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月 孫 旸
(哈爾濱師范大學 黑龍江 150025)
安東尼·吉登斯提出了“脫域”這一概念,用來形容社會關系從本土場景中解脫出來,在無限的時空距離中再重組的過程。數字化時代的到來,讓虛擬世界成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數字化生存已經成為常態,并且影響著現實世界。網絡媒介為女性提供了機遇,同時也創造了困境,女性通過網絡有了自由表達的權利,但不平等的性別文化在社交平臺中也表現得更為隱蔽,那么現實世界中女性個體遭遇的真實性別困境被呈現在社交平臺后會發生什么變化?個體的性別困境訴求能否通過社交平臺得到更好的解決方法?本文探討的就是這個話題。
馬歇爾·麥克盧漢曾指出“對于社會來說,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信息’不是各個時代的媒體所傳播的內容,而是這個時代所使用的傳播工具的性質、它所開創的可能性以及帶來的社會變革”,也正如他所言,網絡媒介的產生深刻推動了社會的變革,為社會話語的釋放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和遐想,顛覆著以往傳統的傳播模式,傳播的去中心化讓發聲的節點落在個人身上,每個人都能成為一個“沒有執照的電臺”[1]。以女性為例,女性借由網絡媒介擁有了更加廣闊自由的話語空間,掙脫過去被他人書寫的藩籬,勇敢地踏上自我書寫的道路,積極主動地去爭取性別平等,但也正如烏爾里希·貝克所認為的,任何一項技術的產生與運用在帶來機遇與便捷的同時亦將產生新的挑戰。網絡媒介為女性提供了自我書寫自我表達的途徑,但也為女性爭取性別平等制造了新的問題。
在網絡媒介發展的早期,大家深信不疑網絡媒介有區別于以往任何媒介的魅力和可能性,在現實的男權社會中不便表達自己或尋覓不得表達渠道的女性通過網絡開辟著自己的話語空間,像芙蓉姐姐和鳳姐就曾憑借著大膽的表達一度成為網絡世界的焦點,即使在當時看來似乎太過出格和嘩眾取寵,也讓女性看到了反叛社會規范和個體表達能被看見的可能性,對女性的社會性別意識的覺醒有所裨益[2]。然而隨著網絡媒介的革新和發展,網絡媒介的“再封建化”又給人們潑了一盆冷水,網絡世界脫胎于現實世界,是現實世界的映射,自然也無法避免現實社會權力結構的支配,現實社會的文化基礎、經濟結構、性別意識等共同支配著網絡媒介中的信息及其傳播,因此網絡媒介本質上仍是一個男權媒介。甚至因為網絡媒介的性質,這種男權社會下的性別意識形態變得更加難以覺察。
自周代“禮教初建”開始形成的男權社會文化傳統,對女性進行了合乎男權意識的塑造,在幾千年發展中已經成為一種歷史構造,女性在成長中自覺將這種意識內化于心,完成了自我馴化,在社交平臺中,女性被動地接受著推送機制所傳達的信息,饒有興致地主動參與或分享一個個熱門挑戰——A4腰挑戰、鎖骨放硬幣挑戰、黑絲挑戰,這些挑戰無一例外均體現的是男性凝視下把女性作為一種“消費品”的審美觀念,施羅德曾指出:“凝視不止是看,它意味著一種心理上的權力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凝視者優越于被凝視者。”在這種帶有權力意志的觀看方式下,觀看者通過“凝視”構建自身的主體身份,而失去了主體意識和審美的女性把男性審美內化成自身審美,在被凝視下進行著自我凝視,內化觀看者的價值判斷,看似積極主動地自發參與著這類話題,殊不知自己正成為男權社會的幫兇,對女性的自我意識和審美進行著戕害。
于是在悄無聲息中,男性意識再次大獲成功,這種迎合男性心理需求的文化,決定了男性在社交平臺中作為觀看主體的立場,也決定了女性在社交平臺中仍作為“他者”被消費著。例如在短視頻平臺,女性看似占據了大量的信息內容,然而很大一部分內容都是迎合男性的“變裝視頻”或各種舞蹈,自愿把自己壓縮成扁平的女性形象去作為男性幻想的產物,滿足男性的心理需求,供人鑒賞,再次驗證了約翰·伯格所說的“男人觀看女人,女人觀看自己被觀看。這不僅決定了絕大多數男人和女人的關系,而且規定了女人和她們自己的關系”。
