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人員“創新”與“犯罪”困境解析

黃開堂

商業秘密凝結了企業在生產經營活動中創造的智力成果，是企業的核心競爭力之一，而科研人員更是核心中的核心，商業秘密能否得到有效保護關系到企業的生存和長遠發展，更關系到一個行業和國家的重大利益。因此，“科技人員流動與技術秘密保護”是當前科技創新與法律的一個困境。

當然，商業秘密保護是重中之重。另一方面，如果科研人員的創新成果、創新環境得不到支持和鼓勵，壓制了科研人員的創新熱情，科研人員主動離職創業，在公知的通用技術基礎上，升級創新研發出具有市場競爭優勢的新產品，從而與原單位產生同業競爭，被以“侵犯商業秘密”的罪名施以刑罰，是否也是一種不公平競爭？

要警惕的是，強勢一方企業借《反不正當競爭法》來進行不正當競爭，誤導有關機關適用《刑法》施以侵犯商業秘密罪打壓具有競爭優勢的民營企業，就完全背離了《反不正當競爭法》的本意：“鼓勵和保護公平競爭，制止不正當競爭行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調整對象為狹義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以及行政性壟斷及限制競爭行為。”也就是說，《反不正當競爭法》不可以成為限制競爭、不正當競爭的工具，《刑法》更不能成為干涉經濟糾紛的工具，甚至使具有卓越貢獻的科研人員獲刑入獄失去自由，科研項目中斷，何談科技進步？這不僅讓科研人員心寒，更是這個行業和國家的重大損失。

在當前形勢下，侵犯商業秘密是強保護還是適度保護？

馬世宏簡介

馬世宏是中國中車核心技術專家，技術領軍人才。

1992年至2017年，馬世宏在湖南中車株洲電力機車研究所有限公司（簡稱“株洲機所”）旗下公司工作，先后主持多項國家鐵路重點項目，利用“反向工程”破解了美國哈斯克（HTT）公司的打磨車控制系統。為推動我國鐵路技術進步、保障鐵路運輸安全、提高運輸效率發揮了重要作用。

馬世宏曾獲得1998年度鐵道部科技進步二等獎、1999年度鐵道部科技進步一等獎、2004年度中國鐵道建筑總公司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2005年度鐵道部科技成果一等獎、2006年度中國南方機車車輛集團“十五”科技先進工作者稱號、2010年度“茅以升科學技術獎——鐵道科學技術獎”等獎項，為中國鐵路系統的大型養路機械網絡化、智能化、電氣化、信息化做出了巨大貢獻。

2017年9月馬世宏從株洲機所辭職，組建長沙瀚鵬電子技術有限公司（簡稱“瀚鵬公司”），是國家高新技術企業、湖南軟件企業、科技型中小企業，并取得了50多項專利及10?余項軟件著用權，多個項目具有廣闊的市場前景。

此前，國內最成熟、最可靠的打磨車電氣系統是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簡稱“國鐵集團”）采購打磨車上使用的美國哈斯克（JUPITER）網絡控制系統。此后，國鐵集團鼓勵有能力的企業對哈斯克（JUPITER）系統及部件進行國產化。馬世宏帶領瀚鵬公司經過反復比較，最終確定以使用最廣泛、運用時間最長、市場潛力最大的第二代哈斯克（JUPITER）系統為藍本研發自主知識產權的打磨車網絡控制系統，是目前國內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地鐵鋼軌打磨車，在很多技術上國內外地鐵打磨車上屬于首創應用。

也就是說，馬世宏和瀚鵬公司是在美國哈斯克（JUPITER）技術基礎上自行研發升級創新的專有技術，并非株洲機所的專利技術。哈斯克公司在美國有專利，在中國國內有商標。

案情回放

馬世宏帶領瀚鵬公司員工研制出了新一代的打磨車控制系統，包括網絡控制模塊，展現新的優勢。由此瀚鵬公司與昆明中國鐵建高新裝備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昆明中鐵”）簽訂了聯合開發協議，由昆明中鐵生產主機，瀚鵬公司生產打磨小車與控制系統，這種新型打磨車得到鐵路市場重視和歡迎，重慶地鐵、南京地鐵、廣州地鐵后續線路都欲采用該地鐵打磨車；同時與國家能源集團的20磨頭全范圍道岔打磨車、中國鐵路廣州局集團的大型養路機械應急起復泵站、中國鐵路青藏集團大型養路施工新型環保廁所等多個項目簽定了合作協議。

瀚鵬公司的科研成果投入市場，轉化為了生產力，由此威脅到株洲機所在該市場的壟斷地位。

株洲機所以侵犯商業秘密罪在公安機關報案，馬世宏于2022年9月22日被刑拘，10月28日批準逮捕，直至2023年12月15日，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區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23?）?湘?0211?刑初?286?號】，判處馬世宏犯侵犯商業秘密罪，判有期徒刑四年，罰金100萬元；瀚鵬公司犯侵犯商業秘密罪，罰金500萬元。瀚鵬公司賠償株洲機所486萬元及懲罰性賠償金1398萬元（共計1884萬元）。

