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峰
* 李高峰, 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中心, 147990654@qq.com。

圖1 《文化困知錄》(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3 年)
馮天瑜先生曾言自己的研究有兩翼, 一翼是文化史,一翼是湖北區域史。 《文化困知錄》則是其在文化史研究領域的一個總結性著作。 文化生成理論是馮先生最大的學術貢獻。 1986 年的《中國古文化的奧秘》是這一理論的發端。 1990 年與何曉明、 周積明合著的《中華文化史》提出了文化生態的概念。 1993 年的《元典: 文本與闡釋》與1994 年的《中華元典精神》提出了元典精神與文化重演律兩個伴生的根基性概念。 2013 年的《中國文化生成史》與2021 年的《中華文化生態論綱》闡述了文化生成機制得以運轉的自然地理、 經濟生產、 社會制度等生態環境。 《文化困知錄》摘取上述著作的菁華, 輔之以作者晚年的若干斷想與思解, 在關照時人關切與困惑的立意下, 重新編纂成書, 以盼有應者能與其切磋相教。
《文化困知錄》第一章“文化史片議”論述了中國文化中的幾個古典核心概念。 正是這些概念, 構成了中華元典精神的幾大枝干。 作者批判了“三綱”推崇絕對權威形成的單向專制, 肯定了“五常”闡揚雙向關照促進的社會協和; 映射于當下, 就是社會上層與下層的良性互動。 批判了勞心勞力之分導致的“重政務、 輕自然、 斥技藝”理念, 這羈絆了社會文化的發展; 映射于當下, 就是人文與科技不可偏廢。 批判了科舉制的內容, 以經史為唯一學問, 禁錮了思想; 但肯定了科舉制的立意, 公開公平公正的選拔制度, 無論在古代還是于當下, 都有積極的意義。 肯定了中華元典在終極關懷方面的世俗性與超越性; 具體來說有兩個路徑: 一為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二為道家的復歸自然。
第二章“歷史語義學”論述了中國、 革命、 科學、 共和四個近代核心概念。 正是這些新概念推動了中國文化的近代化轉型。 作者考證了這些詞語源出中國典籍, 但在西學東漸的沖擊下, 救亡圖存的仁人志士賦予了其近代化的新意, 可謂“古典新變”“舊詞復興”。 作者詳盡的考證佐證了中國元典中的諸多詞語是具有開放性的, 可以嫁接外部新穎先進的理念, 完成古今轉換、 中外對接的尊舊解而出新意; 這也是中國文化能夠在內外沖撞激蕩之際得以創造性轉化的根基所在。
第三章“中華文化生態”梳理了文化基于自然地理、 經濟生產、 社會制度三大環境中生發而成的理論。 這是馮天瑜在文化史方面最為重要的理論, 備受學界贊譽。 20 世紀80 年代, 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朱利安·斯圖爾特(1902—1972)的“文化生態學”理論被引入國內。 1960—1964 年, 馮天瑜曾就讀于武漢師范學院(今湖北大學)生物系, “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時光使得作者敏銳地在這一理論基礎上, 提出了文化生態概念和文化生成理論; 指出文化如同生命機體的新陳代謝一般, 經歷著“誕生—拓展—成熟—式微”的諸段落, 跌宕起伏、 周而復始。
第四章“明清文化五百年”是馮天瑜在文化史分期中用功最深之處。 20 世紀80 年代, 馮天瑜在湖北大學主講的就是明清史和明清文化史。 作者將明清時期定義為“集古萌新”的重大時期。 書中重點詳述了徐光啟、 黃宗羲、 顧炎武、 王夫之等人近代化思想的初萌。 強調了中國文化近代性的獲得并非全然因為外鑠, 而是19 世紀中葉以降, 東漸之西學與中國17 世紀前后自發的早期啟蒙文化相激蕩、 相匯合的結果。 此說肯定了中華元典蘊藏的近代理念, 肯定了明清文人思想啟蒙的努力, 可謂振聾發聵, 樹立了國人對中華元典精神的自信。
