦,主要報道臨床醫學、醫學科研、生命科學、衛生改革、醫學教育中道德發展、道德標準及道德難題與對策等問題。
② 《周禮》“載師”條中引注《司馬法》曰:“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四百里為縣,五百里為都?!彪m為理想化的設計,但也體現出周朝王都與地方的層級關系。參見李學勤主編《周禮注疏》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