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跨學科是當下人文學科發展的重要方向。跨學科文學研究源自文學和理論內在的跨學科性。然而,在體制化或制度性的學科語境中,跨學科面臨著來自學科專業化的挑戰。在理論遭遇衰退或終結危機的背景下,跨學科成為理論發展的新階段。數字人文和“遠讀”作為新興的跨學科理論范式,推動了科技與人文的互動與合作。當前,中國的新文科建設有望打破學科壁壘,進行有效的學科整合,推動跨學科實踐的落實。跨學科文學研究要重申“文學之用”,在堅守文學學科本位的基礎上,促進學科間的深度交融。
關鍵詞:跨學科;理論;數字人文;遠讀;新文科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西方文論與中國當代文論范式轉型研究”(項目編號:20BZW025)的階段性成果,并受國家留學基金委“2024年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聯合培養博士生項目”資助(項目編號:202406220164)。
作者簡介:林敏,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與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西方文論。
Title: Towards Interdisciplinarity: The Interdisciplinary Literary Studies and Beyond
Abstract: Interdisciplinarity is crucial for advancing the humanities, particularly within the context of interdisciplinary literary studies that emerge from literature and theory itself. However, interdisciplinarity must also confront challenges posed by professional disciplines within institutionalized or disciplinary contexts. As a subsequent st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ory amidst its crisis symptom of decline or end, new interdisciplinary paradigms like digital humanities and “distant reading” facilitate exchanges and collaboration between the science, technology, and the humanitie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ew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can transcend disciplinary barriers, foster effective integration across disciplines, and promote interdisciplinary practices. When engaging in interdisciplinary literary studies, it is imperative to reassert the “uses of literature” while adhering to disciplinary norms.
Key words: interdisciplinarity; theory; digital humanities; distant reading; New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uthor: Lin Min is Ph. D. candidate of Center for Literary Theory and Aesthetic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nd the Joint Ph. D. candidate of Department of English, University of Virginia (Charlottesville 22904, the United States), specializing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E-mail: linmin1066@163.com