第五章“中日文化交際”論述了中國文化之于古典日本的重大促進作用。 針對近代中國所用新名七成源于日本一說, 作者運用歷史語義學詳細考證了近代中國漢字文化的發展, 指出這是16 世紀末以來的四百余年間, “中—西—日”三邊互動的結果。 作者還特別講到日本近代以來出于經略中國的目的, 對中國社會進行了系統精密的調查, 其成果備受學界關注。 其中以“南滿州鐵道株式會社調查部”歷時38 年(1907—1945 年)、 東亞同文書院及其前身歷時59 年(1886—1945 年)的調查報告最為顯著。 這是晚清至民國, 日本侵華屢屢得逞的一個重要原因。 日本詳于“知中”, 而中國略于“知日”,焉能不敗?! 此說對于當下之中國依然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第六章“問學歷程”回顧了作者早年泛覽、 青年庭訓、 中年抉擇的研究道路。 陳述了父親的家庭教育與母親在圖書館的工作之于作者治學的重要意義; 分享了父母坎坷清貧的生活經歷, 并從中參悟出“遠權貴、 拒佞財”的家訓; 分享了修學的兩大經驗: 其一為義理、 考據、 辭章的學問門徑, 其二為學者當有自己反復研讀的看家書。 作者不吝將人生治學的感悟傾囊相訴, 飽含了對后輩學子的殷切希望。
作者在卷首引言中提出了在當下中外激蕩的大時代中, 時人遭遇的種種困惑。 筆者體會作者所說的時人困惑有三: 一者, 古典中國文化何以繁盛如斯; 二者, 近代中國文化何以未能如西方文化一般啟蒙和升華, 近代化的轉軌何以如此艱難; 三者, 當代中國文化何以能夠復興。
關于第一個困惑, 馮天瑜用文化生成的理論給予了充分回應。 多樣的山川地貌造就了中心農業與邊緣游牧的業態, 北方粟麥與南方水稻的形態; 這些不同的經濟模式形塑了不同的文化特質。 在半封閉的地理環境里, 這些不同特質的文化反復沖撞激蕩, 最終融合再生出多元一體的中國文化;同時中國文化也在整體經濟與社會的不斷進步中自我演進, 創造出了富于東方色彩、 儀態萬方的特質。
關于第二個困惑, 馮天瑜指出中國文化實現近代轉型的條件并不充分, 導致了李約瑟難題; 近代中國文化轉軌特別崎嶇坎坷, 在于數千年的漢制根基深厚, 不易比照西方進行改革和變制。 但也正是中國文化枝葉繁茂, 面對大時代的變遷, 能人志士們在砍除不合時宜的枝葉時, 總能找到一些被遮蔽的枝干, 來嫁接新鮮的外來成果, 重新裝扮我們的文化面貌, 最終完成蛻變。 古代中國文化對印度佛教歷經近千年方始內化。 近代以來直至今日, 對于西方文化的內化與超越也必將是一個漫長曲折的過程。 因為根基深厚, 轉軌不易; 因為枝葉繁茂, 能夠嫁接新生。 此所謂文化根基即作者之元典精神, 老干嫁接新枝即作者之文化重演律。 這一答案, 其實本書第二章“歷史語義學”就給予了深層次的闡釋。
關于第三個困惑, 馮天瑜指出“中國世紀”說應該緩議, 中國還有許多艱巨的功課要做。 確實如此, 當下迫切的任務仍是科技趕超、 經濟轉型與社會完善, 這些也正是作者所講的文化賴以生成的結構性生態環境。 伴隨著這些生態環境的改進, 生發的文化也一定是超越性的。 近年來, 我們確實看到, 隨著整體國力的增強, 過往對于傳統文化矯枉過正的反思與批判逐漸得到“自我回正”。 尤其是璀璨的歷史文化遺產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 以全新的面貌, 為民眾廣為接受與推崇, 常常成為熱點新聞。 文化的自信一定是在文化根基的回正與枝葉的新生中徐徐展開的, 這也是文化自覺最為核心的部分。 所以作者反復強調中國文化是一個前后遞進、 層層相因、 生生不息的動態體系。 《詩經》所謂“周雖舊邦, 其命維新”。
王陽明在《傳習錄》中曰: “困知勉行, 學者之事也。”浩如煙海的中外典籍, 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遷, 以渺渺之身窮經問道, 此為學者之困; 馮天瑜一生潛心治學, 著述極勤, 晚年雖遭惡疾, 仍筆耕不輟, 此為先生之行。 四十三載的困知勉行, 馮天瑜建構了完整的中國文化史研究的解釋框架,其間宏大的文化生成理論, 精深的歷史文化語義學, 皆從困心鉆研思索而得, 因名之曰《文化困知錄》。 武漢大學余來明教授曾評價道: “《文化困知錄》是馮天瑜先生一生從事中華文化研究的一份檔案, 也是他垂范后學的文化史研究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