“自我凝視”只是隱匿在社交平臺中的性別困境的一部分,事實上,在社交平臺中有更多的不平等性別文化或因為平臺性質或因為技術影響被遮蔽。同時,由于中國女性的社會性別敏感度弱于西方女性,所以對社交平臺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的發現和批判能力并不理想。學者姜紅曾指出,西方女性的權利是在壓迫中,歷經風雨洗滌磨練自己爭取而贏得的,但中國女性的權利則是被賦予的[3]。因此女性的主體意識和社會性別意識并不自覺,對社會中的性別意識形態的感知也就不那么敏感。社交平臺中隱匿的不平等性別文化主要有以下形式:
(一)審查機制下替換詞所掩藏的歧視性意味,平臺為了維持用戶交往空間的文明,會用審查機制對用戶發表的內容進行審核,對其中不符合社會價值觀的內容進行屏蔽,然而,用戶為了繞過審查機制會使用諧音或近似發音的詞語代替,甚至因為用戶之間某種“心照不宣”的樂趣,這類替換詞流通率會更勝以往。然而替換詞的出現,也讓其中隱藏的不平等性別文化更加難以捕捉,比如“燒”替換了“騷”,而“燒杯”替換的是某個針對女性的侮辱性詞匯,但這個詞卻一度成為抖音的流行詞匯,甚至成為一種社交貨幣。然而大部分女性因為不知道這個詞的原身是什么或是性別意識敏感度不夠,察覺不出這個詞匯包含的羞辱意味以及背后的不平等性別文化。
看似只是一個詞匯,但反映的是一種潛意識歧視,福柯在其演講《話語的秩序》提出了“話語即權力”這一觀點,認為話語不僅能夠反映現實,也能夠作為一種權力支配社會實踐,改變和塑造我們的思想。“燒杯”這個詞是從現實中一脈相承下來的語言性別歧視,這類詞匯作為女性違反所謂的“社會規范”的代價,讓女性出于恐懼自覺被馴化。這種語言性別歧視不僅反映了社會性別歧視,也會增強社會性別歧視,而網絡也不僅僅是現實的反映,也在影響著現實世界,造成“擬態環境的環境化”,這類經過變形的替換詞流通到現實社會中,因為修飾遮掩了原本的刺耳,變得讓人更加易于啟齒,削弱了人說臟話的道德負擔,但絲毫沒削弱其中的羞辱意味,造成的后果就是不平等性別文化在隱匿中壯大。
(二)“言在此而意在他”。網絡時代下娛樂化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網民通過創造交流各種“梗”,以期得到樂趣或是身份認同,在“梗”的創造和運用之間,得到了共通的意義空間,雅各布森曾指出,“意義存在于全部交流行為中”,受傳者之間除了交流內容本身創造了意義,其傳播活動以及其之間的關系也創造了意義。在一些特定話題下,“梗”成了一種網絡語“諱”,在圈層交流中普遍存在[4]。像“坦克”常被用來攻擊女性的肥胖,更有由這個梗衍生的其他帶有“黃色”意味的梗,但由于這種“語諱”的意義只由固定的圈層享有,導致圈層外的人一開始不理解它的真正含義。后來由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玩梗”,“坦克”一詞“破圈”,更多人知道了它的真實含義,但同時這個詞也成為了網絡流行詞,在這種“言在此而意在他”的“玩梗”中,不平等的性別文化被遮蓋在共通意義外的空間里,而又因為社交平臺中“萬物皆娛”的現狀,一旦女性鼓起勇氣表示對某些梗的厭惡,又會背負上“過于敏感”的指責,女性訴求的嚴肅性被娛樂化徹底消解。
這種“言在此而意在他”也體現在“空洞的能指”中,男性通過隱喻,明指一個物體,暗指的卻是女性,用隱喻的方式深化文本的內涵,讓人去聯想、挖掘言外之意,使之完成“缺席的到場”,通常是男性間用來“品鑒”女性的“心照不宣”,單方面地剝奪女性的主體意識,將其“物化”,成為一件可供消遣娛樂的商品,“女性”這個詞也就成為了“空洞的能指”[5]。因此,社交平臺中的不平等性別文化躲藏得更加隱蔽,更不用說隱藏在技術背后的不平等。
在社交平臺這個開放的公共空間,性別困境是如何被遮蔽的?提到社交平臺中的性別困境,首先要關注的就是社交平臺中性別議題的傳播,隨著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越來越多的女性勇于爭取權利,性別議題成為社交平臺中最具話題性的內容之一,然而“熱度”不代表“深度”,在資本邏輯和算法機制的影響下,社交平臺中的性別議題更像是一種景觀,個體在被大眾消費,其真實訴求卻被忽略。為什么性別議題在社交平臺中更多的只是一個流量靶?為什么圍繞著性別議題的爭論如此極化?個體真實的性別困境又是怎樣在熱烈討論中成為“沉沒”的大多數的?