“跨學科”是人文學科發展的大趨勢,也是當下學術研究的熱點之一。威廉·坎迪(William Condee)指出,人文學科正處于“跨學科轉向”(interdisciplinary turn)中,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將其研究定義為跨學科(12)。哈維·J. 格拉夫(Harvey J. Graff)認為跨學科“正迅速成為學術工作的主要形式”(Undisciplining Knowledge 1)①。在此背景下,文學研究正朝向跨學科的方向發展,跨學科文學研究成為文學理論的重要路徑與方法。然而,在傳統人文學科遭遇危機的背景下,跨學科更像是一句口號、一個標簽,或者未加深究的理論概念。艾倫·劉(Alan Liu)犀利地指出,“跨學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y)是“現代學術未被充分認識的、批判的、教育的和制度的概念”(743)。因此,面對文學研究及人文學科的危機,探討如何將文學研究與跨學科融合,挑戰學科化的邊界,彰顯理論的跨學科性,生成新的跨學科研究范式,具有重要意義。同時,在“文科無用論”“人文學科之死”等一邊倒的唱衰人文學科的論調中,文學研究如何充分吸納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克服跨學科的非學科化、去學科化、再學科化等弊端,并發展出新的跨學科文學研究形式,尤其值得關注。中國當下的新文科建設提供了有益啟示。
一、危機中的文學研究與跨學科的興起
早在1982年,貝特(W. Jackson Bate)便對人文學科的發展現狀做出了診斷:“人文學科不但正在進入,而且已經陷入自19世紀80年代現代大學形成以來最嚴重的危機狀態”(46)。雖然人文學科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處于危機之中,但這種永恒的危機在英美主流學界,尤為緊迫。績效化、評估制以及就業導向的應用科學模式進入人文學術研究,嚴重擠壓了人文學者們的生存空間,這讓德里克·阿特利奇(Derek Attridge)心有戚戚然:“我看到我們的思維和教學工作愈發受排行榜、績效薪酬、科研評估、引用率和教學質量評價的影響。我看到教室成為一個向日益膨脹的學生群體自上而下地傳遞信息的場所,而學生更看重就業能力和未來收益。我看到大學和學院的從業人員不得不受企業化和營利機構的鉗制,喪失了遵從個人的思想自由”(1157)。撲面而來的制度性的壓力,即使是阿特利奇這種早已在學術界站穩腳跟,成為英國科學院院士的知名學者也感到壓力倍增。每一位憂心人文學科的前途和命運的學者,不可避免地被籠罩在人文學科的危機的愁云慘霧中。
在西方學界,人文學科危機的具體表現之一是英文研究或者英文系的危機。2023年2月27日,《紐約客》(The New Yorker)發表了南森·海勒(Nathan Heller)的長文《英文專業的終結》(The End of the English Major),再次引發了關于美國高校的英文系是否已死的討論。相較于學究式地喋喋不休于英文學科獨特的人文價值,抱著懷舊的心態來回顧阿諾德式精英主義的人文研究,海勒的文章因其現象學式的描述而顯得平易近人。海勒采訪了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和哈佛大學的一些學生與教師。在交談中,他詢問了這些英文學科的愛好者、學習者或從業者的切身感受。更為可貴的是,海勒并沒有回避一些情感色彩強烈、甚至負面的描述。例如,歷史專業的斯潘塞·格拉斯曼(Spencer Glassman)對海勒說:“所有學STEM專業的人都抱著這樣一種態度,即認為人文學科是個笑話”(web)。格拉斯曼的調侃與其說是對人文學科的攻擊,不如說是在洞悉了人文學科難以量化、不存在統一標準后的自嘲。與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TEM)帶來的薪酬和效益相比,人文學科的回報率顯然令人捉襟見肘,也難怪喬·莫蘭(Joe Moran)稱人文學科為STEM的“窮親戚”了(vi)。但在STEM取得的文化成就和學術回報面前,文學研究即使“已經假定了前者的方法論的一些關鍵公理”,我們也需要捫心自問:“是什么讓你的學科與眾不同,你的方法能產生什么獨到的洞察力?”(Sridhar, et al v-x)
事實上,英文作為一門學科,其獨特之處在于自它誕生以來,就以跨學科的面貌出現。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英文學科在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等精英院校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如果說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人們還尚不清楚為什么英文值得研究,那么到了30年代初,英文“不僅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科,而且是最高的文明追求,是社會形態的精神內核”(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27)。利維斯(F. R. Leavis)是劍橋大學英文系的先驅。在他為英文系繪制的藍圖中,他要求學生具有跨學科的視野和學科整合能力,能夠援引歷史、政治、經濟、社會和思想等方面的知識來闡釋文學文本(53-54)。除利維斯外,作為“新批評”的代表理論家的I. A. 理查茲(I. A. Richards)和他的學生威廉·燕卜遜(William Empson)也曾執教于劍橋大學英文系,對“劍橋英語”(Cambridge English)的形成以及英文系的課程設置等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無論是利維斯還是理查茲和燕卜遜都并非英文系出身,他們有著其他學科的學習背景。三人分別從歷史、心理與道德科學、數學專業轉向英文專業。難怪伊格爾頓表示,“學科的開放涉及將其置于其他學術學科的語境中,而一些先驅者初步掌握了這些學科的一手資料”(Critical Revolutionaries 3-4)。理查茲開創了“實用批評”(practical criticism)的文學批評方法,在隱去作品名稱或作者的前提下要求學生評價詩歌的優劣。理查茲力求讓文學批評具備科學基礎,伊格爾頓認為這以更為合理的方式“使英文作為一門學術學科合法化”,并將英文學科“建基于一個健全的學科基礎上”(86)。在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相對立且自然科學占據主導地位的情形下,理查茲通過“將文學研究改造為一項科學化的學科活動”(莫蘭 29),來應對自然科學的挑戰。
