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茂林
(1.南京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院,南京 210023;2.江蘇省地理信息資源開發與利用協同創新中心,南京 210023)
早在21世紀初,多位學者指出,二戰后科學的日益專業化帶來了一些問題,表現在伴隨“科學的功能專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在學術交流、相互理解和知識整合方面出現了諸多問題”(Buttimer,2003)。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出現了體制性分離(哈特向,1963)。斯里夫特(Thrift, 2002)也曾指出“地理學的首要挑戰來自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的日益分離”。這種分離大大削弱了地理學科全面處理全球性問題(環境問題、可持續性問題、區域發展不平衡問題等)的能力。如今,20年過去了,這種自然地理學與人文地理學分離的狀況有沒有改變?盡管在20世紀后期,跨學科的全球研究項目迅速增加,但制度環境問題仍然存在。地理學的分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學科深化所需要的,但過分分化卻導致地理學研究體現不出應有的綜合性,不同分支學科的研究者之間缺乏共同語言,這容易導致學科陷入認同危機(湯茂林 等,2010),最終造成地理學視野的日益狹隘(Goudie, 1986;Thrift, 2002)。盡管這些學者認識到這種分離可能帶來的危害,然而筆者感覺這種分離的狀況雖有所改變但并沒有實質性的改進。信息技術和GIS的進展是否會減輕或再次強化這些問題?在這種背景下,讀到克里斯蒂安·凱斯特洛特等(2024)討論地理學兩大分支學科關系的詳細歷史性回顧文章,在感到很有必要的同時,促使筆者想作一點相關的討論。
植根于歐美“文化中的一種兩分法就是人和自然的二元論,這是在地理學思想中長期被承認的。從猶太-基督教義中得出的啟示是,人應該確立對自然的征服”。“但是對大多數的世界居民來說,這樣一種兩分法是不存在的。”(詹姆斯,1982)465東方文化與此不同,在中國和印度,盛行天人合一的觀念。在佛教徒和印度教徒心目中,“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然的對立面。人在克服了其無知、欲望和對挫敗的憤怒反應之后,希望被吸收到宇宙中去。”①根據李旭旦中譯文,有修改(詹姆斯 等,1989)。(James and Martin, 1981)
早在1956年,索爾(2023)524就在“地理學者的教育”一文中指出:地理學作為對地球的解釋性描述,將注意力集中在地球特點的多樣性上,并比較這些特點的分布。在某種程度上,地理學永遠是對地球面目的閱讀。我們專業地理工作者之所以存在,不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一個探究方向或者擁有一項特別技術,而是因為人類一直都需要地理知識,并在不斷收集和分類地理知識。
然而,伴隨科學研究的進一步分化,微觀研究日益大行其道。在地理學中也是這樣,宏觀②歐美人文地理學在向微觀化發展的過程中,也有人堅持大理論,走宏觀研究的進路,大衛·哈維基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研究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中觀研究本應是主體卻受到忽視,年輕學者們涌向微觀研究,涌向能夠快速出文章的那種計量研究。當然,這也是普遍的“非升即走”制度帶來的巨大發表壓力使然。而且,由于院校的學者績效考核標準的同一化,上世紀80 年代那種人文地理學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不復存在,綜合性研究被嚴重削弱(蔡運龍 等,2004),學人的學術寫作和引用幾乎日益為單一的論文所取代。
恢復和維持地理學的綜合性有助于發揮地理學的優勢,以應對人類面臨的綜合性問題、全球性問題。對地理學而言,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正如普雷斯頓·詹姆斯(1982)489早在1972年就在《地理學思想史》中指出的:“要使地理研究為年輕一代所吸引,一個強有力的方法就在于清楚地表明它對于解決重要問題時能作出什么樣的貢獻。抽象的概念需要結合實際的應用;不掌握這一點,就會使地理工作陷入無足輕重的境地。”人類一直面臨諸如貧困、饑餓、非正義、暴力和戰爭等全球性問題。到目前的人類世,人類面臨的問題新增了極端事件、災難治理、氣候變化、環境難民、社會韌性、全球流行病等;地理學由于其綜合性和跨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定位,在這些問題上正大顯身手,引領全球有關“全球旅游、公園和地質公園、地貌學和遺產、自然歷史地圖學、作為資源或危機的水”的研究(凱斯特洛特 等,2024)。
