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地理學的環境和區域觀點

梁進社

（北京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部，北京 100875）

人文地理學與自然地理學漸行漸遠的趨勢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地理學的影響力。Kesteloot和Bagnoli（2021）合著的論文：Human and Physical Geography:Can We Learn Something from the History of Their Relations？經丁雁南和安寧譯校成中文、由《熱帶地理》刊出。該文對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關系史做了簡要清晰的回顧，再一次呼吁地理學的綜合研究。本文擬對綜合地理學研究中環境議題和區域方法方面的一些問題提出初步看法。

1 “環境”的橋梁作用

通常，環境是指主體以外的部分。一般把地球表面除了人類本身的部分稱作地理環境或環境。其中的一部分被人類活動改變了它們的形態和物質構成，包括農田、林區、牧區、農莊、城鎮、交通設施、礦區等，被稱之為建成環境，加上人類活動本身則構成了人文景觀。建成環境以外的稱作自然環境或自然景觀。建成環境既是我們工作和活動的場所，也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是人類與地球表面各種自然力共同塑造的，其中很多地方都經歷了長久的塑造過程。通過物質和能量流，建成環境與自然環境發生著相互作用。所以，涉及人文地理學與自然地理學的融合，研究人類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也許是一條唯一的路徑。

提出什么樣的問題和對問題解答之境界或許是實踐這個路徑的關鍵之所在。例如，我們問：為什么京津冀一帶有霧霾發生？最直接的回答是那里以煤炭資源為主的能源結構和以重工業為主的產業結構使然，企業排放以及居民冬季取暖等所釋放的煙塵與細小顆粒成為霧霾的主要來源；同時大氣逆溫層時有發生，不利于這些煙塵和細小顆粒的擴散。這樣的解答更多地是從自然地理學的角度來解釋。如果繼續追問，既然我們都已經知道了霧霾的有害性，為什么還不能很快地消除它？要有效地回答這個問題并找到解決方案，需要綜合考察該地區的經濟和社會發展與環境的關系、資源開發的制度和規范，以及個人和集體與各個行政區的關系，以深入了解環境危害的形成。

邏輯上，河北省界內埋藏有較為豐富的煤炭、鐵礦和建材等資源，京津等地對它們有剛性需求。開發這些資源以及隨后的加工就成了當地居民的生計來源，地方政府也可以從中獲得稅收。由于民眾生存的需求，以及當時法規和執法方面的漏洞，大量相關企業雖然存在一定的非法性①據河北省生態環境廳2017年12月報告，該省從當年年初起至11月初，共排查出“散亂污”企業10.9萬家，完成整治10.2萬家，其中關停取締無證無照、治理無望的企業6.9萬家。，但還是建立起來了。另一方面，由于這些煙塵和細小顆粒在空氣中能漂浮，不會使某些企業和個人因為自己的退出而使其局部環境獲得改善。這種小我思維使得霧霾問題長期懸而不決。近年來，在中央政府的政策引導和京津冀三方政府的配合下，環保監管力度加大，各項減排政策和地區間經濟幫扶措施逐步落實，現在霧霾的濃度和發生的時段都明顯地降低。這一例證說明，圍繞人與環境的相互作用提出和回答一系列環環相扣的問題，是實踐人文地理學與自然地理學相互融合的要義之一。

2 區域研究和地理過程

隨著“計量革命”的出現和發展，區域地理在地理學中的重要性下降，然而它依舊是地理學綜合研究的一個方向。區域（region）這一術語在地理分析中廣泛出現，與之密切關聯的概念是地方（place）（Cresswell, 2015）。“區域”是指內部具有一致性而與其周圍有差別的空間范圍，“地方”是指地球表面上具有具體地理位置和形態而且對于人類有價值（意義）的空間范圍。地方和區域是地理學家思考問題的方式。區域地理學派把區域的劃分和分析看作是一種策略或技巧，借以獲取各個區域特征來表達地球表面。他們認為各個區域的特征是獨特的，即獨一無二的。人文地理學家認為地方也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沒有兩個地方具有相同的地理位置。人們對于任何一個地方都賦有獨特的意義，而且同一地方對不同的人可能會有不同的意義，同一地方也可能有好幾種身份。所以在強調“獨特性”這一方面，區域與地方具有共同性。但是，也有地理學家認為“區域”具有追求“一般性”的含義，比如特征相近的地方可以歸入同一類區域（Getis et al., 2014）。