如果說英國的英文系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主要源于增強社會凝聚力、建設民族國家的需要,從而推動了文學研究的專業化,那么美國的情況則有所不同。杰拉德·格拉夫(Gerald Graff)剖析了美國本土文學在發展過程中遭受的文化民族主義挫折,指出專業化非但沒有“讓學術性文學研究變成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有效工具”,反而顛覆了這種意識形態(Professing Literature 13)。杰拉德·格拉夫認為這恰恰說明了學術性文學研究在美國并非“一個人文主義、民族主義或任何單一的專業模式”的勝利敘事,而是一系列尚未被掩蓋的沖突,特別是“學者”(scholars)和“批評家”(critics)之間的沖突。相較而言,前者檢驗可證實的事實,后者主要進行解釋和價值評估,而所謂的解釋和價值因其缺乏客觀基礎而喪失了進行嚴格的學術研究的資格(14)。受此啟發,諾思(Joseph North)指出,文學研究自20世紀初至20世紀70年代所進行的學科之爭,實際上以文學“學者”和文學“批評家”之間的對立為核心展開。諾思將杰拉德·格拉夫所說的“學者”和“批評家”之間的沖突,限定在文學研究領域,認為二者的關鍵區別在于,前者視文學研究為“分析文化的手段”,后者視文學研究為“介入文化的契機”。這種范式之爭最終以文學“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勝利告終,并發生了諾思所說的“學術轉向”以及與之伴隨而來的“批評”終結(1-3)。事實上,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的美國的學術語境中,文學批評作為英文系的中心活動,地位十分顯赫。在專業化的學科環境中,美國新批評家們的主要任務是“培養有抱負的學術批評家”(莫蘭 47-48)。例如,蘭瑟姆(John Crowe Ransom)對在大學教授文學的教師們抱有極高的期望,認為他們應當成為“負責批評活動的專業人士”。文學教授們最終要“確立明智的批評標準”,并讓批評更加科學化。蘭瑟姆將這一任務交給了英文系(901-902)。顯然,美國的文學研究和英文學科最初是由學者們提倡并建立的。
在莫蘭看來,與英國相比,文學研究在美國與大學職業化語境的聯系更為緊密。即便如此,美國的文學研究仍然“被其作為一門學科的矛盾地位所困擾”(51)。這種矛盾心態貫穿了英美學界的“新批評”時期。無論是借鑒心理學、語言學、精神分析等學科或領域的研究方法來改造文學研究,或者將作品置于社會歷史語境中,還是致力于將文學批評打造為一項科學活動,都不過是關于文學研究是一門學科還是由多門學科綜合而成的跨學科事業之間的爭論。在曾任教于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英文系的理查德·萊文(Richard Levin)教授的回憶中,(20世紀)40年代幾乎所有的英文系都開設了各種不同的學科課程,比如文學史、批評、語言學、語言史、版本目錄學、修辭學和寫作等。但沒有人認為英文系是“跨學科的”,因為“院系機構將這些所有的學科都定義為‘英文’”(14)。換言之,在這一時期,跨學科是不言自明的。英文系是跨學科的,文學研究也是跨學科的。只不過在文學研究致力于確認自身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合法性的草創初期,它的跨學科性被強烈的學科化訴求掩蓋了。因此,跨學科文學研究具備充分的學理性和學科根基。然而,文學研究時常搖擺于學科和跨學科之間,跨學科文學研究不得不應對來自學科的挑戰。
二、體制化抑或制度性:作為應對學科挑戰的跨學科
如果要深入理解跨學科的概念,首先需要理解“學科”本身。對此,莫蘭深有感觸。他擁有多元化的學科背景:本科專業是歷史和政治,碩士專業是英文研究,博士專業是美國研究。博士畢業后,他一直在利物浦約翰·莫里斯大學的人文社科學院任教。他所在的英文系“專注于文學和文化史跨學科研究”。可以說,莫蘭的學術生涯貫穿在人文學科的領域中,因而,他坦言他的工作“一直都是跨學科的”(iv)。在談到跨學科和學科的關系時,莫蘭開宗明義,表明他的立場和觀點:“如果不首先研究現有學科,我們就無法理解跨學科,因為跨學科方法總是與這些學科,以及它們通過彼此切割而排斥異己的知識模式相關”(4)。而學科的形成及其規范的確立,不可避免地受到體制化或制度性因素的影響。
