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音樂在我的身體里循環,
我的眼停在一幅畫上,
沒有內容返回。
思想,但沒有答案。
情緒此刻是純的,像巧克力。
詞語已經不再組成句子。
歌無詞。
世界霎時空掉。
這個地方沒有時間,
這個地方沒有地方。
甚至也沒有死亡。
懸置。
一切都不可能、從未有。
而音樂在我的身體里循環,
像移動的石頭。
他喜歡下雨,同時也知道,
很多人都喜歡下雨,
他喜歡聽雨聲,和雨挨得很近,
但也知道,很多人都喜歡雨聲,
和雨很近。
他不在雨中,在雨附近,
很多人都在雨的附近。
他坐在板凳上,夜已經很深了。
這時候不會有很多人,坐在凳子上,
但也不會一個都沒有。
后來雨停了,
他聽見雨停之后的滴落聲,
音調各不相同,
取決于雨滴落何處,
以及它停了多久。
他點燃一支煙,吮吸著,
直到雨滴的聲音消失。
可以確信已經沒有別人,
沒有另一個人。
他仍然坐在板凳上,
聽著一些聲音或者等待一些聲音。
然后來了一陣急雨,
他已經離開陽臺了。
他待過的地方有一個聽雨的姿勢,
棄之不用的花盆里有一些花草的姿勢。
雨越下越大。
清明過去了很久,
我們去掃墓。
墓園里除了我們沒有別人,
“座椅”空空。
我們提著燒紙用的鐵桶,牽著狗,
在石頭上放上米飯、水果,
打開一聽啤酒。
我們看見陽光下的烈焰
被限制在生銹的鐵桶里,
氣旋里黑灰飛舞而出。
狗張嘴吐舌,人無影。
啤酒澆淋在地面,
涌起一層白沫。
儀式完畢,我們下山,
坐進車內聽一支歌,
是東大的《爸爸在天上看我》。
只有這件事相當奇怪,
就像來自一個神秘電臺。
【注:《爸爸在天上看我》原作為韓東的一首詩。】
每天花兩小時坐地鐵,
在地底下和高架上穿行,
他會碰見很多人。
有時候相互擠挨在一起,
但他記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人,
就像一塊帶橡皮的鉛筆邊寫邊擦。
地鐵坐久了,
便擁有了地鐵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習慣于經歷,但邊寫邊擦。
坐地鐵每日必須,
在他的大腦皮層上犁出一道深溝,
并非關于記憶,而只涉及遺忘。
一條深廣的模糊地帶貫穿而去,
又如散射般彌漫開來。
今年夏天,我感到疲憊,
回顧了太多的死亡,
寫了太多的詩。
我讓死者不得安寧,
讓活著的人尷尬。
我把自己砌在一棟房子里,
哀悼我的工作。
這和勇敢生活沒有半毛錢關系。
窗外下著大雨,
有時叫賣聲升至樹頂。
有一種強迫只針對我自己。
根本言之,這屬于某種危險的起跳動作,
我的雙腿拼命蹬踏,
試圖踩實墓園的浮土,向上飛升。
乞靈于艱難的生活抑或死亡,
絕望讓我選擇了后者。
“一切情緒皆苦”,
細雨中有某種平靜。
看不見的細雨,明亮的細雨,
即使明亮也一無所見。
也聽不見飄落的聲音,
只有腳步來到我耳畔,
催促我走下去。
一棵老樹搖曳滿樹雨花。
他離開醫院,向江邊走去。
雖然還沒有看見江,
但知道已經很近了。
雖然離開了醫院,
他知道它就在他的身后。
似乎他是帶著那座大廈一起走向江邊的。
當他終于抵達江邊并且站定,
那大廈也靜止下來。
他在想,就算自己轉過身,
它也會繞到他后面。
他走出的距離是以它為起點計算的,
所處的位置在以它為圓心劃出的區域內。
他想象自己在一個切點上,
可那江又繞了回去。
直到夜色降臨,
江上也有了燈火,
他在那片草坪上躺下了。
天空如河流,
映出醫院明亮的霓虹字倒影,
那么的美麗和揪心。
他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
又迎著它走了回去。
氣溫居高不下,
我走向奧體中心站,
地底的清涼
使身心安寧片刻。
綠色的炫光使馬路暈菜,一個人
在瘋魔般的盛夏持續穿梭;
暴露在光芒中,如鬼魂般無助。
但愿屠夫的手把這焦灼的靈魂
放在案板上,像牲畜內臟:
平靜,氣味熏天!
多少個夏日已逝,
生命的列車穿越極熱地帶,
掠過灼人白光。兒時我從一棵大樹的樹蔭
走向另一棵大樹的樹蔭,
我仍然走在那條路上。
那光禿扭曲的樹干,那條可怕的路……
我坐在這個夏夜里。
我不是他,也早已
過了四十歲。
眼前也沒有建南的稻田。
我沒有哮喘,也沒有銀河
引發我憂傷,只是
和他一起坐著。
就像一個人和他的影子,
就像母親和她腹中的孩子。
這個夏夜出自另一個夏夜,
降落在這張小板凳上——
只有它還是當年的。
無風,無險,
平安,平靜。
一聲心跳喚起
另一聲心跳。
她領我去了我以前住過的地方,
為尋找一家面館,她在那里吃過一碗面。
指點周邊的樓盤,說到房價,
熟悉的程度令我驚訝。
她是上周剛來過的,
上上周來了兩次,而我
已經三十年沒有到過這里。
我沒有看見那條護城河,
樓群一字排開,有如高聳的河岸,
大概河底就是現在的大街吧。
她領著我,喋喋不休,
我仿佛一個白日下的鬼魂,
被新新人類指引。
這么說吧,我對她的熟悉,
就像她對這里的熟悉。
而我對這里的回憶,
就像她出生前的那段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