(一)資本操縱下的性別議題。與以往的媒介不同的是,社交平臺的重要任務是內容生產,人人都可以成為生產者,這就導致了社交平臺中的內容爆炸以及后續的“內容休克”,制作者生產的內容被淹沒而無法吸引流量,流量代表著可變現的商業價值,資本為了得到最高的商業價值,必須在“注意力經濟”下炒作出最具爭議性和最吸引眼球的話題,在算法機制與資本邏輯的雙重作用下,性別議題作為一種景觀出現,資本借用性別議題制造出極端的對立性以吸引大眾的參與和討論[6]。而成為景觀后,社交平臺中的性別議題的嚴肅性也隨之消解,只作為一個流量靶,滿足了資本的目的,性別困境中的個體真實遭遇和訴求卻像甘蔗渣一樣,成了被人咀嚼過后拋棄的產物,最終被持續不斷的爭吵所淹沒。同時,在經過充滿戾氣的爭吵和攻擊后,大眾對性別議題的態度也發生了消極的變化,群體間的對立和分裂程度也加深了。
(二)編碼-解碼后的抽象化呈現。區別于現實世界,以數據為底層邏輯的網絡終究只能片面呈現一個事件,性別議題在社交平臺中表現為極端抽象化和去情境化[7]。在編碼-解碼的過程中,真實的事件在網絡中變成了易逝的數據,個體面對的真實困境被歸類、被單一化,事件背后復雜的社會問題與錯綜復雜的關系以及個人情感無法被呈現在由數字構成的網絡中,脫離了真實情境的事件,也就失去了情境意義,剩下孤立的事件只能成為一個空洞的事物,實質性的訴求也只能成為一句口號,并不能被完整看到并得到解決。并且由于算法機制的問題,“可見性”也限制著個體訴求的落地[8]。福柯曾提出,“可見性是一個捕捉器,被看者是被探查的對象,而不是一個進行交流的主體,由此形成了一種可見性上的權力不平等。”個體在網絡中發出訴求時,并不作為一個主體存在,而是處在算法權力的控制下,一些個體的性別困境在算法的剛性邏輯下被篩選后拋棄,也就無法得到呈現。最后,這些性別困境都只能在社交平臺中隱沒。
(三)情緒先行下對事實的忽略。由于網絡對真實事件的片面性呈現,以及資本操縱下大眾態度對性別議題產生的消極變化,一談論到性別議題,出于過去經驗的積累,首先群體間就會產生情緒上的沖突,男性群體和女性群體圍繞著某個性別事件進行非事件性的爭吵,更多的是情緒上的發泄,和對于過去爭吵的延續,爭論趨向單一化和空洞化,個體當下真實發生的事實則被忽略。網絡呈現的只是個體的一個碎片,因此,當兩個碎片發生碰撞時,只能互相傷害,然而只有眼睛看見眼睛,心靈貼近心靈的討論才能真正給陷于性別困境中的個體帶去幫助。
綜上所述,由于社交平臺中性別議題更多的是被用作娛樂的消費品,其嚴肅性被消解,個體的性別困境在社交平臺中被遮蔽,訴求無法得到實質性的解決辦法,只能在熱烈討論中潦草謝幕,而男性群體對性別議題的態度也多表現為拒斥或是漠視,然而社會的公平只能依靠凝聚的共同體的力量,女性的平等訴求不能只依靠女性群體自己爭取,男性也應該認識到,當女性向自由邁出了一步,也意味著男性向自由邁出了一步,他們不必束縛在“陽剛氣”“純爺們兒”的標簽下,能夠打破性別二元論,自由選擇成為任何自己想成的人,相反的,與男權社會合謀讓女人更像“女人”的時候,男人也勢必會被要求更像“男人”。而女性也應該充滿信心,雖然個體的性別困境在社交平臺中目前并不能得到解決,但女性的主體意識正在不斷覺醒,現在更像是迎接新生前的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