一個特定的知識領域,要想成為一門學科,必定要為自身劃定邊界。跨學科則旨在跨越這些邊界,挑戰單一學科模式的知識霸權。雖然跨學科穿梭于(across)各個學科之間,但跨學科并不以取代學科為終極目的。我們需要認識到跨學科本身的限度。如雷丁斯(Bill Readings)所言,跨學科不是“一個泛化的跨學科空間”,而是“某種學科間的依附和分離”的錯落有致的節奏變化,如此這般能“避免學科問題的消失”,并使其不落入常規化的窠臼(175)。哈維·J. 格拉夫則提醒我們,不存在單一的跨學科路徑,也沒有判定成功的跨學科發展模式的統一的評判標準。類似于學科,跨學科“在路徑、定位、與學科的關系、組織機構和制度化方面都是多種多樣的”(Undisciplining Knowledge 5)。任何以跨學科取代學科的企圖最終都會以失敗告終。所以,跨學科不能強行去“跨”。跨學科和學科之間不存在零和博弈關系,更不意味著學科的死亡。盡管跨學科要打破學科壁壘,但不同學科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哈維·J. 格拉夫曾批評莫蘭,認為他未能辨別跨學科中不同學科之間的差異(“‘Problem’” 779)。他提醒我們要在現代學科的歷史演變和不斷重塑的過程中加以理解,尤其要關注高等院校、學科院系、研究機構等制度性要素對“跨學科的努力和運動”(Undisciplining Knowledge 5)的推動作用。這種制度上的考量表明,任何關于跨學科的討論都應置于特定的制度語境中,分析政府政策、基金撥款、學科建制等各項規章制度如何引導并形塑著跨學科的發展方向。
一個嚴峻的問題是,在人文學科資助急劇縮水的情況下,學者們迫于生存壓力或者為了獲得相對穩妥的研究環境,不得不仰賴政府的基金撥款。曾任美國《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期刊主編的米歇爾(W. J. T. Mitchell)直言不諱:“在當代的學術語境中,成為跨學科是件好事”(78)。他指出,跨學科這一術語本身是20世紀70年代的各種基金組織的行話。即便跨學科還不能被廣泛認同為一門學科,但它毫無疑問是當下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們無法回避的制度性語境。米歇爾長期浸淫于北美的學術環境中,他任教于芝加哥大學的英文與藝術史系。他主編的《批評探索》是一個跨學科的期刊,刊發的特刊或組稿的主題十分多元,比如女性主義、文學社會學、種族與身份認同、后殖民理論等。而米歇爾本人長期致力于跨媒介的圖像史研究以及視覺文化研究。因此,米歇爾對美國的跨學科熱潮有著切身的體會:“在美國,每一所趕時髦的大學都以自己致力于跨學科研究和訓練為自豪。人們紛紛設立各種研究所、委員會、公會、合作群體以及專題研討會,為的是進行跨學科的對話”(ibid)。從米歇爾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跨學科在當下甚或已經被制度化了。
跨學科的組織形式,能夠有效整合學科資源并重組院系架構。然而,如果僅僅是為了獲取經費支持,難以發揮大學作為知識生產和學術自由的場所的重要作用。利科尼(Stefan Collini)質疑道:“倘若我們僅僅聚焦于經費所產生的經濟效益這一具有局限性和臨時性的指標上,我們將無法辨識大學的獨特品格”(5)。他在書名中反問:“大學有什么用?”其實,問題不在于跨學科本身,而在于不加選擇地標榜自己的研究是跨學科的,這忽視了跨學科必須要有一個堅定的學科基礎。福斯特(Hal Foster)無奈地說:“現在,許多年輕人在從事學科工作之前就從事跨學科工作。結果是他們常常陷入折中主義,在哪一門學科上也沒什么作為;這與其說是一種學科越軌,不如說是一種學科熵”(轉引自莫蘭 205)。福斯特建議,有志于跨學科研究的年輕學者應首先扎根于一至兩門學科作為研究的基礎(205)。
在新自由主義的背景下,跨學科更應被視為一個政治議題,而非單純的學科問題。哈維·J. 格拉夫指出,跨學科是政治的,學科也是政治的(“‘Problem’” 778)。由于跨學科以顛覆現有的學科體系或各種制度性約束為己任,所以跨學科往往被認為在政治上是激進的。正如羅蘭·巴特所言,在跨學科被認為是學術研究的首要價值的條件下,我們需要認識到跨學科并非專業知識分支間的簡單對抗。它也不是平靜無痕的一潭死水,而是始于有效地使原有學科間的界限分崩離析。這是一個充滿沖突的暴力過程,能夠生產出新的對象和語言(155)。跨學科絕不是一片政治真空地帶。費什(Stanley Fish)在政治左翼和右翼關于學科的專業化與反專業化之爭中,大聲疾呼“跨學科是如此難以做到”(“Being” 15)。在他看來,跨學科似乎天然地與“左翼文化主義理論”(left culturalist theory)相聯系,在解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新實用主義、新歷史主義等理論思潮中獲得激進的社會變革力量。這些理論都強烈反對“借助社會建構的手段來維持政治權威路線”,以及“借助制度建構的手段來確立并擴張各種學術學科的領土的訴求”。而這一反對的表現形式是“反專業化”(antiprofessionalism)(15)。換言之,費什反對為特定的學科領域圈定地盤或向學科外無限擴張的學科殖民。費什清醒地看到了所謂的“純”(mere)專業化,即一個“只是基于自我提升”的需要的領域并不存在(“Fish” 219)。所謂的專業化的純粹的學科,即使聲稱不受政治的影響,不過是代表了另一種為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服務的政治立場。