研究京津冀地區的區域特征，涉及該地區的山地和平原、城市與鄉村、經濟和社會結構以及文化景觀諸多方面的特征，以及對這些特征的形成進行解釋。當然研究中不應該把該地區與其以外的聯系相互割裂。難點是它們涉及的人與環境相互作用的維度多，議題廣泛。比如京津唐之間在能源與鋼鐵方面形成的工業綜合體，由此引起的水質和大氣污染；這一區域的環境與文化過程對景觀特征的塑造；該地區行政建制的地域劃分與資源利用和環境管理關系對各地區發展的影響等諸多論題。上面所舉的關于霧霾議題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區域地理研究十分復雜。

用地理學的術語，京津冀地區的本體可以用景觀這個術語來表達，有人文的和自然的，也包括了他們的要素構成和空間排列。人文景觀由具有不同價值或意義的地方構成；社會劃分了這些地方的歸屬以及使用權。自然環境一部分有歸屬權，也具有意義，無論是對于社會或者個人；但是某些成分如大氣的歸屬權難以界定。為了發現某些重要的問題或道理，我們需要化繁為簡，把那些具有相近特征的地方或自然環境歸類，比如城市和郊區或鄉村，工業區和農業區，流域，山區或平原等；也許要按照行政區來劃分。問題是，我們如何完成這個工作。

筆者認為應該按照發生在地球表面物質運動、能量轉換和傳遞的過程，以及社會現象發生和成長的過程來做區域劃分及其特征的提煉。這是因為地表景觀是過程（事物在時空中發生的順序）的某個斷面。尤其要關注各個過程的變化趨勢，因為掌握了過程的趨勢，有利于把握隨后要展現的景觀。研究尺度的選取也要依據各個特定現象的過程來決定（Sayre, 2009）。比如都市區就是居民一天內通行的范圍；流域是水流收集和排泄的地域。而我們通常選取行政區作為研究尺度也是依據權力運行的地域范圍來決定的；當今經濟地理學所提出的從全球-地方的視角研究產業集聚，也是基于貿易與投資全球化以及知識的全球流動這些過程來界定的。

區域劃分的確在地理學家之間存在任意性，但筆者認為一個好的區域劃分應該發現更重要和客觀的事實，揭示更深入的道理，以獲得更高的認可度。

例如，很少有人對“中心-外圍”格局存在于不同尺度的地理空間這個事實或模式提出異議。在北京，五環內和五環外附近的某些部分（如上地信息產業園區）是核心區——經歷了長期的人工改造，通州副中心還在建設中；外有10個新城為次中心，其余除了都市農業外，還有西部和北部的山區生態屏障或生態涵養區。簡而言之，五環內和五環外附近的部分地區集中了大量的就業機會。除了在這些范圍之內，大量的通勤者每天往返于它們與其之外的地方。生態屏障或涵養區向北京輸送生產和生活用水，也預防風沙侵襲北京平原地帶。為了保證北京的生態安全，北京市政府每年要向河北省支付生態補償，以回報潮白河上游河北境內生態保護的付出。現在北京也把碳排放限額分配到每一個區，以實現北京的減碳目標。作為一個簡單化處理的結果，可以認為在京津冀地區，京津為核心區；在全中國，京津、長三角、珠三角（包括港澳）是核心區。