法律辨析

根據2019年修正后的《反不正當競爭法》：“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商業價值并經權利人采取相應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經營信息等商業信息。”可見商業秘密的法律三要素是：（1）秘密性、（2）價值性、（3）保密措施，必須同時具備這三個要素才能被法律認定為商業秘密。

秘密性，是指作為商業秘密的信息不為公眾所知悉；價值性，是指權利人請求保護的信息因不為公眾所知悉而具有現實的或者潛在的商業價值；保密措施有管理性，是權利人對其秘密采取了保密措施，將其作為秘密進行管理。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三條明確將商業秘密列為知識產權的客體。商業秘密與一般知識產權相比，有其特殊性。一般知識產權具有獨占性、專有性、排他性，具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不特定公眾均負有不得實施的義務；商業秘密不具有對抗善意第三人的效力，第三人可以善意地實施通過正當手段獲得的商業秘密，例如自行研發和“反向工程”等，不特定公眾并不負有不得實施的義務，只是因為并不知曉而無法實施。

（一）本案中，馬世宏及瀚鵬公司運用的是美國哈斯克公司的操作手冊（《美國手冊》）、公開文獻（《鋼軌打磨控制策略研究》《一種鋼軌打磨電機落軌控制系統》《一種鋼軌打磨偏轉角度控制方法》）等，結合慣用方法，運用公知常識，通過三年多的研究、試驗、調試，成功地研制出打磨小車及控制系統。

司法解釋中明確了：公知技術是指“該信息已經在公開出版物或者其他媒體上公開披露的”，不是指的一個產品的所有技術方面。所以株洲機所的技術不具有“秘密性”。

（二）本案中，株洲機所提出的打磨車打磨控制算法所謂四個密點：1.具有公知性，2.無法實用而不具有“價值性”（不能直接使用，通信、功能、參數均不一樣）。

（三）?本案中密點系株洲機所一方提出，未經瀚鵬公司確認，又未經第三方鑒定機構或行業專家證明，更沒有提供密點的存儲及提取的證據，所以不能證明其密點真實有效。

（四）本案中，株洲機所提出的所謂密點一B19?鍵盤控制技術方案、密點二串口引導程序技術方案和密點三CAN引導程序技術方案沒有保密措施，權利人也就喪失了主張商業秘密的權利。

同時，馬世宏并沒有與株洲機所及下屬子公司簽訂《保密協議》《競業限制協議書》。或者說，株洲機所及下屬子公司并沒有把馬世宏運用“反向工程”所破解的技術認定為自己的商業秘密，也沒有采取保密措施，不具有“保密性”。

由此，本案不存在商業秘密。

理論探討

我國在商業秘密保護方面尚未單獨立法，相關法律條文散落在《民法典》《刑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法律中，一方面權利人在遭遇商業秘密侵權時，經常面臨法律適用困難等問題；另一方面，也面臨強勢一方企業借以“侵犯商業秘密”罪名打壓競爭對手，尤其是科技創新人員創業，這個罪名限制了科技創新、科學進步。

近年來，商業秘密的案件數量持續上升，案件標的也越來越大，賠償數額越來越高，社會影響也日益擴大。為此，中國知識產權方面權威專家指出：“在案件審理中，對秘密點的認定、臨時措施的采取、證據的采信，刑民交叉的協調等難點、重點問題較多。”并提出幾點思考：（1）商業秘密保護的到底是權利持有人該獲得的利益、財產收入，還是保護市場的公平競爭？（2）隨著知識產權強保護時代的到來，對商業秘密是強保護還是適度保護？（3）在當今商業秘密保護面臨眾多新問題的情況下，是否有必要對其單獨立法？

保護知識產權的目的，應執行《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的精神，“不僅保護國有企業，還有民營企業、企業家的合法權益，使各種所有制經濟依法、平等、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平等受到法律保護，促進市場經濟做大、做強，使企業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國家中作出應有貢獻”。

深刻理解《意見》的精神，絕不可以利用法律來單純保護哪一方的市場壟斷地位。

知識產權保護的同時，也同樣保護知識產權方面的人才。馬世宏在鐵路行業中屬于不可多得的人才，對鐵路系統的軌道技術作出了巨大貢獻。馬世宏把美國的產品在法律范圍內，利用“反向工程”研制成中國的產品，這是對國家的貢獻，他創建的公司生產的鐵路專用產品，受到行業的歡迎，推動了中國軌道交通的科技發展。不應該只因爭奪經營市場就以侵犯商業秘密罪判刑。

“科技為誰所用”？無論是國企還是民企，任何一項科技創新都是為國家所用。馬世宏被判刑，將使我國鐵路戰線上失去一位重要的科研人才，一個蓬勃興起的民營企業倒閉，剛剛創新的產品將被埋葬，科研技術再一次失敗。

市場本身就存在著競爭，優勝劣汰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知識產權爭議的實質就是商戰。因此，面對這類案例，是否應該更多考慮仲裁、談判、和解的手段，而非加以刑罰。這也是保護公平競爭，保護企業家積極性，促進科技創新精神的體現。

（責任編輯??李秀江）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