莫蘭指出,費什未能為“維持傳統的學科區分提供知識上的辯護”(124)。費什對跨學科的批判,本質上是一種反學科的革命傾向。在跨學科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態勢下,費什反其道而行,為趨熱的跨學科研究潑了一盆冷水。費什在學科專業問題上鮮明的政治取向,此前早有端倪。杰拉德·格拉夫在分析了同一理論可以被用于不同的政治目的,并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果之后,指出費什的“闡釋共同體”(interpretive communities)理論在其后繼者的應用中,呈現出一種政治激進的傾向。但在杰拉德·格拉夫看來,費什本人更多地視其理論為“對既定的專業慣例的辯護”(“The Pseudo-Politics” 602-603)。所以,我們不能將簡單地將跨學科看作對學科專業化的反對,跨學科并非反學科。誠如陳后亮所言:“學科專業化是現代高等教育制度的組織基礎,是知識分子逃脫不了的原罪。打破當下學科專業安排的結果要么是回歸一種更傳統的專業生活,要么是朝向另一種更自由開放的未來學科形式,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有一種徹底擺脫專業化影響的文學學科烏托邦”(《斯坦利·費什》 85)。
然而,隨著原有學科界限的消弭,新的學科邊界隨之出現,新的學科特權也相應確立。正因如此,費什認為跨學科的沖動最終并沒有使我們擺脫狹窄的學術圈子的束縛,進入更廣闊的發展空間,而只是將我們暫時安置在不自我標榜的圈地里(“Being” 18)。費什認為,所謂的跨學科號稱超越學科的界限,但實際上只是一種新的學科形式。跨學科成為一門新的體制化的學科,甚至有可能發展為元學科。在此意義上,跨學科永遠不可能實現,因為跨學科如鐘擺擺動般陷入學科和非學科的往復循環中。既然如此,為什么現在越來越多的理論家,寧愿冒著被指責為非專業化、反學科化或者再學科化的危險,還是義無反顧地加入跨學科的行列,成為跨學科批評家呢?這一問題與理論本身的跨學科性密切相關。
三、理論的跨學科性與新興的跨學科理論范式
費什將跨學科與政治左翼轉向文化理論的進程相聯系的做法,未能說服阿拉貝拉·里昂(Arabella Lyon)。里昂通過使用河流流動的隱喻,表明學科間的疆界并非一成不變,學科也并非如國家領土般神圣不可侵犯。她含蓄地批評費什,認為其“對跨學科轉向的動機的描述似乎是不完整的”(691)。在此,我們不禁會問,隱藏在跨學科背后更深層次的問題是什么呢?為什么文學研究乃至人文學科都轉向跨學科呢?要想回答這一問題,我們不妨借鑒卡勒的觀點。卡勒認為,跨學科在人文學科中已經成為“理論”的替代品,是“人文學科中無邊界的思想主體(corpus of thought)的學術化表述”,其“綽號是‘理論’”(“Interdisciplinary” 55)。事實上,卡勒指出了理論本身的跨學科性。如果說在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的“理論熱”時期,理論因其先鋒性、革命性和方法創新,勇立人文學科的潮頭之上,那么在80年代之后,理論卻急劇退潮,逐漸被廣泛抵制。理論的衰退乃至理論的終結論似乎預示著理論的死亡。在理論面臨生存危機的時刻,人文學科,尤其是文學研究開始轉向跨學科。這一轉向,實際上是理論的另一個發展階段。因此,跨學科文學研究中,始終有一個“理論的幽靈”徘徊。
在1997年首次出版的牛津通識讀本《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卡勒總結了理論的四個特征,第一個特征是理論的跨學科性,即理論是“一種在原始學科之外發揮其作用的話語”(Literary Theory 14)。理論超出文學的學科領域,研究語言、思想、歷史以及文化等各個方面的文本或問題。在此意義上,理論不是“文學研究的一套方法”,而是“沒有界限的、評說天下萬物的一組著作”(3)。如果說學科具備相對穩定的傳統、慣例和制度,處于同一學科領域內的人能夠達成一定共識,更接近常識的話,那么理論則是對常識的批判,是對“被視為自然而然的概念”的批判(15)。理論質疑學科的基本結構和前提假設,蘊含著自我策反、自我顛覆的學科造反潛能。
鑒于理論的無所不包的跨學科特性,文學研究得以超越文學的邊界,介入到廣泛的社會政治之中。理論的跨學科性使文學理論不單單是“分析文學本質或特定的文學模式和體裁的功能”的“文學的理論”(The Literary in Theory 4),而是卡勒所說的“理論中的文學”(literary in theory)。因此,理論和文學如水乳般交融在實踐中。我們很難分清什么是文學、什么是理論,或者什么不是文學、什么不是理論。這類似于卡勒在回答“什么是文學”時,所說的“文學就像是雜草(weed)”(Literary Theory 22)。倘若我們放棄對文學本質的追問,接受卡勒的建議進行歷史、社會、心理等方面的研究,便能打開理論的廣闊視野。文學的雜草狀態恰恰說明了文學和理論的學科身份的雜糅性,亦即跨學科性的體現。然而,正是學科歸屬的不明確,文學向其他學科領域的無限擴張,使得文學研究面臨著學科合法性的危機。當文學研究不再聚焦文學作品,也不再分析文學文本時,它似乎預示著文學的死亡。米勒(J. Hillis Miller)指出,“文學即將死亡的一個最強烈的征兆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學系的年輕教職員工們,紛紛從文學研究轉向理論、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傳媒研究(電影、電視等)、大眾文化研究、女性研究、非裔美國研究等。他們的寫作和教學往往更接近社會科學,而非傳統的人文學科。他們的研究往往將文學邊緣化或忽視文學”(10)。文學的死亡是由理論促成的,對理論的跨學科性的質疑正源于此。