從世界范圍看，以美國為中心，包括其北部的加拿大、大西洋彼岸的英法德意和西太平洋的日本是主要的核心區，中國正在奮力直追，事實上也已進入世界的核心舞臺。這些核心區包括了聯合國5位常任理事國中的美、中、英、法，北約集團的美、加、英、法、意等5個發達國家，7個全部的工業化集團國家美、英、法、德、日、意、加，美、日同盟。上述是一個簡單化的處理。從區域聯系上看，核心區向外圍輸出資本和技術以及高價值產品，而外圍主要向他們輸出原料和能源，還有附加值較低的產品。韓國、新加坡和中國臺灣省同樣具有核心區的特質。俄羅斯雖然向外輸送能源和礦產品，但也輸送尖端武器，也具有核心區的特質。從全球暖化的影響看，除了中國大陸以外的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核心區，已經完成了工業化進程，主要面臨災害性天氣和海平面上升的危害，但是發展中國家或外圍地區既要遭受這些危害，同時由于他們正處于工業化城市化的進程中，還要經受霧霾（比如印度的霧霾）、水體和土壤污染等考驗。主要發達體已經向大氣中排放CO2上百年甚至幾百年，因此減碳必須要貫徹“有區別的責任”這個原則。

怎樣解釋北京市的核心-外圍結構？首先面面俱到是不可取的，需要著重于價值大的問題，尤其是注重那些環環相扣發生的過程，也就是那些今天在空間上有著緊密相聯的事物，在時間上是如何發生的。換言之，先前的決策結果如何成了后續決策選擇的基礎或條件。例如，北京在20 世紀90 年代有一項重大的決策“退二進三”，即把城內的工業搬遷到其他地方，騰出的用地改為發展第三產業；隨后還有金融街和CBD的建設。這些舉措不僅僅利用了原來的工業用地，而且占用了大量的住宅用地，極大地強化了內城的就業。這個就業分布與教育和醫療資源的原有分布基礎決定了居住空間的同心擴展態勢。之前，五環內附近一帶是北京綠化隔離帶，經過10幾年的光景幾乎被大量的居住和相關用地一掃而光。這樣的因果關系往往可以在區域研究中被發現，它涉及了政府的決策、經濟與社會的響應，以及政府和社會對環境與發展的態度。這樣的攤大餅式擴展導致交通擁擠和環境惡化，就連美國駐華大使館每天都有霧霾指數發布，給北京市政府施加了巨大的壓力。節能減排、綠色交通、能源轉型、生態涵養區建設、京津冀區域協調發展的故事隨后就接踵上演。當然，我們還會追問“退二進三”的決策有其必然性？金融街和CBD的選址也有其必然性？

從全球尺度看，工業革命從英國傳到法國、德國、意大利，經海上傳到美國和日本。二次大戰使西歐的世界霸主地位被美國替代。冷戰的結束為亞太地區的工業化帶來了機會。當時美國、日本已經發達了，由于大陸地區國家間政治關系的復雜性和公海的存在，海上貿易理當是主流，大的集裝箱船和巨型油輪早已應運而生，資本的逐利性使投資和貿易的重點向著西太平洋地區傾斜，各國的反應程度或策略就成了決定其發展程度的關鍵。后續故事不再贅述。這些都充分地說明了可以在區域地理研究中發現潛在的機會與哪些機會演變成了現實之間的因果關系。

3 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融合研究存在的基礎

踐行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融合，需要回答客觀或理性上是否存在融合的基礎？事實上不存在所謂純自然或純人文的物質環境，但的確存在自然地理過程和人文地理過程之別——前者主要是一個太陽能的轉換過程，而后者的運作主要是依據人們的價值觀來進行的——這也許是目前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分列的基礎原因。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人類（個體或群體）的活動是存在理性的，人的意識具有前瞻的能力。但是前瞻的能力來源于人類對地球表面不斷的認識和實踐，這些實踐和認識的對象也包括了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兩個過程的相互作用。進一步講，人類能夠在預知其行動的環境后果下決定自己（個體或群體）的行動，反映在景觀上，可能留下某些過往的痕跡；有一些凝聚成共識，形成其文化的一部分。一句話：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統一性存在于人類社會對自然地理過程與人文地理過程相互作用的認知并采取的行動中。地理學家就是要挖掘、分析、整理和解釋這些認知及采取的行動。

4 結論

人文與自然地理的融合，必須經由人與環境的相互作用這一路徑；區域地理的復興必須是基于過程的研究，并強調對連鎖反應的發現；一個好的區域劃分應該發現更重要和客觀的事實，揭示更深入的道理；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統一性存在于人類社會對自然地理過程與人文地理過程相互作用的認知并采取的行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