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龍
(北京大學 地理科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關于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關系以及將二者統一起來的辯論,一直是地理學思想中的一個重要論題。Unifying Geography:Common Heritage,Shared Future從地理學史、地理學方法、地理學主題(環境、地方、景觀)、地理學的應用等方面論述了一系列促進兩者統一的可能性(Matthews and Herbert, 2004)。Human and Physical Geography:Can We Learn Something from the History of Their Relations?(Kesteloot and Bagnoli, 2021)則是最近的一份關于該論題的文獻,該文通過對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關系史的梳理,提出了兩者通過合作以在解決當前影響我們星球緊迫問題中做出地理學獨特貢獻的路徑。
本文主要從研究對象和研究途徑的視角來呼應相關爭論。
20 世紀50 年代以前的地理學一直是將自然和人文包容在一起的一門綜合學科,區域和景觀是促成這種綜合的關鍵概念。哈特向(1963)《地理學性質的透視》的中心思想就是區域差異,戴維斯(Davis, 1899)的《地理循環》提供了一個景觀演化研究范式,索爾(Sauer, 1925)則對景觀賦予文化含義。
20 世紀50 年代后,地理學界深感長于事實而短于理論的地理學很難在科學界獲得一席之地,從而興起了地理學的“計量革命”,其實質是科學化、理論化。隨后系統地理學的迅速發展并逐步取得比之區域綜合更重要的地位,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逐漸分化開來。這種分化其實是整個科學分化在地理學中的反映。隨著認識、需求和研究手段的不斷進步,各學科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分化過程,例如,化學分化為無機化學和有機化學,心理學分化為實驗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經濟學分化為宏觀經濟學和微觀經濟學,如此等等。地理學研究對象的范圍是如此之廣,更需要經歷一定階段的分化過程。這種分化對于學科的深入發展和實際問題的解決都是必要的,是學科進步的表現。
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最直接、最明顯的分歧在于研究對象的區別。人文地理學者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社會,自然地理學者的研究對象是自然世界。人類及其社會文化具有能動性,而自然界(除動物外)沒有。這種差異反映了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之間的根本區別,也是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之間的根本區別。由此,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雖有許多共同之處,但各自建立起不同的理論體系,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解決不同的問題。
自然地理學者與人文地理學者形成了不同(雖然聯系緊密)的群體,其研究成果也發表在不同的學術期刊上。例如,Progress in Geography曾是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共同園地,但在1977年被拆分為Progress in Physical Geography和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地理學報》現在實際上是各期交互分別側重自然地理或人文-經濟地理。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相對獨立正如自然科學與社會人文科學的分化一樣,已成為一種“現實”。
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分化在其間產生了一種“鴻溝”,而這正是當今世界面臨的一系列重大挑戰和難題之所在。這些挑戰如全球化、氣候變化、極端事件、環境難民、食物安全、能源保障、水資源供需、全球流行病、生態文明建設、國土空間管理、自然和文化遺產等,都是自然與社會交融的問題。
這些緊迫問題都是地理學的重要研究領域,人文地理學和自然地理學都不能單獨提供根本的解決之道。自然地理學對自然現象的理解,不足以對付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必須結合社會、文化、經濟和政治來認識。同樣,離開對自然世界的理解,就無法解釋地球上社會關系的多樣性,單靠社會科學途徑也不足以理解和應付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將兩者結合起來。地理學本來就具有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之間橋梁的特性,在當前情勢下,能以新的視角和手段,以原創和有效的辦法發揮這種優勢,對付這些問題,在整個科學體系中具有獨特的地位。
