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學的時代特征、二元論與可持續發展

高紅山

（蘭州大學 資源環境學院 西部環境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蘭州 730000）

1 地理學的時代特征

地理學曾被譽為科學之母（Barrows, 1923），是一門非常古老的學科，兩千年前就已經是一個范圍明確的知識領域了（羅伯特·迪金森，1980）。但在18世紀中期以前，其知識體系主要是百科全書式的資料匯編，重點放在地球的區域劃分和系統描述其獨特內容的工作上，屬于一種前范式科學，由大量不能相互比較、未經消化的事實構成（托馬斯·庫恩，2003）。1765 年，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率先在柯尼斯堡大學開設自然地理學課程，他認為自然地理學是“自然的概括”，其內容包括外部的自然世界，即地球表面及其上覆的有生命的植物、動物、人以及人的工作成果，人文要素也是地理學主題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不僅是歷史學的基礎，也是“所有其他可能的地理學”的基礎。同時，他將地理學與歷史學并列，認為歷史學是關于時間的科學；地理學是關于空間的科學，是對空間中發生的事件的描述（阿爾夫雷德·赫特納，1983）。這些觀點對后來地理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為地理學研究的對象，陸地表層是一個多尺度、多結構、多過程構成的自然-社會系統，是一個空間相互作用顯著、時間緊密連續、非線性特征明顯的動態變化的復雜系統（宋長青，2022）。隨著時代進化，當今地理學已經從經驗科學走向實驗科學，突出表現為部門地理研究的深化以及區域綜合研究的強化，即從對宏觀格局的研究走向了微觀過程和機理與宏觀格局相結合的研究，從要素和過程的分離研究走向了綜合集成研究（宋長青 等，2005）。面對21世紀人類的未來和地球的長期可持續性發展這一艱巨任務，復雜性和復雜適應系統已成為整個科學體系關注的首要主題，它們幾乎涵蓋了今天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面臨的所有重大挑戰和重大問題，也跨越了傳統分支學科的邊界。同時，數據革命正推動著科學重大范式的轉移，即“第四范式”產生與運作（Hey et al., 2012）。數據曾是科學、技術和工程學的命脈，目前在社會經濟、金融、政治和商業中正扮演著越發核心的角色。地理學無疑是大數據研究和應用的天然實然場（吳志峰等，2015）。但是，地理學研究對象的復雜性、集自然與人文綜合性的學科屬性，又成為目前制約地理學發展的重要因素。

2 地理學的內在困境

雖然地理學已經進入現代科學技術體系，也在服務政府決策與社會需求中得到了持續發展和提升（傅伯杰，2017）。然而在大眾的視角里，地理學的科學性不足，充斥著對名山大川等瑣碎知識的機械記憶（Bauer, 1996）；針對地理學的學術戰爭更是暗流涌動（Smith, 1987）；伊薩欽科（1991）之問“我們地理學家都是好的，不知為什么別人不尊重我們”仍猶言在耳。為此，我們必須時刻回顧過去，吸取必要的經驗和教訓，以了解發展歷史，明確未來方向。

20世紀地理學經歷了兩次大的分裂，一是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分裂，起源于地理學中“自然”與“社會”本體論的分離，本質上是笛卡爾心物二元論與康德認識二元論的體現；二是“社會-文化”地理學與“空間-分析”地理學的分裂，發生在人們試圖建立一種脫離實體的地理分析模式，從而將空間模式、空間關系與社會、文化、政治過程相分離。在學術思潮的爭鳴過程中，地理學家被劃歸到不同的學科傳統或領域里，而這些學科傳統或領域通常被視為互不相容甚至是完全沖突的（關美寶，2013）。尤其是自然地理學與人文（經濟）地理學二元論撕裂了學科的整體性和統一性（李治武，1959）。固然，科學與分支學科的發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都存在著眾多研究范式和時尚課題，在哪個領域對什么問題進行研究純粹是個人選擇的學術自由。但一些分支學科為了自證其合理性，力圖消解與母體之間的聯系，其實更多地揭示出地理學哲學基礎的貧困、研究群體內部的不團結以及缺乏引領學科發展具有威望的帶頭人等問題，最終退化為追逐經費或蠅頭私利。

80年代后期，隨著“地球系統科學”思想的提出（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1986; Earth System Sciences Committee, 1988） 以及在錢學森先生（1987；1989）發展地理科學的倡議下，這一狀況大為改善，雖然二元論死而未僵、余溫尚存。