更進一步,要認清當前所謂去全球化和世界地緣政治格局重組,政治地理學中的地緣政治可以超越國際關系的視角,從“地”的角度提供獨特的洞見。地理學的綜合性和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促使黃秉維(1996)在國際上率先(陸大道,2014)提出地球表層學這一論題的思想基礎。
盡管很多學者在理論上都認同統一地理學的必要性(Goudie, 1986;湯茂林 等,2010;Gregory,2017),但在學科實踐中如何貫徹卻是一個大問題。災害問題的解決需要自然地理學者和人文地理學者共同出力來完成(Donovan et al., 2023)。在此,筆者認為可以從兩方面入手。
人地關系是溝通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一個抓手和工具。人地關系是自人類存在以來就存在的關系,但人類對人地關系的認識并非一帆風順。人地關系論在地理環境決定論和文化決定論兩極之間徘徊。20 世紀70 年代以來,人地和諧論或人地協調論成為地理學人地關系的主導思想(李旭旦,1984)。
伴隨20世紀50年代以來文化轉向的大行其道,地理學受到影響,出現了文化轉向,自然地理學也不例外(格雷戈里,2007)。早在1979 年李旭旦(1979)5就指出:“現代地理學要求我們重視人的因素(包括人的心理、行為與感覺),要求我們從純自然地理的方向擴大到人文地理的研究方向,也就是說要‘有人’。中國過去那種談地不談人的‘目中無人’狀態必須有所改變。”把人作為地理環境變化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自然地理學提出新的論題(格雷戈里,2007),甚至提出“人類世”的概念和研究論題。
與此同時,人文地理學研究也發生了很多變化,除了哲學思潮的此起彼伏(湯茂林,2009;Johnston et al., 2015)外,“人”“地”的概念及其研究也經歷了不小的變化。“地”的含義發生了從區域到地方、地方到空間、空間到空間尺度的演變,特別是從身體到帝國乃至星球的不同空間尺度的概念(弗林特,泰勒,2016)以及“空間跳躍”的思想,將傳統地理環境決定論中的地理因素從靜態背景中解放出來,形成強大的闡釋力;“人”的概念則進一步系統化,形成從社會到個體的連續譜,并與“非人類”概念關聯,使得地理學能夠更細致地探討從身體、性別、性取向到亞文化、種族、移民、后殖民、帝國等與現實密切關聯的“主體性”、乃至動物主體性的問題(李蕾蕾,2008)。
鑒于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二分“不是澄清了而是模糊了地理學的性質”(James, 1954)15,所以地理學者也試圖超越這種二分。世界地理學者在這方面作出了努力,如非表征理論和超越人類的地理學(more-than-human geographies),可以看作是地理學界試圖彌合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分歧的近今努力之最著名者(王敏 等,2019;盧薇 等,2019;徐云帆 等,2021;郭文,2023)。表征是新文化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概念,“非表征”一詞最早則是Nigel Thrift針對表征主義的不足而提出的新概念,質疑了理論與實踐的二分,強調身體和非人行動者相互關聯、協同進化(徐云帆 等,2021),是一種值得實踐的思考方式(Thrift, 1996;2000),提倡從個體的持續身體參與和展演中挖掘非預期的和不斷被轉化的社會文化意義,并強調身體與情感、情緒的空間塑造力量(Lorimer, 2005; Thrift, 2008;引自王敏 等,2019)。21世紀以來,歐美地理學興起“回歸物質主義的思潮”(Jackson, 2000; Latham and McCormack, 2004; Whatmore, 2006),受到行動者網絡理論、非表征理論與生物哲學的深刻影響,超越人類的地理學應運而生,并成為探索人類與非人類共同構成的世界的重要途徑之一;研究議題聚焦于新動物地理學與自然保護、城市社會文化與生態政治、物質性與商品經濟、身體與生命健康、氣候變化與環境問題等(盧薇 等,2019)2178。
區域地理學一直是地理學的一個重要的分支學科(地理學在早期經常被稱為“地志學”),也是地理學文學傳統(詹姆斯,1982)486的延續,反映了地理學既作為科學又是藝術的兩面性。區域地理著述是當下滿足社會大眾對其他地方好奇心(詹姆斯,1982;Hart, 1982)1的需要,也是在當下流動性時代地理學工作者服務社會的重要方式。我們不應忽視提供這種服務,否則很難改進地理學在大眾中的形象并提高社會認同度,不利于地理學的長遠發展。區域地理學曾經長期是地理學的核心。傳統區域地理的特征是描述,而現代地理學的特征是解釋。描述是把觀察到的地面事物和事態轉換成符號(文字、圖像或數字),而解釋是把復雜的系統分析為簡單易解的要素,并闡明其間的相互關系(李旭旦,1979)2,5。D.哈維認為:“解釋的目的在于把一個意外的結果變成一個意料中的結果,把一個奇特的事件變成一個當然的或正常的事件。”(李旭旦,1979)5