其他學科也在關注上述重大問題,并且已卓有成效,這對地理學的學術地位構成嚴峻挑戰。在這樣的學科競爭中,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作為單獨的學科就顯得弱勢。正如該文指出:“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的攜手被認為是加強地理學科的良策。”“‘人類世’(Anthropocene)的許多問題給科學界帶來契機。……地理學家終于意識到劃定人類社會和自然環境的那個人為界限已然太過薄弱,因此將人文和自然兩個取徑硬性割裂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绷硪环矫?,“尋找克服本體論和認識論差異的路徑,對于自然地理學家和人文地理學家來說都會是有所獲益的,他們可以彼此助益,并在為社會服務的科學家群體中占據一個有利位置?!?/p>
地理學有著悠久的綜合傳統,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的研究對象和關鍵概念有諸多共同之處。地理學者普遍認同“地理學的研究核心是人地關系地域系統”,這是一個復雜的整體系統,若將其各組成部分分開來認識,就會如盲人摸象那樣局部正確但整體誤判。對此,地理學發展出一系列重要的綜合概念(霍洛韋 等,2008)。作為地理學研究對象的“人地關系”,其關鍵概念有:人類-環境耦合系統、環境-經濟-社會變化、區域和地方、景觀、發展、風險等;作為地理學研究途徑的“地域系統”,其中的關鍵概念有:空間、時間、尺度、系統、全球化等。所有這些關鍵概念都是從融合自然-人文的層次上來界定的。例如,區域和地方是“自然環境、人口特征、人類活動、政治制度、意識形態,以及它們之間的各種組合?!保↘esteloot and Bagnoli, 2021)
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還有著共同的認識論,例如,認為“地理學是對地方和地區獨特性質的理解”“人文地理學和自然地理學都是對現實的描述、表現或敘事”“這類研究是尋找可以用于解釋(有時也預測)現實的法則的路徑之一”(Kesteloot and Bagnoli, 2021)。當代地理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還呈現了從還原論走向系統(整體)論的趨勢,其中復雜性理論和方法為認識人地關系地域系統提供了前景廣闊的路徑。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還有著共同的研究方法,例如地圖、遙感、地理信息系統和實地考察,現在正走向“從基于視覺數據的經驗描述,到建模(在歸納的意義上),再到計算機模擬,最終運用大數據,并得到統計和數據挖掘的支撐”(Kesteloot and Bagnoli, 2021)。
該文指出,“自然地理學出現了‘文化轉向’的呼聲,人文地理學中則是‘環境轉向’。通過這種方式,這兩個分支學科無需放棄它們的特殊性,而是經常在半途相遇并重新發現它們的共同點,從而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蔽幕D向不僅是為了“更全面地考察環境變化中的人類因素”,而且是要建立“文化自然地理學”(格雷戈里,2006),即加強自然地理學的文化性,以弄清把什么看成環境、科學研究結果怎樣被接受。文化自然地理學的研究論題有:如何鑒賞和認識自然或景觀,以綜合地理觀研究技術、文化和自然之間的相互關聯,生態系統和人類社會系統之間的復雜相互作用,文化景觀、環境文化、環境設計等。
該文特別提到了政治生態學在“連接地理學科兩個主要分支”嘗試中的“新近成功”。自然地理學者和人文地理學者在研究生態環境問題時不約而同地走向政治生態學,其研究的對象是生態環境,但持一種社會批判的態度,認為生態環境問題產生于政治,相應地需要從政治的高度、用政治經濟的方式去解決生態環境危機。無獨有偶,其他學科也提出了“社會-生態系統”的概念和研究框架,同樣主張把生態系統與社會、經濟、政治背景關聯起來(王羊 等,2012)。
在當前我國生態文明建設、國土空間優化、鄉村振興、氣候變化應對等重大戰略問題的研究中,自然地理學者和人文地理學者也合作產生了很多重要的研究成果。
當然,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融合并非要求地理學者們成為“綜合萬金油”,而是要承認地理學的多樣性并發揮各自的獨特作用。地理學者關注的焦點,所采用的哲學、理論和方法都是多種多樣的。人文地理學者更關注經濟空間關聯、社會不平等、城市公共空間、區域和地方發展等論題;自然地理學者則對生態過程、氣候變化、環境演變、生物多樣性等論題更有興趣。各有各的側重和優勢,各有各的用處,應當各盡其能,對科學認知和解決實際問題做出各自的貢獻。面對當代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挑戰,兩者的融合則更能發揮地理學的整體優勢,以共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