這反映出文學研究進入文化研究的發展階段。文化研究開啟了文學研究的跨學科轉向,成為跨學科文學研究的一個實例。安德魯·米爾納(Andrew Milner)和杰夫·布勞伊特(Jeff Browitt)將文化研究的復雜含義歸類為四組,首先指出文化研究是“跨學科或者后學科的研究”(6)。文化研究自其誕生以來,就將自身放逐到學科的邊緣位置,批判既定的社會制度,質疑文化身份的建構性,揭露文本與權力的共謀,從而有效地挑戰了文學研究的學科邊界,并進行了學科擴容。然而,由霍加特(Richard Hoggart)領導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The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成立之后,文化研究逐漸走上了學科化的道路。盡管霍爾(Stuart Hall)在談到文化研究的起源問題時,明確表明文化研究不是“另一個學術的分支學科(sub-discipline)的建立”(“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Centre” 17-18),但隨著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在20世紀80年代末擴展為文化研究系,并開設文化研究課程,文化研究逐漸成為一門具備課程大綱、教師團隊的嚴密的學科。
文化研究逐漸從邊緣向中心靠攏,經歷了學院化和體制化的過程,迅速成為主流的話語形式和流行的理論范式,并發展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門類,同樣招致了質疑和不滿之聲。例如,布拉舍(Mario Blaser)提出了“沒有‘文化’的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 without “Cultures”),認為“我們需要摒棄將‘文化’概念作為思考差異的關鍵范疇的做法”(873)。換言之,即使在“文化轉向”中,我們也要警惕以統一的文化價值來取代社會內部多樣的文化形態的做法。弗洛(John Frow)提醒我們不應追求包羅萬象的總體性,因為“如果文化概念說明了一切,那么它什么也沒有說”(10)。文化并不是一個統一的、同質化的、無區別的概念,我們需要認識到文化本身的復雜性。
然而,我們應清醒地認識到,學科化與制度化是當代文化研究發展的必然趨勢。客觀來看,文化研究“在學院內外都有其制度化的形式”,比如在文化研究內部使用的文化主義、結構主義和接合理論等研究范式,在外部設置的各種研究中心或者研究機構。文化研究雖然向學科靠攏,但也未能“引領它的學科生活”,因為“文化研究的實踐者總是在與不同的學科的需求進行復雜的談判……現在也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使用文化研究標簽的學科”(Lawrence, et al 10)。學科化和制度化本身不是問題所在,學科身份上的曖昧不明恰恰為文化研究自由地穿梭于不同的學科之間,而不必受制度的困擾提供了便利。文化研究這一“學科間的項目”(inter-disciplinary project),使“我們當下處于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能夠在學科之間、學科邊緣以及跨學科研究的嶄新空間中進行文化研究”(Wolff 716)。歸根結底,文化研究是一種理論實踐。卡勒認為文化研究是一種我們簡稱為“理論”的實踐(Literary Theory 42);霍爾將文化研究描述為“在與理論的張力中持續進行”的“理論工作”(“Cultural Studies and its Theoretical Legacies” 282)。所以,文化研究的跨學科性也源自理論本身的跨學科性。
萊文則看到了跨學科和“理論化”(theorizing)在形式上的聯系。由于未能做到跨學科作為一個嚴重的錯誤,幾乎被等同于未能成功地理論化,所以萊文認為“文學批評家在當下能夠做出的一個最好的選擇,是成為跨學科”(13)。畢竟,誰也不愿被指責為固守僵化的學科體制的保守主義者。而數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在21世紀的勃興,恰恰體現了理論家們在面臨科技與人文之爭時,積極通過跨學科實踐應對傳統人文學科危機的姿態。所以,應用計算機技術和大數據分析手段,“不過是人文學科信心危機的最新表現和回應”(陳后亮,《新版“理論終結”》 25)。科學技術的進步改變了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文學研究一直有一種理論傾向,那就是將文學研究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使其更科學、更客觀、更嚴謹,從新批評的理查茲到現在的數字人文研究皆是如此。在這一點上,一系列實驗室的建立能夠說明科技和人文如何走向深度融合。例如,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教授布斯(Alison Booth),在該校負責“學者實驗室”(Scholars’ Lab)。這是一個應用各種數字人文方法的實驗室,進行“女性集體傳記”(Collective Biographies of Women)的數字項目(Booth 621)。在談及從事數字人文工作的實驗室時,莫雷蒂(Franco Moretti)和喬克斯(Matthew Jockers)創建的“斯坦福文學實驗室”(Stanford Literary Lab)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莫雷蒂提出的“遠讀”(distant reading)理論,在該實驗室的研究中處于核心地位。