正如筆者2018年所指出的,從平時與地理學科以外的學者的接觸和交流看,他們期望地理學科的著作多為區域地理或區域歷史文化地理(劉云剛等,2018)。正如約翰·哈特(Hart, 2011)1所說:社會對地理學的期望是區域地理。滿足這種社會需求,是地理學者的職責之一。區域地理的寫作多種多樣,包括理論性著作和教科書,但主體當是普及性著作,我們在這方面的努力還不夠。在當下的學術績效評價體系中,普及性工作最不受重視。實際上,由于地理學者不擅長寫作科普著作,良好的科普著作可能比學術著作還要多花精力。通過科普著述和相關工作,宣傳地理學理念,改進地理學在大眾心目中的地位,提高地理學的社會認同度,并吸引年輕人加入地理學,是我們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
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有各自的研究領域和長處,作為地理學從業者,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更不應當相互看不起乃至相互拆臺。早在20 世紀80 年代李旭旦先生(1985)13就告誡我們,地理學要健康發展一定要避免宗派之爭。如果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角度看,人文地理學是自然地理學的歸宿,即自然地理學要服務于人文地理學研究,就像克里斯蒂安·凱斯特洛特等(2024)所指出的古典地理學時期那樣。相互謙虛一點,可以把自己看作是“盲人摸象”(Hamnett, 1991)中的一員,組合起來才成為整個大象,成就地理學這一我們共同的事業。在此過程中,GIS也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個重要工具(美國國家研究院地學、環境與資源委員會地球科學與資源局重新發現地理學委員會,2002)。
在從事我們各自的領域研究工作或教育工作時,乃至從事服務工作時,要從地理學學科大局出發,關注科學的大趨勢,思考地理學的整體趨勢、存在問題及其解決方法,看看我們能夠做出什么貢獻。方法論之爭仍然是中國地理學發展的一種桎梏(Morrill, 1987)515。地理學者都應當學習科學哲學,尤其是方法論和認識論,就有可能避免不必要的爭論,也只有這樣我們在從事研究時才可能做到方法論自覺。自然地理學者可學習后實證主義哲學,了解實證主義方法論存在的問題,在研究中注意避免。因為,有時所看到的真實未必就是個人所認為的那種真實,也可能隱含他人刻意建構出來的因素。人文地理學者要對地理環境因素,尤其是地貌、氣候等因素在經濟發展水平較高地區對人類活動格局的影響和意義,給予更多的重視;也要充分重視地理環境對人類活動宏觀格局的重要限制作用,甚至是決定性作用。人文地理學者可以看看《變化中的自然地理學性質》(格雷戈里,2007)這樣的自然地理著作(尤其是第7 和11 章)或Progress in Physical Geography等期刊上的最新論文,了解自然地理學的新變化或趨勢,甚至可能改變對自然地理學的刻板印象(湯茂林 等,2010)。
在學術機構,學術績效考核標準類似于基礎教育高中階段的高考指揮棒。所以制訂科學合理的學術績效考核標準對學術機構的發展至關重要。在該標準中,單位特別重視什么,學者就會在這個指揮棒的指導下重視什么。當下的中國一般學術機構,都特別重視學術研究,輕視教學,而服務還沒有納入考核范圍。因而學者們自然重視學術研究,尤其是基金項目、期刊論文、專著和獎項。在學術績效評價中我們不能顧此失彼,唯(英文)期刊論文馬首是瞻,應是教學(課程、教材、講義、實習、文選)、科研(專著、期刊論文、區域地理著作等)與服務并重,讓從業者能夠獲得一份耕耘一份收獲的充實感和成就感以及同行應有的尊重。
由于區域人文地理內容涉及面廣,而且人文因素比自然因素變化速度快,在流動性時代,人口、信息、產業、政策都在快速流動,區域人文地理面貌變化快。在這種條件下,要滿足社會對其他地區人類生活或景觀了解的需要,區域地理著作就有不斷重寫的必要,時間間隔可能是5年、10年。區域地理也應是更新后的區域地理,與過去那純描述性的區域地理有了很大的不同。通過這種區域地理寫作,保證地理學的一元化,并吸引新人加入地理學大家庭,保證地理學后繼有人。在吸引后學方面,高端科普著作、區域地理著作、人物訪談類著作,尤其值得重視。學科競爭歸根結底也是人才的競爭。
人文地理學者和自然地理學者同屬地理學共同體的成員。相比于歐美同行,中國的自然地理學者與人文地理學者之間的偏見可能更重一些。
地理學的綜合性和跨學科定位給地理學帶來了優勢,也對地理學者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在研究和教學中要把這種綜合性和跨學科性落到實處,只有這樣也才能在解決人類當下面臨的重大問題時,作出我們地理學科應有的貢獻。
人地關系研究和區域地理研究可看作是實現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一體化的抓手。但是,人地關系的研究領域需要拓展,需要吸納環境史等相關學科研究的洞見,不能只局限在哲學思辨的層次。區域地理學是地理學的傳統分支,仍然有社會需求和教學需要,也是改善地理學社會認同的重要途徑;區域地理的共同寫作是實現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整合的一個很好途徑,也是避免學科徹底分裂的抓手和保障之一。
建議地理學者學習科學哲學,以便在研究工作中達致方法論自覺,客觀看待各種方法論進路及其支配下的研究和成果。地理學需要歷史視角。