3 消減與融合二元論的最佳途徑

如前所述，地理學作為一個整體其發展與科學系統的總體亦步亦趨。在時代變革的今天，地球系統科學面臨的重大挑戰是實現生物物理過程和人類動力學的深度融合，以建立對地球系統的統一理解（Steffen et al., 2020）。作為科學與社會的關聯、自然科學通向社會科學的橋梁，地理學在此方向有著悠久的研究歷史，必然擁有廣闊的施展空間。即便曾經受內部二元論的撕裂，但各自縱深的發展，大大加強了本學科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基礎，為完整地理學學科體系的建立提供了支撐。在學術組織的戰略引領、國家專項經費的支持下無疑可以促成學科研究范式的華麗轉身。但是，基于資助基金的學術研究本身是少數專家之間的競爭，而非學界的通力合作。同時，功利主義與多元主義方法論的盛行造成了科教分離，學術精英與業界翹楚站在斷層的一側，任由學術研究的前沿成果綻放在空中樓閣之上。

我們難以在一個不同階段重復提出的主題上再講出多少全新的理論來，我們也難以用自己孱弱的智識就此了結這一公案。但面對這個頑固的對立話題重新加以思考與詮釋，始終是每一位學人的義務和責任，消減二元論對學科整體性的影響就是筑牢學科整體的基石，才能讓地理學在社會上和科學殿堂里行走自如，并得到普羅大眾的認可與賞識。因此，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在校園里，培養下一代”或許是促成今后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走向融合的最佳途徑，畢竟大學的主要功能是對知識的整合與創新，跨學科學術組織建設正成為高等教育發展變革的趨勢和突破口。正如普朗克所言（托馬斯·庫恩，2003）：“一個新的科學真理的勝利與其說靠使它的反對者信服和領悟，還不如說是因為它的反對者終于都死了，而熟悉這個新科學真理的新一代成長起來了。”

近年來，國家大力提倡通識教育，旨在培養學生的全面素養和綜合能力，從而超越特定專業領域的知識與技能。諸多高校已經推行實施了“大類招生、專業分流”的培養模式。在制定培養方案時，“厚基礎、寬口徑、強能力、高素質”復合型、創新型人才的培養已經成為新時代教育教學的根本任務和核心目標，高等教育的高質量發展可以更好地滿足當前學科的建設、社會的需求和個人的發展。

以蘭州大學為例，地理學實施了“1+3”的培養模式。針對一年級學科基礎課程的設置，主要開設學科總體屬性的導論、區域論、綜合論課程，以及兼顧專業基礎與導向的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和信息地理學課程，這些都是地理學的核心與基礎，其綜合性、交叉性和區域性的特征明顯。我們理應在課程講授過程中，重點關注學界對學科本體理論、基本原理的構筑和應用（大衛·哈維，1996；Phillips, 1999；威廉·邦奇，2011；朱阿興等，2020），對于共性、規律、觀點和概念等宏大綜合的追求是科學發展的重要驅動力，它超越了具體問題或學科的狹隘范疇。第四范式的到來給科學界產生了陣痛，技術的發展雖然給我們提供了大數據和分析工具，因果率卻湮沒在數據的海洋中。但是，我們仍渴望理論，它可以使我們能夠快速、準確地抓住事物的本質和內在聯系。如果大學課程內容仍以知識集合、堆砌的方式進行講授，必然會導致學生的學習方式仍以記憶為主，這樣會大大損傷他們對學科的認同感以及對未知知識探究的積極性，我們會失去后備力量。

至于地理學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發展出一個可量化、可預測、基于普遍原則并可超越任何特殊系統細節的理論，目前在理論上仍是混沌的。畢竟強于發現而弱于理論的構建是地理學歷來的痼習（威廉·邦奇，2011）。因此，院系要求所有這些學科基礎課程必須成立教學團隊，在授課過程中注重歸納學科基礎理論和學術文化傳統，強化對基本原理的梳理、研究范式及科學方法論的講授，突顯課程體系的高階性和引領性，避免導論課與部門地理之間的內容重復。同時，教學團隊必須要明確地理學的中心任務是探討地球表層系統的演變及其動態機制，核心科學問題是圍繞“人地關系地域系統”探討人類活動與環境變化之間的關系，研究人口、資源、環境與發展的關系并尋求解決其中關鍵問題的途徑，從而為區域整治提供理論基礎和決策依據，這些是地理學的科學價值和社會功能（宋長青 等，2005）。

在全球變化和可持續發展的大背景下，當代地理學面臨的研究對象更加綜合和復雜（宋長青，2022）。在一個廣闊、完整和統一的視角引導下，只要人類依然具有創新創造能力，通過對學生的培養，我們便可以構建一個廣泛的、一體化的科學框架，融合自然與人文要素，以一種整體化、系統性的觀念來解決全球的可持續性問題，這已經被視作理所當然的途徑和不容置疑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