莫雷蒂提出“遠讀”理論的目的是為了應對大量文本的閱讀需求。“遠讀”作為一種宏觀概覽式的文學研究方法,現如今常被納入數字人文的大數據研究框架之中。傳統的文學研究通常聚焦于極少數的經典作品,而莫雷蒂認為經典的形成是“極少數的書占據了非常大的空間”(“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 211),這忽視了廣闊的文學市場的存在。“遠讀”強調將經典之外的海量作品都納入世界文學的研究范圍內,以代替作為一種“神學操練”(theological exercise)的“細讀”(close reading)(Moretti,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57)。“遠讀”側重于從形式上對文本進行分析。例如,莫雷蒂從故事情節、人物數量、章節安排等形式方面,比較了狄更斯的《我們共同的朋友》(Our Mutual Friend)與《紅樓夢》,來說明中西方小說在形態學上的差異。莫雷蒂認為,盡管中國文學普遍存在著一種對稱美學,但《紅樓夢》并不比《我們共同的朋友》更具有對稱性。莫雷蒂繪制了多幅人物以及情節關系圖來說明這一點:在《我們共同的朋友》中,人物數量較少,且多成對出現;而《紅樓夢》出現的人物難以計數,并且往往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牽扯出更多的人物來。與之相應,《我們共同的朋友》的人物關系圖較為規整,《紅樓夢》的人物關系圖則呈現為發散式、不規則的樣態(Distant Reading 230-236)。莫雷蒂將定量分析方法和數據統計手段與具體的文學文本相結合,這種跨學科方法更為直觀、具體,也能夠與新批評式的形式分析方法相互補充、互為參照。不過,莫雷蒂未曾預料到的是,這種方法逐漸演變為對數據的量化分析(179)。超出了他最初的設想。他對數據分析的重復性工作感到不滿,甚至將其形容為“數字人文的斯庫拉(Scylla)和卡律布迪斯(Charybdis)”(181)。
布斯一針見血地指出,數字人文的實踐者所奉行的準則是,“當你有一把錘子時,任何事物都像釘子”(620)。從事數字人文研究的學者們,將大數據方法機械地應用于為數眾多的文學作品,僅僅聚焦作品表面的形式特征。這種從數據而非作品本身出發的做法,缺乏對文學作品的內容和意義的深入探討。作品中蘊含的細致入微的感性要素,以及隱藏在作者內心深處的創作意圖,是大數據無法捕捉的。莫雷蒂對此有所反思。他解釋說,《遠讀》(Distant Reading)一書的設想最初與經驗數據(empirical data)關系不大。他也坦言,大數據造成理論上的好奇心的衰退,這使得研究的結果往往是平庸的。但莫雷蒂并不是呼吁更多的數據的出現,因為我們擁有的數據已經足夠多了。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堅定地回歸理論”,如此才有可能“改變我們工作的方式”(“A Response” 687)。因此,莫雷蒂的“遠讀”理論,絕非對理論的反叛,而是“標志著一種新的閱讀和研究范式的誕生”(王寧 152)。無論是“遠讀”還是數字人文,都沒有使理論走向終結。相反,它們以跨學科的名義開展了新的理論活動,表征著新的跨學科理論范式的出現。
在《21世紀的文學批評:理論的復興》(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21st Century: Theory Renaissance)中,里奇(Vincent B. Leitch)繪制了一幅21世紀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的復興的態勢圖。這張圖所描繪的理論涵蓋了大多數學科,包括12個主要的主題,以及94個學科分支(subdisciplines)和領域。這表明理論在21世紀不但沒有死亡,反而無處不在,且正處于跨學科的發展階段。正因如此,里奇認為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進行的更廣闊的“跨學科重構”(interdisciplinary configuration),并不能說明“理論已成為明日黃花”(theory is past)(157)。無論是理論本身的跨學科性,還是文化研究,乃至當下以數字人文和“遠讀”等為代表的新興的跨學科理論范式,都體現了理論不會過時,而且仍然是一個相當活躍的領域。
四、新文科建設及其對跨學科的超越
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這是一個需要理論而且一定能夠產生理論的時代”(2)。如果說歐美主流學界近三四十年來頻頻談及“理論之死”或“理論的終結”,對理論的未來持悲觀態度,那么習總書記的講話則展現了中國學界對于理論的發展前景,信念更為堅定,信心更為充足,建設更為自覺。就理論的跨學科性而言,何以造成了這種區別呢?這源于跨學科本身的悖論。跨學科挑戰單一學科的制度邊界,卻導致了跨學科和學科的對立,忽視了學科間固有的聯系,甚至標志著學科的終結。跨學科關涉到各種不同的學科,卻沒有統一的評估標準,對怎樣去跨學科知之甚少,乃至造成跨學科的濫用。跨學科成為解決種種學科難題的靈丹妙藥,彷佛只要聲稱正在從事跨學科事業,就能夠理直氣壯地規避學科的限制、忽略學科的規范。這種現象使得跨學科變成一種意識形態、一種政治正確,甚至成為學科烏托邦的象征,進而衍生出跨學科本身的學科神話。對此,西方學界已經有所反思。賓夕法尼亞大學社會學系的雅各布斯(Jerry A. Jacobs)和華盛頓州立大學社會學系的弗里克爾(Scott Frickel)指出,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經驗中,“跨學科知識普遍優于學科知識的情況尚未得到充分證明”(60)。既定的學科并非停滯不前或孤立隔絕,即使在跨學科的背景下,現存的學術學科“仍然是在堅守內部標準的同時,向外部發展開放的知識生產的動態中心”。兩位學者對“跨學科將實質性地促進知識融合(integration)”的說法,持保留意見(60)。
因此,僅僅視跨學科為新的學術增長點是不夠的。我們還要考慮跨學科如何落地,尤其是如何在實際操作中實現有效的學科整合。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當下的新文科建設提供了有益的啟示。2020年11月3日,新文科建設工作會議召開,并發布了《新文科建設宣言》,達成了“新時代新使命要求文科教育必須加快創新發展”的共識,以“堅持走中國特色的文科教育發展之路”為基本遵循,以“構建世界水平、中國特色的文科人才培養體系”為根本任務,來推進文科教育的發展,培養適應新時代要求的應用型復合型文科人才。宣言的發布,標志著“中國高等教育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新文科時代”(王卓 66)。此后,為全面推進新文科建設,“全國新文科教育研究中心”舉辦了一系列高端學術會議,發布《新文科建設年度發展報告》,實施一系列新文科研究與改革項目。2022年,《新文科理論與實踐》期刊創刊,圍繞著“建設什么樣的新文科,怎樣建設新文科”,刊發了新文科建設的理論研究與實踐創新的系列成果。針對“近四十年來直接復制于歐美的西方學術體系”,新文科在中國當下的第三次學術大轉型的背景下,推動“學科融合”(王學典 38)。新文科力求打破學科壁壘,鼓勵人文社會科學學科與理、工、農、醫學科的深度交叉融合。這體現了新文科的跨學科性。中國當下的跨學科研究在新文科視域中緊扣時代脈搏,更新學術研究范式,再造學科發展格局,有助于建設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形成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中國學派”。
不過,即使在跨學科和新文科的時代語境中,人文學科的危機也是不爭的事實。海勒注意到,即便是哈佛大學這樣的頂級高校,主修人文學科的學生的比例同樣呈斷崖式下跌的趨勢:“一項2022年的調查表明,只有7%的哈佛大學新生計劃主修人文學科,這低于2012年的20%,而在20世紀70年代,這一比例接近30%。”在令人觸目驚心的數據背后,主修哈佛大學英文專業的學生人數減少了約四分之三,以至于英文系的一位高級教授對海勒說:“我們感覺自己在泰坦尼克號上。”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從高校課堂中銷聲匿跡,只是其內容和形式更為多元。例如,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助理教授布蘭迪·亞當斯(Brandi Adams)開設的“英文206:文學研究導論”(English 206: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Studies)的課程大綱中,學生們不但要閱讀《貝奧武夫》(Beowulf)等文學作品,也觀看網飛(Netflix)改編的《勸導》(Persuasion)等影片,更研究菲爾斯基(Rita Felski)的《文學之用》(Uses of Literature)這一理論著作(web)。菲爾斯基不是在工具價值的意義上談文學的用途,因為“用”并非全然是策略性或目的性的,也不總是操作性或抓取式的,更不必然意味著受工具理性的影響(Uses of Literature 7-8)。區別于功利主義或實用主義,菲爾斯基倡導對“用”的更廣闊的理解,表明“文學之用”涵蓋著“空想與著魔(enchantment)、認識(recognition)的震驚(shock)與半意識的親和力(affinities)的微妙回響”(“Postcritical Reading” 4)。人文學科不必羞于談論其用途或重要性。在當下重申人文學科之用、大學之用、文學之用,或許可以成為人文學科自救的一個策略。
跨學科為人文學科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其發展趨勢不可逆轉。然而,我們也必須警惕跨學科淪為一種學術“炒作”。跨學科文學研究的發展不能以跨學科之名行學科封閉、學科單一化之實,也不能不加選擇地疊加不同的學科。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跨學科能否讓文學研究突破現有學科制度的限制,甚至成為超學科,也不在于讓文學研究成為網羅法學、心理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學科,甚至生物學等自然科學學科在內的多學科樣態,而是在跨學科的背景下,既認識到文學研究作為一門學科所擁有的傳統、優勢和專長,又能夠以文學為本位,借鑒兵吸納其他學科的新方法,使之適應當下人文學科發展的新形勢,滿足學術研究的新需求。所以,跨學科文學研究的未來是開放的、多元的、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如何應對由跨學科帶來的挑戰,需要人文學者們的集體思考和共同努力,以推動學科的創新和發展。
注釋【Notes】
①由于本文涉及哈維·J. 格拉夫(Harvey J. Graff)和杰拉德·格拉夫(Gerald Graff)兩位學者,為避免歧義和混淆,均使用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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